商挺
【作者小传】
(1209—1288)字孟卿,一作梦卿,晚年自号左山老人,曹州济阴(今山东菏泽)人。元初时,任行台幕官,官至枢密副使。善隶书,工山水墨竹。所著诗、曲甚丰,但多散佚。《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十九首。
〔双调〕潘妃曲
商挺
带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原来风动荼䕷架。
宋元两代城市经济的发展,市民意识高涨,使男女间交往较为自由,特别是元代封建礼教一度松弛,因而恋情闺思成为散曲的一大题材。商挺虽曾仕至高位,但他存世的十九首〔潘妃曲〕中,除写四时景色的四首外,其余均为描写青年男女幽会之作。
这首小令曾收入《梨园乐府》与《雍熙乐府》,俱不注撰人。《梨园乐府》所载为:“带月披星担惊怕,独立在花阴下。等待他。撒撒地鞋尖将地皮踏,我只道是劣冤家,却元来是风摆动荼䕷架。”字句与前录者不尽相同。
曲中鲜明生动地塑造了一个热恋中的少女形象。她趁着微弱的星光月光,担惊受怕地伫立在纱窗下等候自己的心上人,以倾诉衷肠。露凉夜冷,企盼心切,其焦灼之情不难体会。正在这殷殷期待之时,猛然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少女的心禁不住一阵狂跳,以为是心上人来了,定睛一看,却不见人影,刚才误听为脚步声的,原是风吹动荼䕷架所发出的声音。短短几句,将一个笃情、娇憨的少女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
元散曲善于描绘动作,以曲境之多动宕区别于词境之尚深静。本篇首句的“带月”较之“戴月”更妥,因为前者动而后者静,带着月光,披着星光,担惊受怕,形体动作与内心活动俱可见。次句“久立纱窗下”,更是表达期待之情的重笔。“等候他”三字,显豁之中倍见情深。而“蓦听得”所误认为的脚步声,终又以“风动”相应,一扬一抑,动宕之中,虽不言失望而其情不难体味。此曲还善于传递心理。从开始的“担惊怕”,到“久立”的“等候”,可见盼之也切,故爱之也深。“蓦听得”的一阵狂喜,“则道是冤家”的立见娇嗔,到“风动荼䕷架”的骤然失落之感,都使主人公形象凸现,并使读者与之更为贴近。
商挺虽曲名不算很高,但此首堪称佳作。后来明人沈仕的〔榴花泣〕:“东风吹粉酿梨花,几日相思闷转加。偶闻人语隔窗纱,不觉猛地浑身乍。却原来是架上鹦哥不是他。”可能就受商挺此曲的影响。
(邓乔彬)
〔双调〕潘妃曲
商挺
闷酒将来刚刚咽,欲饮先浇奠。频祝愿,普天下心厮爱早团圆。谢神天,教俺也频频的勤相见。
商挺由金入元,可说是出身于一个词曲世家。他的叔父商衟,就是著名的《双渐小卿诸宫调》的作者;这部诸宫调虽早已失传,却十分有名,《水浒传》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中所叙白秀英唱的《豫章城双渐赶苏卿》,便是指这一诸宫调。商挺的父亲商衡在金末殉难,生前与金一代文学宗匠元好问交游,商挺在金亡后也和元好问有诗文上的往来。史称他曾作诗千余篇,可惜今传者极少。散曲也仅有被《阳春白雪》、《雍熙乐府》等总集所收录的小令不到二十首;而且曲牌都是〔潘妃曲〕。从曲意看来,其中有一些似乎是重头的组曲。例如,今见于隋树森编《全元散曲》中他的首四支《潘妃曲》,分咏春夏秋冬四景,显然是同调重头的一组。
这支小令收在元刊《阳春白雪》前集第四卷,从前后几支同调小令的参照中,可以看出也是一组小令中的一支,都是以女子的口气倾吐相思的闺情曲。
虽是一支咏闺情的抒情曲,但作者的构思中隐然包藏着一段男女情爱的本事。其曲意是盼待情人的女子借酒遣闷,奠酒祝告以吐露渴念欢会的深情。由自己的渴求与情人欢聚,推己及人而祝愿天下的相爱者都得团圆。清人金圣叹评点王实甫《西厢记》,特别欣赏全剧结尾处“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一句曲文,流露出同样的思想感情。
商挺在元代初年颇得元世祖的信重,做到枢密副使的显职。这样担任军国重任的达官也寄情于散曲,可见当时散曲创作的风气之盛。早期的曲文以不避俗语为当行本色,此曲也充分表现了这一特色。曲中如“将来”(取来)、“心厮爱”(两心相爱者)、“俺”等词语都是俚俗的口语,使曲子充满着民间山歌的风味。短短数语的小曲,由自己借酒遣闷,进而为天下多情人祝愿,然后转到私愿,一波三折,极具宛曲变化之趣。
(何满子)
〔双调〕潘妃曲
商挺
一点青灯人千里。锦字凭谁寄?雁来稀。花落东君也憔悴。投至望君回。滴尽多少关山泪。
这首无题的《潘妃曲》,就内容来看,是抒写离情、闺怨之作。它的首句“一点青灯人千里”是从空间运思,在一句中展现了两个空间:一方是一点青灯下的居者,另一方是远在千里外的行人。正由于人各一方,彼此间存在着这样一段难以缩短的空间距离,就必然产生难以排遣的两地相思。整首曲所要表达的内容都是从这一句生发的。但这一句只展示了这场离别相隔之遥远,并推出了分隔在这段距离两端的居者和行人;至于这居者和行人的各自身份和性别,以及这场离别是朋友间、还是夫妻间、抑或是其他亲人间的离别,都还有待说明。因此,紧接着在“锦字凭谁寄”句中回答了这些问题。这第二句所表达的是居者为无法将信寄与行人而深感苦恼,正似韦庄〔荷叶杯〕词所说的“碧天无路信难通”,也似晏殊〔蝶恋花〕词所说的“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句中“锦字”的出典是:前秦女诗人苏蕙之夫窦滔因罪被徙流沙,苏氏织锦为《回文璇玑图诗》以寄滔。锦纵广八寸,图本五彩,总八百四十一字,“纵横反复,皆成章句”,且文词缠绵凄婉。后人因称妻寄夫函为“锦字”。这两个字点明了这场离别是夫妻间的离别,灯下的居者是女性,是千里外行人的妻子。下面第三句则是第二句的延伸和补充。据《汉书·苏武传》记,随苏武出使匈奴的属吏常惠曾教汉使向匈奴诡言昭帝在上林苑中射得北来雁,雁足系有帛书,因知苏武等尚在。这里就以“雁来稀”句喻指传信人稀少,纵有相思之情,也无从向远人表达。从这三句曲看这位女主角的处境,夫君远去,独对青灯,这已经够痛苦了,加以音信阻隔,两情难通,就更加痛苦了。
曲的前三句都是从空间写行人离去之远,后三句则进而从时间写行人离去之久。“花落东君也憔悴”句似从李贺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化出,是极言离别之苦。句中的“花落”,可以看作是实写暮春景色,因见花落而感叹岁月易逝,行人未归,从而加深了愁闷,正如韦庄〔木兰花〕词中有“坐看落花空叹息”句,秦观〔千秋岁〕词中也有“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句一样;不过,这里也可能以花落象喻人间的离别,是虚写,如李煜〔浪淘沙〕词中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句、李清照〔一剪梅〕词中的“花自飘零水自流”句也都具有象喻意味。而且,在伤离怨别的感情中往往会夹杂年华虚掷、青春空负的悲哀,所以“花落”二字还可能兼喻美人之迟暮,也就是王国维在一首〔蝶恋花〕词中所说的“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如果说“花落”句还是写从分手到现在的离情,那么,下面两句“投至望君回,滴尽多少关山泪”,则是把时间从现在推到未来,预计等到远人归来,还要捱过一段漫长的岁月,流无数相思的眼泪。投至,即临到、等到。结句中的“关山”两字是化用表达离情的《关山月》乐曲名,也是实写行人之远隔关山,与首句中的“人千里”三字相绾合。这就在表述离别时间之久的同时又回顾了离别的空间之远,而在篇章结构上收首尾呼应之妙。
(陈邦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