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善
【作者小传】
名择,号顽老子。原籍平阳(今山西临汾),家在湖南,流寓扬州。官淮东道宣慰司令史。至正二十六年(1366)曾为夏庭芝《青楼集》作序。《录鬼簿续编》载其有《英华集》,今佚。所作杂剧今知有《烟花鬼》、《夜月瑶琴怨》、《草园阁》三种,均不存。散曲作品现存小令十三首,套数二套。
〔中吕〕普天乐·咏世
张鸣善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① 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注 〕①三春:孟春、仲春、季春,即指春天。
这首小令题为“咏世”,看来是言“离愁”,实际上是表达了作者的人生态度,抒发了他的人生感慨。
起头四句便用议论口吻,道出了诗人对人生的看法和带有某种理性色彩的思考。“洛阳花”,即洛阳之牡丹花。欧阳修《洛阳牡丹记》曾称洛阳牡丹为天下第一;“梁园月”,即于梁园所赏之月。梁园为西汉梁孝王所营建。孝王好宾客,曾延请司马相如、枚乘等辞赋家居园中,因而梁园便成为文人才子所歌咏艳羡之地。“好花须买,皓月须赊”中的“赊”,本指买物而缓偿其价,这里也是买的意思。李白云:“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襄阳歌》),这里正是反用其意。开篇四句便阐明了一种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花、月在这里是天地间美好事物的代称,其间蕴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意味,同时也暗寓“好景不长”、“时不我待”之意。
五六句承上具体描绘“买花”、“赊月”的愉快生活。两句皆倒装。前句说倚栏干(杆)看花烂熳(漫)开,颇有欧阳修“曾是洛阳花下客”(《戏答元珍》)之意;后句说把酒问月团圆夜,其意暗含苏轼“把酒问青天”一词之想。此两句写团圆之乐,以下两句写离别之苦。此处团圆、离别,并非实指,当是诗人所取两种普遍现象,用以证“好花须买,皓月须赊”。“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指人世无常、聚散不定。而最苦者便是离别。楚辞有“悲莫悲兮生别离”(《九歌·少司命》)、江淹有“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别赋》)的名句,此处作者叹“想人生最苦离别”,即含美景难再、欢乐不永之意,更有人生无常的喟叹。最后三句再进一层,发出了人不如花月之慨。“花谢了三春近也”承上句“花有开谢”,说花谢以后,“三春”尚可再来,并不遥远;“月缺了中秋到也”承“月有盈亏”,说月缺犹可圆,因为中秋又到了。自然之物生生不已,然而人呢?“人去了何日来也?”人一离别,能否聚首、何日聚首,便渺茫难期了。若“仙去”,则再也不可复归了。如此说来,自然是“好花须买,皓月须赊”了。
本曲结构颇巧,前六句皆一句花一句月,第七八两句合言花、月而述理及人,最后三句分写花、月、人。这在散曲中是一种重字体式,它使曲子既有前后呼应、环环相扣的音节美,又不流于呆板而富于变化。
句法上,本曲五六句及末三句用了较多衬字,而末三句皆用同一叹词作韵脚,这使曲子显得酣畅自由,又富于感情色彩。前六句皆两两对仗,后三句排比而兼鼎足对。足见这看似平常的曲辞中颇含作者的苦心。
本曲多议论句,但议论中既有深沉的情感,又有花月的形象,所以读来并不嫌其枯燥。
(田守真)
〔中吕〕普天乐·遇美
张鸣善
海棠娇,梨花嫩,春妆成美脸,玉捻就精神。柳眉颦翡翠弯,香脸腻胭脂晕,款步香尘双鸳印,立东风一朵巫云。奄的转身,吸的便哂,森的销魂。
这首散曲在《乐府群珠》中题为《春闺思》。张鸣善的小令以诙谐讥讽见长,而这首散曲则代表了他的另一种风格。作品表达了作者邂逅一位美貌女子时的种种感受。曲中“藻思富瞻,烂若春葩”,生动描绘了当时的情景。
起首四句写作者见到这位女子的第一印象:她那非凡的姿质与姣好的容貌如磁石般地吸引了作者。在作者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春意盎然、光彩照人的画面。少女之娇,如海棠般的鲜艳;少女之嫩,如梨花般的柔弱。作者用比喻的手法,把这种“美”物化为大自然的美丽景色;又用“春妆成”来形容其脸庞如绚烂春色般的迷人。“玉捻就”极言少女的冰肌玉骨就如晶莹的玉石雕塑而成。一个三言对,一个五言对,把情与景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人美,哪是景美。作者的感受寄寓在这春色与丽人相映照的情景之中。
由于“美”的引力,作者不由自主移近了细看:弯弯的眉毛,洁白的肌肤,淡淡的胭脂,轻盈的步态,这一切都令作者陶醉。白居易《长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以柳叶比喻杨玉环的眉毛,柳眉自然是美的。颦是皱眉,西施之颦也是最美的。翡翠又是一种美玉。一句话写女郎眉毛之美臻于极致。《诗经》中对美女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描写。作者借此进一步引申,用“腻”字形容美女面颊如凝脂般的洁白丰润。再用“胭脂晕”表现她两颊白里透红,容光焕然。甚至她行动时扬起的纤尘,一双绣鞋刻下的浅浅足迹,也令人赏心悦目,引人遐思。作者正在目注神驰之际,那女子渐渐走远了。她高耸的发髻,在东风的吹拂之下,犹如云朵般地飘忽。唐代李群玉有诗“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作者借用这个典故来形容渐渐变得朦胧的那种美感。这些描写层次井然:先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反复渲染了作者的那种美的体验。
少女远去了,作者正感怅然之际,那女子意想不到地来了个“临去秋波”,她悠悠地转身,嗤地一笑,顿使作者情摇意动,夺魄销魂。这动人心弦、意味深长的一刹那,作者用了“奄的”、“吸的”、“森的”三个象声词活灵活现地作了描述,把轻微的“转身”,无声的“销魂”化为有声,使人们似乎听到,并强烈感受到这激动人心的一幕,并体会到用语音节奏表现出来的强烈的情绪节奏。那女子迷人的一颦一笑,似乎也伸手可掬了。
元代散曲中描写寻春遇艳的作品不少,而像这首小令如此绘声绘色、比喻生动的却不多见。明代朱权《太和正音谱》品评张鸣善的作品“如彩凤刷羽”,“诚一代之作手”。观此作品,这应非过于夸饰的赞语。
(周巩平)
〔中吕〕普天乐
张鸣善
雨儿飘,风儿扬。风吹回好梦,雨滴损柔肠。风萧萧梧叶中,雨点点芭蕉上。风雨相留添悲怆,雨和风卷起凄凉。风雨儿怎当?雨风儿定当,风雨儿难当!
这是一首抒情曲,《乐府群珠》题作“愁怀”,但作者没有直抒胸臆,言自己如何愁,而是通过写一个风雨交加之夜,以自己对风雨的独特感受,来曲折地表达自己悲怆凄凉的愁怀。
头两句描写风雨交加的情景:潇潇夜雨,漫天飘洒;阵阵疾风,卷地而至。这两句虽为客观描写,未涉及主观的情怀,但已为以后的抒情创造了特定的环境和氛围。以下便引入了人的心境与感受:“风吹回好梦”紧承第二句,意思本说风声惊醒了人,惊断了人的好梦,吹回,即吹醒;但字面用“吹回”,仿佛梦如蓬草枯叶,可以被风吹去吹来,这就远比“吹醒”别致、新颖。主人公梦见了什么,曲子并未交待,但梦是“好梦”,却明白地反衬出现实处境的不好,这就暗示了“愁怀”。为现实所苦的主人公,好不容易忘却了现实,进入了“好梦”,却偏又被这风惊醒,因此,这“吹回好梦”实在带有着几多的叹惜甚至恼怒。“雨滴损柔肠”承第一句,本说梦醒之后又听见点点雨滴,更感愁苦难胜,诗人巧妙地说雨水并不是滴在檐前屋上,而是滴在人的柔肠上。“柔肠”,多指软而易感的心肠。心肠本已“柔”,再加这雨水的滴蚀,故曰“损”——仿佛柔肠都被这风风雨雨吹打欲断了。五六两句仿佛又离开了人去描述风雨,是“损柔肠”的进一步描绘。风转梧叶之间,飒飒之声难禁;雨滴芭蕉叶上,淅沥之音不绝。夜深人静,孑身孤影的女主人公便油然而生一种心惊、凄楚、孤独之感。所以下两句说“风雨相留添悲怆,雨和风卷起凄凉”。风留雨,雨留风,风助雨,雨助风,风雨交并,绵绵不绝,恰似那纷乱凄凉的心绪。这风风雨雨如何不增添人悲怆之情,卷起人凄凉之感?读至此,不由使人想起陆游的“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卜算子〕《咏梅》),也想起后来《红楼梦》中黛玉的“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本已悲愁满怀,再加浓黑夜色中风雨一阵紧似一阵,曲中主人公不由得发出了深沉的喟叹:“风雨儿怎当?雨风儿定当,风雨儿难当!”三句一气贯注,同时又曲折回转:第一句承上文,说:这风雨叫人如何承受得了(“当”,即承受)?第二句则是对前句的否定,是低沉中的振起,说这风雨定须承受,也定能承受;然而紧接着却是更大的跌落,更甚的愁苦,更深的叹息:这风雨儿到底是难于承受啊!这两个转折,比起一步步递进,更显得波澜起伏。正因为有第二句的振起,第三句的跌落才有了更大的势头和力量。而这样写,由于暗含着时间上的延续,所以又真切细腻地道出了抒情者复杂的心理过程。
本曲在艺术手法上很有特色,作者没有直接写自己的愁,而且似乎说自己正在做着“好梦”,愁都是风雨“卷起”的。这种含蓄的写法,令人更感到愁怀的深切难言。和这一点相联系,曲子的另一特点是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烘托来表现自己的心绪。曲子通篇写风雨,通过风雨这一媒介,把外在的环境与内在的情感完全交融成一片。这种情景的交融,比直抒胸怀无疑更具表现力和感染力。
全曲每句均以风、雨起头,风、雨排列的次序有所变化,而风雨二字始终贯串全篇。这在诗词中是大忌,而在散曲中,却是别具一格的文字体式。本曲是借“风雨”写情思,通过“风雨”两字的反复回环咏叹,将读者带进“风雨”的情境之中,深深叩动读者的心弦。在字面上弄巧,本是元散曲一大特征,弄得不好,易形成文字游戏,然而本曲将这种形式与情感的表达结合在一起,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而且这样的反复咏叹,既有助于情绪的尽情抒发,又使曲子如骊珠一串。加上末三句韵脚重叠,全曲别有一种音乐的美。
(田守真)
〔中吕〕普天乐·嘲西席
张鸣善
讲诗书,习功课。爷娘行① 孝顺,兄弟行谦和。为臣要尽忠,与朋友休言过② 。养性终朝端然坐,免教人笑俺风魔。先生道“学生琢磨”,学生道“先生絮聒”,馆东道“不识字由他”。
〔注 〕①行:宋元俗语,这里、这边的意思。②过:过错。
这支小令题为《嘲西席》。西席,是家墪延聘的教书先生的代称。古代宾主相见,以西为尊,所以主人坐东而宾客坐西。教书先生称为“西席”或“西宾”,主人则称为“馆东”或“东家”。
元朝自仁宗延祐元年(1314)始恢复了科举考试。此举实是元统治者尊孔重儒、牢笼汉族文士,以巩固其政治统治的重要手段。元仁宗对此直言不讳:“儒者可尚,以能维持三纲五常之道也。”元代以经学取士,而摒弃词赋,因为“经学乃修己治人之道,词赋乃絺章绘句之学”。从仁宗至张鸣善在世的元末约五十余年之中,科举考试多从《四书》出题,宋代理学家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被官方定为权威性解释。科举考试的流风所煽,便直接影响到作为整个封建教育制度基础的家塾教育。张鸣善这首〔普天乐〕,就是从家墪教育这一个侧面,揭露并嘲讽了元代教育制度的僵化和腐朽。
“讲诗书,习功课。”开篇两句,展开了元代家塾教育的一幕。“诗书”是儒家经典四书五经的代称,先生所“讲”,蒙童所“习”,即以此为内容。这里作者有意隐去了先生和学生两个人物,让读者集中注意于先生的讲授。先生讲了些什么呢?无非是儒家纲常孝节的一套。譬如儒家论家庭关系,主张“孝”、“悌”,所谓“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位教书先生就训谕学生说:“爷娘行孝顺,兄弟行谦和。”儒家论社会关系,主张“忠”、“恕”,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这位教书先生就训谕学生说:“为臣要尽忠,与朋友休言过。”儒家又极重个人道德修养,以修身养性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开端,故主张“君子慎独”(注意一人独处),“居处恭”(平日容仪要端正庄严),这位教书先生便又训谕学生说:“养性终朝(整日)端然坐,免教人笑俺风魔(颠狂)。”前半篇作者不花一点笔墨描写这位先生的音容举措,让人物自己去现身说法,于是一个迂腐庸陋的村学究形象就宛然如在目前,今天的读者自会去补充、丰富这个人物的一切,并立即会联想到相关的一些典型,譬如汤显祖笔下的陈最良,吴敬梓笔下的周进,等等。这正是白描手法的高超之处。
儒家的教条对先生来说自然是至高无上的真理,但他不知道,这些枯燥乏味的内容及生硬呆拙的灌输教育方式,与儿童活泼的天性是多么凿枘不合。曲子的后半三句,便写先生、学生、馆东三人之间的不同态度的对抗、碰撞。先生要学生对儒家说教“好好琢磨”,学生对此却极为反感讨厌,嫌他啰里啰嗦,故说“先生絮聒”。馆东呢?出乎意料地抱无可奈何、放任自流的态度:“不识字由他。”原来这位馆东大约是位乡村富绅,延聘先生目的无非是让孩子识几个字而已。孺子不可教,对忠于职守的先生简直是当头一棒,作者从而活画出了这位小人物的可怜和可悲。
这位先生当年恐怕也做过“吃得十年寒窗苦,一举成名天下闻”的美梦吧?然而岁月蹉跎,金榜题名不过是海市蜃楼,他至今仍是区区一个村学究。儒家的说教在他身上就没有应验。他头脑僵化,却又固执愚痴,除三纲五常外一无所知,却还要板起面孔训谕学生。这当然不是他个人的过错,而是封建教育制度毒害的结果。所以这支曲子所嘲讽的,决非一个“西席”而已。
这支曲子充满喜剧意味。这种喜剧意味,来自曲子前后两部分庄重与诙谐的强烈对照。儒家的教义与先生的神情是何等庄严神圣,但这在学生和馆东眼中分文不值,一触即溃,于是庄严神圣瞬时就转化成了诙嘲戏谑。我们可以说,教书先生鼻子上的白粉,是由他的学生和馆东涂上去的;甚至可以说,这白粉就是由先生自己涂上去的。而作者,却在边上冷眼旁观呢!
(方智范)
〔双调〕水仙子·讥时
张鸣善
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烘。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
在散曲作家中,张鸣善是颇善讽刺艺术的一位。此曲题为“讥时”,通过辛辣的笔调,对腐朽、寄生而虚伪的元代上层社会作了无情的揭露,备极冷嘲热骂之致。
“铺眉苫眼”即挤眉弄眼,装模作样,目空一切。这里指不学无术而惯于装腔作势的人,他们居然位至“三公”(此泛指朝廷最显赫的官职)。“裸袖揎拳”乃俗语,指捋起袖子,摩拳擦掌,蛮横无礼的人,他们竟享受着“万钟”的俸禄。而“胡言乱语”、胡说八道、欺世盗名者,竟能在社会上层畅行无阻,得售其奸。开篇三句就用大笔勾勒的手法,画出了元代上层统治者的鬼脸。所谓“堂堂大元,奸佞专权”(无名氏〔醉太平〕)是也,而善良、老实、正直的人是没有立身之地的。作者紧接又总结一句:“大纲来都是烘(哄)”——总而言之都是胡闹,说得更直截了当。这种豪辣的语言正是散曲本色,不同于诗词的注重含蓄。以下,作者便对这种奸贤不辨,是非颠倒的黑暗现实作进一步的嘲讽。
“说英雄谁是英雄?”以反诘语气提唱,那含意是:“听话听反话,不会当傻瓜。”以下三句便以答语作阐发,指斥当世所谓“英雄”的可笑可鄙。《国语》说周朝将兴时有凤鸣于岐山,故“岐山鸣凤”喻指兴世的贤才,如周公之流;“南阳卧龙”是徐庶对诸葛亮的称呼,见《三国志》;《史记·齐太公世家》载文王出猎占卜,辞曰:“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遂遇吕尚于渭水。后《宋书·符瑞志》引其事,作为:“(文王)将畋,史编卜之,曰:‘将大获,非熊非罴,天遣汝师以佐昌。'”后即以“飞(非之谐音)熊”指吕尚。这些人当然都是盖代的英雄。然而元时俗话所谓“五(乌)眼鸡”、“两头蛇”、“三脚猫”等,都是些什么呢?它们分别指的是好勇斗狠者,心肠毒辣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者。末三句极有风趣,以鸡、蛇、猫对凤、龙、熊,每一对动物都是似是而实非的,以前者充后者,真是欺世之极。而鸡称“五眼”、蛇具“两头”、猫仅“三脚”,可谓怪物,又不仅凡庸而已!可见这组鼎足对的意味实则是很幽默、很丰富的。元代之“三公”沐猴而冠,可知矣。这样的欺世盗名、有害无益之辈,竟被捧为当世之周公、吕尚、诸葛亮,委以高官,享以厚禄,实在可悲可叹!
漫画化的笔触,形成此曲第一个特点。一开始,作者用“铺眉苫眼”、“裸袖揎拳”、“胡言乱语”等形容语将对象作了丑化,进而又将他们变形,使之幻化成似凤非凤的“五眼鸡”、似龙非龙的“两头蛇”、似熊非熊的“三脚猫”。使读者对其丑恶本质一望而知,真是鱼目混珠,莫此为甚!
鼎足对的前后两用,形成此曲第二个特点。鼎足对的运用,本是元人散曲有别于诗词的新创。这种兼对偶与排比而有之的修辞,容易收到连珠炮似的效果,对此曲内容特别合宜。作者在运用上又有独到之处。一是妙嵌数字,工稳尖新。前三句的“三公”、“万钟”、“时(谐“十”音)用”运用了借对的手法;后三句的“五眼鸡”、“两头蛇”、“三脚猫”对仗更工,其实“五眼鸡”即“乌眼鸡”之音转,手法暗通。
全曲八句恰分两段,前段是先出三句排比,继以“大纲来”总收一句;后段则先以“说英雄谁是英雄”一句提唱,继以三句排比。在结构上是由放而收,由收而放,呈对称形式,读起来节奏感极强,兼有错综与整饬之致,饶有抑扬抗坠之音。
(周啸天)
〔双调〕落梅风·咏雪
张鸣善
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吴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
这是一首咏雪的小令,短短二十八字,却提出了一个严重问题:农民的耕地,被贵族、官僚、地主掠夺了去,只有等着冻饿而死。作者巧妙地用咏雪这个题目,来对这种不合理现象进行批判。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七十六记载了这首小令的创作过程:“张士诚据苏州,其弟士德,攘夺民地,以广园囿,侈肆宴乐,席间无张明善则弗乐。一日,雪大作,士德设盛宴,张女乐,邀明善咏雪。明善倚笔题……”所题即此曲。明善即鸣善。孙楷第《元曲家考略》乙集张鸣善考:“鸣善名择,其字盖取韩文‘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之义。后人不察,遂往往误书为明善。”张鸣善是张土德的座上客,对张氏兄弟的腐化变质是看在眼里的。史书说士诚兄弟骄奢淫逸,懈于政事。张士诚原为农民义军中一支劲旅,可是占据苏州后,称吴王,依附元王朝,《外纪》所载“攘夺民地,以广园囿,侈肆宴乐”,大概都是事实。在大雪天,“士德设盛宴,张女乐”,作赏雪之举。鸣善写了这首小令,大大地扫了他的兴。
首二句“漫天坠,扑地飞”,写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形势险恶。紧接着写“白占许多田地”,农民的许多田地,一下子给白茫茫大雪占去了!“白占”是双关语。白,是雪的颜色,用以代指雪;白,又是口语所说白白地、无代价、无报偿的意思,如白给、白吃。白字后一种用法,由来已久。唐代有所谓“宫市”,宫中遣人采办物品,在市场左右望,白取民物,人称“白望”。白望、白占,都是统治者对人民财富的掠夺。农民起义,原是为了解决农民欲耕无地的矛盾,现在却掠夺民田,供自己淫乐,充分说明这种政权已经失去当初起义的进步意义。
作者为失地农民喊出了抗议的声音。霜前冷,雪后寒,风雪交加,饥寒交迫,在旧社会,正不知有多少人冻死于大雪之夜。曲中严正地指出:“冻杀吴民都是你!”冻杀是田地被占的直接后果,白占者是抵赖不了的。“吴民”,《外纪》原作“无民”,不可解。《全元散曲》校记:“疑‘无民’为‘吴民’之讹。如作‘吾民’亦通。”“无”、“吴”、“吾”是同音字,元曲中同音借用或同音误用的例子是很多的。清褚人穫《坚瓠乙集》卷二雪词条引此曲作“万民”,是否别有所据,则不可知。
自然界的雪,不仅可供人观赏,还对农作物大有益处。瑞雪兆丰年,人们认为雪是吉祥物。而在旧社会,广大人民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雪却被赋予两重性:一方面它是瑞雪,另一方面它又会冻死人。唐末诗人罗隐有一首《雪》诗:“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既承认它是瑞物,又担心贫者受其寒冻,于是产生了矛盾心理:“为瑞”却“不宜多”。张鸣善的这首小令,比起罗隐的诗,态度明朗得多,语气也坚决得多。雪既然是冻杀人的凶残敌人,还“难道是国家祥瑞”?这就彻底否定了雪为瑞物的美称。罗诗对“雪”在乞求怜悯,劝阻和告诫其不为已甚,委宛隐忍,完全合于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张曲对雪是大声斥责,指出其冻杀人的罪恶行径,沉痛严峻,显示元人北曲犷悍朴质的风格。两者的思想境界大不相同,诗和曲的艺术风格也显然各别。
张鸣善题曲之后,《外纪》还有所记:“书毕,士德大愧,卒亦莫敢谁何。”张士德感到内愧,对张鸣善也没有进行打击报复,总还算差强人意。张鸣善尽管苦口婆心,进此逆耳忠言,可是张士诚兄弟并没有因此而改进政治,改变作风,终于为明太祖朱元璋所消灭。张鸣善这首咏雪小令,只是供后人借鉴了。
这首小令,《尧山堂外纪》没有记下曲牌,《坚瓠集》引此曲也未补注。近人陈乃乾辑《元人小令集》,收〔落梅风〕一百十五首,因此曲无牌名,故未收及。《全元散曲》张鸣善曲第一次收之,标注“失宫调牌名”。王文才《元曲纪事》,仍标“失调”。今按之曲律,实为〔双调·落梅风〕。〔落梅风〕为常用曲牌,曲家多喜用之,马致远今存此曲三十一首,张可久五十一首。除用作小令外,还用在联套中。这是读曲的人都熟知的。
(徐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