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进之
【作者小传】
一说姓陈。棣州（今山东惠民）人。生平事迹不详。所作杂剧今知有二种。现存《李逵负荆》一种，堪称元代水浒戏的代表作。《全元散曲》录存其套数一套。
梁山泊李逵负荆·第一折
康进之
〔混江龙〕可正是清明时候，却言“风雨替花愁”。和风渐起，暮雨初收。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绉，有往来社燕，远近沙鸥。
（云）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厮的嘴！（唱）
〔醉中天〕俺这里雾锁着青山秀，烟罩定绿杨洲。（云）那桃树上一个黄莺儿，将那桃花瓣儿啗啊啗啊，啗的下来，落在水中，是好看也。我曾听的谁说来，我试想咱：哦！想起来了也，俺学究哥哥道来。（唱）他道是“轻薄桃花逐水流”。（云）俺绰起这桃花瓣儿来，我试看咱。好红红的桃花瓣儿！（做笑科，云）你看我好黑指头也！（唱）恰便是粉衬的这胭脂透。（云）可惜了你这瓣儿，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儿去。我与你赶，与你赶，贪赶桃花瓣儿。（唱）早来到这草桥店垂杨的渡口。（云）不中，则怕误了俺哥哥的将令，我索回去也。（唱）待不吃呵，又被这酒旗儿将我来相迤逗。他他他，舞东风在曲律竿头。
〔金盏儿〕我这里猛睁眸，他那里巧舌头，是非只为多开口。但半星儿虚谬，恼翻我，怎干休？一把火将你那草团瓢烧成为腐炭，盛酒瓮摔做碎瓷瓯。（带云）绰起俺两把板斧来，（唱）砍折你那蟠根桑枣树，活杀你那阔角水黄牛。
〔赚煞〕管着你目下见仇人，则不要口似无梁斗，一句句言如劈竹。（带云）宋江唻，（唱）不争你这一度风流，倒出了一度丑。誓今番泼水难收。到那里问缘由，怎敢便信口胡㗙？则要你肚囊里揣着状本熟。不要你将无来作有，则要你依前来依后。（云）我如今回去，见俺宋公明，数说他这罪过，就着他辞了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半垓① 来小偻㑩，同着鲁智深，一径离了山寨，到你庄上。那时节，我若叫你出来，你可休似乌龟一般缩了头，再也不肯出来。（王林云）老汉若不见他，万事休论；我若见了他，我认的他两个，恨不得咬掉他一块肉来，我怎么肯不出见他？（正末云）老王，兀的② 不是俺宋江哥哥？他道没也。老儿，俺斗你耍哩。（唱）你可也休翻做了镴枪头。
〔注 〕①半垓：极言数目之多。《风俗通》云：“十兆谓之经，十经谓之垓。” ②兀的：犹言这。
在元杂剧的“水浒戏”中，最为人欣赏的作品，当推康进之的《李逵负荆》。它歌颂了“替天行道救生民”的梁山义军，以及宋江、李逵、鲁智深等好汉除暴安良的英雄行为。在艺术上，它遵循元杂剧的规律，在四折戏中巧妙地运用误会构成了合乎情理的戏剧冲突，成功地刻画了剧中主人公李逵的喜剧性格。发人深思的是，作者不是通过富有传奇色彩的战斗故事描写李逵的为民除害，而是着重写了他所犯的一次错误。剧作一开始就用明场交待了假名托姓的歹徒抢夺了王林的女儿，让观众明知下面的戏文是由王林和李逵的双重误会所引出来的。但通过李逵的踏青、闹山、质对和负荆，全剧仍然悬念迭起，场面热闹，洋溢着幽默机趣，充满了戏剧性。更耐人寻味的是，剧作充分显示了李逵的缺点和过失，观众反而倍加喜爱这个绰号黑旋风的草莽英雄。
第一折，写梁山泊清明节放众兄弟下山，上坟祭扫，踏青赏玩。李逵到王林酒店喝酒，王林向他哭诉，说宋江和鲁智深施用奸计，抢走了他的女儿满堂娇，并拿出红绢褡膊作证。李逵大怒，立即上山找宋江和鲁智深问罪。
李逵带醉上场后，作者并不急于写他的激于义愤，大闹忠义堂。却宕开一笔，让李逵先尽情地欣赏梁山的动人景致。这决非闲笔，而是匠心独具的神来之笔。〔混江龙〕通过李逵的醉眼，渲染了清明时节的梁山春色。李逵不是骚人墨客，故没有“风雨替花愁”的感叹。他那蒙眬醉眼，看到的、欣赏的是：绿杨丛中的小酒店，桃花映红的钓鱼舟，还有那波光粼粼的一江春水，天上飞来飞去的社燕，河上自由自在的沙鸥。多美的大好春光！李逵由衷地赞美梁山泊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他为此而感到自豪。“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厮的嘴！”画龙点睛，这一句插白，点出了李逵对梁山发自肺腑之爱，以及他那天真可爱又急躁粗莽的性格。〔醉中天〕继续从李逵的醉眼描绘梁山的春天好景致：烟雾弥漫中的青山，绿杨满地的洲渚，显得分外秀丽。但作者并不停留在静态的抒情性的描绘上，而是选择典型细节，通过李逵的动作，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了梁山风光之美，以及李逵性格之美。李逵观察、玩味黄莺儿的啗桃花瓣儿，以及他一见随风飘扬的酒旗，就难以抑制“吃个烂醉”的愿望，既增添了喜剧情趣，也有助于人们窥测李逵那天真纯朴的内心世界。最有意思的是，被黄莺儿啗得落在水中的片片桃花，引起了李逵“惜春”的情思。这个鲁莽汉子居然还能想起智多星吴用吟诵的“轻薄桃花逐水流”的诗句，这已颇具喜剧性；而他不知这是杜甫《漫兴九首》中的名句，却以为是智多星的杰作，这又表现了他的憨直。在这里，作者运用说白、动作和唱词，把李逵式的“葬花”描绘得惟妙惟肖。当他一眼看到弯曲（曲律）的竹竿上，一面酒旗正随风飘舞时，生怕自己不能自控而违犯宋江的戒令，但又经不住酒香的挑逗诱惑。烈性汉子居然也有犹豫踌躇的时候。这些富于喜剧性的描写，真叫人忍俊不禁。
李逵热爱梁山的事业，维护梁山的声誉，当然不止是赞美梁山的景致；更重要的还在于，他把梁山看作“替天行道救生民”的圣地，绝不允许恶人污蔑、诋毁梁山好汉的正义行为。在这个原则问题上，李逵非常敏感，也爱憎分明。李逵和王林原是“每日樽前语话投”的老相识，他对王林的烦恼关怀备至，问这问那，百般安慰。可是，当王林诉说：“则是悔气，（女儿）被一个贼汉夺将去了”，顿时李逵翻了脸，痛打王林，斥责道：“你道是贼汉，是我夺了你女孩儿来？”〔金盏儿〕便对此时此地的李逵心态，作了精细的刻画。“猛睁眸”这个面部表情，突出了李逵的无比愤怒，传神地表现了他对“贼汉”二字的强烈反感。他声色俱厉地要王林说个清楚，“但半星儿虚谬”，他定要一把火烧掉王林的茅草房（团瓢），打碎屋里的酒瓮器皿；还要抡起两把板斧，砍掉桑枣树，活杀水黄牛。这种一触即发的强烈反应，完全是李逵式的。因为在他看来，王林诬告和辱骂梁山好汉，就是梁山的敌人，理应得到这样的惩罚。〔金盏儿〕具有强烈的动作性，从又一个侧面表现了李逵的性格特征：既热爱梁山事业，又鲁莽粗暴；既爱憎分明，又主观急躁。当王林叙说了满堂娇被宋江和鲁智深抢夺的经过情况，并出示作为“红定”（订婚的礼物）的红褡膊之后，李逵义愤填膺，决定立即赶回山寨，找宋江和鲁智深算账。在〔赚煞〕中，李逵安慰王林，并向他保证：只要你说的是实情，有凭有据（梁斗：有提梁的可以持拿的斗，喻凭据），保管你“目下见仇人”。这里的潜台词是，我李逵决不因为宋江是梁山首领而任其强抢民女，为非作歹。同时，李逵嘲笑宋江，只为（不争）“一度风流”，这次可要出“一度丑”了。你既然做了坏事，如今已“泼水难收”；人证和物证俱在，我上山“问缘由”，不怕你宋江胡诌，抵赖。更妙的是，李逵还特别提醒王林，要心中牢记这告状的本子（状本），说话要前后一致（依前依后），当需要他出来作证时，“可休似乌龟一般缩了头”，“休翻做了镴枪头”（喻中看不中用）；还假装说宋江来了，以试探王林的胆量。〔赚煞〕作为尾声曲，既深化了李逵的性格特征，又为下一折李逵的“闹山”作了埋伏。
明末的著名戏曲家孟称舜尝言：“元人之言，在用经典子史而愈韵愈妙，无酸腐气；用方言俗语，而愈雅愈古，无打油气。”（《古今名剧合选·燕青博鱼》批语）《李逵负荆》的戏曲语言，就达到了这样的艺术高度。〔混江龙〕和〔醉中天〕，可说是“用经典子史而愈韵愈妙，无酸腐气”的范例；而〔金盏儿〕和〔赚煞〕，则是“用方言俗语，而愈雅愈古，无打油气”的楷模。京剧《黑旋风李逵》采用了此剧部分情节与语言。
（王永健）
梁山泊李逵负荆·第二折
康进之
〔正宫·端正好〕抖搜着黑精神，扎煞开黄髭 ，则今番不许收拾。俺可也磨拳擦掌，行行里，按不住莽撞心头气。
〔滚绣球〕宋江唻，这是甚所为，甚道理？不知他主着何意，激的我怒气如雷。可不道① 他是谁，我是谁，俺两个半生来岂有些嫌隙；到今日却做了日月交食。不争几句闲言语，我则怕恶识多年旧面皮，展转猜疑。
〔倘秀才〕哎！你个刎颈的知交庆喜。（宋江云）庆什么喜？（正末唱）则你那压寨的夫人在那里？（指鲁智深科，云）秃驴，你做的好事来！（唱）打干净球儿不道的② 走了你。（宋江云）怎么？智深兄弟，也有你那？（正末唱）强赌当，硬支持，要见个到底。
〔滚绣球〕俺哥哥要娶妻，这秃厮会做媒。（宋江云）智深兄弟，说你曾做什么媒来。（鲁智深云）你看这厮，到下山去噇③ 了多少酒，醉的来似踹不杀的老鼠一般，知他支支的说甚么哩。（正末唱）元来个梁山泊有天无日。（做拔斧斫旗科）（唱）就恨不斫倒这一面黄旗！（众做夺斧科）（宋江云）你这铁牛，有甚么事，也不查个明白，就提起板斧来，要斫倒我杏黄旗，是何道理？（学究云）山儿，你也忒口快心直哩！（正末唱）你道我忒口快，忒心直，还待要献勤出力。（做喊科，云）众兄弟们，都来！（宋江云）都来做甚么？（正末唱）则不如做个会六亲庆喜的筵席。（宋江云）做什么筵席？（正末唱）走不了你个撮合山师父唐三藏，更和这新女婿郎君，哎，你个柳盗跖，看那个便宜。
〔一煞〕则为你两头白面搬兴废，转背言词说是非。这厮敢狗行狼心，虎头蛇尾。不是我节外生枝，囊里盛锥。谁要你夺人爱女，逞己风流，被咱都知。（宋江云）你看黑牛这村沙样势那。（正末唱）休怪我村沙样势，平地上起孤堆。
（宋江云）若不是我呵，我不道的饶了你哩！（正末唱）
〔黄钟尾〕那怕你指天画地能瞒鬼，步线行针④ 待哄谁？又不是不精细，又不是不伶俐。（宋江云）我和你就下山去。（正末唱）下山寨，到那里，李山儿，共质对，认的真，觑的实，割你头，塞你嘴。（宋江云）这铁牛怎敢无礼？（正末唱）非铁牛敢无礼，既赌赛，怎翻悔？莫说这三十六英雄，一个个都是弟兄辈。（云）众兄弟每，都来听着！（宋江云）你着他听什么？（正末云）俺如今和宋江、鲁智深同到那杏花庄上，只等那老王林道出一个是字儿，你那做媒的花和尚，休要怪我，一斧分开两个瓢，谁着你拐了一十八岁满堂娇！单把宋江一个留将下，待我亲手伏侍哥哥这一遭。（宋江云）你怎生伏侍我？（正末云）我伏侍你，我伏侍你！一只手揪住衣领，一只手揝⑤ 住腰带，滴留扑摔个一字；阔脚板踏住胸脯，举起我那板斧来，觑着脖子上，可叉！（唱）便跳出你那七代先灵⑥ ，也将我来劝不得。（下）
〔注 〕①可不道：却不想，可曾想到。②不道的：不至于；不见得。③噇（chuáng床）：吃；喝。④步线行针：指缝衣的技术，比喻安排缜密。⑤揝（zǎn）：抓。⑥七代先灵：历代祖先。
这一折写李逵大闹聚义堂，拔斧砍杏黄旗，矛头直指宋江。李逵的反常言行，引起了宋江的思考，心想其中必有缘故。为了弄清真相，让李逵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便与李逵立下“赌头”军状，下山对质。此折“闹山”和第四折“负荆”，是构成李逵性格的核心动作。“闹山”既说明了李逵的急躁粗莽，更体现了他维护梁山的声誉，疾恶如仇的优秀品质。
〔端正好〕和〔滚绣球〕，突出地描绘了李逵即将与宋江作面对面斗争前的神情动作和心理活动。当他想到自己素日爱戴的宋江哥哥，竟会干出强抢民女的勾当；当他想到王林一家所受到的压迫凌辱，不禁义愤填膺，实在“按不住莽撞心头气”，高喊：“梁山泊水不甜人不义！”他一路行来，气得胡须倒竖（扎煞），圆睁怪眼，抖擞精神，磨拳擦掌，决心与宋江进行一番生死搏斗。作者用“黑”字来形容李逵的“精神”，并说他的“心头气”带有“莽撞”的特色，实在是奇思妙想，令人一新耳目。清凌廷堪《论曲绝句三十二首》，就有一首赞美了康进之的语言艺术，提到了〔端正好〕。诗云：“语言词气辨须真，比似诗篇别样新；拈出进之金作句，风前‘抖搜（擞）黑精神’。”
李逵难以按捺的“心头气”，他认为完全是由宋江抢夺民女引起的，便质问：“这是甚所为，甚道理？”他怎么会变得如此可恶？他到底“主着何意”？李逵实在是出乎意外，难以理解。可是，铁证如山，抢夺满堂娇的不是别人，确实是宋江，这怎么能不使李逵“怒气如雷”！以下七句，表明李逵的心绪在翻腾：宋江是梁山的领袖，我李山儿与他是兄弟相称，有生死之交；我们从未产生过隔阂，发生过冲突，今天，我们却成了冤家对头（日月交食），不止（不争）发生了一点小误会；相识多年的好兄弟转眼间将有一场恶斗了。这几句对于此刻李逵复杂的内心活动，作了真实、细致、合情合理的剖析。
李逵踏进聚义堂，既不拜见宋江，又出言不逊。“这厮胡言乱语，有甚么说话。”宋江的这一责问，引出了李逵的一番冷嘲热讽。〔倘秀才〕劈头就向宋江这位“刎颈知交”道喜庆贺。当宋江询问庆什么喜时，李逵并不正面回答，却追问：“你那压寨的夫人在哪里？”并指着鲁智深大骂“秃驴”，指责他“打干净球儿”（推却得干净），是强作抵赖（强赌当），企图逃之夭夭。李逵这一突然袭击，弄得宋、鲁二人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在李逵看来，这是他们故作镇静，于是更激起了他的义愤。〔滚绣球〕中李逵嘲讽宋、鲁二人的唱词，富有喜剧色彩，生动地表现了李逵的喜剧性格；宋江的插白，虽极简短，却反映了他那蒙在鼓里的啼笑皆非的神情。
对宋、鲁二人的冷嘲热讽，并没有消除李逵的“莽撞心头气”。作者遵循李逵的喜剧性格逻辑，在第二支〔滚绣球〕中，又顺势把李逵的“闹山”引上了高潮——“拔斧斫旗”，这是个更为强烈的动作。在李逵看来，宋江“娶妻”，“秃厮做媒”，抢夺了满堂娇，这说明梁山已变质了；既然如此“有天无日”，还谈得上什么“替天行道救生民”。于是，他愤怒地“拔斧斫旗”，并大喊众兄弟都来聚义堂，参加“庆喜的筵席”。同时，警告“新女婿”和“撮合山”（媒人）：“看那个便宜”。最有意思的是，当李逵“闹山”发展到“拔斧斫旗”时，他仍不明说为了什么。如此处理，虽使剧中的宋、鲁二人莫名其妙，但观众却看到了令人捧腹的喜剧情节。须知：李逵的“心头气”越大，他对宋、鲁二人的误会越深，嘲讽、痛骂得越厉害，就越能显示其内心世界，体现其性格特征。由误会形成冲突，从冲突中显示性格，从性格中引出好戏，这是康进之艺术功力之所在，也是《李逵负荆》最为成功的地方。
剧中的宋江，作为梁山的领袖人物，既豁达大度，又精明能干。从〔倘秀才〕和〔滚绣球〕中的插白，不难看出，宋江对李逵的反常言行颇感惊奇，但面对他的无礼行为和冷嘲热讽，并不恼怒。可是，当李逵“拔斧斫旗”时，他变得严肃起来了。因为杏黄旗是梁山的象征，砍旗事关重大，非同儿戏。在李逵挑明是宋江抢夺了王林的女儿，且拿出了红褡膊作为显证之后，宋江意识到“其中必有暗昧”，“必有那依草附木，冒着俺家名姓，做这等事”。不过，宋江并不考虑个人得失，急于向李逵作解释；为了教育李逵，他提出了“赌头”之计。由于李逵坚信宋江抢夺了满堂娇，在与宋江立下“赌头”军状后，还是难消“莽撞心头气”。〔一煞〕和〔黄钟尾〕进一步抒发了李逵之气，从而深化了他的喜剧性格。
李逵心直口快，最厌恶和憎恨两面派人物。在他看来，宋江就是个两面蒙蔽，搬弄是非的人（“两个白面搬兴废，转背言词说是非”）。不过，这一次宋江“夺人爱女，逞己风流”之事，已经暴露，我不会再上当了。宋江啊，宋江，既然你干了这伤天害理的事，就休怪我粗野可笑（“村沙样势”），无事生非（“平地上起孤堆”）了。〔一煞〕艺术上的一大特色是俗语入曲，像“两头白面”，“狗行狼心”，“虎头蛇尾”，“节外生枝”，“囊里盛锥”，“村沙样势”，“平地上起孤堆”，皆是明白如话的家常用语，用在这里贴切自然，通俗流畅，别有一种韵味。在〔黄钟尾〕中，李逵用揶揄、轻快的口吻向众兄弟宣称：在下山之后，“只等那老王林道出一个是字儿”，他要“亲手伏侍哥哥这一遭”；还要把鲁智深的光头“一斧分开两个瓢”。这一支曲子，在艺术上除了俗语入曲，诙谐、风趣之外，在唱词的节奏和曲、白、科的密切配合方面亦相当出色。一连串的三字句，加快了戏曲的节奏。这是李逵此时心理节奏的反映。因为他怀着“赌赛”必胜的心情，急于下山对质，以便惩罚坏人，为王林报仇。“下山寨”，“割你头，塞你嘴”，这是一个连续性过程，伴随着一连串形体动作；“我伏侍你！一只手揪住衣领，一只手揝住腰带，滴溜扑摔个一字；阔脚板踏住胸脯，举起我那板斧来，觑着脖子上，可叉！”这也是一个连续性过程，同样伴随着一连串形体动作。这类本色当行的语言，既有很强的可读性，更为演员的舞台表演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王永健）
梁山泊李逵负荆·第四折
康进之
〔双调·新水令〕这一场烦恼可也奔人来，没来由共哥哥赌赛。袒下我这红纳袄，跌绽我这旧皮鞋。心下量猜：（带云）到山寨上，哥哥不打，则要头，（唱）怎发付脖项上这一块① ？
〔驻马听〕有心待不顾形骸，（带云）这碧湛湛石崖，不得底的深涧，我待跳下去，休说一个，便是十个黑旋风，也不见了。（唱）两三番自投碧湛崖。敬临山寨，行一步如上吓魂台。我死后，墓顶头谁定远乡牌② ，灵位边谁咒生天界③ ？怎擘划④ ，但得个完全尸首，便是十分采。〔搅筝琶〕我来到辕门外，见小校雁行排。（带云）往常时我来呵，（唱）他这般退后趋前；（带云）怎么今日的，（唱）他将我佯呆不采。（做偷瞧科，云）哦！原来是俺宋公明哥哥和众兄弟，都升堂了也。（唱）他对着那有期会的众英才，一个个稳坐抬颏⑤ 。我说的明白，道莽撞的廉颇请罪来，死也应该。
〔沉醉东风〕呼保义哥哥见责，我李山儿情愿餐柴。第一来看着咱兄弟情，第二来少欠他脓血债⑥ 。休道您兄弟不伏烧埋⑦ ，由你便直打到梨花月上来，若不打，这顽皮不改。
〔步步娇〕则听得宝剑声鸣，使我心惊骇，端的个风团快⑧ 。似这般好器械，一柞⑨ 来铜钱，恰便似砍麻秸。（带云）想您兄弟十载相依，那般恩义，都也不消说了。（唱）还说甚旧情怀，早砍取我半壁天灵盖。
〔注 〕①脖项上这一块：指头颅。②远乡牌：指坟墓上插的牌位。③灵位边谁咒生天界：在灵位旁边有谁为自己念诵升天的经文呢？④擘划：安排；布置。⑤抬颏：板起了面孔的样子。⑥脓血债：意为被抽打的债。⑦不伏烧埋：由犯罪者出钱替枉死者烧化埋葬尸体叫烧埋。不伏烧埋，就是不服判决。⑧风团快：快如旋风。⑨一柞（zé责）：柞，疑为杈（chā叉），拇指与食指伸直，两端间的长度叫做杈。
李逵与宋江、鲁智深下山对质，经王林辨认，证实是两个冒充宋江、鲁智深的歹徒抢夺了满堂娇。李逵只得怀着愧悔之情灰溜溜地返回梁山。第四折李逵负荆请罪，也是富于魅力的好戏。
梁山泊李逵负荆——明刊本《酹江集》
〔新水令〕和〔驻马听〕的规定情景是：李逵“赌头”输了，无可奈何，“砍了这一束荆杖，负在背上，向山寨见俺公明哥哥去也呵。”〔新水令〕写李逵既懊恼、羞愧、内疚，又提心吊胆、疑虑重重的心理活动。他非常担心宋江不原谅他的过错，又悔不该当初轻信王林的哭诉，认定宋江抢夺了满堂娇，上山大闹聚义堂，甚至“拔斧斫旗”，还与宋江立下了“赌头”军状。如今真相大白，李逵后悔莫及，深感内疚，不能不自艾自怨。当然，李逵也是勇于承认错误的，他上身赤膊，表示诚心肉袒请罪。怕只怕“哥哥不打，则要头”，这可怎么办？这一曲体贴人情，委曲不尽。“袒下我这红纳袄，跌绽我这旧皮鞋”，“怎发付脖项上这一块”等用语，句句传神，情趣盎然。〔驻马听〕奇峰突起，描绘了李逵在路上的内心斗争，他想投石崖，一死了事。顶天立地的黑旋风李逵犯了错误就想自杀，这真实吗？揭示他的这种内心活动，是否有损于这一形象呢？作者的处理和描绘，是从人物性格出发的，是以人物在规定情境中的动作为依据的。李逵越临近山寨，越感到处境难堪，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地闹山、砍旗和“赌头”情景还历历在目，实在无脸去见宋江和众兄弟。何况，李逵想“两三番自投碧湛崖”，决非坚持错误，自绝于梁山，而是知罪悔过的一种特殊心理。在我们看来，这样的处理和描绘，非但无损于李逵这个梁山英雄，反而更可让观众看到李山儿那蕴含着人情味的内心世界。
李逵最后当然并没有跳崖自杀，他还是走上了最早选择的负荆请罪的道路。〔搅筝琶〕写李逵来到聚义堂门外的情景。这是一个特写。李逵这个粗人此时亦懂得察言观色，以便采取对策。他一眼就发觉“雁行排”的小校们，态度有了变化。往常他一到，小校们慌忙地“退后趋前”迎接他；可是，今天见他到来，却“佯呆不采”。再向堂内“偷瞧”，只见宋江和众兄弟，神情严肃，一个个铁板着脸，正襟危坐在大堂上。见此情景，深感理亏的李逵觉得形势甚为严峻，不由得更加忐忑不安。不过，负荆请罪的决心更为坚定了。他一面声称“莽撞的廉颇请罪来，死也应该”，一面跨进门来（其神情动作与闹山时已判若两人），见过宋江和众兄弟，立即低声下气地承认自己“一时没见识，做这等事来”；并恳求宋江哥哥用他背着的荆条“打几下”。〔沉醉东风〕劈头一声“呼保义哥哥”（叫得多亲热），希望宋江“看着咱兄弟情”，责打他了事。“李山儿情愿餐柴”，一定服从判决，甘心受罚。还说：“若不打，这顽皮不改。”在这里，李逵一反粗莽的常态。他欲以情打动宋江，并老是在“打几下”上做文章，却故意只字不提与宋江立下的“赌头”军状。李逵的这种“狡猾”，恰表现了他的天真。剧作家用李逵的“狡猾”来映衬他的憨直，既把李山儿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又使剧作洋溢着喜剧的机趣，不能不令观众拍案叫绝。
李逵的“负荆”行为，表现了他的勇于承认错误，这种美德同样来自他对梁山事业的忠诚，对宋江哥哥的热爱。因此，当观众看到“负荆”的李逵，以及他的烦恼、羞愧、担忧和“狡猾”，就会发出难以抑制的会心笑声；在笑声中，人们不止原谅了李逵的过错，还极为赞赏他那一颗光明磊落的赤子之心。在这里，良好的喜剧效果，仍然来自李逵这个可爱天真的喜剧性格。
李逵诚心诚意地负荆请罪，不仅苦苦哀求，还施展了他那“狡猾”而笨拙的计谋，想教宋江“打几下”就了结此公案。可是，宋江为了借这次事件教育李逵，假意声称：“我原与你赌头，不曾赌打”，并下令将李逵按军法从事，斩首报来。此时，李逵还想耍赖，说什么“哥哥，你真的不肯打？打一下，是一下疼；那杀的，只是一刀，倒不疼哩。”当宋江回说“我不打你”时，李逵甚至说了“不打？谢了哥哥”，立起身来想走了。直到宋江坚持要李逵所赌的“六阳会首”（指头颅）时，李逵走投无路，才提出“借哥哥剑来，待我自刎而亡”。〔步步娇〕可说是李逵执剑自刎前的内心独白。由于宋江递给李逵的这把剑，原是李逵献与宋江的太阿宝剑。李逵接剑，很自然地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同时又想起，数日前，他听得“支楞楞的剑响，想杀别人，不想到杀害了自己也”。在〔步步娇〕中，作者巧妙地借李逵的赞美宝剑，表现出了他对生活的留恋，以及与宋江“十载相依”的“旧情怀”。不怕死的李逵，临自刎前的这种思想感情，自然也会引起观众莫大的兴趣。作者多么会制造具有艺术魅力的喜剧效果！
（王永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