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蔚
【作者小传】
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曾任江州路瑞昌县尹。与白朴友善。所作杂剧今知有十二种。现存《燕青博鱼》、《圯桥进履》、《蒋神灵应》三种。
同乐院燕青博鱼·第一折
李文蔚
〔大石调·六国朝〕我揣巴些残汤剩水，打叠起浪酒闲茶。我着些气呵暖我这冻拳头，再着些唾揩光我这冷鼻凹。瘦的来我这身子儿没个麻稭大，兀的不消磨了我刺绣的青黛和这硃砂。眼见得穷活路，觅不出衣和饭，怕不道酷寒亭把我来冻饿杀。全不见那昏惨惨云遮了银汉，则听的淅零零雪糁琼沙，我我我，待踮着个鞋底儿去拣那浅中行，先绰的这棒头来向深处插。
〔喜秋风〕我与你便吖吖叫，我与你便磨磨擦。我为甚将这脚尖儿细细踏。我怕只怕这路儿有些步步滑，将那前街后巷我便如盘卦。刚才个渐渐里呵的我这手温和，可又早切切里冻的我这脚麻辣。
〔归塞北〕天那，您不肯道是相赍发，专与俺这穷汉做冤家。这雪呵他如柳絮不添我身上絮，似梨花却变做了眼前花。则我这拄杖冻难拿。
〔雁过南楼〕我是一个混海龙摧鳞去甲，我是一只爬山虎也啰奈削爪敲牙。往常时我习武艺学兵法，到如今半筹也不纳，则我这拿云手怕不待寻觅那等瞎生涯。我能舞剑偏不能疙蹅蹅敲象板，会轮枪偏不会支楞楞拨琵琶，着甚度年华。
《燕青博鱼》是李文蔚的代表作。剧情大意是：梁山泊第十五个首领燕青，因违误假限被杖，气坏双眼。下山至汴梁，雪天里被权豪杨衙内马头撞倒，并遭殴打。恰遇燕顺路过，为其针灸治疗，使之双目复明，两人结为兄弟，燕顺后投奔梁山。燕顺有兄燕和，嫂王腊梅与杨衙内私通，燕顺向兄劝告无效，恼而出走。清明佳节，燕和与妻腊梅到同乐院赏春，燕青也卖鱼至此，因与燕和博鱼（“博”，为古代的一种博戏。“博鱼”，即以博戏赌鱼），相互认识。其时，杨衙内也来同乐院与王腊梅约会调情，燕青激于义愤，将杨衙内痛殴一顿。燕和爱其勇义，认燕青为兄弟，携居家中。八月十五之夜，王腊梅又私约杨衙内于后园作乐，被燕青发觉，与燕和当场捉奸未遂，反被杨衙内诬陷入狱。两人后越狱逃出，恰好燕顺下山来救，擒住奸夫淫妇，押上梁山共同庆会。剧本对权豪势要的罪恶行径进行了揭露，对梁山英雄的抗暴精神作了歌颂。该剧情节为今本《水浒传》所无，当是由《水浒传》成书前流传的故事编成。
这四支曲选自剧本的第一折，叙燕青因付不起房宿饭钱，被店小二赶出旅店，流落街市，饥寒交迫时的一番感叹！曲词描摹生动，声情兼至，别具特色。
〔大石调·六国朝〕一曲，写燕青街市叫化时饥寒交迫的情景。“我揣巴些残汤剩水，打叠起浪酒闲茶”这两句写“饥”。“揣巴”，企盼之词，犹巴望得到之意；“打叠”，即收拾。这是燕青从客店被逐出后，叫化街市，饥饿难忍，希望能得到些“残汤剩水”、“浪酒闲茶”以充饥渴，结果却一无所得，他失望地说：“前街讨不得一些儿，再往后街里去。”三四两句写“寒”。“我着些气呵暖我这冻拳头，再着些唾揩光我这冷鼻凹。”冻僵了的手只好用呵一些气来取暖，鼻凹上雪凝结只好用些唾沫来把它揩去，这情景是多么艰难悲辛啊！语言自然真切，并能结合舞台表演动作，见其情状。“瘦得来我这身子儿没个麻稭大，兀的不消磨了我刺绣的青黛和这硃砂”两句写“瘦损”。“麻稭”，即麻杆子，用来形容因饥寒折磨而瘦损的身子；“青黛”，指身上刺青，即刺绘图纹染以青绿色；“硃砂”，红色的染料，即染以红色的朱砂染料。宋人有在身上刺花纹的习俗。《东京梦华录》载京都有“锦体社”，即为那些在身上刺花纹的人的行会组织。《水浒传》第八十一回中说燕青是“锦体社”的子弟。同书第六十二回说到“把燕青手一拖，却露出手腕上的花纹”，可见燕青不仅身体上刺有花纹，而且手腕上也有花纹。这里是说由于身体瘦损得如“麻稭”样大，使之身上的花纹因皮肤的松缩而模糊不清了。这样描摹虽是夸张，却仍给人以生动真实的感觉，仿佛见其形貌。“眼见得穷活路，觅不出衣和饭，怕不道酷寒亭把我来冻饿杀”两句是写“愁”。“酷寒亭”，亭名，元杂剧有《郑孔目风雪酷寒亭》，杨显之作，叙郑嵩因杀淫恶的后妻萧娥而被充军，路过酷寒亭在大风雪中遇救的故事。这里不是实指，而是泛指寒冷的境遇。无衣、无食、无宿，又是个瞎眼人，在这风雪之夜又乞讨不到衣饭，前路茫茫，其后果岂能不愁？“全不见那昏惨惨云遮了银汉，则听的淅零零雪糁琼沙”两句写“景”。因为燕青坏了眼“全不见”，只能凭自己的感觉想象来描摹。“昏惨惨”，形容昏暗；“银汉”，即“天河”。这句用视觉想象来写，昏惨惨的天空云霭遮盖了银河；“淅零零”，指雪的飘打声。“糁”，杂和。“琼沙”，指细而密的雪屑，这是用听觉的声音来摹写大雪飘飞的景象。这两句通过听、视觉的想象来写雪天，切合瞎眼人的特点，别有情味。最后：“我我我，待踮着个鞋底儿去拣浅中行，先绰的这棒头来向深处插”，是写“行”。“我我我”三字相叠，表明寒冷而语不相续的情形；“绰”，即抓，拿。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在这大雪盖地的路上行走，只得先用一只脚脚尖往前探索，尽量拣浅的地方踏行，以免失陷于深处；还怕自己行步不稳，先将手里拿着的拐棍往雪深处插拄，然后小心移步，其行路艰难之情状表现得是非常生动真切的。总之，这支曲子，着重通过人物的感受和行动来描摹饥寒交迫的艰难处境，语言通俗疏淡，情状跌宕真切！
同乐院燕青博鱼——明刊本《元曲选》
〔喜秋风〕曲进一步写寒：因寒冷而浑身发抖，口里不断地发出“吖吖”叫寒声；手指冻得发痛，只好双手“磨磨擦”自我取暖；眼睛看不见，不知积雪深浅，只得用脚尖小心“细细踏”；行走时，又担心道路“步步滑”而摔倒。这里用“吖吖叫”、“磨磨擦”、“细细踏”、“步步滑”等结构相同的象声词、动态词铺陈排比，将天时的寒冷和瞎眼人雪里行走的艰难之状，描摹得淋漓尽致，穷形极相。接着，“将那前街后巷我如盘卦”句，是对原作一句带白“前街上讨不得一些儿，再往后巷里去”的复述。这是明知艰难还得向难中行。“盘卦”，本指占卜命卦的方士走街串巷，这里即指“盘街”。最后两句进一步写出了行走的艰难：“刚才个渐渐里呵的我这手温和，可又早切切里冻的我这脚麻辣”，还是归结到一个“寒”字。
〔归塞北〕曲由“寒”而生“怨”，一开头就向天发问：“天那，您不肯道是相赍发，专与俺这穷汉做冤家。”“赍发”，即帮助、照顾之意，就是说：老天爷啊，您不仅不肯同情帮助我，相反地专与我这个落难人做对。至此，将压抑着的怨恨一古脑喷发了出来，向天发出了不平之鸣。接着下两句调子一转，用“柳絮”、“梨花”来比喻雪景，借用了岑参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咏雪手法，来描写雪景。在一般情况下，这雪如柳絮般轻扬，似梨花样皎洁，堪称美景。可是对一个在饥寒道路上挣扎的叫化者来说，却是完全相反的一种情形：“如柳絮不添我身上絮”，不仅不会添暖而相反地加重了冻寒；“似梨花却变作了眼前花”，像朵朵梨花飘落在我这失明人的眼睑上，增加寒冷。这两句对句，用独特和复杂的语意来写景抒怀，情景交错，别有特色。而且，还起了调节气氛的作用，在艰难和苦闷中加进一个轻快的音乐旋律。但最后还是归结到“寒”；“我这拄杖冻难拿”，词意明白而含义深远。
〔雁过南楼〕一曲，格调舒展奔放，将英雄困厄落难时的愁恨与不平之气冲发了出来。“我是一个混海龙摧鳞去甲，我是一只爬山虎也啰奈削爪敲牙”，这两句是写英雄落难，以“混海龙”、“爬山虎”自喻，足见其英雄气概；以“摧鳞去甲”、“削爪敲牙”自比，更见其落魄之惨况。比喻生动贴切，心中的怨愤之气溢于言表。他这个“火也似热热的丹心”，血气方刚的梁山英雄汉，如今双目失明，饥寒交困，杨衙内还纵马把他撞倒，无辜将他殴打，真个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因此，燕青深感英雄无用武之地：“往常时我习武艺学兵法，到如今半筹也不纳，则我这拿云手怕不待寻觅那等瞎生涯。”“筹”，指计谋、策略。“半筹不纳”，即是说自己的本领才能一点也发挥不了作用。在这种情况下，一双习武艺的英雄手，“怕不待寻觅那等瞎生涯”。“不待”，即不准备，不想。即使在此困境里，也不准备用自己这双英雄手去寻找那瞎子卖艺度日的生涯，可见他的英雄抱负不因遭遇磨难而改变。最后三句：“我能舞剑偏不能疙蹅蹅敲象板，会轮枪偏不会支楞楞拨琵琶，着甚度年华。”“疙蹅蹅”，指敲打象板声；“支楞楞”指弹奏琵琶声，都是象声词。说自己能舞剑、抡（“轮”）枪，却不会敲象板、弹琵琶，未知“着甚度年华”？用反诘句结尾，叙英雄落难，感慨尤深。
这四支曲子，同是唱叙英雄遭难，雪天饥寒，但各有所重。〔六国朝〕着重写饥中寒；〔喜秋风〕写寒中寒；〔归塞北〕以怨写寒；〔雁过南楼〕写英雄落魄，感叹年华不再。相互联系组成整体，跌宕变化，颇见特色。
本剧第一折除选录上述四支曲外，下面还有〔六国朝〕、〔憨货郎〕、〔归塞北〕、〔初问口〕、〔尾声〕等五支曲子，唱叙燕青被杨衙内马头撞倒受辱，与燕顺相遇医愈眼睛，与燕顺结为兄弟等情节。对燕青敬重恩义、不畏强暴的英雄本色，作了进一步刻画。他揪住杨衙内的马头大骂，申述自己“俺也曾那草坡前把滥官拿”、“今日拜辞了主人家，绰着这过眼齐眉的枣子棍，依旧到杀人放火蓼儿洼，须认的俺狠那吒”。生动鲜明地表现了燕青的英雄气概。阅读参看，有助于对前四支曲子的理解和鉴赏。
（徐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