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宾
【作者小传】
一作张国宝。艺名喜时营,一作喜时丰。大都(今北京)人。曾任教坊勾管(据《元史·百官志》,教坊司所属有“管勾”官,“勾管”或误)。所作杂剧今知有四种。现存《公孙汗衫记》(一作《合汗衫》)、《七里滩》(一说宫天挺作)、《薛仁贵》三种。一说《罗李郎》也是他所作。
薛仁贵荣归故里① ·第三折
张国宾
〔十二月〕敢则是一簇簇踏青拾翠,一攒攒傍陇寻畦。俺只见一道儿红尘荡起。元来的一骑马闪电奔驰。一从使都是浑身绣织,一将军怎倒着缟素裳衣?
〔尧民歌〕呀!莫不是半空中降下雪神祇,他叫一声雄吼若春雷,諕的我心儿胆儿急獐拘猪的自昏迷;手儿脚儿滴羞笃速的似呆痴,禁也波持,身躯怎动移?我可便不待酒,佯妆醉。
〔上小楼〕蓦听的人言马嘶,威风也那猛势。諕的我战战兢兢、慌慌张张,只待要哭哭啼啼。这一壁、那一壁,怎生逃避?好着我磕扑的在马前跪膝。
〔满庭芳〕怎敢道是推东主西,我则怕言无关典,话不投机。孩儿每在龙门镇民户当夫役,今日正百五寒食,上坟的都是同乡共里,吃酒用瓦钵和这磁杯,怕官人待要来敛科税,我去村头行报知。官人也,你但道的我便依随。
〔耍孩儿〕则你那老爹娘受苦,你身荣贵,全改换了个雄躯壮体,比那时将息的可便越丰肥,长出些苫唇的髭 。我才咒骂了你几句,你权休怪,也是我间别来的多年把你不认的。哎!你看他马儿上簪簪的势,早忘和俺掏斑鸠争攀古树,摸虾蟆混入淤泥。
〔注 〕①此剧明刊本与元刊本多有出入。明刊本没有皇帝出场,薛仁贵也不是驸马。他原有妻子,投军立功后又娶宰相千金归里。本文据明刊本。
《薛仁贵》第三折着重写了唐代农民薛仁贵征战有功,发迹变泰后,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故事。作者没有正面表现薛仁贵奢侈豪华的仪仗,趾高气扬的威势,而是通过薛儿时好友村民伴哥的视角与口吻,从侧面进行描写,以伴哥的几段唱词勾勒出薛仁贵发迹变泰后的矛盾性格。从而由浅入深地揭示了他与昔日伙伴间不可消弥的隔阂,并塑造了两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
在〔十二月〕中,作者通过伴哥的视觉角度,来表现薛仁贵荣归时显赫的气派。在一片绿野青翠之中,一骑人马飞驰而来,锦团簇拥之下,身袭白袍的薛仁贵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引人注目。六个“一”字的联用,恰到好处地烘托出这队人马迅速由远而近,气势非凡,令伴哥惊奇不已。暗示着薛仁贵与伴哥两人在精神上和社会地位上,已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尧民歌〕展示了薛仁贵与伴哥之间地位悬殊的差别。薛仁贵的人马转眼已跃至伴哥面前。在伴哥眼中,薛仁贵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人,雄赳赳,气昂昂,一派英雄气概;又冷冰冰、威凛凛,使人无可亲近。薛仁贵“兀那庄家”的一声招呼,如雷贯耳,竟把伴哥吓得心惊胆战,手脚哆嗦。难怪伴哥要待酒装醉,以求躲避。在这首〔尧民歌〕中,作者用性格化的语言刻画了伴哥这个山民村夫的朴拙之态。这种艺术效果得力于作者所选取的极其符合人物身份、又熟在人口的家常语。俗语入曲,是《薛仁贵》一剧的显著特色。在这里,作者并不是简单地拾取农家的俗语方言,而是精心选取,巧妙组合,别有一番机趣。如“心儿”、“胆儿”,“手儿”、“脚儿”等的口语化;“急獐拘猪”等比喻,质朴通俗,符合伴哥的农夫身份,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薛仁贵荣归故里——明刊本《元曲选》
随着剧情的发展,薛仁贵与伴哥间的空间距离在不断缩小,而两人决然不同的社会地位和精神距离却又显著扩大。在〔上小楼〕一曲里,伴哥慌慌张张,试图逃而避之,然而,薛仁贵已近在咫尺,两人正面相遇,伴哥躲避不及,窘态毕露。这时,薛仁贵骑着高头大马,凭高傲视,而伴哥则惊慌失措,不得不跪扑马前,小心翼翼,口称“小人”、“孩儿每”。至此,两人间对立关系的内在张力达到最大限度。两人昔日曾同拾麦穗柴禾、同爬树梢捉飞雀、同骑牧牛横吹笛、同偷生瓜分半吃;如今心心相印、总角相交的伙伴,友谊已荡然无存。尊卑不等在两人之间筑起一堵高墙。他们虽重新相逢,却相去已远。这令人想起鲁迅《故乡》中长工闰土与儿时伙伴“我”相遇时,“闰土”一口一声叫“老爷”的情景。其间所蕴含的深刻社会内容,是十分醒人耳目的。
〔满庭芳〕一曲,作者进一步揭示了薛仁贵与伴哥之间的矛盾。以一个误会启迪人们的深思。伴哥见一队官兵飞驰而来,误以为是来敛科税,心急火燎地要去报告乡亲们。伴哥看到官兵首先想到的就是科税。他所以对官兵有惧怕心理,正因这些官兵是征税者的势力代表。可见苛捐杂税对当时的农民来说,是多么可怕的沉重负担。由此亦可看出,薛仁贵与伴哥间的关系实际上已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了,岂又仅仅是个人间相逢而不相识呢?
〔耍孩儿〕可以说是对薛仁贵和伴哥两人关系的一个总结。在科白中,当伴哥得知薛仁贵即儿时伙伴“驴哥儿”时,连忙告诉他,其双亲正受贫寒煎熬。激愤之余,不由得忘了眼前“驴哥儿”已是贵人,痛责薛仁贵不恤父母,忘恩负义。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道鸿沟毕竟是无法填补、不可超越的。当伴哥清醒地回到现实时,他又赶忙赔礼告罪。二人的关系被揭示得十分透彻。如果说,伴哥认不出阔别多年的驴哥儿,是因为其友已变得雄躯壮体,丰肥富态;那么,反过来追问一下:伴哥的变化呢?他依旧如故,未曾丰衣足食,薛仁贵何以也没有认出?是相识而不愿相认,还是根本就没有正面瞧一眼?他盛气凌人,一口一个“兀那庄家”、“兀那厮”,说明今日的薛仁贵,身居高位而不念旧情。面对两人之间不可弥补的隔阂,伴哥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感叹。最末两句伴哥对往事的追忆,毫不客气地嘲讽了已是达官贵人的薛仁贵。通过对旧情的回溯,来反射现时薛仁贵的忘旧绝情。同时又表明,伴哥并不自甘卑微,他追求与薛精神上的平等,并敢于直言相讥,表现了这一人物纯朴、率真的性格。
明人孟称舜说:“曲不难作情语、致语,难在作家常语。”《薛仁贵》第三折中的几支曲辞,在明白如话的家常俚语之中,写出人物的形象、性格,内心活动;有对比,有冲突;自然真切,无雕琢之痕,充满浓郁的山野农庄气息,且朗朗上口,凝聚着作者独特的艺术匠心,达到了不工而工的艺术境界。
(韩希白)
相国寺公孙合汗衫·第三折
张国宾
〔朝天子〕哎哟!可则俺两口儿都老迈,肯分的便正该。天那!天那!也是俺注定的合受这饥寒债。我如今无铺无盖,教我冷难挨。肯分的雪又紧,风偏大,到晚来,可便不敢番身,拳成做一块。天那!天那!则俺两口儿受冰雪堂地狱灾。我这里跪在大街,望着那发心的爷娘每拜。
张国宾为元杂剧前期作家之一。《合汗衫》系其力作,清道光十五年(1835)被译成法文,流传国外。
这首〔朝天子〕,语言明白浅显,初读似平铺直叙,淡薄无奇,细品却平中有奇,情味深永。它通过对一个风雪之夜张文秀夫妇沦落天涯生活的具体描写,强烈地突出了张氏夫妇晚景的凄惨,又为此后求斋巧遇其孙、合汗衫,乃至最后全家团聚,设了伏笔。从而前呼后应,沟通了全剧悲欢离合的过程。
曲子开始即以悲愤的语调,唱出老人内心的忿忿不平之情。他们年迈体弱,沿街乞讨,冰雪相逼,饥寒交迫。当年堪称乐善好施的“金狮子”,如今屡遭磨难,落得如此凄凉的晚景。老人不能不悲怨地举首问穹苍:这是天经地义,命里注定的吗?此时此景,催人泪下,发人深省,激起人们对人物命运的强烈关切。
“我如今无铺无盖”。寥寥数字,却道出了这对夫妇的困苦不堪。他们本是身居京师的“龙袖骄民”,丰衣足食,无忧无愁;不意祸从天降,穷困潦倒,沦落行乞,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这不能不引起人们深深的同情。茫茫寒夜,无处栖身,本来就已饥寒交迫,偏偏又碰上风雪交加。刺骨的寒风,冰凌的飞雪,在他们看来,就像一把把杀人的飞刀。作者用“可便不敢番身”一句,非常形象地表现了两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狂风怒号之中,卷缩一团,瑟瑟打抖的可怜状况,造成强烈的悲剧气氛。而且,这一风雪之夜的描写,又恰好与全剧开头张文秀一家赏冬景瑞雪情景形成鲜明对照,从而产生了特殊的艺术效果。当时张文秀的一段〔混江龙〕唱:“正遇着初寒时分,您言冬至我言春。既不沙,可怎生梨花片片,柳絮纷纷;梨花落,砌成银世界;柳絮飞,妆就玉乾坤。俺这里逢美景,对良辰,悬锦帐,设华裀。簇金盘、罗列着紫驼①新,倒银瓶、满泛着鹅黄嫩。俺本是凤城②中黎庶,端的做龙袖里骄民③。”晶莹的银世界,辉映着金盘、珍肴,在华服的拥簇和美酒的滋润下,便显得“不是春天胜似春天”,真是一幅良辰美景图。然而,同是一场冬雪,在同一个人物张文秀的心目中,由于时过境迁,已今非昔比,夜昏暗,天寒冷,人无情,弥漫着极为强烈的悲剧气氛。在前后两种不同境遇的强烈对比之中,作者给剧情着上了浓郁的感情色彩,使作品平添艺术感染力。
相国寺公孙合汗衫——明刊本《元曲选》
本曲三层叙述,层层递进,层层升华,描写老人的凄苦境遇,至此已淋漓尽致。最后,作者笔触一转,指向老人面对不幸所采取的态度。“我这里,跪在大街,望着那发心的爷娘每拜”。尽管命运逆转,生活每况愈下,但是在厄运的打击下,两位老人都不曾丧失生存的勇气,对于他们来说,活下去就有同亲人团聚的希望;求得生存,才有可能摆脱不幸。而行乞,对老人来说乃是求生的唯一出路。因此,尽管年迈体弱,饥寒风雪严相催逼,他们仍然相依为命,积极地去争取生存。最后一句,犹如异峰突起,在前三层逐级递进的有力铺垫下,水到渠成地烘托出人物的性格特色。有了这一转折,前面的铺叙都成为最后表现人物的有力因素,构成了衬托人物性格的特殊的环境,使整首曲子成为一个有机整体。前面的铺垫越是充分,人物的境遇愈是写得真切、凄惨,人物最后求生的欲望表现得也愈强烈。对命运的积极态度也就愈显得难能可贵,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也就入木三分了。黄山谷说:“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张国宾的这首曲子,以明白如话的语言,平易舒展的结构,透露出“山高水深”的意蕴,不能不说是很有艺术特色的。
(韩希白)
〔注 〕①紫驼:古代一种奢侈、名贵的食品。据说用骆驼峰做成。②凤城:指京城。③龙袖里骄民:宋代住在京都的人享有许多特殊的待遇,故有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