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霖
【作者小传】
字子云,松江(今属上海)人。后弃俗为道士,更名抱素,号素庵。晚年居嘉兴,自号泰窝道人。作有词集《渔樵谱》、曲集《醉边余兴》,皆佚。现存小令四首,套数一套。
〔双调〕清江引
钱霖
梦回昼长帘半卷,门掩荼䕷院。蛛丝挂柳棉,燕嘴粘花片,啼莺一声春去远。
《录鬼簿》载:钱霖曾一度“弃俗为黄冠(即道士),更名抱素,号素庵”。此曲大约就是他弃俗作道士之后所作。
开篇即从“梦回”写起,往下全是写梦回之后的瞬间见闻。“昼长”是梦回之后所感,“帘半卷”则是梦回之后所见;“门掩”表明“荼䕷院”以下的室外景物皆是诗人从“帘半掩”的窗口看见的。首句不仅点明夏季日长人困的特征,而且已隐约透露出烟霞逸客那种悠闲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你瞧,白天闭门酣睡,一觉醒来,尚嫌“昼长”,这种生活岂是急于奔竞功名之徒或身处蜂衙蚁穴的官僚们所能享受的?作者是对世情漠不关心吗?非也。“渊明图醉,陈抟贪睡,此时人不解当时意。志相违,事相随,不由他醉了齁睡。”(陈草庵〔山坡羊〕)再看作者在《看钱奴》散套中对贵族官僚贪婪无厌,掠夺人民的罪恶的揭露,足见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是用这种散诞逍遥来表示自己愤世嫉俗,傲视王侯的精神。“荼䕷”是初夏才开的一种白花,与“昼长”的夏季时令回应。诗人单举院里的荼䕷,正寄寓了他那心志高洁的个性:荼䕷洁白素雅,不尚群英万紫千红般的华贵;荼䕷晚开,不屑与诸芳去争奇斗艳;荼䕷叶柄有刺,不愿取宠媚众。这两句从室内写到室外,皆静物描写。
三四两句:“蛛丝挂柳棉,燕嘴粘花片。”继续写室外院中景物,笔法转为具体的动态描写:群芳已谢,只有屋檐下的“殷勤蛛网”,挂住几片柳絮,在那里随风摇曳,它似乎在为主人千方百计地挽留住最后一点春意;落红满地,乳燕低飞,正忙碌着用小嘴衔起那粘泥带尘的花片,去梁上垒筑它们的香巢。诗人通过梦回后的静观,以荼䕷院中的蛛丝、柳棉、燕嘴、花片等细微意象,展现出虽是令人困倦的残春初夏,虽是幽静冷落的山居,而小小的院落中依然有一种鲜活可喜的生机,有一种自然醇真的理趣。而诗人那无限爱春而又惜春之情,亦从这字里行间隐约可见。
结句写梦回后所闻。林荫中黄莺的一声悦耳的鸣叫,使凝神静观的诗人恍然省悟:啊!可爱的春光到底已经远远归去了!“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黄庭坚〔清平乐〕)黄莺的啼声,不正是在向诗人报告春归的消息吗?“莺啼”又与起句“梦回”首尾呼应,正是黄莺的鸣啭惊破了诗人的酣梦而“梦回”,又是黄莺的啼声使诗人知道春归的消息。“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唐庚《文录》引唐人诗)这里也同样:诗人不计春秋时序,全凭“柳棉”、“燕嘴”、“啼莺”向他提醒。表明诗人不仅是草木虫鸟的知音,还能见微而知著,由细微的征兆推知物理的变迁,其中蕴含的哲理委实耐人寻味。
此曲抓住梦回后刹那间的见闻和感受,描绘出一幅山中幽居初夏花鸟人物的风俗画,表现出烟霞隐者闲适恬淡的生活和惜春爱春之情。通篇全是写景,不仅饶有诗情画意,而且隐含哲理机趣,可谓融情于景,寓理于景,内涵丰富,言外意远。作者又善于以动写静,以微写著:写鸟鸣,是为了衬托山居的幽静,所谓“鸟鸣山更幽”;写蛛丝柳棉、燕嘴花片,是为写时序的潜移默化,所谓“见微而知著”。再次音律谐婉。《中原音韵》言〔清江引〕之首末两句必须押上声韵,第三句前四字必须是平平仄仄。此曲完全符合而又自然天成。《录鬼簿》称钱霖“词语极工巧”,确非过誉。
(熊笃)
〔般涉调〕哨遍
钱霖
试把贤愚穷究,看钱奴自古呼铜臭。徇己苦贪求,待不教泉货① 周流。忍包羞,油铛插手,血海舒拳,肯落他人后?晓夜寻思机彀,缘情钩距② ,巧取旁搜。蝇头场上苦驱驰,马足尘中厮追逐,积攒下无厌就。舍死忘生,出乖弄丑。
〔耍孩儿〕安贫知足神明佑,好聚敛多招悔尤。王戎③ 遗下旧牙筹,夜连明计算无休。不思日月搬乌兔,只与儿孙作马牛。添消瘦,不调裀鼎④ ,恣逞戈矛。
〔十煞〕渐消磨双脸春,已雕飕两鬓秋。终朝不乐眉长皱,恨不得柜头钱五分息招人借,架上 ⑤ 一周年不放赎。狠毒性如狼狗,把平人骨肉,做自己膏油。
〔九煞〕有心待拜五侯,教人唤甚半州。忍饥寒攒得家私厚。待垒做钱山儿倩军士喝号提铃守,怕化做钱龙⑥ 儿请法官行罡布气⑦ 留。半炊儿八遍把牙关叩,只愿得无支有管,少出多收。
〔八煞〕亏心事尽意为,不义财尽力掊,那里问亲兄弟亲姊妹亲姑舅。只待要春风金谷骄王恺⑧ ,一任教夜雨新丰困马周⑨ 。无亲旧,只知敬明眸皓齿,不想共肥马轻裘。
〔七煞〕资生利转多,贪婪意不休,为锱铢⑩ 舍命寻争斗。田连阡陌心犹窄,架插诗书眼不瞅。也学采东篱菊,子是个装呵元亮,豹子浮丘⑪ 。
〔六煞〕恨不得扬子江变做酒,枣穰金⑫ 积到斗。为几文垫⑬ 背钱受了些旁人咒,一斗粟与亲眷分了颜面,二斤麻把相知结下寇仇。真纰缪,一味的骄而且吝,甚的是乐以忘忧。
〔五煞〕这财曾燃了董卓脐,曾枭了元载头,聚而不散遭殃咎。怕不是堆金积玉连城富,贬眼早野草闲花满地愁。干生受,生财有道,受用无由。
〔四煞〕有一日大小运并在命宫,死囚限缠在卯酉,甚的散得疾子为你聚来得骤。恰待调和新曲歌金帐,逼临得红粉⑭ 佳人坠玉楼。难收救,一壁厢投河奔井,一壁厢烂额焦头。
〔三煞〕窗隔每都飐飐的飞,椅桌每都出出的走,金银钱米都消为尘垢。山魈木客相呼唤,寡宿孤辰厮趁逐。喧白昼,花月妖将家人狐媚,虚耗鬼把仓库潜偷。
〔二煞〕恼天公降下灾,犯官刑系在囚。他用钱时难参透,待买他上木驴钉子轻轻钉,吊脊筋钩儿浅浅钩。便用杀难宽宥,魂飞荡荡,魄散悠悠。
〔尾〕出落他平生聚敛的情,都写做临刑犯罪由。将他死骨头告示向通衢里甃⑮ ,任他日炙风吹慢慢朽。
〔注 〕①泉货:货币。泉,同钱。②钩距:钩取到手。③王戎:晋人,性悭吝,“每自执牙筹,昼夜计算,恒若不足”(《晋书·王戎传》)。牙筹:牙制的算筹。④裀(yīn因):夹衣;鼎:古三足炊具。裀鼎,泛指衣食。⑤ :字书无此字(别本作“ ”),疑作“袷”,此泛指衣物。⑥钱龙:元人常称钱神为钱龙,它飞到哪家,哪家就富有。据说梁元帝尝见到一条大黑蛇,宫中人说:怕是钱龙,就取数千钱来镇住它云(见《南史·梁元帝纪》)。⑦行罡(gāng)布气:行罡,即步罡。道士走动着礼拜罡星(北斗七星的斗柄),亦称步罡踏斗。布气:运气。《东坡志林》十二:“学道养气者,主足之余,能以气与人。都下道士李若之能之,谓之布气。”这里只是指请法官(师)施法术。⑧金谷骄王恺:晋石崇有金谷园,尝与王恺相夸富。王恺尝把一株罕见的二尺多高的珊瑚树给石崇看,石崇却随手把它打碎了。跟着叫家人拿来三尺多高枝条绝俗的珊瑚一批来,使王恺觉得惭愧(见《世说新语》)。⑨马周:唐人,不得意时,尝于一天夜里,在新丰(今陕西临潼县东)客店里独酌消愁。(《新唐书·马周传》)⑩锱(zī)铢:古代微小计量单位,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这里指斤斤计较。⑪豹子:豹皮花斑好看,借为虚有其表意;浮丘:古代传说中的神仙浮丘伯(《列仙传》)或浮丘丈人(《广东新语》)。⑫枣穰金:即枣瓤,黄色;枣穰金即指黄金。⑬垫:原作“贉”,校改。⑭据谱,“佳人”上当缺两字,兹拟补“红粉”二字,为“红粉佳人坠玉楼”,以与“调和新曲歌金帐”作对。⑮甃(zhòu纣):用砖砌井、池。这里借为堆放意。
这首套曲原见《南村辍耕录》:“某人以善经纪,积赀以巨万计,而既鄙且吝,不欲书其姓名。其尊行钱素庵者抱素,逸士也,多游名公卿间,善诗曲,有集行于世。某尝以富贵骄之,故作今乐府一阕以讥警焉。”可见这首曲实有所指,曲中用夸张的手法,把守财奴吝啬刻薄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对他的卑劣行为斥骂得痛快淋漓,笔调横恣酣畅,是元曲中的佳作。
曲中“看钱奴自古呼铜臭”一句,是一篇主脑。以后就从“臭”(丑劣行径)来发挥,贯通全篇。《哨遍》曲中,写看钱奴“徇己苦贪求”,要把钱财据为己有,就不顾羞耻,不畏艰险。就是沸油锅、活地狱也敢插手伸拳,不甘落后。他千方百计去钩取钱财,微小的地方也不放过。贪得无厌,甚至“舍死忘生”,出尽洋相,也在所不计。《耍孩儿》曲里,先说做人应该安贫知足,聚敛钱财会招致祸患。可叹看钱奴为了钱财,“夜连明计算无休”,心力俱瘁,只知为钱财而争竞,甚至连衣食都不顾,真是可悲了。
〔十煞〕以下几段,具体地刻画看钱奴的丑劣行径。他整天愁眉苦脸,计算怎样去刻剥别人的钱财。所以未老先衰,双颊红晕减退,两鬓白发雕飕(发短而乱)。他放高利贷,开典当铺,“狠毒性如狼狗,把平人骨肉,做自己膏油。”凶残狠毒,暴露无遗。〔九煞〕写看钱奴一心一意希望财雄势大,能“拜五侯”(公、侯、伯、子、男),称“半州”(元人称广有土地的财主为“半州”)。“忍饥寒攒得家私厚”之后,就要千方百计守住它:把钱堆做钱山,让军士来守护着;叫法师施法术不让它飞去;自己则像学道之人清晨起床凝神敛气叩齿(上、下牙相击)那样聚精会神,务使钱财“无支有管,少出多收。”这些夸张的描写,写得很传神。〔八煞〕进一步写他为了掊(聚敛)不义之财,什么亏心事也都做了,亲骨肉也不认了。只想自己以富骄人,更不顾处于困境的朋友;只知对明眸皓齿的美人追欢买笑,更不会想到和亲友共享富贵。〔七煞〕写以财生息,逐渐增多,但还是“贪婪意不休”。为了锱铢微利舍命争斗,拥有众多的田产,还不心满意足。分明是个庸俗的人,连书也不看一眼,可他却装成像个陶渊明那样的清高隐逸之士,真是可笑。〔六煞〕则从另一角度去刻画看钱奴贪得无厌,吝啬钱财的丑态。他恨不得把滔滔江水变做了酒,把黄金堆到北斗星那般高。为了几文垫背钱(古代葬俗在死人背下放置钱),也不管别人的咒骂。就是为一斗粟、两斤麻也会跟亲眷翻脸,跟老友结仇。像这样以钱财骄人,整天为吝啬钱财而操心,怎么会得到快乐呢!
〔五煞〕以下,着重写“聚而不散遭殃咎”的后果。广为聚敛钱财的董卓、元载,就得到了可耻的下场。东汉时董卓筑郿坞以藏金银财富,最后为吕布所诛,陈尸街头,人们在他肚脐上点灯。(见《后汉书·董卓传》)唐中叶权相元载聚敛财富无算,后亦被杀于禁中。(见《唐书·元载传》)所以尽管你堆金积玉,转眼成空,不是白白生受(辛苦)一场吗?由于作者时代的局限,他在曲中流露了宿命的思想,这是毫不足怪的。事实上,他只是表达了“散的疾子(只)为你聚来的骤”的事物发展规律而已。〔四煞〕用星命家关于大运小运若与命宫在一起主衰败的说法,和民间关于人死的时间是命中注定的等说法(卯,晨五时至七时;酉,下午五至七时。卯酉,即旦夕间),并借用富豪石崇爱姬绿珠坠楼的事例,说明一到衰败,就一切都完了。跟着〔三煞〕就极写衰败的种种现象:家业破败,钱财耗散,继之就是山魈木客之类妖魔鬼物的侵扰,寡宿孤辰这些凶星当头。加以“花月妖”(妖妇艳姬)的纠缠,“虚耗鬼”(败家子弟)暗地里把家财挥霍迨尽。这样,所有家财都给彻底破败了。
最后两段写看钱奴的下场。“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书·伊训》)以刻剥起家,不择手段地聚敛钱财的看钱奴,有朝一日,终将“恼天公降下灾,犯官刑系在囚”。他以为财可通神,可他哪里知道,到他犯法受刑,要上木驴(刑具,一种有四脚轮架的横木桩,将受刑者钉于其上处死)的时候,希望用钱买嘱行刑的人轻点儿打钉子;吊脊筋的时候,买嘱人把钩儿浅浅的钩,也不可能了。即使想花更多的钱,也不管用了。钱财不是万能的,它不会使你免罪,它不能救你的命。终于还是要“魂飞荡荡,魄散悠悠”的死去!这就清楚不过了,到头来就是:平生聚敛刻剥的丑劣行为,正好是今天触犯刑律的罪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得个暴尸骨在街头示众的可耻下场!
(龙潜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