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云石
【作者小传】
(1286—1324)号酸斋。维吾尔族人。阿里海涯之孙。出身显贵。初时曾袭父职,任两淮万户达鲁花赤,后让爵于弟。仁宗朝,拜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不久弃官,隐于杭州一带。曾从姚燧学。善书法。能诗文。尤以散曲知名。所作散曲,豪放清逸,多写闲适生活和儿女风情。曾为《阳春白雪》、《小山乐府》作序,在当时很有影响。今人任讷将其散曲与徐再思(号甜斋)作品合辑为《酸甜乐府》,得其小令八十六首,套数九套。
〔正宫〕塞鸿秋·代人作
贯云石
战西风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展花笺欲写几句知心事,空教我停霜毫半晌无才思。往常得兴时,一扫无瑕疵。今日个病厌厌刚写下两个相思字。
现存贯云石七八十首散曲,内容多为闺情、逸兴、咏物、写景之作,只此小令以伤古感时为主题,独算例外。
曲子首句按照诗曲见景生情、托物寄兴的习惯思路,先勾画出一幅萧瑟凄凉的秋景图,为下文抒写作了情感铺垫。凄厉的西风里,几只北雁抖索着身躯飘飞回江南越冬。这番衰秋野况,多叫人见了寒颤。难怪作者要为之感起“伤心事”,欲写“知心事”。领头字“战”,同“颤”,本义为颤抖;在此句中,含义则更深。它既写出鸿雁在西风里飞翔时颤巍巍、飘忽忽的凄苦景象,又反衬出西风的凛冽、肆虐、无情,同时透过“战”字,我们还似可听到鸿雁吃力搏击西风的哀鸣声。总之,西风也好,鸿雁也好,全由这“战”字的点染,涂上灰冷的色调,赋以情感的分量。
自宋玉名赋《九辩》问世以来,“悲秋”——借写秋景的寥落来烘托内心的悲凉——成为我国文学中的千古主题。这类作品内容,大多不离作者孤寂、失意、飘零之类有关自我身世的慨叹。本曲写法上也从“悲秋”入手,可它的主题却是次句所点明:“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是有感于国家兴亡大业。南朝,指我国历史上宋、齐、梁、陈四朝。这是个国事纷乱、兴亡更替频繁的历史时期。南朝君主多荒淫误国,他们沉湎声色,怠忽国事,在纸醉金迷中断送了大好江山。“南朝千古伤心事,还唱后庭花”(吴激〔人月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后庭花》相传是亡国之君陈后主所制乐曲。人们一提到南朝,就想起这亡国之音,就同“亡国恨”联系起来,写诗作文多借它曲折表达作者对国事的忧虑,寄托哀伤、谴责的心情。这首小令写作背景情况还欠明,从它题作《代人作》,以及联系曲子半露半藏、欲吐又纳的情感来看,作者写作时,似有明确指陈对象,而又有一种难言之苦的样子。
以下各句,都写针对“千古伤心事”,“欲写几句知心事”的情景。“欲写”并不等于能写成,铺展精致华美的纸笺(花笺),紧握洁白如霜的毛笔(霜毫)的结果,却是“半晌无才思”。“才”作“一”讲;“无才思”,理不出一点思绪来。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是文才不足、胸无点墨吗?不是。五六两句对“往常”的补叙,十分重要。“一扫”,生动地描绘了往常行文作曲文思敏捷的程度,与上句“停霜毫半晌无才思”形成鲜明、强烈对比,暗示眼下“无才思”的真实原因。这原因除上文所说作者似有难言之苦外,还出于极度悲伤时无法诉说的人之常情。作品扣住这一点,巧妙地做到以藏写露、以反写正。用欲写时的“无才思”,来渲染实际上的思如潮涌;用今与昔写作情形的反常,来强调内心悲伤至极的实情。
末句收煞,如“豹尾”甩出一样响亮、有力。总算勉强写了,但只有二个字:“相思”。从欲写到不能写,再从写了到又不能多写。起伏跌宕,盘弯曲折,作品完成了曲尽衷肠的使命,并给读者留下无穷的回味。按格律,末句应作七字句。本句加了许多衬字,增至十四字。对此,前人有指责“此何等句法?”(周德清《中原音韵》)有讥为“尾大不掉之势”(李开先《词谑》)。这些都只着眼于格律句式,不视作品内容。试想,本句如去掉“病厌厌”、“两个”之类衬字,写成“今日写下相思字”,岂不索然无味?故任讷所言:“论气势,则末句非有十四字收煞不住也。”(《曲谐》)诚为知曲。
(孙崇涛)
〔正宫〕小梁州
贯云石
春
春风花草满园香,马系在垂杨。桃红柳绿映池塘。堪游赏,沙暖睡鸳鸯。〔幺〕宜晴宜雨宜阴旸,比西施淡抹浓妆。玉女弹,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醉何妨。
夏
画船撑入柳阴凉,一派笙簧。采莲人和采莲腔。声嘹亮,惊起宿鸳鸯。〔幺〕佳人才子游船上,醉醺醺笑饮琼浆。归棹晚,湖光荡,一钩新月,十里芰荷香。
秋
芙蓉映水菊花黄,满目秋光。枯荷叶底鹭鸶藏。金风荡,飘动桂枝香。〔幺〕雷峰塔畔登高望,见钱塘一派长江。湖水清,江潮漾,天边斜月,新雁两三行。
冬
彤云密布锁高峰,凛冽寒风。银河片片洒长空。梅梢冻,雪压路难通。〔幺〕六桥倾刻如银洞,粉妆成九里寒松。酒满斟,笙歌送,玉船银棹,人在水晶宫。
贯云石一生最后的十年间主要隐居在杭州,他对身边的山山水水怀有深切的感情,把杭州视为第二故乡。延祐、至治年间(1314—1323),苏杭已从南宋亡国的劫难中恢复过来,成为中国南方的首富之区。它不仅以繁荣富庶吸引四方游子,也以景色秀丽、名胜古迹如林著称于时。贯云石曾把这素有“销金锅”之称的名城喻为“洗古磨今锦绣窝”;元朝全盛时期,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游览了杭州,并惊叹不已地称它为“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冯承钧译《马可·波罗行记》)贯云石或寻诗情,或访胜景,或约文友作伴,或与家人为侣,徜徉在杭州美不胜收的湖山之间,并把自己丰富的感受诉诸笔端。这四首以春、夏、秋、冬为题的〔正宫·小梁州〕分别为西湖四季画出四帧精致、生动、韵味清醇的写生;合而观之,又共同构成一幅描绘西湖风光物态的长卷。
为了突出西湖的特色,贯云石特别注意到色调的对比,春、夏是暖色调的,秋、冬是冷色调的,这样,便在同一场景上体现出“四时行乐”的鲜明区别,为不同的季节渲染出不同的氛围。以《春》、《秋》为例,在贯云石笔下,西湖之春是明快、热烈而充满活力的。春风和煦,花香馥郁;绿柳与湖水争碧,红桃向丽日分辉;骢马暂系,水鸟息羽;歌伎高唱新度曲,游客浮白醉忘归。不管是水光潋滟的晴日,还是山色空濛的雨天,无论是淡妆素雅,还是浓抹艳丽,这春天西湖的山光水色都总是相宜比那美女西子也毫无愧色的。这正是贯云石“其在钱塘日,无日不游西湖”(吴梅《顾曲麈谈》卷下)的具体写照。这样,他写的就不仅是西湖春色,也写出游客对自然界的苏醒与萌动的情不自禁的感应。然而贯云石的《秋》则使我们进入了另一个境界:清爽、沉静(甚至略带冷峻),并为我们展示了他那种淡于名利、飘然出世的心胸。秋天西风萧瑟,万木雕零,大自然洗去春天的脂粉,消尽夏天的媚态。历来诗人往往为其肃杀、凄清牵动诗情。贯云石并不回避夏、秋的差别,根据季节显而易见的差别,他变换了全曲的气韵与基调,选取了一个最长于表达出秋天的感受与印象的角度:在雷峰塔畔登高望远,把西湖的秋景与人们的秋思融为一体。放眼望去,钱塘江浩渺无涯,湖水清澈,江潮乍起,岚光浮动,月牙斜挂在天边,成为北雁南飞的路标;雅洁的芙蓉在清水中亭亭玉立,金黄的菊花在霜露中傲然开放;荷叶雕败,水鸟已经呼吸到冬天的气息;秋风阵阵,飘动着沁人心脾的桂子馨香。毫无疑问,《秋》给人们的感受与《春》迥然不同,尽管它们写的都是西湖游赏。
为了更好地体现出西湖四季各自的魅力,下笔时,贯云石认真做了一番剪裁之工,尽管读起来如一气呵成,文笔轻松流畅,实则却颇显对生活观察细密,对情绪有极强的分寸感,对所涉及的内容概括准确,这一切当然得力于作者对西湖四季的由衷热爱。他并不打算以这样有限的篇幅面面俱到地描绘西湖未足方喻的景致,而只是抓住自己感受最真切的一点来分派笔墨。夏天,西湖游人如织,或漫步,或盛宴,或观鱼,或赏月,但是贯云石只选取了乘画船游湖这一特定场景。博学多闻但略显拘谨的马可·波罗由歌伎陪伴乘船在西湖游览一周,并赞道:“地上之赏心乐事,诚无有过于此游湖之事。”游湖就像去暑良方,使酷热退避三舍,随着画船撑离湖岸柳荫,游人便进入一个忘忧弃躁的环境。湖光山色怡情悦意,歌伎才色俱佳,远处采莲民女歌声互答,近前荷香阵阵,鸳鸯成双。到得酒酣歌歇,整装归去时,已经是新月初升时分了。在这里,贯云石的笔触始终未离开游湖,却把西湖之夏写得如此令人难忘,使人神往。
描写西湖的诗、词、曲,代代皆有名篇传世。贯云石这一组〔小梁州〕之所以受到欢迎,还在于它能给人以耳目一新的艺术享受。在《春》中,他恰到好处地引用了苏轼“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名句,加深了人们对春天的自然界在发展变化过程中展现迷人风姿的印象,阴阳晴雨,都只是西湖春情的一种各具一格的美。严冬,大地褪尽春、夏华丽的衣衫,只有雪景才把西湖装饰一新,赋予它短暂又清新的面貌。阴霾满天,低垂的彤云仿佛围锁住湖畔的山梁,一场大雪驾朔风不期而至。贯云石立即乘兴出游,在苏堤踏雪寻梅,满目皆白,梅树枝梢也被雪片裹住,甚至积雪堵塞了道路。西湖六桥披上银妆,顿时变作几眼银白的洞穴,苍翠的青松也被妆点成琼枝玉树。大雪初霁,严寒砭骨,游人雅兴不浅,湖畔丝竹悠悠,歌声轻柔,观赏雪景的人们频频举杯助兴,就像出席水晶宫的盛宴。在贯云石笔下,景物是无可取代的,人们的心情是兴奋激动的,情景交织出一个令人难以淡忘的画面。
在这样短小精粹的篇幅里,几乎容不得丝毫浮文闲笔。贯云石正是以这样四首〔小梁州〕表明,他擅长于用感情驾驭文字,善于捕捉四季中富于季节特征的景物意象,能够以寥寥几笔使读者如同身临其境。一般来说,贯云石在散曲中较少用典,但他特别讲究节奏与音韵,他的很多作品就是直接写给歌伎演唱的,这四首〔小梁州〕曲就曾传唱一时,雅俗共赏,流传颇广。甚至有人干脆把散曲称作“马(致远)贯(云石)音学”(邹祇谟《远志斋词衷》引清人袁于令语)。
这一组〔小梁州〕历来受到选家与读者的重视。明人姜南在其《风月堂杂识》中赞道:“近时人歌唱,或被之管弦,皆淫词艳曲。尝观元人乐府,有四时行乐〔小梁州〕四阕,皆模写西湖四时景象。比之他词,彼善于此。乃酸斋贯云石作也。”(此条文字又见于姜南的《瓠里子笔谈》,内容略有不同)清人陈若莲则把这四首〔小梁州〕曲作为歌咏西湖的代表作之一,写进自己的《西湖杂咏》中,道是:“小梁州曲叹情移,寒燠炎凉各一奇。好事词流能继响,望江南唱四时宜。”
(杨镰)
〔南吕〕金字经
贯云石
蛾眉能自惜,别离泪似倾。休唱《阳关》第四声。情,夜深愁寐醒。人孤零,萧萧月二更。
这是一支情真意切的离别之歌。短短数句,却大致能分成两部分。
“蛾眉能自惜”,是指女子,她知道应该克制愁苦,珍惜自己,但由于执手临歧,终又难于抑其伤悲,以致泪水如倾。“休唱《阳关》第四声”,这既是对对方,又是对自己的劝慰。“阳关”出于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当时所作本为徒诗(非用于歌唱),后入乐府,作为送别曲,名之《渭城曲》。送别之时,反复诵唱,称为《阳关三叠》,其三叠之歌法有多种,大致到“西出阳关”之句则反复歌之。白居易有《对酒》诗,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注谓:“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也。”苏轼《东坡志林》卷七对“三叠”、“四声”之说曾有辨析。且不管歌法如何,到第四声,即是分别时刻的到来,故作者写道:“休唱《阳关》第四声。”表其不愿离别,或对方不须送行之意。以上是前半部分,即分手之时。
后半部分所写是别后情景。“情,夜深愁寐醒。”因离情充溢,中心如堵,故夜深之时,尚因愁绪牵萦,睡而又醒。“人孤零,萧萧月二更。”二更时分,倍感孤零,只有明月一弯,伴人无寐。“萧萧”为象声词,自非形容、修饰月亮,它当是写环境的寂寥冷落。在无边的孤寂凄凉中,总算有明月相伴于中天,多少能给人以安慰。
此曲虽短,但并未泥定一个场面,在构思上颇见功力。“伤离”是全曲主旨,作者分写别时与别后,很容易使人想起柳永的〔雨霖铃〕。柳词虽有诸多的描绘、铺陈、渲染,而此曲仅寥寥数语,但“别离泪似倾”与“阳关”之唱,岂非与柳词“都门帐饮”的送别、“执手相看泪眼”的分离相侔?柳词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为千古名句,而曲中的“夜深愁寐醒”,“萧萧月二更”,写其怅惘、孤寂,也毫不逊色。随着时空的转换,而更见人物感情的发展,可谓并非词人独得之秘,而以月衬人以见孤苦,则尤见一点灵犀之通。
贯云石妻子石氏出身于北京名家,其父石天麟与五代时的后晋皇室有渊源关系,贯云石婚后不久,就辞母别妻,前往远在江南的永州任职。多年后在京上“万言书”进呈仁宗,但所言六事都易引起误解,招致谗言,于是,他上书称病,要求辞去翰林侍读学士之职。他虽正当二十九岁的有为之年,皇帝却准予了他的辞职请求。于是,他打点行装,再度南游,直到三十九岁死,都未能再返大都。由于以上的经历,此曲中所写离情是有深厚的现实基础的。
贯云石无论在京任翰林学士之时,抑或南游杭州之日,都曾与歌伎交往,同她们平等相待,怀有真情。如果曲中的离情是因她们而发,也不足奇怪。尽管对曲中情事难以考索,但所流露的真情,却足以感人。
(邓乔彬)
〔南吕〕金字经
贯云石
泪溅描金袖,不知心为谁?芳草萋萋人未归。期,一春鱼雁稀。人憔悴,愁堆八字眉。
贯云石曾经自道:“秋水夜看灯下剑,春风时鼓壁间琴。”(《神州寄友》)而在他死后多年,同是色目人而以诗著称的萨都剌,在看到他留下的驿壁题诗后,曾为之感慨:“吴姬水调新腔改,马上郎君好风采。”(《过鲁港驿和贯酸斋题壁》)贯云石就既是这样一位看剑灯下的马上郎君,又是擅长鼓琴唱曲的文士才人。就他的散曲作品来说,既有雄劲豪放之作,亦有缠绵清丽之篇。这支〔金字经〕就足以代表后一种风格。
曲中描绘了一个怀人念远的闺阁佳人形象。“泪溅描金袖,不知心为谁?”“描金袖”是极精美的服饰,但佳人竟然泪溅其上,禁不住使人忖度:这究竟是为了谁?却又未能得知。“芳草萋萋人未归”,《楚辞·招隐士》有句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曲中之句即脱化于此,见春日的芳草萋萋,不禁动念游子,以致为之垂泪。这样一来,前谓“不知”,此处已知。然而,仅止于知之为谁,是还未能刻画女主人公的形象的,于是,又进一步写其心理。“期,一春鱼雁稀。”一个“期”字,虽简捷却又深细、绵长,且不说期待中已逝去了多少时日,仅今春以来,已思之极深,盼之极切,然而,“关山魂梦长,鱼雁音尘少”(晏幾道〔生查子〕),心上人的来信竟那样稀少。古时通信困难,此处谓“鱼雁稀”,而非“绝”,嫌其稀正是企盼殷切的真情流露,故“稀”字下得极好。“人憔悴,愁堆八字眉。”相思使人憔悴,离愁攒聚在眉头,这一“堆”字,足以发人想象其情状,既显其有形之象,又见其增聚之态,实较用他字为优。“八字眉”是唐代妇女流行的眉式,从张萱、周昉的仕女画可以见之,韦应物《送宫人入道诗》亦有“金丹拟驻千年貌,宝镜休匀八字眉”之句。元曲中亦有“秋波两点真,春山八字分”(吴昌龄〔端正好〕《美妓》套中〔滚绣球〕)之说,可能元人亦有如此眉式。通过连写期待、憔悴、愁眉,可谓“既入心头,又上眉头”,这一闺中思妇的形象就凸现纸上了。
此曲之短语长情,颇得之善于汲取、熔铸古代语言、形象之力。“芳草萋萋人未归”,既是眼前景、心中情,又是《招隐士》形象的再塑。而“一春鱼雁稀”,也沿用了汉代以来诗文中屡见的鱼腹藏信、雁足传书的形象。曲中的形象、语言虽有所本,却又出之清润、自然。
读此曲,很容易使人想起温庭筠的〔菩萨蛮〕:“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栏干,燕飞春又残”,“绣帘垂 ,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其实,酸斋的一组〔金字经〕,其意境都颇类于飞卿的十四首〔菩萨蛮〕,这大概是由于二人都有类似的生活体验,都同情思妇的痛苦。而从诗到词,再到曲,表现思妇的题材绵延不已,也大概是由于她们的“异代同其悲”打动了诗人、词人和曲家的善良的心吧!
(邓乔彬)
〔中吕〕红绣鞋
贯云石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这首曲子俚俗生动,别有情趣。从全曲的词句看是代一青年妇女立言。此曲在《乐府群珠》传本中题为“欢情”,基本上是合乎实际的。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三句,一开头什么也不写,叠用八个“着”是很大胆而别致的。挨、靠、偎、抱是四种动作,自然具有动态,其间穿插“同坐”、“双歌”,活画男女主人公的外部形态。这些动作是并列的,也可以说是在同一时间内连续发生的。“同坐”前另置“云窗”二字,为男女欢会烘托了气氛。“月枕双歌”也如此,以月下倚枕渲染了欢情的特殊气氛。“听着”、“数着”大概在听谯鼓、数更声吧,他们在算着这欢情还能持续多少时间。“愁着”、“怕着”是同样情绪的叠用强化,更突出当事者害怕、担心欢会的早早结束。可是时间仍然有自己的规律,并不会人为地加快与延缓,只可能在人们的心理上引起不同的反响。“早四更过”便是这样在欢娱的情绪中激起的波涟,引出了下文更深沉的感触。
“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句,每一小句的前半句重复前句之后半句,表面看来是简单的重叠与连接,实际上却产生了新的强烈的效果。“四更过情未足”再强化一下自然时间,已接近天明,剩下的欢会已不多了;而“情未足”三字又扣紧当局者的心情,回顾当晚的情景,真有点爱不够的遗憾。一“情”字回扣前文,用得是很妙的。“情未足夜如梭”是曲中首次高扬后的暂抑,用直描的手法说明日月如梭一去不返,隐含无可奈何的心理。
“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是曲文中新起的高潮,直呼苍天,抒发自己的胸臆,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实际上曲文中的女性呼喊者的要求是并不高的,只想适当延长一下欢情的时间。“更闰一更儿妨甚么”用反问的语气吐露自己的微小愿望,实在是值得同情的。此句对“闰”字的含义有适度的变化,一般只有闰月而无闰时,“更闰一更儿”是一种大胆的创造。我们不能不佩服曲作家的想象力和幽默感。
此曲明白如画又工丽清润,明显受了民间曲子词的滋养。贯云石代沉醉在爱情欢会中的青年男女立言,以女性的口吻与处境落墨,赋予必要的性格因素,曲文虽短,曲外之意是不少的。最后以直呼“天哪”与反问语调把全曲推向最高潮,结束得很精警。
(吴乾浩)
〔双调〕蟾宫曲·送春
贯云石
问东君何处天涯?落日啼鹃,流水桃花,淡淡遥山,萋萋芳草,隐隐残霞。随柳絮吹归那答,趁游丝惹在谁家。倦理琵琶,人倚秋千,月照窗纱。
贯云石此首曲子明显受文人诗词的影响。题曰“送春”,而处处不现“春”字,纯以自然景象与人的活动罗列来加以描绘,别有一番情趣。
“问东君何处天涯”,起得十分怪兀。题为“送春”而由“天涯”着墨,构思是别致的。“东君”在《楚辞》中为日神,后指神话中的仙人东王公,或谓春神东君。此处即指春神。如是,“送春”二字不点自明。以问句开始,让“何处”覆盖整支曲子,合全篇而作出回答。
此后的五句从五个方面展示季候的变化,由小见大,探寻自然界的奥秘。“落日啼鹃”是一幅画图,写在落日的余晖中杜鹃独啼;“流水桃花”,写桃花在流水中冲涤,此中隐含桃花已行将谢去,纷乱地跌落泥尘,有一部分随流水冲去;“淡淡遥山”,离观察者很远的山峦此时很难有清晰的形象,只留下淡淡的痕迹;“萋萋芳草”,写暮春芳草显得茂盛起来,而且暗含“芳草有情,夕阳无语”之意,仍照应晚景;“隐隐残霞”,写残霞也只留下隐隐的形象。这五种自然景象中,有几种是相关连的,如落日与残霞,淡淡与隐隐,桃花与芳草;也有一些是单独存在的如啼鹃、流水。而季候明显的是流水中的桃花,萋萋的芳草,正因为有它们的点睛,其余部分也就受到辉映,著上了残春的色彩。
“随柳絮吹归那答,趁游丝惹在谁家”是个对句,更进一步探寻“春去也”的踪迹。柳絮与游丝惯常被诗人用来表示春的存在,形象地看到春的踪影。此处用设问句的方式,把主语“春”有意省略,柳絮今日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游丝又惹到谁家去了呢?这两个疑问实际上是用不着回答的,柳絮与游丝自然已随春而逝了。此正是曲家巧思高明之处。
“倦理琵琶,人倚秋千,月照窗纱”三句深化前面的形象,对“何处天涯”最后作出回答。可是这个回答又是具象的,往日爱弹的琵琶,现在倦去理它;人倚靠在秋千上想晃一下又下不了决心;只剩下月亮照在窗纱之上。这三个短句中前二者主体是人,后一句主体是月,但月已被拟人化,似乎月亮也感受到气候的变化,也变得春困夏乏起来。纵观末三句,似乎只字未提到春暮,也没照应“何处天涯”,可是整体形象却仍扣紧了主旨,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通篇用问答方式进行,有的要回答,有的又不要回答,造成词意的转折跌宕,增加阅读的兴味。许多事物的描写,貌似平列,而实有关连,在连与不连之中,推动感情的进展。纯用白描手法,以最省俭的笔墨抓住最富于特征的事物形象呈现在纸上,有以小见大的效果。末尾三句,形有尽而意无穷,很像影视中的“定格”,给人一种回味。全篇不著一“送”字,不著一“春”字,而言尽“送春”意绪。
(吴乾浩)
〔双调〕清江引
贯云石
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此曲是作者延祐元年(1314)辞官之后离京南游途中所作。它抒发了诗人摆脱了名缰利锁、宦海风波,投入大自然怀抱之中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轻松痛快的豪放不羁之情。
贯云石,这位将门勋臣的后裔,少年时就武艺超群,能腾身上惊马、运槊生风;年甫弱冠,即袭任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出镇永州,二十七岁拜为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身为维吾尔族,对汉文化之造诣则颇深,诗文书法靡不可观。如此青云得志、文武全才,年未“而立”,正可大展宏图之际,他却急流勇退,视高官厚禄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蔑然弃之如敝屣;竟效法陶渊明辞官而去,浩然高唱“弃微名去来心快哉!”这似乎令人颇为费解。其实,元散曲中这一类作品是比较多的。从众多曲家的叹世归隐作品中,便可窥见那个是非不分、贤愚颠倒的社会现实;因为仕途险恶,文人普遍追求远祸全身,成为时代心理的折光反映;再看看有元一代,特别是武宗以降,为争夺皇位而阴谋倾轧、仇杀诛连、直令人惊悚的历史记载;联系贯云石那热爱自由的诗人禀性,则其英年辞官的举动,我们便不难理解了。
摆脱了官场的桎梏,解除了宦海的烦恼,远离了尘世,投向大自然的怀抱,在青山白云中自由呼吸,在林泉沟壑中陶冶性情,自然顿觉一身轻松,心旷神怡、痛快淋漓了!而这一切复杂情感,又统统爆发为意蕴无穷的“一笑”:这是觉醒之后如释重负的欣喜欢笑;这是整个身心与万化冥合的陶然醉笑;对于那些追名逐利的迷津之流,这是为之可怜的冷笑;对于那些不可一世的王侯将相,这又是报之鄙夷的傲笑……
“知心三五人,痛饮何妨碍?”在辞官离京的万里壮游中,经梁山泊,他与渔翁吟诗夜话,为换得了“夜月生香”的芦花被而痛饮;在普陀山,他与诗僧鲁山共赋《观日行》,为观东海日出的壮观而痛饮;登岳阳楼,他为缅怀祖父阿里海牙征南宋时“剑光影动乾坤浮”的壮举而痛饮;至于采石矶上招太白之魂,汨罗江畔伤屈原之灵,也都离不开痛饮。卜居西湖后,他曾先后与张可久、阿里西瑛、杨朝英、乔梦符等曲家诗酒唱和,又与钱塘才女曹妙清、杭州名优杨驹儿等过从甚密。这些,皆可算作“知音”。他本人甚至诡姓名,易冠服,混迹于市民观灯群中,卖药于钱塘街市之上,可谓“何妨碍”之极了!
结句用高度的夸张,展现了诗人豪迈奔放的博大胸襟,大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气概。试看他对李白的多次倾慕、追怀:“酒酣仰天呼太白,眼空四海无纤物。”(《桃花岩》)“我亦不留白玉堂,京华酒浅湘云长。”(《采石歌》)其浮云富贵、粪土王侯的傲岸之情,不是一脉相承么?
此曲笔调骏快,风格豪放。无一景语,纯以率真自然抒情取胜。“快”、“笑”、“痛饮”、“醉”、“舞”等字眼,意脉贯穿:因快而笑,因笑而痛饮,因痛饮而醉,因醉而起舞,始终洋溢着豪放之情,活画出一个蔑视功名,笑傲王侯、热爱自由、豪放不羁的诗人自我形象。朱权所评其词:“如天马脱羁。”(《太和正音谱》)信不诬也。
(熊笃)
〔双调〕清江引
贯云石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此曲是作者延祐二年(1315)之后隐居杭州时期所作。它揭露了官场险恶、祸福无常、生命难保的残酷现实,表现了作者远害全身而又愤世嫉俗的思想感情。
首句用一通俗生动的比喻,起势突兀。把奔竞功名比作马车直下陡坡一样惊险。车下陡坡,疾驰如飞,马易受惊,更疯狂难制。其结果,难免人仰马翻,粉身碎骨;纵偶得幸存,亦将重伤致残。“下坡车”,本是通行已久的俗语。古人诗歌中亦常用。如白居易:“我今六十五,走若下坡轮”;张耒:“流年下坡毂,万事复枰棋”。马致远散曲中亦有“红日西斜,疾似下坡车”之句。然而,这些“下坡车”都是喻光阴荏苒,迅逝而如下坡之车。本曲则在其中注入了“惊险”的内涵。这就不仅有了表层的比喻意,更有了对生活内容的深思。作者在另一首小令中还把仕途比作“高竿上人弄险”,可谓异曲同工,发人深省。而这种发人深省的对人生的思索又是用通行的俗语来表现的。这不妨说是其通俗本色的真正意义和价值所在。元曲中常把官场险恶比作“鬼门关”、“连云栈”、“虎窟龙潭”、“风波海”、“虎狼穴”、“醯鸡瓮”,但都不如贯词来得通俗本色。
次句接以设问,引人惊悚。“参破”,本佛家语即看破、识破。仕途险恶,本是封建社会常有的现象,历代有之;然古往今来,除范蠡、张良等知机者功成身退之外,更多的人确未参破个中风险。像元曲中常写到的鉏麑、豫让、屈原、伍子胥、韩信等就是如此。“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史记·越世家》)越勾践、吴夫差、汉刘邦、赵匡胤等莫不如此。历史上确有那么一批封建帝王,只可共患难,不能同安乐,一旦黄袍加身,便忘恩负义、猜忌功臣。作者这一设问,是元文人在他们那个时代“悟”出的“知机”之言:它启发人们对历史教训的沉痛反思,告诫人们在沉迷中猛醒。
三四两句是对“惊险”内涵的具体阐发。玉堂,指宫殿、朝廷。仅以作者所在的武宗、仁宗、英宗三朝为例,因皇位之争而致大臣“遭残祸”的事例就不胜枚举。武宗即位,拥立安西王阿难答一派的将相大臣如明里铁木儿、阿忽台、八都马辛、怯烈等人即被处死。文宗即位前后,为排除异己,又妄加罪名,杀死丞相脱虎脱、三宝奴、平章政事乐实、左丞保八、参政王罴等一大批。而贯云石向仁宗上的“万言书”中又不无犯讳之嫌,如“释边戍以修文德”,是批评仁宗对八百媳妇国和吐蕃用兵之事;“教太子以正国本”,是针对英宗的不良行径;“立谏官以辅圣德”,是针对当时只有御史纠察臣僚而无谏官批评皇帝这一弊端。故仁宗览后只“嘉叹,未报”。七年后英宗即位,奸臣铁木迭儿复相。一上台就将曾“攻讦其奸”的平章政事萧拜柱、御史中丞杨朵儿、上都留守贺伯颜加罪处死,贯云石的老师平章政事李孟也被夺爵降职。“万言书”曾得罪英宗和铁木迭儿,作者倘不及时隐退,“残祸”恐亦难逃。回首这十余年历史,一批一批“玉堂臣”如走马灯般惨遭杀戮,而诗人自己幸而及早“参破”,隐居西湖,在湖光山色、林泉佳趣中悠哉乐哉,安然无恙,难怪他要庆幸“争(怎)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了!
此曲有感而发,直抒胸臆,字字本色,明白如话。但又豪放而不粗疏,通俗而能深藏哲理,消沉中蕴含愤怒。真可谓“信手拈来世已惊”(王若虚《论诗诗》),“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了!
(熊笃)
〔双调〕清江引·咏梅
贯云石
南枝夜来先破蕊,泄露春消息。偏宜雪月交,不惹蜂蝶戏。有时节暗香来梦里。
贯酸斋的《咏梅》小令共有四首,这是第一首。它赞美梅花在冰雪严寒中竞先早放,报春而不争春,幽香而不媚众的凛然风骨和高标逸韵,表现了诗人睿才早慧而能不逐流俗、贞洁自守的高尚品格。
一二句写梅花破蕊报春,最先向人间透露春光降临的喜讯。“南枝”、“先”,说明梅花并未都已怒放,仅仅是南枝因朝阳而破蕊占先。李峤《红梅》云:“大庾天寒少,南枝独早芳。”可见,这第一批报春花,是在严寒笼罩之时,最先给死气沉沉的大地带来了勃勃生机,则梅花斗霜傲雪的英姿风采,不写而自现了。“夜来”、“泄露”,状梅花报春隐秘而不盛开怒放之势态,同时也流露出诗人殷切盼春之情意。“泄露”二字用得妙极。杜甫诗云:“侵陵雪色还萱草,泄露春光有柳条。”(《腊日》)而梅花却是比柳条更早的报春使者。春的秘密被拟人化了的梅花无意中泄露了,而这一“泄露”又偏偏为盼春心切的诗人所发现,试想,其欣喜之状又何如?
三四句写梅花的高标逸韵。一个“偏”字,道出了梅花迥异群芳、独立不群的个性:它不像桃李诸芳那样,喜欢在艳阳明媚、春风和煦的温暾中开放,也不愿在引人注目、喧嚣热闹的白昼中吐蕊,却偏偏适宜与冰雪、夜月交往。陆游《梅花绝句》云:“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萧泰来《霜天晓角·梅》则云:“知心惟有月。”而酸斋这句,却将陆、萧的“雪”、“月”二义咸包了。“雪月”,与梅同是一尘不染、洁白无瑕,故能衬托出梅之神韵;而雪光月影交相辉映,又使横斜的梅枝显得格外疏秀清瘦,从而烘托出梅的形姿,堪谓形神毕肖。上句正衬已暗寓对比,下句反衬对比益彰:它不像群芳那样招惹浮蜂浪蝶的狎戏,不趋时媚众,惟坚贞自守。这使人想起苏轼“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枝,土人不知贵也》)的海棠礼赞。“偏宜”、“不惹”两句,对仗珠联璧合,意脉亦有因果联系。既是梅花个性的写照,也是诗人品性的象征。
结句写梅花的幽香入梦。虽然梅花孤傲绝尘,但她却有时候伴随明月清风,把那清幽淡远的芳香散发给梦中的人们。“雪月”虽与梅花同具晶莹洁白之色,但却不具备梅花特有的暗香之味。王安石《雪梅》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卢梅坡《雪梅》诗:“雪却输梅一段香。”都点明了梅之特性。酸斋此句,妙在不仅抓住这一特性,且又巧妙熔铸了林逋《山园小梅》中“暗香浮动月黄昏”和高续古《咏梅绝句》中“一夜冷香清入梦”两种意境,而不留痕迹。冠以“有时节”一词,则将明月清风中“暗香”悄然入梦那种轻盈飘逸,似觉非觉的情境,写得迷离惝恍,隐约朦胧,十分含蓄而耐人寻味。而“梦里”,又与首句“夜来”遥相照应。
此曲句句写梅,看似纯然咏物,实则处处皆有作者自身灵魂的投影。联系贯云石未及弱冠即任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二十七岁即拜为翰林侍读知制诰,而翌年旋辞官远离污浊官场,隐居西湖林泉的经历,以及他那聪颖早慧,孤高耿介,淡泊名利的个性,其托物象征的自况之意自不难窥见,唯较一般咏物诗词更为含蓄而已。又词中善于熔铸点化典故,恰如撒盐溶水,味增醇厚而了无痕迹,依然不失那“清水芙蓉”的天然本色。
(熊笃)
〔双调〕清江引·咏梅
贯云石
芳心对人娇欲说,不忍轻轻折。溪桥淡淡烟,茅舍澄澄月。包藏几多春意也。
这是《咏梅》这组小令的第三首。描写了郊外野梅在烟笼月罩中娇美动人、意态朦胧的幽姿,和神清骨秀、春情无限的风韵,抒发了诗人对野梅的倾心赞赏和无限爱怜之情。
一个月华如水、春寒料峭的黄昏,诗人漫步于郊外。旷野是一片无边的静谧;天空玉宇无尘,银河泻影;一桥横锁小溪,溪水淙淙悦耳;几丛婆娑疏竹,环绕农家茅舍;空气中弥漫着轻云薄雾,朦胧氤氲。蓦地,一阵淡淡的清香扑人眉宇,沁人心脾。啊!原来是溪边的几株野梅正悄然破蕊绽开。诗人走近梅树之下,原想动手折下一枝,蓦然发现那清浅澄澈的溪水中,横斜映出一枝疏秀清癯的梅枝倩影,在水月浑融的波光中婆娑摇动。顿时,诗人觉得面对着的仿佛不是梅枝,而是一位冰肌玉洁的美人,那美好的灵魂似乎在柔声细语地对人欲说还休……于是,诗人为之陶醉了,即使想轻轻地折下一枝,也终于于心不忍了。这里运用拟人化手法,将野梅写得如花似人,娇美可爱,含情脉脉,那一片爱梅惜梅之情,简直呼之欲出了。难怪他在另一首《咏梅》中要惊叹:“冰姿迥然天赋奇”,“休教玉楼三弄笛。”连吹《落梅花》的笛声都会触动他担心“梅花落”的情肠,更不用说忍心去折下它的花枝了!
“溪桥淡淡烟,茅舍澄澄月。”两句对仗精美工稳,且用了叠字,更能传神:那淡淡的烟霭,宛如给梅花美人披上的一层轻盈的面纱,平添了几分神秘朦胧之美;那澄澄的月华,更衬托出梅花美人的绰约英姿,增强了她那晶莹玉洁之秀。如果说前一首结句主要化用了“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那么这两句则意在点化“疏影横斜水清浅。”(林逋《山园小梅》)不仅俱臻熔典无迹的妙境,而且均富于脱胎换骨的新意。这里用“溪桥”而不用“溪水”,既多出“小桥”这一意象而使画面更臻丰富,同时“溪桥”之下必有溪水,用笔亦更见含蓄精练。“茅舍”则点明郊外野梅的特殊生长环境,暗示其远离尘俗,孤芳幽独的高洁品性。这些,正是贯酸斋小令不落窠臼而贵独创之处。
结句写梅花包藏无限春意,正与首句“不忍轻轻折”相照应。李清照《孤雁儿》云:“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王冕《白梅》更说:“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都从不同角度高度赞美了梅花对人间春色的巨大贡献。酸斋此句亦然,但他特冠以“包藏”一词,则更加突出了梅花所潜在的青春活力之无限。正因为诗人热爱春光,渴望春光永驻不衰,而又确认梅花为人间包含潜藏着无限春意这一美学价值,所以他才克制住一己的喜悦冲动,而“不忍轻轻折”了。
此曲是写诗人月下鉴赏野梅的瞬息观感,通过拟人咏物,不仅传神地刻画出野梅的风姿神态,而且细腻地描写出诗人瞬息变化的微妙心态。物我浑然一体,情景交融一片。景语清新素雅,情语风趣缠绵,构思亦新颖别致,不愧为咏梅小令的佳作。
(熊笃)
〔双调〕清江引·惜别
贯云石
玉人泣别声渐杳,无语伤怀抱。寂寞武陵源,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
贯云石共有两组(五首)〔清江引〕冠以《惜别》这个题目,这里介绍其中比较著名的一首。
这首小令写的是一次难堪别离的感受。在作品中,景物是朦胧、迷离的:浸润进天地交合处的芳草,冷落幽静的江南山水,扰人心绪的细雨,残春寂寞的荒郊,无一不浸透着无语的凄伤;在作品中,人物只是由情绪体现的,然而打动人心的,正是这朦胧又真切、迷离又诚挚的意境。对于这首只有三十个字的小令,是无须为词语下注的,而作者写下的离情别绪人人皆可意会又难于言传。贯云石并不想用这个比七言绝句长一点点的篇幅表达更复杂的内容,他写下的仅是“玉人”别去后的心情。尽管“玉人”泣别之声消失在迷蒙烟雨里,无法排遣的惜别之情却并未随之而去,使他怅然若失,心情黯淡。视野所及,四外的一切都含有使人伤怀的成分,留在心头的,只是沉甸甸、实着着的思念……
贯云石五首题为《惜别》的〔清江引〕并非写于一时一地,也不都是同为一人所作。由于这首《惜别》提到“武陵源”(另一首内容相近的《惜别》还用这“湘云楚雨”这样比较具体的比喻),可以认为它作于贯云石初仕湖南时期。“玉人”,容颜美丽的人。《晋书·卫玠传》:“(玠)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后多指美女。这里是指他的妻子或情人。“少年别离”的背景,使这首小令具有细腻又不失于做作,感伤又不觉其压抑的基调。全曲结尾时,贯云石并没有拘于唐人“春尽雨声中”的意境,而是从具体环境出发,吟唱出独特的感受:春天追随着离去的“玉人”,一同消融在烟雨里。
贯云石以“重感情”著称。去世的前一年(元英宗至治三年,1323)秋天,谈到对亲友的感情时,他对好友欧阳玄说:“少年与朋友知契,每别辄缱绻数日。”(《圭斋文集》卷九)正因为如此,他的写别离的篇什都是真挚感人之作。在套曲中,他写有〔南吕·一枝花〕《离闷》与〔越调·斗鹌鹑〕《忆别》,他还写有一首传诵较广的七言古诗《别离情》,受到元诗选家的关注。
(杨镰)
〔双调〕清江引·惜别
贯云石
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
《惜别》这组小令共四首,都是写男主人公回忆他与情侣的离别以及别后的相思离愁的。这是其中的第四首,写男主人公托朋友向女方带口信,含蓄巧妙地表达了自己对女方的无限相思和一腔忠诚。
开头两句说:如果你回到故地还能找到她,并能与她相见的话,那就向她好好说说我的真实情况吧。这里已隐约透露出男女双方离别之久,距离之远、相见之难。“若还”二字,意味深长:表明有希望和可能,但又没有把握。也许其中有家庭阻力,也许会发生其他变故……
三四两句,照理该具体倾诉他如何刻骨相思,如何柔肠寸断了,但作者却故弄狡狯之笔,连用了两个否定句,盘马弯弓,引而不发:不是我不愿写信。也不是我不能写信。前一句隐含着:“我并没有忘记你”;后一句则表明:“我很富有写信的才气和情思。”但因为连用两个“不是”,语势上形成两次顿挫吞吐,就为后面的谜底揭晓作了充分的蓄势,造成有力的反跌,这就增强了读者更加急于知道底奥的悬念。直到结句才说破底细:是因为我绕着清江跑遍了很多地方,也买不到一张像天那样大的信纸啊!仍然说得幽默含蓄,言外之意是说:因为我对你的相思眷恋之情,有如天长海阔,岂是小小信纸所能容纳得了、倾诉得尽的!这就避免了一览无余。
“清江”,既可泛指清澈的江河,也可特指具体水名:一在湖北,即古夷水;一在江西,即流经新干、清江等地那段赣江。酸斋之父贯只哥于延祐二年(1315)自湖广调任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而酸斋延祐元年辞官之后的南游中,也确曾到过湖北、南昌等地。据此,这个男主人公或许就是作者自己,也未可知。
本篇在艺术上有两个特点。其一是惊人的想象和高度的夸张。古有“尽荆越之竹犹不能书”(《吕氏春秋·明理》),“南山之竹不足受我辞”(《汉书·公孙贺传》)之说,虽有夸张,犹不足惊。至于如杜甫的“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赴奉先咏怀》);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王实甫的“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西厢记》)……皆言情中想象夸张的奇语妙语。而酸斋却能自出机杼,来个“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又给人耳目一新之感。高度的夸张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文心雕龙·夸饰》)但还必须有几分真实合理,“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同上)恋人的知心话的确是说不完的,故需要一张其大无比的纸方能容纳,这便有几分真实;而天空光洁、平展,看去也恰如一张大纸,这便有几分合理。“以蓝天作纸”,在今天新诗中仍可见到,足见其长久的生命力了!
其二是构思别致,巧妙含蓄。写男女相思,一般常用景物烘托,借景抒情;或托物比兴,委婉出之;或正面言情,直抒胸臆……但这首小令都不是,而只是让友人说明自己没写信的原因,只字未写相思而相思自见。寓浓情于淡墨之中,于悬念中含幽默之趣。五句三十一字,直胜过百篇情书。
(熊笃)
〔双调〕清江引·立春
贯云石
金钗影摇春燕斜,木杪① 生春叶。水塘春始波,火候春初热。土牛儿载将春到也。
〔注 〕①木杪(miǎo秒):树梢。
此曲描写立春节气春到人间,万物欣荣,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及热闹古朴的民间风俗。
首句写人们春游的盛装。作者以点带面,只举出妇女的头饰,则春服之盛略见一斑。“金钗”、“春燕”皆是古代妇女立春这天头上的彩饰。据《岁时广记》卷八引《荆楚岁时记》载:“立春日悉剪彩为燕以戴之。……王沂公《春帖子》云:‘彩燕迎春入鬓飞,轻寒未放金缕衣。’又欧阳永叔云:‘不惊树里禽初变,共喜钗头燕已来。’郑毅夫云:‘汉殿斗簪双彩燕,并知春色上钗头。’皆春日帖子句也。”因为立春是春光来临的象征,标志着新的一年开始,故这天家家都要盛装出游,“莫不缕金刻缯,加饰珠翠,或以金银,穷极工巧,交相遗问焉。”(庞元英《文昌杂录》三)黄金制的钗,钗上作燕形,叫“燕钗”。如李贺《湖中曲》:“燕钗玉股照青渠”。也有用金银纸箔或绢帛剪成燕、蝶等状,戴在鬓发上或挂在花下,统名之谓“幡胜”,用以欢庆春日来临并互相赠送。此种风俗,唐宋时即有。燕属玄鸟,春分而来,秋分而去(见《淮南子》注),故燕是迎春的象征。用“影摇”和“斜”分别形容钗、燕,则把装饰用物写活了,那金钗珠翠在艳阳下熠熠生辉,妇女们轻盈袅娜的步态摇曳生姿;或临水倒映出随波摇动的倩影;那云鬟上的彩燕斜翼如飞,似乎要与微风中斜飞的真燕媲美……
次句“木杪生春叶”,写草木的欣欣向荣。树梢上长出了嫩绿欲滴的叶子。前人已有“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州》),“春到人间草木知”(张栻《立春偶成》)的名句,足见“绿色”乃青春活力的象征。作者举一反三,令人不难想象出那丰草如茵、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的阳春艳景。第三句写池塘的碧波荡漾。春风吹融了冰雪,吹绿了一池清水,即所谓“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忆江南》)。也许,仕女游客正在欣赏那池塘中的鸳鸯戏水,乳燕斜飞;也许,游人们正沐浴着雨丝风片,在烟波中荡起龙舟画舫……第四句写气候开始温暖宜人。“火候”本指煮食物的火功,此指气候温度。立春是廿四节气之首,标志着阳气回生,气温渐暖。这是出现春游、春叶、春波的动因。以上三句分用“生”、“始”、“初”三词,皆突出“春”之发端、万象更新之意。
末句写土牛鞭春的风俗。土牛儿,即春牛。古代每逢立春前一日有迎春的仪式。由人扮“勾芒神”,鞭土牛,由地方官行香主礼,叫做“打春”,以劝农耕,象征春耕开始。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立春前一日,开封府进春牛入禁中鞭春。开封、祥符两县,置春牛于府前,至日绝早,府僚打春,如方州仪。”元代风俗亦然。结句回应首句,以写风俗起结,歌颂了人们除旧迎新的喜悦之情。
此曲用的是嵌字格。据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载:“贯酸斋尝赴所亲宴,时正立春,座客以〔清江引)请赋,且限‘金、木、水、火、土’五字冠于每句之首,句中各用‘春’。酸斋即题云……满座绝倒。”每句嵌一“春”字即是嵌字格了,又要“以金、木、水、火、土”五字冠五句之首,则是特殊嵌字格了。而且格律甚严,三四句要对仗,首句末二字须用去上或去平声,结句末二字须作去上声。如此严格限制,常人只能望洋兴叹,纵勉强成篇,亦难免成为呆板的文字游戏。而酸斋居然写得文意充实、意境生动、音韵谐美,语言活泼自然。其深厚之艺术功力,直令人叹为观止。
(熊笃)
〔双调〕寿阳曲
贯云石
鱼吹浪,雁落沙,倚吴山翠屏高挂。看江潮鼓声千万家,卷朱帘玉人如画。
这首小令是描写钱塘胜景的。贯云石辞去官职回到江南后,曾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据明代李开先《词谑》记载,贯云石在杭州居住时,“往来卖药钱塘市,诡姓名,易服色,人无识者”。而这首小令,便是他在杭州居住时所作。
钱塘江流经杭州的东南,是杭州的胜景之一。要用短短的一支小令来描绘钱塘江的胜景,这是相当困难的,而作者摄取了钱塘江大潮这一富有特征的事物来描写。开首三句是写江潮未来时的情景,江面开阔,风平浪静。“鱼吹浪,雁落沙”。鱼儿在江中嬉戏,大雁在沙滩上栖息。作者根据鱼、雁的特征,精心选择了一个“吹”字和一个“落”字,形象而生动地写出了鱼和雁的不同动态。“倚吴山”句,则是写靠着吴山所搭起的一座座翠绿色的用以观潮的“看幕”。据宋周密《武林旧事》记载,每年观潮时,沿着江岸,搭有许多观潮用的“看幕”。这些临江靠山的“看幕”相连成片,就像一块巨大的画屏,青翠葱绿,与钱塘江水相映成趣。“倚”字,即靠的意思,作者采用了拟人化的手法,把静物也写得富有生气。接下去两句是写江潮涌来时的情景。“看江潮鼓声千万家”,钱塘江之潮十分壮观,著称于世。而前人常以“鼓声”来形容江潮之声势。如《钱塘候潮图》云:“常潮远观数百里,若素练横江;稍近,见潮头高数丈,卷云拥雪,混混沌沌,声如雷鼓。”宋代词人潘阆写钱塘江观潮的〔酒泉子〕词也有这样的描写:“来疑沧海尽是空,万面鼓声中。”谓排山倒海的江潮一齐涌来时,犹如千万面战鼓齐鸣,震天动地。因此,观潮成为杭州居民的一大盛事。每当江潮起时,城内居民倾城而出,出现了千万家争睹江潮的场面。如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载:“每岁八月内,潮怒胜于常时,都人自十一日起,便有观者,至十六、十八日,倾城而出,车马纷纷,十八日最为繁盛。”而“江潮鼓声千万家”,正形象地描绘了这一观潮盛况。“卷朱帘玉人如画”,动地而来的江潮也吸引了生活在深闺中的女子,她们也卷起朱帘,向江上眺望。“朱帘”,装饰华丽的门(窗)帘;“玉人”,对女子的美称。从表面看来,作者的笔触似由写景转到写人,但其实仍未离开景,即借美女的卷帘眺望来突出钱塘江潮之胜。
这首小令的笔调比较轻松。如一开始,作者就通过对鱼儿嬉水、大雁栖息的描绘,展示了一幅惬意安逸的画面。即使在描写江潮排山倒海汹涌而来的景象时,作者也仍是出以轻快的笔调,如最后“卷朱帘玉人如画”句,作者没有去描写观潮时人山人海的热闹场面,而是闹中取静,选择了深闺女子卷帘眺望这一比较娴雅的情景来描写,“玉人”纤手慢卷朱帘的动作,正同江潮涌来时如万马奔腾、战鼓齐鸣的热闹情景,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故以此句作结,闹中寓静,仍给人以一种轻松恬静的美感。
(俞为民)
〔双调〕寿阳曲
贯云石
新秋至,人乍别,顺长江水流残月。悠悠画船东去也,这思量起头儿一夜。
这是一首送别曲,在曲中作者寄寓了因离人远去而产生的怅惘伤感之情。开首两句,既是交待时间与事由,即在初秋的时节送别离人,同时也饱含着作者送别时所产生的伤感之情。因为在古人眼里,秋天是萧疏凄凉的,最易触动人的离愁别恨,宋玉《九辩》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而在这样的时节送别离人,就更添孤独怅惘之情。宋代词人柳永在〔雨霖铃〕词中也有句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离别本是已令人伤感,又加上是在冷落萧疏的秋天,这种伤感之情便更增百倍。“新”与“乍”都有刚刚、起初的意思,秋天刚刚来到,离人就分手远去,这种惜别伤感之情也更为浓烈。显然,这开首两句既是交待时间与事由,同时也为全曲定下了感伤的基调。“顺长江水流残月”,浩浩长江水,流洗残月,残月依然,而人却被川流不息的江水带走了。人们常以月圆比作人间的团聚,以月缺比作分离,而作者眼前只见残月,不见人影,离愁别恨便油然而生。“悠悠画船东去也。”悠悠,遥远的样子;画船,装饰华丽的船,此指离人的座船。载着离人的画船,顺着长江,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视野之中了。而此时只剩下作者自己孤身一人,孑然独立江头,此情此景,便增添了离情的凄凉与孤独。前面都是实写,通过所见到的情景来抒发自己因离别而产生的伤感之情,而最后一句,作者将笔锋一转,由实写转向虚写。“这思量起头儿一夜”,这离愁别恨还只是开头的第一夜呵!从今以后,两人天各一方,何时才能重相聚呢?即由眼前联想到了往后,想到此,心中的怅惘感伤之情就愈觉不堪忍受了。这最后一句,既是对全曲的一笔总结,又把离愁别恨推向绵绵不绝的将来。至此,作者内心感情的抒发达到了高潮,全曲的主题也得到了升华。故由此结束,简洁有力,意味无穷。
这虽是一首送别曲,作者在曲中抒发了强烈的离愁别恨,但作者不是从正面直接抒发离愁别恨的,而是采用了寓情于景的表现手法,将抽象的愁思寓于具体的景物之中,作者精心勾画了一幅冷落孤寂的图画,秋夜的江头,水流残月,主人独立江头,离人远去。作者在这幅画面中,极力渲染凄凉孤独的气氛,故整支曲文虽不见一个“愁”字,而作者内心的愁情却通过这一幅具体的图画,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尤妙的是:乍别之人是谁?是朋友,是亲人,抑或是恋者?作者并未点明,然而,正因如此,它才能叩动一切“离人”的心弦,从而大大增加了这首小令的艺术感染力。
(俞为民)
〔双调〕殿前欢
贯云石
畅幽哉,春风无处不楼台。一时怀抱俱无奈,总对天开。就渊明归去来,怕鹤怨山禽怪,问甚功名在。酸斋是我,我是酸斋。
贯云石于仁宗朝官拜翰林侍读学士,对官场污浊、吏治腐败,有较清醒的认识。他称疾辞仕,移居江南,改姓换名,卖药钱塘市中。又自号芦花道人,过着诗酒自娱的隐逸生活。关于他的退隐,有说是忽发奇想,以为辞尊居卑,昔贤所尚,因而效法前贤,身退形隐了。这支小令则说明,贯云石原是有志之士,总为“一时怀抱俱无奈”,才步陶潜踪迹“归去来”的。所谓“一时怀抱俱无奈”,便是说空怀一腔抱负而不得施展,他是无可奈何而辞仕的。因此,这支小令对我们了解作者生平事迹乃至加深理解他吟咏退隐一类作品大有帮助,值得我们加以重视。
“畅幽哉”二句,写春光洒遍,到处是一片春意盎然。作者登高望远,心旷神怡,满眼春色;楼台逢春,绿烟袅袅;春风阵阵,吹绽花蕾。生机勃勃的春天,激起了作者对跃动的生命力无比的钦羡,转而想到自己空有抱负,伸展不能,不由地一阵伤感。这伤感来得突然,且又很深,有什么办法呢?人生短暂,春光却是无限,春光年年如是,人生追求探索也永无际涯,一腔牢骚愤怨,与此春光明媚,不是太不协调了吗?“总对天开”,是说春天来临不以人的意志转移,这是无奈无何的。这一切还是不去想它吧,不如像陶渊明那样“载欣载奔”,归园田居。“就”,在这里是跟从之意。“归去来”,指陶渊明的《归去来辞》。“怕鹤怨山禽怪”,是说归隐犹迟,白鹤及山中飞禽要怪怨自己的,言外之意是早该痛下决心。“问甚功名在”,犹言管他什么功名前程,唯闲为乐。结句亮出家门,直如隐者的立世宣言:决心隐逸的就是我贯酸斋,我就是跟从陶渊明踪迹的贯酸斋,仿佛拍着胸脯,直言不讳,大言不惭,表现出倔强和执拗的性格。
小令随手写来,不假外语,一如直言道出,全无扭捏之态,坦率得可爱,真诚得有趣,不愧为曲中“捷才”。
严格说来,元代的知识分子并不真正以隐逸为乐,这正是所谓“虽语似旷达,而讥时疾世之怀,凛然森然,芒角四射,可谓怨而至于怒矣”(刘永济《元人散曲选·序言》)。酸斋身为官宦士族,世爵之后,能有此种情愫,更从一个角度说明元代知识分子的遭遇。
(王星琦)
〔双调〕殿前欢
贯云石
楚怀王,忠臣跳入汨罗江。《离骚》读罢空惆怅,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贯云石曲或豪放恣肆,如“天马脱羁”(朱权《太和正音谱》),时亦有清新俊逸之作,表现出俏丽而又柔美的和谐。这支〔殿前欢〕小令,显然既不属于豪放一格,更不见清润之味,当别属一调,即所谓豪辣俳谐体势。曲中时出反语,间或流露出辛酸和愤懑。
首二句点出楚怀王昏庸不察,逼得忠心耿耿的屈原自沉汨罗。出笔便劈题,平空起势,写出了屈子一跃冲向波涛的悲壮气势。“《离骚》读罢”一句,方揭出作者是在作历史的沉思,那久远的、深邃的思索,尽在“空惆怅”三字中了。作者惆怅之余,撒然省悟:古往今来,凡有作为的积极进取者,皆屡遭磨难,命运多舛,不如放达超脱,尽山水之乐。“日月同光”,指屈原的精神和品质光照千古。“伤心来笑一场”,乃充满苦涩之反语,先贤的命运为什么如此凄惨?就里分明蕴含着《天问》式的无尽诘难。“笑”与“伤心”搭配,似有些荒诞,实质上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即是一种愤极的苦笑。贯云石仕途多蹇,后借病弃官归隐,虽为贵族功臣之后,却向往“一笑白云外”(〔清江引〕)的隐逸生活。旷达超然的背后,明明潜藏着对黑暗社会现实的牢骚和愤慨。“笑你个三闾强”以下,是解释前文“笑一场”的缘由,倔强的屈原,你为什么不放达超脱一点呢?曲意与白朴〔寄生草〕《饮》中的“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用意大略是一致的。笑屈原之非,乃“不达时”之辈;骨鲠正直者都是崇敬屈原的。这里分明是以反言正,其实作者对屈原也是钦佩之至的。故可认为元散曲中非屈原之语,皆是愤极之反语。结二句以沧浪水清衬托屈原之高洁,同样是正语反说。文面的意思是:沧浪清澈之水玷污了你,而你的自沉也使沧浪之水污浊了。无非是对屈原投江持非议的态度。承上文,仍是说屈原不够旷达。这恰恰透露出所谓旷达和超脱原是出于无可奈何,痛苦和矛盾,复杂和微妙,是正可玩味处。
小令最突出的特点是苦语乐道,糊涂中反更清楚,诙谐中藏着苦涩,其韵味是耐反复咀嚼的。
贯云石为“一时捷才,亦气运所至,人物孕灵如此”(《至正直记·酸斋乐府》)。他有几副笔墨,极尽笔调变幻,能豪放,能清新,亦能俳谐幽默,这支小令颇能说明他的多方面才能。
(王星琦)
〔双调〕殿前欢
贯云石
怕相逢,怕相逢歌罢酒樽空。醉归来纵有阳台梦,云雨无踪。楼心月扇底风,情缘重。恨不似《钗头凤》。东阳瘦损① ,羞对青铜。
〔注 〕①东阳瘦损:南朝沈约于齐隆昌元年(494)出任东阳太守。曾自称:“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南史》本传)李商隐在《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诗中说:“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并自注云:“……余虽无(沈)东阳之才,而有东阳之瘦矣。”贯云石之句本此。
贯云石这首〔殿前欢〕曲表达的是渴望与情人朝夕相处的心情,披露了爱不能伸、情不能禁的苦闷忧愁。小令以“怕相逢”起笔。所谓“怕相逢”其实正是怕别离的一种隐晦曲折的提法。相逢,尤其是与相思甚苦的情人的相逢无论多么令人神往,却总有“歌罢酒樽空”的时候,正像俗语概括的:“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阳台,典出宋玉《高唐赋》序:楚王游高唐,梦巫山神女荐枕,神女化云化雨于阳台。后遂以“阳台”为男女合欢之所。尽管醉归后还有梦境能相慰,但酒醒来却是孑然一身;尽管对相逢的回味能使人陶醉,但“云雨无踪”却更令人心碎。月夜登楼,只有明月在陪伴孤寂的相思者,对相见的憧憬好似扇底清风,可以抚慰焦躁急渴的情侣。相思只能使相见的愿望更加强烈,但显然这种愿望却总是难以实现。在全曲最后部分,贯云石借用了两个典故。陆游为表妹唐琬写下《钗头凤》词是流传颇广的故事,但为什么说是“恨不似《钗头凤》”呢?这是因为相爱的双方文化修养并不一致,不能借诗篇互通心曲,并微含因情人未能完全理解自己的苦衷而产生的失意感,所以,相思之苦就分外难堪,使人日见消瘦,以至于不敢临镜端详自己的面容。这里的“东阳”是指沈约,并作为诗人自己的代称。
这首小令的特点,是以含蓄、蕴藉的手法来抒写复杂、微妙的情愫。当然,相思是一种比较专注的情感,也比较容易使人产生共鸣,本曲不落俗套的地方在于,其艺术感染力来自主观的意念,可以说,作品没有交待出任何具体的内容,但主人公那种失望、尚未绝望,不甘于苦苦相思、又情愿喝下相思的苦酒的处境,恰恰不需要借助具体内容,就能比较长久地打动人心。就同类题材相比而言,贯云石这首散曲比较克制,但这种克制并非表明感情淡漠,那是面对种种制约的结果,也是感情趋于成熟的标志。
(杨镰)
〔双调〕殿前欢
贯云石
怕秋来,怕秋来秋绪感秋怀。扫空阶落叶西风外。独立苍苔,看黄花谩自开。人安在?还不彻相思债。朝云暮雨,都变了梦里阳台。
这支散曲主旨在写久别情侣的相思之情。相思本是一年四季都可写的题材,可是到了秋天,这种情感更为强烈。所以作者从写秋入手。开头两句,连用两个“怕秋来”,点出秋天会引起人的烦恼,烘托出不平静的气氛,来统摄全文。所谓“秋绪感秋怀”,是指秋天的景物容易使人们产生萧瑟悲凉的感受,并进而触发人们伤感的情怀。至于伤感的内容,则因人而异。可以是感时,例如“黯然秋思来,走入志士膺”(孟郊《寄张籍》);可以是思乡,例如“异乡秋思苦”(李绅《移九江》);也可以是离别,例如“更逢离别助秋悲”(戴叔伦《再巡道永留别》)。这首小令抒发的伤感属后一种。看来,主人公似乎不止一次被秋天唤起他蕴藏在内心的感触,说明离愁别绪折磨他已不止一年半载了,至少在前一年已尝够了“秋绪感秋怀”的苦头,所以产生了畏惧的心理。而可怕的秋天偏偏不管人憔悴,又来了!
第三句至第五句,着重写景,突出了落叶、西风、黄花(菊花)这三种足以代表秋天特色的景物,把秋意渲染得更加浓郁,用来衬托主人孤独、凄凉的心情,然后写到正题。
末四句是全曲的重心所在,眼看着盛开的菊花,多么希望和所思念的人一同观赏。可是人在哪里呢?无缘享受这种赏心乐事,也就无从领略秋天的可爱,感受到的只有压在心头无法还清的相思债。怎能不令人感叹、惆怅、烦恼!这些都和上文的“怕秋来”相呼应。
那末,如何来排解这时时袭上心头的秋绪呢?曲尾,诗人的思路从眼前的实景一下子升华到了神幻的境界:“朝云暮雨,都变了梦里阳台。”“朝云暮雨”、“梦里阳台”,典出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后称男女欢合为“云雨”,欢合处所为“阳台”。而此时此地,曲中主人公所面临的离别的严酷现实既然暂时无法改变,那么,他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向梦里去寻找欢会的快乐了。曲文至此虽已结束,然而炽热的情感是写不尽的,言外之意,还留给读者去玩味。
全曲所写,除西风吹落叶令人仿佛听到沙沙作响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但给予人的感受并不是娴静、安逸,而是难以自控的炽烈情怀,可谓以静衬动,再加上托物言志的笔法和质朴自然的语言风格,因而成功地将读者带到了一种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
(周妙中)
〔双调〕殿前欢
贯云石
隔帘听,几番风送卖花声。夜来微雨天阶净。小院闲庭,轻寒翠袖生。穿芳径,十二阑干① 凭。杏花疏影,杨柳新晴。
〔注 〕①十二阑干:此为虚指,古人好用十二地支数目来组词,如“十二楼”、“十二门”、“十二客”、“十二钗”等。此处用以形容楼上阑干曲折。
这支散曲只短短九句,成功地描绘了暮春时节清晨的一个小小院落。
前两句首先写卖花声被风送入帘栊,似乎春风有意识地向主人报告:姹紫嫣红的暮春已经来到了。“几番”两字下得极妙,说明在街头巷尾卖花的人不是偶然来到一两次了。这时主人大约刚刚起床,还没有到室外去。
接着写主人从居室出来,方才发现夜间下过小雨,把台阶冲洗得干干净净。“天阶”本是宫殿的台阶,这里用它,意在说明这座小院造得很讲究。作者用“微”字形容雨,也颇显斟酌之意:既点出春天的和风细雨,不同于盛夏的“骤雨”、“暴雨”,也有别于秋天的“冷雨”,又给人带来舒适、轻松之感。主人来到安闲幽静的小院当中,感觉到翠袖中有些寒冷。这不是“严寒”、“酷寒”,是“轻寒”,这“轻”字又用得非常恰当,告诉读者这时的季节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所以这“轻寒”带给人的也是舒适和轻松。
主人沿着两旁遍布香花芳草的小路穿行,走上楼梯,倚靠着楼台上曲折的阑干,纵目远眺。映入眼帘的是杏花和杨柳,盛开的杏花舞着稀疏的枝条,显得那样婀娜多姿;在细雨中沐浴才罢的柳条,被旭日染上翠绿的色彩。雪白的杏花和杨柳交相辉映,多么美丽的画面!作者形容杏花和杨柳,只各用了两个字,却包含了不少的内容:“新晴”和“夜来微雨”相呼应,使我们似乎看到了雨后的晨曦;杏花、杨柳又和“卖花声”相呼应,令人好像置身于千红万紫之中。逐字逐句都写得那样耐人寻味,末二句尤其写得传神,为全曲谱出富有诗情画意的尾声。
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写春景,字字句句都扣着“春”字,而全曲没用一个“春”字,却给人以春意盎然的感觉。这是多么巧妙的烘云托月渲染方法!和另一曲〔殿前欢〕“怕秋来”对照吟诵,发现表现手法恰恰相反,那一首连用四个“秋”字,开门见山地写“秋”,这一首则只字不提“春”字,一明一暗,同样收到良好效果。作者写主人公的动作,只用了“听”、“穿”、“凭”三个字,一个过着悠闲、安逸生活的人物形象已出现在读者面前,他在那里享受着大自然送给人们的清福。
这里没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只不过有一个静悄悄的小小闲庭,而作者妙笔却使它具有如此魅力!表面看来好像作者并没有下大力气,仔细玩味,却发现作者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炼字炼句,刻意推敲。因此,全曲虽没有惊人的警句,却写得自然清新,极有思致。读者可以从中体味到安闲平静的生活情趣和不同凡响的文学意境之美。
(周妙中)
〔中吕〕粉蝶儿·西湖十景
贯云石
描不上小扇轻罗,你便是真蓬莱赛他不过。虽然是比不的百二山河,一壁厢嵌平堤,连绿野,端的有亭台百座。暗想东坡,逋仙诗有谁酬和?
〔好事近南〕漫说凤凰坡① ,怎比繁华江左② !无穷千古,真个是胜迹极多。烟笼雾锁,绕六桥③ 翠障如螺座。青霭霭山抹柔蓝,碧澄澄水泛金波。
〔石榴花北〕我则见采莲人和采莲歌,端的是胜景胜其他。则他那远峰倒影蘸清波,晴岚翠锁,怪石嵯峨。我则见沙鸥数点湖光破,吚吚哑哑橹声摇过。我则见这女娇羞倚定着雕栏坐,恰便似宝鉴对嫦娥。
〔料峭东风南〕缘何?乐事赏心多,诗朋酒侣吟哦。花浓酒艳,破除万事无过④ 。嬉游玩赏,对清风明月安然坐。任春夏秋月冬天,适兴四时皆可。
〔斗鹌鹑北〕闹穰穰的急管繁弦,齐臻臻的兰舟画舸,娇滴滴粉黛相连,颤巍巍翠云翠云万朵。端的是洗古磨今锦绣窝,你不信试觑波:绿依依杨柳千株,红馥馥芙蕖万朵。
〔扑灯蛾南〕清风送蕙香,月穿岫云破。清湛湛水光浮岚碧,响珰珰晓钟敲破,呜咽咽猿啼在古岭,见对对鸳鸯戏清波。迢迢似渔舟钓艇,碧澄澄满船雨笠共烟蓑。
〔上小楼北〕密匝匝那一坨⑤ ,疏剌剌这几窝。我这里对着晴岚,倚着青山,湛着清波。微雨初收,微烟初散,微风初过。却正是再休题淡妆浓抹。
〔扑灯蛾南〕叠叠层楼画阁,簇簇奇花异果。远远的绿莎茵,茸茸的芳草坡,圪蹬⑥ 的马蹄踏破。隐隐似长桥卧波,细袅袅绿柳金拖。迢迢似渔舟钓艇,碧澄澄满船雨笠共烟蓑。
〔尾声〕阴晴昼夜皆行乐,古往今来吟咏多,雪月风花事事可。
〔注 〕①凤凰坡:不详在何处,大约是北方一个名胜之地。②江左:江东,泛指江南地区。③六桥:苏堤上有六桥,名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北宋苏轼任杭州知州时建。④无过:不能胜过。⑤坨(tuó驼):堆。⑥圪(gē哥)蹬:状声词,形容马蹄声。
贯云石的散曲后人评为“天马脱羁”,以豪放骏快著称。但他从称疾辞官、移居杭州后,据说无一日不游西湖,以北人而得南方江山之助,所以他的吟咏湖山风月之作,显得意态潇洒,格调清丽,恰似锦屏春风,读来令人赏心悦目。这一首〔粉蝶儿〕,可说最具代表性。
这篇套曲最早见于明代无名氏所辑《盛世新声》,并无题目。“西湖十景”的题目,是《雍熙乐府》编者所加,《北宫词纪》则题为“西湖游赏”。依我之见,倒是“西湖游赏”更切合曲意,因为贯云石在曲中并没有吟咏“苏堤春晓”、“平湖秋月”等所谓的西湖十景,更侧重于表现人们的游赏之乐。
贯云石以贵胄高爵的身份而能急流勇退,似有难言隐衷,可能是对现实政治环境的逼仄窒息深感不满吧?他啸傲林泉,寄情山水,面对自然风光,畅开心灵,倾吐爱恋之情。对于一个向往自由、颇有个性的作家来说,他岂止是在讴歌自然,实际上是在讴歌自己活跃的生命!
全套由九支曲组成。第一支曲〔粉蝶儿〕,是全曲的引子,一开始就把对西湖美景的赞颂推向极致:“你便是真蓬莱赛他不过”。古人说到山河形胜,往往会举出“百二山河”的典故。“百二山河”语出《史记·高祖本纪》,意思是只要踞险要之地,二万人便足当一百万人。西湖并非雄关险隘,自然不能与百二山河相比,但它自有独特的秀丽妩媚之美:“嵌平堤,连绿野,端的有亭台百座”。西湖之景美不胜收,如要绘上轻罗小扇,怎么能容纳得下呢!古代有多少诗人为西湖写作了赞美诗,贯云石在〔蟾宫曲〕里曾说:“问胸中谁有西湖?算诗酒东坡,清淡林逋。”传诵人口的当然首推宋代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还有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逋仙”,即北宋诗人林逋,隐居于西湖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二十年不入城市,留下了许多描摹西湖风光和表现隐逸情趣的诗篇。这个引子的好处,是在擒住题旨,一下子把读者引入作者笔下创造的胜境。
从〔好事近〕到〔扑灯蛾〕这七支曲是整个套曲的中幅,这是作者尽情铺排、发舒笔力、驰骋才情的部分,为我们逐一展现了西湖美景。
〔好事近〕一曲表现西湖的静美风致。放眼远眺,玲珑的六桥点缀于西湖苏堤之上,青山如螺座一般精致地环绕着西湖,山,是那么苍翠,水,是那么清碧,湖光与山色相映,折射出多么迷人的色彩,真好似一帧金碧山水画!
〔石榴花〕一曲又撷取了一组富于动感的镜头:在倒映着远山翠色的湖面上,湖光闪闪,莲叶田田,沙鸥点点,不时传来一阵阵“吚吚哑哑”的橹声,以及采莲人悠扬婉转的歌声;这景象已够令人陶醉了,猛然又瞥见画船雕栏上倚着一个娇羞少女,美若天仙嫦娥,倩影映入水中,这一笔点缀,给西湖景色添上了无比动人的光彩,不免要使人心荡神移了。
如果说以上两支曲侧重在表现西湖本身的秀丽妩媚之美,作者对客观景物持有一种静观的审美态度,那么下面〔料峭东风〕〔斗鹌鹑〕〔扑灯蛾〕三支曲,便转到正面写人们嬉游玩赏之乐,通过人的活动来进一步映现自然的美。
〔料峭东风〕一曲暗用了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中的名言:“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良辰美景”与“赏心乐事”,正是联系上下文的桥梁。曲中写到诗酒吟哦、清风明月、四时适兴,是虚写游赏之意;〔斗鹌鹑〕和〔扑灯蛾〕两曲可以连看,则具体描绘了游人们尽情取乐的生动景象。古往今来,岁月磨洗,而人们在西湖这锦绣窝中销魂逸嬉的兴致始终不变。达官贵人、名流仕女,或沉湎于急管繁弦、兰舟画舸的声乐之娱,或神迷于依依绿柳、馥馥红荷的湖山之秀;更有那清风吹香、明月穿云,钟鸣猿啼、雨笠烟蓑,阴晴昼夜种种不同的景致,令文人雅士流连忘返。游览西湖的各色人等,都可以从自己的审美眼光出发,在西湖的种种景致中得到心理上的满足。
那么,飘然世外的贯云石,他从西湖得到了什么?他与“密匝匝那一坨,疏剌剌这几窝”的游赏人群似乎不那么和谐,因而喜欢远离繁华喧嚣,独自对景静观:“我这里对着晴岚,倚着青山,湛着清波。”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兀然独立的抒情主人公,从他的行为中体察到了隐隐传送出来的幽情单绪。他的审美眼光迥异于众人,更欣赏西湖上“微雨初收,微烟初散,微风初过”的情景,似乎其中含蕴着特别的韵味。当此之时,他尘襟涤尽,内情与外景相谐相应,领悟到西湖具有一种内在的、不可言说的美。读者如若把这支〔上小楼〕曲反复诵读体味,当可以入三昧、出三昧。西湖的这种内在美,连苏东坡的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也难以概括,怪不得作者要说“再休题淡妆浓抹”了。
第七支曲与第五支一样是〔扑灯蛾〕,套曲到这里是重复歌唱的部分,所以末两句“迢迢似渔舟钓艇,碧澄澄满船雨笠共烟蓑”也重复了一遍。〔尾声〕一曲与第一支〔粉蝶儿〕首尾相应,收束了全篇曲意。
散曲不避巧,恰恰以巧取胜,愈巧愈能出“味”。贯云石这套〔粉蝶儿〕,语言尚巧是主要特色。但这种巧并非一味标异逞奇,而不过是“耳根听熟之语,舌头调惯之文”(李渔《闲情偶寄》)。因为散曲是供唱的,不宜用过于雅驯的语言。贯云石在曲中运用了层出不穷的叠词,用来绘声绘色,使曲子的语言富于雕塑感和色彩美,如“青霭霭”形容山色,“碧澄澄”形容水色,“绿依依”状柳,“红馥馥”状荷,“响珰珰”、“呜咽咽”摹声,“娇滴滴”、“颤巍巍”写人物神态,十分生动形象;形容人群东一堆、西一伙,直捷运用宋元人口语“密匝匝”、“疏剌剌”,更显本色。其他如“叠叠”、“簇簇”、“茸茸”、“隐隐”、“袅袅”、“迢迢”,都很有表现力,联贯运用便产生了累如贯珠的效果,这在文人诗词中是十分少见的。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这是一首南北合套的套曲。根据钟嗣成《录鬼簿》的记载,南北曲合腔从元人沈和甫始,由来甚早。近人任中敏《散曲概论》则云:“盖北曲每套限一人唱,歌者久以为苦,南北声音又各有所偏,宜相调和,二者融合成套,则各救其弊,得中和之美矣。”南北曲各有自己的宫调系统,要合成套,必须要两调声音恰能衔接而和美,非通晓音律者不能办。这首〔粉蝶儿〕以北曲始,下面一南一北,相间不乱,当年歌唱起来,一定是十分动听的。但任中敏又根据元杂剧中无南北合套的情况出现,而收在《北宫词纪》里的贯云石这首套曲不见于元人选本,判定曲中所有南词是出于明人伪托,录以待考。
(方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