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九敬先
【作者小传】
或作史九散人、史九散仙。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武昌万户。所作杂剧今知有《庄周梦》一种。现存《庄周梦蝴蝶》杂剧，一说即该剧。又据清张大复《寒山堂曲谱》，宋元南戏《东墙记》，题名“九山书会捷机史九敬先著”，《李勉》题名“史九敬先、马致远合著”。一说元初永清（今属河北）人，即史樟，为大官僚史天泽子，曾任顺天真定万户。
老庄周一枕蝴蝶梦·第一折
史九敬先
〔仙吕·点绛唇〕飞下天宫，将帝宣钦奉。因他宿缘重，但得相逢，是一枕蝴蝶梦。
〔混江龙〕世俗迎送，都是些是非人我虎狼丛。流的紧黄河九曲，坐的稳华岳三峰。依旧春风人世所，黄河一去永无踪。生太素① 阴阳未判，辨清浊混沌② 初分；推物理③ 三皇治世，定人伦五帝兴隆。宠女色夏桀无道，自荒淫太甲居桐；废殷祀纣辛④ 失位，建周朝文武成功。为宰臣职居相府，作公侯禄厚千钟；名利似汤浇瑞雪，荣华如秉烛当风。度寒暑雁鸿南北，搬兴废乌兔西东；天地久消磨造化，黄尘老埋没英雄。人有限，事无穷；观二气，渐消熔。一会家叹干戈千载战争场，可怜人一枕南柯梦。恰开眼蜂衙蚁阵，转回头兔迹狐踪。
〔油葫芦〕不如我跨风乘鸾朝玉京，仙家日月永。你只待浩歌一曲酒千钟。见如今春秋七国刀兵动，不如我柳阴中一枕南柯梦。俺昆仑顶上人，比凌烟阁上臣。试看咸阳原上麒麟冢，都一般潇洒月明中！
〔天下乐〕转首繁华扫地空，你看乾坤，造化功。笑凡夫与吾心不同。我欲待说是西，他却来道做东。想尘埃谁识神仙种，空教我嘻笑不言中！
〔注 〕①太素：古代指构成宇宙的物质。汉班固《白虎通·天地》：“始起先有太初，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 ②混沌：天地未开辟以前之元气状态。③物理：事物的常理。《鹖冠子·度万》：“庞子曰：‘愿闻其人情物理’。” ④辛：纣王的庙号。
史樟字敬先，天一阁本《录鬼簿》：“史九敬仙，真定人。武昌万户。”列于“前辈已死名公才人”。贾仲明补挽词云：“武昌万户敬仙公，开国元勋荫祖宗。双虎符三颗明珠重，受金吾元帅封。碧油幢和气春风，编《蝴蝶庄周梦》。上麒麟阁画中，千古英雄。”“敬仙”实为其号。“万户”元时为世袭军职。其父史天泽于太宗元年（1229）为真定等五路万户（《元史新编·史天泽传》），《元史·列传》四十二：“樟，真定顺天新军万户。”可证。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十九有《挽史九万户》诗，称其“半生稀古”，可见中年而亡，当在元世祖至元中叶。
《庄周梦》为神仙道化剧。剧中的庄周原为大罗神仙，只因在玉帝面前见金童玉女“不觉失笑”，而被谪降尘寰。他贪恋酒色财气，玉帝遂差太白金星下凡点化他，先后由风、花、雪、月及莺、燕、蜂、蝶等仙女进行劝戒，仍执迷不悟，继又令桃、柳、竹、石四仙女传授炼丹之术，“教他酒中会得道，花里遇神仙。”丹成，玉帝即差三曹官把“四个女子捉将来”，其罪名是“漏泄天机”，而所谓“天机”则是“把花园做了榭馆秦楼”，“逐朝期会约，每日效绸缪”，“跟着他倚翠偎红不识羞”。太白金星也指责庄周：“你是读书人，却这等负心。”而庄周在领略了云雨之欢后，终于“省悟”酒色财气乃瞬间梦幻。最后被度脱到永恒的天国去了。写来颇具匠心，别有风趣。
庄周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按照元代文人的精神生活特征加以塑造的，他既玩世不恭，又感时不遇，对功名难于忘怀。所谓“窗前十载用殷勤，多少虚名枉误人。只为时乖运不遂，至今无路跳龙门。”正是这种矛盾心理状态的写照。剧中还多次写到：“惧祸忧谗何日了，几人能到老”，“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悔又何尤”，以及“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情只点头。”剧中不少曲词使人感到仕途中相互倾轧的窒闷气息。但渗透在剧中的隐遁避世的消沉情调，是毋庸讳言的。王恽《九公子图像赞》说作者史樟：“喜‘庄’、‘列’学。”在《赠九万户诗》中又写到他：“一篇《秋水》江海阔，两袖醉墨云烟春。”看来，庄子那种追求精神上的解脱，对剧本离世超俗的构思是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的。
剧本在体例上也有所突破，除末唱外，第二折由四仙女各唱一支〔南曲柳摇金〕。
〔仙吕·点绛唇〕为第一折中太白金星所唱。“宿缘重”点明庄周凡心不死，他的被谪与宿昔因缘有关。“一枕蝴蝶梦”起了点明题意的作用，是全剧的主要情节线索。《庄子·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意思是说，现实也同梦境一样的虚幻。因而也为全剧奠定了超凡出世的基调。
〔混江龙〕曲可说是对“一枕蝴蝶梦”的具体抒发。作者对世俗的荣辱、是非以及人我关系都看得很透彻，认为那不过是你争我夺的“虎狼丛”。惟有波涛汹涌的“黄河九曲”，一去不复返；巍然屹立的“华岳三峰”，依旧阅尽人间春色。一水一山，一动一静，形象地体现了大自然的永恒和生生不息，寄寓了宇宙无穷而人生短促之感叹。《北词广正谱》称：“此章句字不拘，可以增损。”第六句后二十句称为“增句格”，多作对仗，韵式以两句协一韵为通则。作者认为远古年代只有“太素”而“阴阳未判”，到“混沌初分”才能辨识“清浊”，看来不是在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为了突出赞颂三皇五帝“兴隆”的“治世”功业：一是规定了事物的常理；二是确定了等级的关系。把这些远古的帝王视为行王道、施仁政的楷模。这几乎是封建社会文人所不能超越的历史局限。接着从夏王桀、商王太甲到商王纣，历数这些荒淫无道之君纵欲无度，暴虐乱德，使殷商王朝逐步走向覆灭崩亡。代之而起的是周文王、周武王的文治武功，实行“裕民”政治，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以上通过历史的回顾，抒发了对治乱兴废的深沉感慨，接着则从“职居相府”的“宰臣”说到“禄厚千钟”的“公侯”，他们虽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但其功名利禄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汤浇瑞雪”、“秉烛当风”而已，形象鲜明，大有“世间荣辱都参破”之感。以上四句如果说是借显宦权贵的荣辱升沉来抒发积淀于心中的感伤和幽愤，那末以下四句则从自然界的时序变化，揭示了荣辱兴废的变幻莫测。鸿雁为了度过寒暑而南来北往，而兴亡更迭则有如日月的运行，东出西没；以天地的久长，也消磨着大自然的创造化育之功，那盖世的英雄终究有朝一日被埋没于黄土之中。这里以虚写实，正反结合，设事寓理，融为一体，通过借喻比直述更能留下深刻的印象。“事无穷”以下为三字句，使句式有所变化，慨叹人生有限，而事物无穷。“二气”指阴阳，这里指代人世，透露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对以上所缅怀的世事变迁，历代兴亡作了感叹式的归结。
作者似言有未尽，结尾处以“一会家”即一阵子过渡，与“千载”形成对比。一个“叹”字，表达了对为争权夺利而在战场上大动干戈之行为的激愤之情。在作者看来，这不过是一些“可怜人一枕南柯梦。”“恰开眼”、“转回头”，增强一种迅速没落的倏忽感，把那种争名夺利比作闹攘攘的蚂蚁排兵，蜜蜂争衙，真是一针见血，击中要害，可悲的是，转瞬之间，他们的荒坟却成了“兔迹狐踪”出没的场所。作者以冷峻之笔，对那些追名逐利之徒表达了尖刻的讥讽和抨击。这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
〔油葫芦〕曲则集中宣扬神仙逍遥物外的乐趣，着力渲染神仙世界的美妙和神奇：“跨凤乘鸾”，又长生不老。这里的“南柯梦”是借喻美好恬适的梦境，用来与“七国刀兵动”形成对比。作为不食人间烟火的“昆仑顶上人”，远远胜过那“麒麟阁”上的功臣。通过“试看”二字，着重提示，咸阳荒原那些“麒麟阁”上冠冕显赫一时人物的坟堆，只不过在凄清的明月中显示它的存在。“潇洒”这里作凄清、荒凉解（薛昂夫〔甘草子〕《无题》有“促织儿啾啾添潇洒”句），使荒凉的景物更增添了悲剧的色彩。
〔天下乐〕曲则劝导世人要摆脱世俗的羁绊。所谓人世的“繁华”是瞬即而空的梦境，一切都敌不过天地“造化”之功。一个“笑”字，一个“想”字，嘲弄“凡夫”心不坚，不能领悟神仙生活的美好，说明惟有学道求仙，才能升仙羽化，企图给人以脱离苦海的虚幻憧憬。留下了逃避现实的消极尾巴。
在这四支曲子中，作者采用赋体层层铺叙推进之法，使人物较充分地阐述见解，抒发胸臆。对仗工整见巧，借议论以抒情，别具一格，而音节急促，一气呵成，也是值得称道的。语言也较平易生动，多用比喻，增强了曲词的表现力。但由于不能摆脱度脱的框框，所以曲词不能直接展示现实生活的矛盾，而多少带有说教的意味。
关于此剧的版本及作者，学术界尚有不同的看法，可参阅邵曾祺《元明北杂剧总目考略》。
（胡雪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