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
【作者小传】
字明善。曾任衢州路吏。顺帝时曾作〔清江引〕二首以讽伯颜。遂遭缉捕，出避吴中。数年后伯颜事败，方返大都。与薛昂夫、任昱有唱和。所作散曲华丽自然。《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十八首。
〔双调〕清江引
曹德
长门柳丝千万结，风起花如雪。离别复离别，攀折更攀折，苦无多旧时枝叶也。
长门柳丝千万缕，总是伤心树。行人折嫩条，燕子衔轻絮，都不由凤城春做主。
“双调”，元曲十二宫调之一。〔清江引〕是属于“双调”的曲牌之一，又叫〔岷江绿〕和〔江儿水〕。曹德，字明善，元朝中后期散曲作者。钟嗣成《录鬼簿》中说他做过“衢州路吏，甘于自适，乐府华丽自然，不在小山之下”。可见他当时颇负盛名。古代诗人，往往用花木来暗喻人事。两首〔清江引〕就被认为是这类作品。元末陶宗仪在所著《辍耕录》中记载了曹德作《清江引》的本事，认为是伯颜专权，擅杀郯王彻彻都、高昌王帖木儿不花，曹德写二曲张贴于五门以讽之。本事似有根据而记录不全，往往导致误解。考《元史》有传之伯颜有三，此为元顺帝时的伯颜，他拥戴顺帝有功，皇后伯牙吾氏之亲属忌伯颜专权，发生内争。伯颜尽杀皇后党羽，幽皇后于冷宫，不久加以暗杀。《元史》纪传各有明文可按，《清江引》二曲，显然为皇后被幽被杀而作，不单指伯颜杀彻彻都等人。
我国古人在离别时常有折柳送行表示情意绵绵的习惯，而且很早就创造了《折杨柳》一类曲子，但很少有人对柳条被损表示惋惜。曹德别开生面，同情杨柳被折，以“长门柳”暗喻被幽于冷宫之皇后，以糟蹋杨柳的“行人”、“燕子”暗喻伯颜一伙，以“凤城春”暗喻元顺帝，但也相当露骨，一见即可测知。伯颜图形捉拿曹德，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一支曲子点出所写之柳，是“长门”之柳，长门为汉代冷宫之名，相传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被送往长门宫。“长门”之柳不是章台之柳，也不是灞桥之柳，不能任人攀折，而今居然被人“攀折复攀折”了，这不就是《元史》卷三十八至元元年（1335）六月，“伯颜执皇后伯牙吾氏幽于别所”这一记载的注脚吗？“苦无多旧时枝叶也”，和皇后一家被伯颜杀掉一事联系起来，也是可以令人信服的。
第二支曲子着重点出“长门柳”是“伤心树”，因为“凤城春”都不能替她“做主”而任人糟蹋了。“凤城”通常指天子所居的宫城，如沈佺期《古意呈补阙乔知之诗》有：“丹凤城南秋夜长。”“凤城”里的“春”应当是一切花木的主宰，一向用来比喻天子。而今，“凤城春”竟不能替杨柳“做主”了，她哪得不成为“伤心树”呢？考之《元史》，这位皇后被“执”时向顺帝求救，大呼“陛下救我”！顺帝无可奈何地顺着伯颜的口气回答说：“汝兄弟为逆，岂能相救耶！”（《元史》卷一三八“唐其势传”）这不是“都不由凤城春做主”的注脚吗？
伯颜对皇后集团的迫害，本来是元朝统治集团的内部斗争。但伯颜这个人曾经主张杀尽汉人中的张、王、刘、李、赵各大姓，与各族人为敌。曹德借皇后被杀事件来讽刺伯颜，是符合各族人民愿望的。中国古代文学中有用花木来暗喻人事的传统，但必须有事实可证，这两首〔清江引〕与人事有关，有元末人陶宗仪的记载可证。只是关于被害的对象记载不全面，但以“长门”、“凤城春”字样与《元史》相对照，都说得过去，不妨认定。
凡属以物比人的这类暗喻，必须语意双关，才能给人以艺术享受，不致成为“索隐”式的图解。〔清江引〕一开口就用了“长门”这个后妃专用的典故，使读者产生联想，而“柳丝千万结，风起花如雪”两句，又使人感到柳絮的随风飘散，和“长门”中人命运相似。“攀折复攀折”、“旧时枝叶”不多，又使人联想到“长门”中人的孤立无援。后曲使用的“伤心树”三字，语出《战国策·秦三》“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披，即裂折；而“枝”则常喻外戚，如《史记·灌夫传》：“此所谓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为何“伤心”呢？因为“凤城春”不能给她“做主”，只好听任“行人”的折枝，“燕子”的衔絮，这也容易使读者联想到皇后的命运。即使抛开政治不谈，所咏仍然是柳树，只不过因为有了“长门”、“凤城”字样，读者不得不联想到皇后被杀事件而已。这样的暗喻手法，十分自然，可以使人得到很好的艺术享受。
（鲜述文）
〔双调〕庆东原·江头即事
曹德
低茅舍，卖酒家，客来旋把朱帘挂。长天落霞，方池睡鸭，老树昏鸦。几句杜陵诗，一幅王维画。
曹德曾任衢州路吏，又因逃避伯颜的迫害，曾在吴中一僧舍隐居数年，这支小令可能作于南方。题目叫《江头即事》，表明它是为在“江头”有所见、有所感而作。
曲词第一句的“低茅舍，卖酒家”六字，表明他闲步江头，看到一个酒店。“低茅舍”三字又对酒店外部形象作了描绘，点明这“酒家”并非大街上的大酒馆，不过是江边小村中一家普通小酒店而已。接着“客来旋把朱帘挂”七字，写店主人殷勤接待客人的动作，因为茅舍很低，光线不好，把窗帘挂起，让客人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窗外的风光；这一动作同时又暗示天色已经不是早晨，不是中午，而是下午，茅舍中光线更暗了。下面接写窗外风光：“长天落霞，方池睡鸭，老树昏鸦”，进一步点出了时间已经傍晚了。“长天落霞”是从窗子内望出去所见到的“远景”；“方池睡鸭”是从窗内低看出去的近景；而“老树昏鸦”则是从窗内平视所见的景致。这些“落霞”、“睡鸭”、“昏鸦”组成的秋暮景色，恰是江南的秋暮景色，充满诗情画意。他想起了唐代的大诗人杜甫（杜甫别名少陵，故称杜陵），又想起了诗人兼画家王维。杜甫流寓西川，写过很多描写村居生活的诗；王维隐居辋川，画过不少隐居生活的画。他俩的生活处处充满诗情画意，自己今天避居“吴中僧舍”，和杜甫的流寓西川，王维的隐居辋川多少有点相似。今天，在这江村小酒店前所见的景物，所领悟到的意境，杜甫诗中有，王维画中也有，它就是杜诗，就是王维画。一刹那间，诗人仿佛和杜甫、王维息息相通，飘飘乎陶醉在杜甫诗、王维画之中了。
这支曲子景物描写颇具特色，往往在静态描写中杂之以动态描写，令人有生动活脱之感。例如第一部分“低茅舍，卖酒家，客来旋把朱帘挂”，前两句写的是静景，展现的是江头酒店的外貌。后一句写的是动景，其中“来”字和“挂”字格外传神，似乎使人看见客人步入酒店，主人殷勤地替他挂上窗帘，让他一面浅斟慢饮，一面观看窗外景物。第二部分“长天落霞，方池睡鸭，老树昏鸦”中“长天”、“方池”、“老树”是静景，“落霞”、“睡鸭”、“昏鸦”则充满了动态。使人仿佛看见天色向晚，天边一抹红霞正慢慢退去，寒鸭蜷伏着身子昏昏欲睡，归巢的暮鸦伫立枝头，忽而“呱”地一声飞起来，打破了黄昏的宁静。这就把秋日黄昏恬静、和美、肃杀的气氛生动地展现出来了。曲子语言明丽，如茅舍、朱帘、长天、落霞、方池、睡鸭、老树、昏鸦，各有具体的形态和色彩，正是这些词语的组合，才生动、鲜明地绘出了江头黄昏秋景的特殊色调，可谓马致远《天净沙》以后的另一名作。
（鲜述文）
〔失宫调〕三棒鼓声频·题渊明醉归图
曹德
先生醉也，童子扶著。有诗便写，无酒重赊，山声野调欲唱些，俗事休说。问青天借得松间月，陪伴今夜。长安此时春梦热，多少豪杰，明朝镜中头似雪，乌帽难遮。星般大县儿难弃舍，晚入庐山社。比及眉未攒，腰曾折，迟了也，去官陶靖节。
陶渊明不堪官场污浊、弃官归隐田园的事迹，遗彩后世丹青，流芳历代诗文。曹德在观赏《渊明醉归图》时，有感于当时的社会现实，于是振笔抒怀，在画轴上留下了这支曲子。该曲调弄三叠，构成急促的“三棒鼓声”。
一棒鼓歌唱陶渊明的隐居生活。先紧扣画图中“童子扶著”的醉态，勾勒他隐居生活中一个最有代表性的形象画面。然后从这一画面生发开去，写他以诗、酒、山歌为乐，点出其“惟适是安”的生活情趣。最后概括为不问世事，显示他不满现实、不肯随俗同流的心志。在这里，作者由表及里、层层深入地刻画出一个形象兼备的隐者形象，而字里行间则流露着作者对陶渊明及其隐居生活的赞赏和向往。
二棒鼓嘲讽得势朝官。先承上写隐者夜眠松间月下；以松为友，以月为伴，象征着他坚贞清明的高风亮节。然后以“月夜”为引线，借助对比联想，神驰京都，嘲笑在朝百官此时此刻正做着飞黄腾达的黄粱美梦，竟不识人生短促，荣华浮云，到头来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春梦”比喻人事繁华如春夜的梦境一样容易消逝。这里是暗用“一枕黄粱”的典故。明镜白发，乌帽难遮，虽不免于浮生若梦的消极人生态度，但这里主要是为了讽喻官场得意忘形之徒，用意是好的。
三棒鼓劝说未得势小官早日归隐。一辈子做个小小的县官儿，到晚年希望破灭，只好忍恨遁入空门。到那时，已尝尽低眉折腰、屈身事人的羞辱，未免太晚了；倒不如趁现在还未低眉折腰，赶快效法陶渊明辞官归隐，尚能留下一个“靖节”的美名。这里连用了几个有关陶渊明的典故。曾与陶渊明有交往的慧远法师在庐山东林寺创建了佛门白莲社，这里所说的“庐山社”即指此。与陶渊明同为“浔阳三绝”的周续之在《庐山记》中说：“远师勉令陶潜入莲社，渊明攒眉而去。”“攒眉而去”是拒绝遁入空门，那么这里的“眉未攒”则是说已经入了空门。另据梁萧统《陶渊明传》：陶渊明任彭泽县令，“岁终，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显然，这里的“腰曾折”，即腰已经折。处身低贱的小官，为了能保住自己的地位，或者为了能爬上高位，不得不忍辱含羞不断地“摧眉折腰事权贵”。作者劝人辞官归隐，正是出于对这种官场黑暗现象的深恶痛绝。
此曲以观赏《渊明醉归图》为题，从描述隐居生活写起，到劝人效法陶渊明收结，首尾相应，奠定了该曲歌颂陶渊明、劝人辞官归隐的主题。中间通过观画联想，又引出得势朝官和在野小官两种人，于是构成了三个层次间三种人物形象的相互对照。在对照中归隐者的逍遥乐，得势朝官的“春梦热”，未得势小官的“折腰”苦，就显得更加鲜明。后两种人物作为陪宾，既暴露了官场的污浊，又反托了隐者的清高，从而强化了劝人归隐的主题。而作者美化隐居、嘲讽权贵、同情“芝麻官”、不满社会现实、憎恶官场黑暗的思想感情，也就在三种人物、三种情态的对照映衬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三棒鼓声频”是元代乞丐常唱的时令小调。此曲寓褒贬于“山声野调”，充满警世劝人的情味。绘形写人，选取醉态，赊酒、野歌、白发、乌帽、攒眉、折腰等富于特征的细节，生动传神，使人物内在心神伴着外部情态一起跃然纸上。语句脱口而出，不加修饰，适于流播传唱，体现了曲辞应有的自然本色。统观全曲，急促的三棒鼓声，风趣的山声野调，通俗的语言文字，坦诚的警世内容，几方面的配搭都显得很谐调。
（陶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