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德卿
【作者小传】
生平事迹不详。约生活于仁宗朝(1311—1320)前后。《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二十二首。
〔仙吕〕寄生草·感叹
查德卿
姜太公贱卖了磻溪岸,韩元帅命博得拜将坛。羡傅说① 守定岩前版,叹灵辄吃了桑间饭,劝豫让吐出喉中炭。如今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
〔注 〕①傅说(yuè悦):相传原是傅岩地方从事版筑的奴隶,后被商王武丁任为大臣,治理国政。
慨叹宦途险恶,否定功名富贵,是元人散曲中最常见的主题。这首〔寄生草〕在表达这一主题时,不但感情较一般同类作品更为愤激,批判精神更为彻底,而且表现手法也更为淋漓恣肆,体现出曲的典型风格。
首起一二句就突兀而起,似双峰壁立。传说吕尚(即姜太公)年老未遇,隐居在渭水边的磻溪垂钓。后被西伯姬昌(即周文王)车载而归,尊为师。他辅佐武王伐纣,为周朝开国元勋。韩元帅指韩信,被刘邦筑坛拜为大将,屡建功勋,为汉代开国功臣;后来却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悲惨结局,为刘邦所杀。这两个著名的历史人物,虽分别兴周佐汉,但结局迥异,本来似乎不宜相提并论,作者却有意将两人并列,对其出仕拜将概加否定。不仅韩信拜将陪上自己的性命太不值得,就连姜太公离开磻溪去作官,也是“贱卖了磻溪岸”,将自由自在的生活换作了名韁利锁,很不划算。在作者看来,无论功名事业的成与败,结局的幸与不幸,出仕作官统统是不上算的买卖。这跟那种只感叹有功而不得善终,却津津乐道于功成名就、位极人臣者有明显区别,是对功名仕进的彻底否定。“贱卖”、“博得”,语含讽慨,无异于对热衷功名仕进者兜头浇下一瓢凉水。
接下来,是三个鼎足对句,讲到了三个历史人物。商朝的傅说,曾在傅岩从事版筑,后被商王武丁任为大臣。“守定岩前版”,是说他坚守傅岩版筑的营生,不去做官。这实际上是对他出仕行为的一种隐讽,名为“羡”之,实为刺之。灵辄是春秋时晋人。晋灵公的大臣赵宣子(盾)曾给饿饭的灵辄东西吃。后来晋灵公派灵辄刺杀赵宣子;灵辄倒戟救了赵宣子。灵辄这一行动,历来被视为以死报恩的义举,作者却叹惜灵辄为了报一饭之恩而豁出性命实在不值得。豫让是战国初晋人,事智伯,受国士礼。智伯为赵襄子所灭,豫让浑身涂漆为癞,吞炭为哑,使人不能辨认,准备刺杀赵襄子替主报仇,事败被杀。(事见《战国策·赵策一》、《史记·刺客列传》)这里说“劝豫让吐出喉中炭”,是认为豫让毁身报恩之举乃愚蠢的行为。以上三句,对三个历史人物的评论,或以赞为讽,或明显表露惋惜不满,基本态度都是反对为统治者效忠、卖命。这种不管所服务的统治者是否贤明,也不论所做的事是否正确的态度,似乎有些偏激,却正反映了封建社会后期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典型心态。这三个鼎足对句,分别以“羡”、“叹”、“劝”领起,一气直下,酣畅淋漓,把作者那种蔑视为统治者效命的激愤之情充分表达出来了。
最后两句是全篇感情发展的高潮,也是作者思想认识的凝聚点。唐太宗曾将开国功臣二十四人的图像画在凌烟阁上。凌烟图像,从此成为士人追求功名的最高目标。这里却将通向凌烟阁的道路描绘得十分阴森恐怖:“一层一个鬼门关!”崇高神圣的殿阁与阴惨黑暗的地狱为邻,万世不朽的偶像与万劫不复的冤鬼为伴,令人触目惊心。“长安道”喻指仕途。在许多士人的心目中,“长安道”坦荡宽阔,正是并驾齐驱、猎取功名的坦途,作者却把它描绘得十分险恶可怖:“一步一个连云栈!”连云栈:在褒斜谷(今陕西褒城一带),在悬崖绝壁上凿孔、架木铺板的栈道。此喻仕途险恶。李白的《行路难》(其二)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慨叹的只是自己的不遇,对整个仕途仍然感到像青天那样广阔。对比之下,可以看出封建社会的不同时期知识分子对仕途、官场认识的变化。当封建地主阶级趋于没落,它的统治越来越暴露出腐朽本质的时期,便会产生一部分对封建统治带有离心倾向甚至叛逆精神的人。他们把个人的自由与生命看得高于整个封建统治的利益,鄙弃对封建主的人身依附,视封建统治者所宣扬的最高荣誉和神圣场所为黑暗地狱,视忠臣义士为愚不可及。这首小令所触及的,远不止是官场的黑暗与仕途的险恶,而是对一系列传统的封建伦理观念(忠、义、兼济天下、士为知己者死,等等)表示了怀疑甚至蔑视。这种思想感情,带有封建社会后期的明显时代特征。
曲的“豪辣灏烂”(贯云石序《阳春白雪》)风格,在这首小令中有充分的体现。这不仅由于内容方面的诸种因素(如批判精神的彻底,感情的愤激,讽刺的辛辣),而且与形式方面的因素密切相关。全篇虽有三个小的层次,但蝉联紧接,略无停顿。开头突兀而起,接着三个鼎足对句,如连珠炮,倾泄而出,最后是两个长达十字的对句,将愤懑之情推向顶端。曲的一个主要特点是多用衬字。〔寄生草〕这支曲子的句式为三三、七七七、七七。可以看出,本篇首尾四句都用了大量衬字。它们对淋漓恣肆地表达感情起了重要作用。尤其是结尾两句,由于加上了“如今”、“一层”、“一步”等衬字,不仅造成了一波三折的节奏,而且更加强了全句浑灏流转的气势,使得揭露与批判更富于力度了。
(刘学锴)
〔仙吕〕一半儿
查德卿
春妆
自将杨柳品题人① ,笑拈② 花枝比较春,输与海棠三四分。再偷匀③ ,一半儿胭脂一半儿粉。
春绣
绿窗时有唾茸粘,银甲频将彩线挦④ ,绣到凤凰心自嫌。按春纤,一半儿端相一半儿掩。
〔注 〕①人:这里指女子自己。②拈(nián辇):手执。③匀:妇女面部化妆时涂脂抹粉叫“匀”。④挦(xún寻):扯取。
查德卿的〔一半儿〕小令,共有八首,总题目是《拟美人八咏》,分写“春梦”、“春困”、“春妆”、“春愁”、“春醉”、“春绣”、“春夜”、“春情”。这里选录了其中两首。“春”这个词在汉语中含意很丰富,既指春天这个季节,又可隐指男女风情;大概春风送暖之时,青年男女容易春心萌动吧?查德卿这些小令都以春天为背景,又首首关男女之情,可说兼有两义。在元人散曲中,属于写闺情的“香奁体”。
先看“春妆”。这支曲,写一个春日的早晨,有个闺中女子在对镜理红妆。古人形容女子之美,常以杨柳喻其体态婀娜,以海棠喻其容貌艳丽。查德卿在另一首小令“春醉”中就这样描绘女子:“海棠红晕润初妍,杨柳纤腰舞自偏”。不过,这类比喻实在太熟滥了。这支曲开头两句:“自将杨柳品题人,笑拈花枝比较春。”“笑拈花枝”,有动作,有神态,映现出这个女子对自己美丽容颜的自信,似要比“海棠红晕润初妍”这类静态比喻要动人,但也难免陷于俗套。看来查德卿不甘做庸才或者蠢才,他要在旧的比喻中翻出新意来。先有一个铺垫:“输与海棠三四分。”与海棠花枝比较的结果,出乎女主人公的预料,居然人面不如花容好。但是,更出乎读者预料的是,这位自信的女主人公决意要与海棠花争胜,非要美到十分才罢休:“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儿粉。”这神来的一笔,把女主人公刻意妆扮、风流自赏的微妙心理表现了出来,并且引起了我们丰富的联想:这个女子是心有所欢,力图要博得他的爱恋呢?还是马上要去与情人幽期密约呢?……
明代大画家唐寅可能是受了这首散曲的启发,作画一幅,并将曲意敷演成一首《题拈花微笑图》的七言古诗。诗云:“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将(拿)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侬(我)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叙述可谓详尽,还把“郎”请了出来,两人当面锣对面鼓地一问一答,实在有点肉麻当有趣。两相比较,查德卿曲善于虚处藏神,唐伯虎诗却直露无余。
再看“春绣”。这支曲开头两句也只是平铺直叙:“绿窗时有唾茸粘,银甲频将彩线挦。”“绿窗”,点明了闺房的环境,“银甲”,即青年女子的指甲,点明了少女的身份。两句展现了春天闺中刺绣的日常生活场景;绿窗纱上粘着口中唾出的丝缕,纤纤玉指牵引着绣花的彩线。虽然并没有直接描绘人物,但我们可以想见女主人公的神态是安详的,心境是平静的。下面却波澜陡起:“绣到凤凰心自嫌。”她的心情骤然变恶,原来是绣到了凤凰的图案。雄凤雌凰,比翼和鸣,在中国古代传统意识中象征着夫妻关系的和谐美好。正是图案的象征意义触动了女主人公的心思,掀起了情感的波澜。作者把一个特写镜头推到了我们面前:“按春纤,一半儿端相一半儿掩。”这是一只手的特写——本来在那儿飞针走线的纤纤十指,这时忽然停了下来,女主人公把凤凰图案细细端详了一会,又用手指把它遮住了。这个特写镜头,含意极为丰富,它展示了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内心情愫:为什么要细细端详呢?大约她是羡慕着凤凰的成双作对吧?又为什么要用手掩住?那一定是她向往着幸福美好的爱情生活,却未能遂愿,于是心生妒恨了。这一句还不仅表达了她又羡又恨这种复杂微妙的心情,而且还暗示了她孤单寂寞的处境,蕴含着许多的潜台词,使读者感发无穷:这是一个待字闺中、春心萌动的少女?抑或是一个夫婿远游、独守空房的少妇?多情的读者,大概不免要心生同情,关心起女主人公的命运来了。
这两首小令,在艺术上都有平中出奇的特点。前两句出语平平,貌不惊人;至第三句,如前一首的“输与海棠三四分”、后一首的“绣到凤凰心自嫌”,预作铺垫,呈盘马弯弓之势;末句突然翻空出奇,妙趣横生。〔一半儿〕这个调子的末句,正是曲家用力之处,在全篇中最有光彩。作者运笔到此,突然“定格”,人物在一刹那间的思想活动和情感波澜被隐蔽起来,作者选择了能暗示人物心态的一个特征性动作,作诗意的凝固,而读者的注意也被集中到了这个最佳点上,由此而产生出丰富的联想。打一个也嫌熟滥的比方,似啖橄榄,咀嚼到末了方觉甘味无穷,这正是两首〔一半儿〕的艺术魅力所在。
(方智范)
〔中吕〕普天乐·别情
查德卿
鹧鸪词,鸳鸯帕,青楼梦断,锦字书乏。后会绝,前盟罢。淡月香风秋千下,倚阑干人比梨花。如今那里?依栖何处?流落谁家?
这是一首抒写离别相思之情的小令。所怀对象,据“青楼”、“依栖”、“流落”等语,可能是一位寄人篱下的歌伎。
开头两句,由“鸳鸯帕”勾起回忆。鹧鸪词,当指用〔鹧鸪天〕或〔瑞鹧鸪〕曲调填的词。这里与“鸳鸯帕”对举,似兼有象喻爱情的意味。唐、宋歌伎每于罗衫上绣双鹧鸪,作为爱情的象征;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篇抒写离合之情,流传众口。这些都赋予“鹧鸪词”以丰富的联想。这“鸳鸯帕”上题写的“鹧鸪词”,记录了双方往日爱情生活中的温馨旖旎,而现在却只成了重温旧梦的凭藉了。
以下“青楼梦断,锦字书乏”两句由面对旧物引起的追忆回到现实。“青楼”,点出对方身份;锦字,用前秦苏蕙织锦回文诗寄丈夫窦滔的故事(见《晋书·列女传》),指代书信。离别之后,对方信息杳然,不仅无缘重逢,连形影也不曾入梦。两句相互对衬,加强了相思离别之苦。“梦断”、“书乏”,隐逗结尾。
“后会绝,前盟罢”这两句重笔作一收束。梦断书乏,不只意味着后会无期,连先前订立的盟誓也都成为空言了。这里有沉痛,却无怨恨。断、乏、绝、罢,这四个缀于句末带有强烈沉重感的字眼一路蝉联而下,突出了感情的强度。
写到这里,似乎已无话可说。但刻骨铭心的爱情却使诗人欲罢不能,从沉重的叹息转为深情的追忆。“淡月香风秋千下,倚阑干人比梨花。”仿佛是一幅清淡素雅的水墨画:朦胧的月光下,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梨花幽香。秋千架下,阑干旁边,那人一身素雅的衣裳,正如洁白的梨花。尽管那人只有一个朦胧的剪影,但由于环境气氛的烘托,她的精神风采却鲜明可触。而且由于虚处传神,更能引人遐想。这幅在记忆中深藏的永不褪色的心画,把诗人对所爱女子的无限深情集中地表达出来了。韦庄的〔浣溪沙〕词说:“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与这两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尽管一为悬想,一为追忆,一感情热烈,色调鲜妍,一感情深沉,色调淡雅,但都表现出一种深情的怀念。
结尾三句,又从深情的追忆回到现实:“如今那里?依栖何处?流落谁家?”由于音讯杳然,如今对方究竟身在何方亦不得而知。“依栖”、“流落”,暗示了对方不由自主的命运和依人流转的处境。这一个鼎足对,句面对偶,句意递进,调虽轻缓,情则深长。深情的追忆转为无尽的追踪,深刻的怀念变为真挚的同情。“那里”、“何处”、“谁家”,一意贯串,表现了诗人那种思而不见,渺茫无着的情思,有语尽而情不尽的绵绵情致。
(刘学锴)
〔越调〕柳营曲·金陵故址
查德卿
临故国,认残碑,伤心六朝如逝水。物换星移,城是人非,今古一枰棋。南柯梦一觉初回,北邙坟三尺荒堆。四围山护绕,几处树高低。谁,曾赋黍离离?
元曲作家中,除卢挚、张养浩、张可久、汤式有一部分怀古之作外,其他作者寥寥。这可能是因为,怀古诗词历来贵含蓄蕴藉,而且抒写的感情偏于沉重,这种传统风格与“豪辣灏烂”、“尖新倩意”的曲有较大距离。这首〔柳营曲〕《金陵故址》,无论内容、风格,都与传统怀古诗词有明显区别,从中略可窥见怀古题材的散曲的独特风貌。
开头三句:“临故国,认残碑,伤心六朝如逝水。”紧扣题目,拈出“故国”(指六朝旧都遗址)、“残碑”作为兴感之由。繁华的六代旧都,如今唯余残碑断碣供人辨认凭吊,令人不由得对逝水般消失的六朝产生无限伤怀感怆。这几句大处落墨,挑明怀古之意。由“临”而“认”而“伤心”,从访古到怀古到伤古,次第井然。
“物换星移,城是人非,今古一枰棋。”“物换星移”语出王勃《滕王阁诗》:“物换星移几度秋。”喻时世景物的变化。“城是人非”,语出《搜神后记》,丁令威学道化鹤归故乡辽东,徘徊空中言道:“城郭如旧人民非。”这三句直抒怀古之慨。斗转星移,景物变迁。金陵故址犹存,但人事全非,朝代更迭,早已是“几回伤往事”了。这本是怀古者最易产生的人事沧桑之感。但在不同时代的作者中,它所引出的感慨却很不相同。唐代以六朝为题材的怀古诗,多着眼于其荒淫亡国的历史教训,所谓“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刘禹锡《金陵五题·台城》),宋词如王安石〔桂枝香〕、周邦彦〔西河〕亦多承此意。这首小令却由六朝逝水引出“今古一枰(棋盘)棋”的感慨。在他看来,古往今来的这一切历史沧桑,不过像一盘棋局,反复变幻,归根不过一场游戏而已。这种把历史沧桑看成毫无意义的博戏的观点,包含着对历代封建统治的否定意识,是封建社会前期怀古之作中罕见的。
以下两句,以议论的方式进一步敷演这个旨意:“南柯梦一觉初回,北邙坟三尺荒堆。”历史的沧桑变幻就像一场南柯梦,一觉梦醒,方悟一切兴衰成败全属虚幻,到头来忠奸贤愚、贵戚王公,统统逃脱不了北邙山上,荒坟三尺的结局。这种不问成败贤愚,一概否定的态度,散发着浓厚的历史虚无主义气息。正如张养浩〔山坡羊〕《骊山怀古》所慨叹的:“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作了土;输,都变作了土。”在这些作者意识的深层,正萌发着对封建统治的历史的否定情绪。
“四围山护绕,几处树高低。”两句由议论收归现境,进一步抒写“物换星移,城是人非”之慨。系从刘禹锡《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与许浑《金陵怀古》“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之句分别化出,而化诗之感慨苍凉为曲之明快直截。结尾独出心裁,以冷语作收:“谁,曾赋黍离离?”《黍离》,《诗经·王风》篇名,写周大夫见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彷徨不忍离去,乃作。黍离之悲,故国之恩,原极沉痛,但既然“今古一枰棋”,这黍离之悲又有什么必要!正如陈草庵在〔山坡羊〕《叹世》中所说:“三国鼎分牛继马,兴,也任他;亡,也任他。”
从凭吊故址开始,到否定黍离之悲结束,这首小令自始至终渗透着一种历史的空幻感、虚无感。朝代的更迭,历史的兴衰在作者心中引不起任何严肃的思考,有的只是冷眼旁观。这种情绪,正反映了封建社会后期一部分士人对封建统治深深的失望。
(刘学锴)
〔越调〕柳营曲·江上
查德卿
烟艇闲,雨蓑干,渔翁醉醒江上晚。啼鸟关关,流水潺潺,乐似富春山。数声柔橹江湾,一钩香饵波寒。回头观兔魄,失意放渔竿。看,流下蓼花滩。
此曲中所写的“渔翁”,实际上是个科场失意的文人。失意后,他退隐江滨,但却不能割断蟾宫折桂的欲念,因而在强作闲适的同时,心灵上又积压着沉重的苦闷。
首句勾画了一幅渔翁孤舟闲漂图。小船自在消闲,蓑衣雨湿风干,渔翁饮醉睡醒,表面看来确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气象。但仔细体味,渔翁冒雨自炊,饮酒就醉,醉则昏睡,醒则漂归,既无渔钓之意,又无赏景之心,这就不能不令人感到他胸中凝聚着难以解脱的苦衷,不然,为什么要独自借酒浇愁、整天沉湎醉乡呢?
“啼鸟关关,流水潺潺,乐似富春山。”东汉初年,严子陵不愿出来做官,曾隐居在两岸峰峦叠翠、风光秀丽的富春江边钓鱼。“渔翁”在自己的隐居地轻舟放还,虽无意于两岸风光,但岸边飞鸟高唱,船下流水低吟,却不能不时时叩动着他的心扉,因而使他似乎也领略到像严子陵当年在富春江所尝受到的山水之乐。
忽然间,“数声柔橹”从远处的江湾中传来,一下子惊破了他的隐逸梦。他顺着橹声望去,看到数条渔船正满载着奔波的劳顿和收获的喜悦停橹拢岸,而自己这里,却是“一钩香饵”孤寂地漂浮在寒光粼粼的波流上。这一热一冷仿佛两个世界的鲜明对比,不禁使他产生一种失落感,唤起他留恋世事的衷情,勾起他科场失意的隐痛。
于是,他忍不住又“回头观兔魄”。兔魄指月亮,月宫又称蟾宫。“渔翁”望月,显然是折桂之心未冷。但蟾宫可望不可及,桂枝虽香而难折,面对落第失意、寒江独钓的冷峻现实,他不免心神摇荡,感慨万端,以至于放下渔竿,兀坐冥思,连半点垂钓的兴味也没有了。
“看,流下蓼花滩。”等到他回过神来,只见小船已随波逐流,钻进了开满蓼花的河滩。蓼,本是一种草本植物,这里却是辛苦之意。《诗·周颂·小毖》:“予又集于蓼。”意谓我又要遭遇到许多辛苦之事。此时“渔翁”放下钓竿,思前想后,深感自己命运坎坷,前途多舛,因而也产生了“集于蓼”之慨叹。
此曲透过叙事、状物、写景,清晰地显现出“渔翁”“江上晚”时感情流动的轨迹。如果说开首还是以隐逸之乐为主而将失意之痛压在心底的话,那么后来则是失意之痛转居上风,并取得了压倒优势。纵观全曲,从醉醒起笔,到山水之乐,再到“柔橹”之警,然后到望月失神,最后以人生慨叹作结,其间触景生情,因情写意,起、承、转、合,一环扣一环,十分合乎感情变化的规律和心理活动的逻辑。一篇短短的小令,能从容地表现出如此婉转曲折、起伏跌宕的情致,是颇见艺术匠心的。
李中《送黄秀才》诗有云:“蟾宫须展志,渔艇莫牵心。”这两句诗,可作为该曲的注脚。事实上,失意文人真正被渔艇牵住心,从而忘怀世事功名的并不多。此曲揭开一般闲适小令一味沉醉山水之乐的纱幕,真实地表现出科场失意文人在不得不隐逸山水时内心所压抑着的痛楚,坦诚深切,读来确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
(陶型传)
〔双调〕蟾宫曲·怀古
查德卿
问从来谁是英雄?一个农夫,一个渔翁。晦迹南阳,栖身东海,一举成功。八阵图名成卧龙,《六韬》书功在非熊。霸业成空,遗恨无穷。蜀道寒云,渭水秋风。
怀古咏史,自汉魏以降,代有所作。当诗人将冷峻的目光投向历史的时候,无不拥载着对现实的深切体认。因此,作为历史与现实联系思考的产物,它们不可避免地带有各自的时代印记。元代士人困扰于贤愚颠倒的昏暗统治与沉沦底层的卑微地位这一双重桎梏之中,元散曲中的怀古咏史之作,显示了他们的特殊心态。这种特殊心态,既集中表现为历史评判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变化,也促使他们将怀古与叹世空前紧密而直接地绾结起来。这支〔蟾宫曲〕,《太平乐府》等题为“怀古”,而《北曲拾遗》则以“叹世”标目,正透露了此中消息。在诸多的前贤先哲中,勋业彪炳的吕尚、诸葛亮,历来受到后人的仰慕。但在元散曲家的笔下,对其名标青史的英雄伟绩的意义,却常常表示怀疑:“笑他卧龙因甚起,不了终身计”(王仲元〔江儿水〕《叹世》),查德卿自己也说过“姜太公贱卖了磻溪岸”(〔寄生草〕《感叹》)。这支小令,也写吕尚和诸葛亮,虽无激厉愤张之辞,但其深层的意蕴却是相通的。
起首三句即点明怀古对象,同时作出评价。三国时的诸葛亮,早年避难荆州,躬耕陇亩。周初时人姜太公吕尚,相传曾垂钓于渭水之滨。故称之为“一个农夫”、“一个渔翁”。四、五两句,分承“农夫”“渔翁”。“一举成功”是总收,也是折进。“八阵图”、“六韬书”两句则是其具体内容的展衍。卧龙,指诸葛亮。《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徐庶)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又,诸葛亮《出师表》云:“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且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南阳,《三国志·蜀志》引《汉晋春秋》:“亮家于南阳之邓县,在襄阳城西二十里,号曰隆中。”晦迹,隐居不出。八阵图系诸葛亮所创造,指由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种阵势所组成的战斗队形及兵力部署的阵图,后人常用以代指其军事才能。非熊,指吕尚。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载,周文王出猎时占卜,卜辞说“所获非龙非骊,非虎非熊,所获霸王之辅”,果然遇吕尚于渭水之阳,与语大悦,同载而归。后吕尚辅佐武王灭殷。《六韬》,兵书。分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六个部分,故名。旧传吕尚所撰。“霸业成空”以下,由追寻历史的足迹转入对历史的凭吊。吕尚、诸葛亮辅成的王霸之业,早已成为过眼云烟,往昔君臣际会、搬演过一幕幕历史活剧的舞台,而今唯余压天寒云、肃杀秋风。“霸业成空”句,《北曲拾遗》作“伯(按:通“霸”)业成功”,字面有异,但其在全篇历史感受的表述中并无二致。“霸业”虽成,但终归于空无、幻灭,一切都消失在永恒的时间之中。吕尚和诸葛亮是作者心目中的“英雄”,但突兀眼前的却首先是他们出山之前的形象。“农夫”、“渔翁”固是指代,但不宜仅以指代视之。其中当另有耐人寻味的深意。“遗恨无穷”,并不排除龙蛇不辨、不得再遇明主的慨叹,这正是作者所认识到的“如今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寄生草〕《感叹》)的现实投影。更包含着参透一切的绝望:事业有成,也不过是白费心机。然而,这种直觉和顿悟,主要凭借了“用景写意”的表现手法,而没有诉诸习见的调侃和冷嘲。
(高建中)
〔双调〕蟾宫曲·层楼有感
查德卿
倚西风百尺层楼,一道秦淮,九点齐州。塞雁南来,夕阳西下,江水东流。愁极处消除是酒,酒醒时依旧多愁。山岳糟丘,湖海杯瓯。醉了方休,醒后从头。
登高远眺,目接苍茫,极易牵动情思。此类抒慨之作,可谓车载斗量。因景兴感,是其一般的思维流向。这支小令亦然。起句即由“倚西风”三字推出抒情主体,“百尺”形容层楼之高。“一道秦淮”五句,全是写景。“愁极”以下所述,即系题中之“有感”:但愿长卧糟丘、昏醉不醒,极言愁绪之深广沉重、无计排遣。按照常规,登楼即景,多系写实。这支小令,却是虚实并到,既有收入视野的所见之景,也有神思浮游的悬想之景。层楼极目,秦淮河好像一条细长的带子,中国大地犹如九点细小的烟尘,南来的大雁横空而过,一轮夕阳缓缓西沉,不尽江水滚滚东去。境界极为开阔。但“九点齐州”显非实景。唐李贺《梦天》诗中的“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句,乃其所本。但李诗写的是诗人神游太空、下望人间所见景色。齐州,指中国。古代中国分为九州。故有“九点烟”之说。这里固有用李贺诗句表现层楼高峻之意,但其容量当不尽于此。“一道”、“九点”,既展示了空间的辽阔,又承载着尘寰渺小的感悟。如果说,“一道秦淮,九点齐烟”两句主要着眼于空间意象,那么,“塞雁南来,夕阳西下,江水东流”三句所构成的则主要是时间意象。自然的永恒,不息的律动,更易引发光阴流逝、人生飘忽的时间感慨。不过,更值得注意的还不是笼罩着浓重时空意识的景物本身,也不是其作为情绪触媒所涵纳的兴感意向,而是作者由此生发的独特联想与感受。“一上高城万里愁”(唐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登高似乎总与赋愁连在一起。但愁的内涵、烈度及其表述方式却又千差万别。在这支小令中,充盈于独立层楼的抒情主人公胸中的愁,不是从简单比照自然、人生的感知方式中生出的那种类型化了的情绪,而是凝聚着作者对现实人生的全部体验。它是作者长期郁积而形成的心理势态的突发,因此它毋须诉诸哲理的思辨和诗情的唱叹,我们听到的,乃是以直露激厉的语言为载体的愤世嫉俗者的心灵呐喊。元散曲中,常写到纵酒醉卧,但较多的只是作为消极规避的手段,或是着意追求的生活。因此,在那些作品中,往往销蚀了抗争,淡化了不平。这支小令则不然。“愁极处消除是酒,酒醒时依旧多愁。山岳糟丘,湖海杯瓯。醉了方休,醒后从头”。从这种特殊的心态与特殊的行为方式的联系中,活画出作者痛苦灵魂的绝望与挣扎、悲愤与无奈。由于作者生平不详,其“愁极”的缘由与内涵难以指实。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虽然仅是有良知的弱者的抗议,但决不是醉生梦死的软骨者的颓放。至于写作技巧,除“九点齐州”外,“山岳糟丘,湖海杯瓯”也暗用了李白“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襄阳歌》)的诗意。“塞雁”三句,则采用了鼎足对的形式。抒慨部分,用笔往复回折,淋漓尽致而不注波直泻,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高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