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
【作者小传】
（？—1330前后）字瑞卿，号褐夫，大兴（今属北京）人。因喜江浙人才风物而移居杭州。善绘画，能作隐语小曲。所作杂剧今知有《才子佳人误元宵》（或以为《留鞋记》即此剧）一种，现存。原有散曲集《诗酒余音》，今已佚。现存散曲小令九十余首，套数十七套。
〔正宫〕醉太平
曾瑞
相邀士夫，笑引奚奴。涌金门外过西湖，写新诗吊古。苏堤堤上寻芳树，断桥桥畔沽醽醁① ，孤山山下醉林逋。洒梨花暮雨。
〔注 〕①醽（líng令）醁（lù录）：美酒名。
宋人苏轼曾说：“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唐代以来西湖便成为人们游乐玩赏的胜地，至南宋而臻于极盛。宋亡后曾一度遭受破坏，入元后又渐渐恢复了，故关汉卿称它是“普天下锦绣乡，环海内风流地。”（〔一枝花〕《杭州景》）曾瑞这首小令是抒写其游赏西湖的雅兴，表现了元代一位社会下层失意文人特有的审美趣味。
此曲是由诗人叙述其游赏活动而展开的。“士夫”自金元以来为一般男子之通称，不是专指士大夫。“奚奴”古代本指女奴，宋以来为男女奴仆之通称。邀约了几位诗朋酒友，高高兴兴地带领了一二家奴，携带着食物和用具。这是叙述其游湖的准备工作。据全曲所叙的游湖情况，其路线当是从杭州城内出发，出城西涌金门，绕湖畔南行，经苏堤、孤山、白堤回到涌金门，周三十里的湖光山色遂可尽览了。“涌金门，旧名丰豫门。宋时有丰乐楼与门相值，若屏幛然”（《西湖游览志》卷三）。宋僧仲殊说：“涌金门外小瀛洲，寒食更风流。红船满湖歌吹，花外有高楼。”（〔诉衷情〕《寒食》）曾瑞当是在寒食前的二月春分时节游湖的，他的兴趣并不在歌吹闹热而偏向于怀古的幽情：“写新诗吊古。”这正是清贫孤高的文人所常有的闲情逸致。曲中的三个鼎足对句概括地表现了作者怀古的幽情。苏堤在湖中贯通南北。宋遗民周密说：“苏公堤，元祐中东坡守杭日所筑，起南迄北，横截湖面，夹道杂植花柳，中为六桥九亭。”（《武林旧事》卷五）这堤上原有先贤堂，也令人想起东坡先生的许多轶事和政绩，可能还有宋时的花柳，故值得去追寻。“断桥，又名段家桥，万柳如云，望如裙带。”（同上）它为白堤的入口处。在此买了有名的美酒，带着去孤山一饮，必定会更有诗意的。孤山“去钱塘旧治四里，湖中独立一峰。圆法师铭曰：‘群山四绝，秀出波心。'”（《淳祐临安志》卷八）北宋时林逋字君复，钱塘人，隐居于孤山。宋真宗闻其名，诏州吏岁时劳问，卒后谥和靖先生。处士林逋庐以后成为西湖名胜之一，但在南宋后便不存了。曾瑞“志不屈物，故不愿仕”，与林逋当有身世共鸣之感，所以特地沽酒，欲在孤山与逋仙一醉。这首抒写游赏西湖的小令虽然短小，却将游赏经过叙述得兴趣浓郁、层次清楚。结尾突兀地来了一笔景语，春雨如甘露一样洒在盛开的梨花上，更加鲜艳欲滴，以景结情，含蕴无穷。“洒梨花暮雨”，当是实景，一方面表明游湖抵暮而归，另一方面也抓住了西湖美的特征。如果对西湖有实感的人定会感到：二月春分时节梨花欲开的时候，湖上细雨霏微，堤上绿柳含烟，四周山色空蒙，西湖如西子在迷蒙的白纱之中有异样之美。作者曾瑞是北方大兴（府治今北京城西南）人，他“自北来南，喜江浙人才之多，羡钱塘景物之盛，因而家焉。”（《录鬼簿》卷下）从这首小令可见到作者对西湖景物深切的热爱。南宋词人有许多吟咏西湖的作品，以客观描绘景物见长，风格细腻婉约。这首小令则长于主观的叙述，风格疏淡潇洒，别是一种趣味了。
（谢桃坊）
〔南吕〕四块玉·叹世
曾瑞
罗网施，权豪使，石火光阴不多时。劼活若比吴蚕似。皮作锦，茧做丝，蛹烫死。
这支小令名为“叹世”，实乃讽刺世态之作，其中有感叹、有愤慨，更多的则是嘲讽、揭露和鄙视。
小令开笔，便以“罗网施”为喻，将当时的封建社会比拟成一个罗网遍布的魍魉世界，形象贴切。而次句揭露设置这天罗地网的正是那些不可一世的权豪势要，可谓一针见血。紧接着，作者笔锋一转，以嘲讽的口吻诅咒这些朋比为奸之辈：他们纵然机关算尽，但其煊赫之势不过如敲石击火一样，难以长久，最后结局犹如蚕儿（吴蚕）一般，一世费尽心思，还是落得个剥茧作丝、织皮为锦的下场，而化为蛹的蚕儿，亦被活活地烫死。
这支小令对封建社会的批判深刻鲜明，作者对权豪势要满怀鄙视、愤恨，指责他们倚仗权势，处心积虑，施布罗网，巧取豪夺，坑害他人。元代社会实施残酷的民族压迫，把人分成四等。汉人、南人备受歧视，而蒙古人、色目人则享有各种特权，其中的权豪势要更是无法无天，肆意横行，他们可以打死人不偿命，可以任意夺人妻女，而官府也不敢过问。不少元杂剧对此都有很深刻的揭露。就连官修的《元典章》，也记载了权豪势要罗织罪名，害人性命的大量事实，这是历代罕见的。所以，元代人民对权豪势要深恶痛绝，作者正是站在普通百姓的立场上正告他们：如此为非作歹，终究横行不了几时，难免招致可悲的下场。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元代广大人民愤怒的心声。
这支小令艺术上也有可取之处。首先是言约义丰。短短的二十九字蕴涵了丰富的思想内容，带有强烈的批判性。其次，比喻手法简洁而形象。石火光阴，前人多喻人生有限，诸多伤感，如白居易《对酒五首》：“石火光中寄此身”，便是感叹世事如昨，人生如寄，为人世的短暂而悲哀。而作者却用来比喻权豪势要者好景不长，新颖别致，且嘲讽、愤慨、鄙视之情洋溢其间，使“叹世”的意义更加明显，可谓匠心独运。“吴蚕”的比喻也十分贴切而生动。吴蚕历经春秋，辛苦作茧，最后是被活活烫死。权豪势要者“劼活”（意为费尽心机）一世，也不过如此下场。同时，还暗寓他们系“作茧自缚”之意，紧扣并深化了“叹世”的主题。其三，小令音节急促，字音却十分浏亮。例如，结尾的“皮作锦，茧作丝，蛹烫死”，连续三个三字句，节奏急迫紧促，读起来朗朗上口，不仅收顿有力，而且生动地表现出作者对权豪势要者尽情揶揄嘲弄的神态，显示出作者选字遣意的功力。
（杜朝光）
〔南吕〕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闺中闻杜鹃
曾瑞
无情杜宇① 闲淘气，头直上耳根底。声声聒得人心碎。你怎知，我就里② ，愁无际？帘幕低垂，重门深闭。曲阑边，雕檐外，画楼西。将春酲③ 唤起，将晓梦惊回。无明夜，闲聒噪，厮禁持④ 。我几曾离，这绣罗帏，没来由劝我道不如归。狂客江南正着迷，这声儿好去对俺那人啼。
〔注 〕①杜宇：杜鹃鸟的别称。杜宇为古蜀国国王，号望帝，后归隐。因思其子民魂化为鹃，夜夜泣血。事见《蜀王本纪》以及《华阳国志·蜀志》。②就里：心里、内情。③酲（犮héng呈）：酒后困倦的样子。④厮禁持：相折磨，捉弄人。
这支小令写思妇情思，新颖别致。
小令以女主人诅咒杜鹃开始，已点明正是“杨花落尽子规啼”的暮春季节，这就暗中逗起春情难遣、春愁无限的情思。她咒骂杜鹃鸟无情，淘气，原因就是它的叫声传入闺中，从人头上直进入耳根底，叫得人心都碎了。原来，女主人有自己的无边愁闷。她在“帘幕低垂，重门深闭”的画楼里，昼长无事，正春睡消闲，不料，杜鹃的啼声却在“曲阑边”、“雕檐外”，一直到“画楼西”不停地聒噪，将她吵醒。不仅使她睡意消了，还惊回了她的好梦。这鸟的啼声不分白天黑夜，已令人烦扰不安、难以忍受，何况它叫的正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可自己正孤零零地呆在雕檐曲阑之下，帘幕绣帏之中，欲归何处呢？而那位该归不归的“狂客”（指外出的丈夫），还远在江南，乐不知返呢！杜鹃鸟的“不如归去”，正好该对着那厮的耳边叫，让他知道还有人在“无明夜”地盼他早日回归。
小令以女主人对杜鹃啼声的心理感受贯穿全曲，把杜鹃“聒得人心碎”的情景淋漓尽致地进行铺张，新颖别致，使思妇那种又爱又恨的复杂心情表达得十分真切、细腻感人，真是丝丝入扣。小令采用了代言体的表达方式，直抒胸臆，平白如话，摹景状物，惟妙惟肖，如“我几曾离，这绣罗帏，没来由劝我道不如归”，便活脱脱地画出了女主人又恨又嗔的神态，使读者感觉到十分亲切自然。这首作品是带过曲，由〔骂玉郎〕、〔感皇恩〕、〔采茶歌〕三支小令组成。作者充分运用了带过曲的特点，叙事不温不火，起承转合天衣无缝。音节上衔接自然、圆润爽口。语言本色当行，质朴中兼有俳谐之趣，时时缀入一二方言俗语点缀其中，更显得俗中带妍。明人李开先称此曲“急并响亮，含有余不尽之意”（《词谑》），足见前人对其的赞赏了。
（杜朝光）
〔般涉调〕哨遍·羊诉冤
曾瑞
十二宫分了巳未① ，禀乾坤二气成形质。颜色异种多般，本性善群兽难及。向塞北，李陵台畔，苏武坡前，嚼卧夕阳外。趁满目无穷草地，散一川平野，走四塞荒陂。驭车善致晋侯欢，拂石能逃左慈危。舍命于家，就死成仁，杀身报国。
〔幺〕告朔何疑，代衅钟偏称宣王意。享天地济民饥，据云山水陆无敌。尽之矣！ 蹄熊掌，鹿脯獐𤜱② ，比我都无滋味。折莫③ 烹炮煮煎熛蒸炙，便盐淹将巵④ ，醋拌糟焙。肉麋肌鲊可为珍，莼菜鲈鱼有何奇。于四时中无不相宜。
〔耍孩儿〕从黑河边赶我到东吴内，我也则望前程万里。想道是物离乡贵有些峥嵘，撞着个主人翁少东没西。无料喂把肠胃都抛做粪，无水饮将脂膏尽化做尿，便似养虎豹牢监系。从朝至暮，坐守行随。
〔幺〕见一日八十番觑我膘脂，除我柯杖外别有甚的。许下浙江等处恶神祇，又请过在城新旧相知。待赁与老火者残岁里呈高戏，要雇与小子弟新年中扮社直⑤ 。穷养的无巴避⑥ ，待准折舞裙歌扇，要打摸暖帽春衣。
〔一煞〕把我蹄指甲要舒做晃窗，头上角要锯做解锥，瞅着颔下须紧要絟挝笔；待生挦我毛裔铺毡袜，待活剥我监儿⑦ 踏磹皮⑧ 。眼见的难回避。多应早晚，不保朝夕。
〔二〕火里赤⑨ 磨了快刀，忙古歹⑩ 烧下热水。若客都来抵九千鸿门会。先许下神鬼颩⑪ 了前膊，再请下相知揣了后腿，围我在垓心内。便休想一刀两段，必然是万剐凌迟。
〔尾〕我如今剌搭着两个蔫耳朵，滴溜着一条粗硬腿。我便是蝙蝠臀内精精地，要祭赛的穷神下的呵吃。
〔注 〕①十二宫：古代星命术士称人生时为宫，以地支名宫为十二宫。巳宫属蛇，未属羊。②獐 ： ，疑作羓（bā），腊肉。獐 ，以獐制为腊肉。③折莫：不论、任凭；唐人作遮莫，意同。④将巵：与下句之“糟焙”对应，疑为“酱渍”之借音。酱，调味品，《论语·乡党》“不得其酱不食”。⑤社直：节日时村社迎神所扮演的杂戏为社火，在社火里担任角色为社直。⑥巴避：来由。⑦监儿：当指肉皮。⑧磹（tán）皮：制好压光的皮张。⑨火里赤：厨师，蒙古语。⑩忙古歹：小番，蒙古语。⑪颩（biāo）：挥击。
《诗·豳风·鸱鸮》和汉乐府《乌生》、《枯鱼过河泣》等作品以寓言的表现方式表达了古代人们所遭受的苦难，这已成为我国诗歌传统之一。由于元代阶级压迫和民族压迫严重，元人散曲里也采用了传统的寓言表现方式，并在思想和艺术方面都达到了新的高度。元代前期作家姚守中创作了新颖别致的套曲〔粉蝶儿〕《牛诉冤》，曾瑞继之作了这曲《羊诉冤》，而寄意尤为深刻。
作者以拟人的手法赋羊予人格化，它向人们诉说冤屈，希望引起人们的同情和公平的评判。羊属反刍类哺乳动物，有山羊、绵羊、羚羊等多种。曾瑞所写是代山羊诉冤的。〔哨遍〕一曲，它先交代了自己的家世、习性、能力和社会作用。在星命术士看来，羊乃十二命宫之一；可见于动物中是很重要的一种。它又同万物一样因得天地乾坤之气而有形有质遂成为动物。羊的家族很众，仅山羊即有黑、灰、褐等颜色。若与其他动物比较，它的禀性最为善良温和，按天理应是善有善报。我国北方，特别是长城外汉代李陵和苏武居住过的地方水草丰美，便是羊的故乡。在故乡与同伴们过着自由而愉快的生活，有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夕阳、草地、川野、荒陂。从前晋武帝因“并宠者众，帝莫知所适，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请。宫人乃取竹叶插户，盐汁洒地，以引帝车。”（《晋书·胡贵嫔传》）东汉末年的方士左慈，很有法术，曹操欲试其法术特遣人追杀，“乃敕收慈。慈走入群羊中，而追者不分。……于是群羊咸向吏言曰：‘为审尔否？’由是吏亦不复知慈所在。”（《太平广记》卷十一）羊不仅有如此特殊的本领，而且还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可贵气节。就羊在社会中的作用而言，古代帝王非常重视其在祭祀中的意义。帝王于每年季冬颁发来年十二个月的政事给诸侯，诸侯于月初则告祖庙受而行之，称为告朔。告朔时须用生羊（饩羊）以祭。后来诸侯并不视朔，只祭供生羊。孔子的弟子子贡不赞成这样虚应故事，孔子说：“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论语·八佾》）可见“告朔”之礼是难以废除的。古代还有一种“衅钟”的仪式：帝王凡铸成纪功告祖的钟，必须杀牲，以血涂钟隙。春秋时齐宣王见人牵牛将以衅钟，牛的恐惧之状使宣王不忍杀它。牵牛者说：“然则废衅钟与？”宣王说：“何可废也，以羊易之。”（《孟子·梁惠王上》）除了这些祭祀场合而外，羊还是古代人们的主要肉食品，其味之美，水陆所产食物皆莫能匹敌。如向来所传的山珍野味等物相比之下都淡而无味了，江南水乡负有盛名的莼羹鲈脍也显得不足为奇了。因为羊肉的烹调方法很多，吃法也很多，最易得到，而且一年四季都宜食用。这一大段的叙述有理有据，态度严肃，强调了羊与人类生活的重要关系。它的善良和无私贡献，使它理应受到社会人们的关心和爱护。当然这是就羊类的整体意义而言的，但曲中抒情主体的命运却是非常悲惨的。
〔耍孩儿〕以下写这只不幸的羊从我国北方被赶到南方是其命运的转折点。它根据物离乡贵的商品流通的一般法则，认为此去的前程美好，谁知竟交了噩运。自此以下，作者以悲愤的心情和嬉笑怒骂的态度，叙述了善良的羊的不幸遭遇。它的新主人是十分刻薄而贪鄙的。羊所处的环境条件十分简陋，“少东没西”，不能保证正常的生活必需。“无料喂把肠胃都抛做粪，无水饮将脂膏尽化做尿”，这两句以极度的夸张，深刻地揭示了剥削者残酷狠毒和贪婪的本质，最真实地表现了不堪忍受的饥饿的折磨。主人不仅不供给饲料，而且监守严密，预示着正在进行一种卑劣的计谋。作者描述主人的计谋时富于夸张谐谑，写得笔飞墨舞。主人频繁地估量羊的脂膘，可是它已因饥饿折磨而瘦如柯杖了。如此羸弱的羊本应养肥再杀，而这些人竟贪馋得迫不及待。“神祇”本指天地之神，“享天地”是羊的传统的职责，不应有怨恨情绪的，但这回却是将它用来祭享浙江等处的恶神恶鬼。“江南之俗，火耕水耨，鱼稻富饶，不忧饥馁，信鬼神，喜淫祀。”（《乾道临安志》卷二）于是它将成为愚昧的淫祀的牺牲品。这主人非常狡猾，要在可怜的羊身上多弄些钱，于是打算先赁与庙里杂工（老伙）和杂剧伶人们（子弟）用来迎神赛社。而且可能用它来抵算（准折）伶人子弟舞裙歌扇的耗损，以便他们准备（打摸）新的衣物。种种贪鄙卑劣的（穷养的）打算激起了善良温驯的羊禁不住咒骂起来。经过几番磨难之后，终于临到被宰杀了。
宰杀的过程被作者描述得特别细致生动，这是古代诗词里所罕见的。将宰杀时，羊的蹄甲、头角、颔须、毛和皮已被人们计算着种种用途。必然是将其蹄甲制成薄片为窗棂的装饰（晃窗），头角用来镶嵌小刀的柄（解锥），颔须可制成长毫挝笔，生扯下的羊毛可以铺垫毡袜，活剥下的生皮可以制革。这将使羊痛苦难堪，令人惨不忍睹。凌迟处死是古代最残忍的死刑，即剐刑。此刑始于五代，至元代始列入国家正式刑法。这只善良的羊无辜地被肢解凌迟处死了。作者写围观的人群很多，都要来看这场似鸿门宴会的屠杀，而温驯的羊却像被围困在中心，等待着挨千刀万剐的惨刑。尾声里是一个悲惨而可怜的形象：两耳耷拉下垂、残存僵腿、剥皮精赤的羊的胴体。胴体的形象是全曲曲意的高峰，同时又是全篇的终结，很有艺术力量。结尾的一句非常深刻地突出了主题思想：善良的弱小者成了祭祀穷神恶鬼的牺牲品。
在曾瑞之前，姚守中的《牛诉冤》表达的是未尽其力的病牛“元阳寿未终，死得真个屈苦”；在曾瑞之后，刘时中的《代马诉冤》表达的是未受知遇的马死后“则怕你东讨西征那时节悔”。这些寓言的表现方式都是有一定现实寓意的。很显然，曾瑞的《羊诉冤》所表达的是社会中善良弱小的普通平民所遭受的迫害或社会性的灾祸，成了无辜的牺牲品。这个主题是有普遍深刻的现实意义的。但是，我们联系作者生平经历来看，此曲的思想还含有另一层特殊的意义。曾瑞是“自北来南”定居杭州的，他不愿屈志入仕，其生活比较困难，所谓“江淮之达者，岁时馈送不绝”（《录鬼簿》卷下），而实际上是接受了一些人的赒济。羊之被赶到“东吴内”以及不幸的遭遇，而最终成了“浙江等处恶神祇”的祭品：这都明显地寓写了个人身世之感，间接地透露了作者在杭州的某些遭遇。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冷嘲热讽、嬉笑怒骂的对象主要是主人和神祇，主人用无罪羔羊的血肉去祭祀神祇，不正是那些剥削者用人民的血汗脂膏去上供主宰他们的统治者的象征么？
（谢桃坊）
〔商调〕集贤宾·宫词
曾瑞
闷登楼倚阑干看暮景，天阔水云平。浸池面楼台倒影，书云笺雁字斜横。衰柳拂月户云窗，残荷临水阁凉亭。景凄凉助人愁越逞，下妆楼步月空庭。鸟惊环佩响，鹤吹铎铃鸣。
〔逍遥乐〕对景如青鸾舞镜。天隔羊车，人囚凤城。好姻缘辜负了今生，痛伤悲雨泪如倾。心如醉满怀何日醒？西风传玉漏丁宁。恰过半夜，胜似三秋，才交四更。
〔金菊香〕秋虫夜语不堪听，啼树宫鸦不住声。入孤帏强眠寻梦境，被相思鬼绰① 了魂灵。纵有梦也难成。
〔醋葫芦〕睡不着，坐不宁；又不疼不痛病萦萦。待不思量霎儿心未肯，没乱② 到更阑人静。
〔高平煞〕照愁人残蜡碧荧荧，沉水烟消金兽鼎。败叶走庭除，修竹扫苍楹。唱道是③ 人和闷可难争，则我瘦身躯怎敢共愁肠竞？伤心情脉脉，病体困腾腾。画屋风轻，翠被寒增，也温不过早来袜儿冷。
〔尾〕睡魔盼不来，丫鬟叫不应，香消烛灭冷清清。唯嫦娥与人无世情，可怜咱孤另：透疏帘斜照月偏明。
〔注 〕①绰：此为抓住之意。②没乱：即没乱煞，指心绪缭乱、着急。③唱道是：正是。
曾瑞是一位善于描写妇女心理的作家，其今存的散曲里写闺情、闺怨、闺思的便有小令十四首和套曲一套。这类作品抒情意味浓郁，很受社会的欢迎，又最适宜于女艺人们演唱。从曾瑞的生平事迹来看，他未曾入仕，更不可能有宫廷生活的直接感受，因此所写的宫词实为闺怨的扩展。宫词是我国诗歌中传统题材之一，唐人对此很感兴趣；宋诗里虽有王珪、宋徽宗、杨皇后写过大量表现宫人生活的作品，但在宋词里却基本上无此题材，元曲中也很少见。曾瑞这个套曲正丰富了散曲的题材，可谓空谷足音，因而弥足珍贵。我国古代帝王为了满足其穷奢极欲的生活，在宫中不仅有数千宫女和嫔妃，而且还经常从民间选取大量的年轻美貌的女子入宫。绝大多数的民间女子一旦进入皇宫便注定了终生不幸的命运，让青春在禁锁之中慢慢枯萎，一睹天颜或身蒙宠幸的机缘是非常渺茫的。所以唐人的许多宫词都是抒写宫人之哀怨的。元代统治者入主中原之后，不仅诏选蒙古族女子入宫，还从江南选取汉族女子。据《马可波罗游记》载：“他（世祖）有四个合法的正宫皇后。……她们四人均享有皇后的称号，各居一座皇宫。每一位皇后有三百多个年轻貌美的宫娥。除此以外，还有内寝宫女、大批的青年男仆和其他宦官。所以，每一个皇后的宫里，侍从人员总计达万人左右。”曾瑞的宫词，正表现了宫人痛苦的精神生活。
全曲的时间线索是非常清楚的，是从一个秋日的入暮直到更阑将晓，按时间的顺序细致地写出宫人这一夜的感受和思绪。它是以宫人语气的代言体方式进行叙述的，这样较为亲切而易于感人。曲以宫人日暮登楼览景起笔。她因“闷”而登楼，打算观赏暮景以消遣胸中的愁闷。远处秋高气爽，天阔水平，景象开旷平远，天空雁行斜横；近处楼台的倒影映入池面，装饰华美的窗户前飘拂着衰柳，临水的亭阁掩映在残荷之中。这一切都是翠减红衰的凋残景象，给人以萧瑟凄凉的感受。因此，未能解闷反而愈增新愁。“下妆楼步月空庭”是一笔勾勒，表示时间地点的转换，又表明宫人再以赏月来遣愁。空庭步月，她的环佩叮咚之声使栖鸟惊起，楼阁上碎玉片子制作的风铃在秋风里发出细碎之音。这两种声响都须在极静的环境里才能被感知的，以此表现了空庭的寂寞。显然她又未能遣去愁闷。夜深了，宫人回到室内，因触景生情，不免要感念个人的命运。传说古代“罽宾国王买得一鸾，欲其鸣，不可致。饰金繁，饷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异苑》卷三）这位宫人对秋夜之景犹如鸾对镜影一样的悲痛。晋武帝曾乘羊车随意以幸宫人，“天隔羊车”即谓与皇帝如天渊之隔，永无见期；“人囚凤城”即谓自己似罪人一样被囚在京城而失去自由了。这是现实的毫无希望的困境。按她的青春美丽在民间当有一段好姻缘的，但因囚于宫内而全破灭了。为此，她悲伤流泪，愈觉孤寂难度，夜长如岁，虽然方过夜半，却好像过了三个秋天。古时晚上有更夫敲击器物报时，一夜分为五更，三更属半夜，到四更时已过半夜了。这时宫人准备入睡，但秋虫唧唧的鸣声和宫树栖鸦的夜啼都增人悲愁。她“入孤帏强眠”是为了在梦境里实现自己的愿望，即对“好姻缘”的追求。可是她的魂灵似被相思鬼抓去了，不由自己支配，因而难入梦境。这曲折地表明她的悲痛是因强烈的爱情相思所致。显然她在民间时是有情人的，自选入宫中而破坏了好姻缘，入宫的冷遇使她愈加对过去情人思念不止了。夜长难寐、坐卧不宁、恹恹成病，而且即使一霎的时间也不可能不痛苦地思念情人。这样的心绪烦乱直到了更阑，即五更已完，曙色将临了。这时的情景尤为凄惨：蜡烛已经烧残，烛光将灭；兽形香炉内的沉香焚尽，香气慢慢消散，室外的落叶与竹枝因风之吹动而在庭楹间发出破碎的细声。这样凄厉的环境确令失眠的宫人难以忍受。真正是（唱道是）应了俗话所说的“人和闷可难争”，意谓人是斗不过自己的愁闷。因此她认为像自己这样病弱的身子是不敢再与自己的愁闷相斗了，遂为愁闷所困。一阵晓寒，更觉袜儿冷凉，没有丝毫的暖意。尾声里的“香消烛灭冷清清”是将全曲悲伤凄凉的情感推向了高峰，形象地暗示了宫人的寂寞与不幸。全曲以偶然的想象为结，荡开曲意，产生空灵含蕴的艺术效果。宫人在绝望的情绪中忽然因见到疏帘透过西斜的月光而联想到月里的嫦娥了。世态多变，人情冷暖，在当时社会的世俗里是常见的。宫人发觉：只有嫦娥不具世俗的偏见，总是将清光洒遍人间。所以只有嫦娥才可怜她的孤零，特意将月光照着她。这想象是自欺的幻觉，并非真实的，而真实的情形却是在皇宫里没有任何人去可怜和同情她。
作者以精细的描绘和丰富的想象表达了宫人的不幸与痛苦。其形象的生动丰满、情节的层次清晰和心理描写的细致，都是在以前的宫词里难以见到的。这体现了作者高度的艺术技巧和表现能力。作者以客观的艺术形象从一个侧面批判了封建的后宫制度摧残人性的不合理性，表达了对那个社会中不幸妇女的深深同情。因为作者缺乏宫廷生活的实感，我们不难发现曲中对后宫特定环境的描述是非常不够的，如果去掉“宫词”、“羊车”、“凤城”这几个词语，便很难断定它是写的宫人秋怨了。宫中供使役的女子为宫女，曲中“丫鬟叫不应”，当是“宫女叫不应”，因丫鬟乃普通官员或富贵人家里的婢女之称。这也是不熟悉宫廷生活的小小疏忽。不过，作者全凭想象将宫人精神生活写得如此生动细腻，是已很值得我们叹服的了。曾瑞是一位艺术风格丰富多样的作家，其自我抒情之作具有元人粗率、潇洒、嘲讽的特点，而其闺情之作的笔调则是婉约细致、精美含蓄的。这套宫词正代表了作者后一倾向的艺术风格。
（谢桃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