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仲明
【作者小传】
(1343—1422后)一作贾仲名,号云水散人。淄川(今山东淄博)人。后移居兰陵。明成祖朱棣在燕邸时曾为文学侍从,甚得宠爱。曾为钟嗣成《录鬼簿》补撰关汉卿等八十二人的吊词,为戏曲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一说《录鬼簿续编》亦为他所作。所作杂剧今知有十六种。现存《玉梳记》、《菩萨蛮》、《玉壶春》、《金安寿》、《升仙梦》五种。一说《裴度还带》亦是他所作。另存有散曲作品若干。
李素兰风月玉壶春·第一折
贾仲明
〔六幺序〕呀!猛见了心飘荡,魂灵儿飞在天,怎生来这搭儿遇着神仙?他那里眼送眉传,我这里腹热心煎,两下里都思惹情牵。他则管送春情不住相留恋,引的人意悬悬似热地蚰蜒。他生的身躯袅娜真堪羡,更那堪眉弯新月,步蹙金莲!
〔后庭花〕感谢你个曲江池李亚仙,肯顾恋这贬江州白乐天。愿你个李素兰常风韵,则这个玉壶生永结缘。双通叔敢开言,着你个苏卿心愿!我虽无那走江湖大本钱,也敢陪家私住几年。
〔柳叶儿〕也养的恁满门宅眷,也是我出言在骏马之前。哎,你个谢天香肯把耆卿恋。我借住临川县,敢买断丽春园,一任着金山寺摆满了贩茶船!
本剧正名为《李素兰风月玉壶春》,《元曲选》署为“武汉臣撰”,但各本《录鬼簿》武汉臣名下都只有《玉堂春》而没有《玉壶春》;相反,在《录鬼簿续编》贾仲名的名下,却赫然有这个剧目。显然是臧懋循弄错了。《玉壶春》和《玉堂春》实在是两个不同的剧本,前者的著作权应属于贾仲名。
剧本写扬州人李斌(字唐斌,别号玉壶生)与妓女李素兰悲欢离合的一段故事。〔六幺序〕写初见时心情的激动,双方的表现,以及女方的体态、仪表,都是通过主人公的主观感受写出的。“猛见了”三句,写乍睹佳丽时涌起的感情体验:心儿飘荡,精神恍惚,好像灵魂出了窍、飞到了天上那样;对方的美丽,使他产生了如遇神仙的感觉。“他那里”三句,写两人感情的交流:一方是眉目传情,一方是“腹热心煎”——心急如焚地想接近对方,两下里都被情的绳索牵住了。“他则管”二句,是上面三句的同义反复;以“蚰蜒”(一种栖息于房屋内外阴湿处的小虫,共有足十五对,像蜈蚣)在热地上乱爬的慌乱之态来形容“意悬悬”的情景,把焦急盼望的意念写活了。这里比喻用得通俗,反复也因写来有所变化而不使人感到累赘重复。“他生的”三句,写出了一个身材苗条轻盈、眉弯足细的古代美人形象,补充说明了他心荡神驰的原因。这支曲子从构思到词句都颇似《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张生初遇莺莺的唱段,说明作者是善于向前辈学习的。
〔后庭花〕是李素兰请李斌到花坞共饮时李斌所唱,对她的邀请表示感谢,并希望永结良缘。这里用了几个典故来表达这种意思。“李亚仙”是石君宝杂剧《曲江池》中的女主角,她三月三日到曲江池游春,遇郑元和,就请他来同席,并接受了他的爱情(故事源出白行简《李娃传》);这里用来比李素兰。“贬江州白乐天”也是用元杂剧《青衫泪》中白居易贬江州遇琵琶女以结良缘之事(白居易《琵琶行》诗未说与琵琶女有恋爱关系)以自况。“双通叔”和“苏卿”是用双渐苏卿的故事:庐州妓苏小卿与书生双渐(字同叔,一作通叔)相爱,双渐去求官,久而不还,假母受江西茶商冯魁银子,将苏卿卖给他,后双渐状元及第归,追赶苏卿的贩茶船至金山,见其寺中的题诗,遂一夜千里赶到临安,终于夺回苏卿,结为夫妇;这里用来比喻他和素兰两人。使用典故与直叙衷曲相结合,使这段唱词的内容表达得十分清楚,也很富于诗意。
李素兰风月玉壶春——明刊本《元曲选》
〔柳叶儿〕一曲,承上文末二句而下,表示愿花钱为素兰脱籍,养她全家。这段曲也用了典故。“谢天香肯把耆卿恋”是关汉卿杂剧《谢天香》中所写柳永(字耆卿)与妓女谢天香的爱情故事。“临川县”、“丽春园”仍是双渐苏卿故事,双渐曾做临川县令,苏卿曾住丽春园,故称。“你个谢天香”至结尾几句是说:你如果爱我,我一定为你脱籍,排除困难去争取我们的爱情圆满实现。这种衷曲的披露是诚挚的。
通观这三段曲词,我们看到李斌对李素兰的爱情是真诚的、深厚的,作者将它放在剧本的开头,肯定两人爱情的执着与忠实,从而使鸨母和富商的破坏特别引人痛恨。对戏剧冲突的发展,对人物性格的刻画,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曲词比较通俗朴素,使用的典故都是民间传说和戏曲中常用的故事,与一般文人使用的不同。
(洪柏昭)
吕洞宾桃柳升仙梦·第三折
贾仲明
〔越调·斗鹌鹑北〕经了些水远山遥,畅好是天宽地狭。野店生莓,山城噪鸦。崎岖长途,奔驰瘦马。昏邓邓尘似筛,扑唐唐泥又滑。绿水堤边,青山那答。
〔紫花儿序北〕夕阳古道,客旅人稀,老树槎枒。一林红叶,三径黄花。看了那、高低禾黍,纷纷桑共麻。俺则为功名牵挂。今日个背井离乡,几时得任满还家?
〔诉衷肠南〕你道是功名牵挂,早过了夕阳下,一带云山似图画。眼巴巴几时得到京华!过山遥路远怎去?他教我心惊胆颤怕。如今容颜瘦,倒不如受辛勤还家罢!我如今力困筋乏。
贾仲名是由元入明的杂剧作家,号云水散人,淄川(今山东淄博)人。据《录鬼簿续编》称:其“天性明敏,博究群书,善吟咏,尤精于乐章、隐语。尝侍文皇帝于燕邸,甚宠爱之,每有宴会应制之作,无不称赏”。“所作传奇、乐府极多,骈丽工巧,有非他人之所及者。一时侪辈,率多拱手敬服以事之。”并录其所作十四种杂剧之名。钟嗣成在写《录鬼簿》时,曾制《凌波仙》曲以吊前辈及同代曲家中若干已卒的知友,贾仲名读钟氏原著后,对其余八十二人补撰了吊曲。今存杂剧五种,《升仙梦》为其中之一。
《升仙梦》所写是吕洞宾奉南极老人之命,去点化汴京梁园馆聚香亭畔的桃柳二树。二树年久成器,有道骨仙风,怕其迷却仙道,故先使其托生为人,长于富贵之家,结为夫妇。在重阳节登高饮酒时,吕洞宾设为梦境,梦中丈夫受诰敕为官,夫妇赴任,汉钟离在二人梦中化为强盗,劫财害命,使之警醒出家,最后得以成仙。从思想内容上讲,《升仙梦》并无出奇之处。元人以神仙道化作为杂剧的一大题材,写吕洞宾故事而较有名的,就有马致远的《黄粱梦》、《岳阳楼》和范康的《竹叶舟》、谷子敬的《城南柳》等。《升仙梦》以形式的革新见长。元剧或为正末主唱的末本,或为正旦主唱的旦本,此剧却是正末、正旦同唱。杂剧都唱北曲,元末沈和虽始开南北曲合套的先例,但其所作的《潇湘八景》、《欢喜冤家》等,都仅是散套,《升仙梦》却以正末唱北曲,正旦唱南曲,为杂剧中首创。因此,可以认为,贾仲名是顺应南曲日盛的历史潮流,起而更新杂剧的旧有规律,他的这种尝试和努力,是值得肯定的。
《升仙梦》第三折所写的是:桃柳二树托生的柳春与陶氏入于梦境,柳受诰敕通判江西,在赴任途中,夫妇遭盗遇害,梦醒得悟,随吕洞宾出家。这里的〔斗鹌鹑〕等三支曲子,即赴任途中的夫妻对唱,前二支北曲为正末所扮柳春唱,后一支南曲为正旦所扮陶氏唱。表现了旅途辛苦,宦思与羁情交织,有强烈的抒情性。
第一支曲子以“经了些水远山遥”开头,点出所行已非一日之意,“水远山遥”可见行程之远。次句接之以“畅好是天宽地狭”,“畅好是”即真是、正是之意,由于不是一马平川,而是山路崎岖,视野受阻于千山万嶂,故曰“天宽地狭”。所宿处是“野店生莓”,草盛自然人迹少,所行处是“山城噪鸦”,亦见萧条冷落之状。无论顾后还是瞻前,都是“崎岖长途”,无论以往还是明天,都将“奔驰瘦马”。由于剧中的柳春、陶氏“是这长安城中点一点二的财主,家私有万倍之利的人家”,不堪鞍马劳顿可谓必然。“昏邓邓尘似筛,扑唐唐泥又滑”,复叠而兼象声,突出“尘”“泥”二端,将旅途艰难作了进一步渲染。但是,毕竟此行在于赴任,终极目标不会失去光彩,因而,曲终又出以“绿水堤边,青山那答”二句,在不甚谐洽协调之中,却蕴有与仕宦心情合拍之意。
第二支的〔紫花儿序〕仍是正末所唱。眼前行经古道之上,天边一抹夕阳,行人稀少,只见路旁老树枝丫歧出。时值深秋,一林红叶似火,三径黄花如金。放眼望去,高高低低的田野上长满禾黍桑麻。想到山野农夫还能饱览黄花红叶,享受收获禾黍桑麻之乐,而自己却牵挂着功名,背井离乡,不由得起桑梓之想,有“几时得任满还家”之叹。
第三支的南曲〔诉衷肠〕是正旦陶氏所唱。首句“你道是功名牵挂”,接过柳春话茬,次句“早过了夕阳下”,可见经行之中,时间推移,暮色将临。“一带云山似图画”,将薄暮之中云山相接,似泼墨的图画,作了传神的描绘。作为女子,陶氏更不堪劳累,故有“眼巴巴几时得到京华”之叹,此处从曲意分析,“京华”当指任所南昌。“过山遥路远怎去?”较之丈夫来,她所唱更为直露,且与“为功名牵挂”相较,感受自然不同。而“他教我心惊胆颤怕”一语,则更见对畏途之惧,也暗伏下遇盗一笔及所起之情。由于辛苦而容颜消瘦,故直言倒不如还家。结句的“我如今力困筋乏”,看似平实,却见实情之所由生,不重诗意却合乎剧情,拙朴之中,心绪情由极易体味。
由于吕洞宾劝柳春、陶氏修行遭拒,故设以梦境点化。生活中“颇积家财万贯有余”,梦中又受命通判江西,但赴任途中,备尝艰辛,“富”在此岸,“贵”在彼岸,两不沾边。现实的羁情上升到与功名相抗地位,柳氏更受不得辛苦,这三支曲子所昭示的是进不及官场、退不得还家之境。遂至梦中遭盗被杀,豁然醒悟,知富贵之不可求,人生将不可久,转而求点化,希冀长生。因而,在剧情的转折之中起了很大作用。
羁旅行役一直是诗词中的主要题材。宋代诗人梅尧臣曾以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和贾岛的“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作为“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范例,称道它们善表“道路辛苦,羁愁旅思”(见欧阳修《六一诗话》)。元曲中也颇多此类题材,虽然多以显豁直露区别于诗词的蕴藉含蓄,但名篇中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亦有化景为情的特点。《升仙梦》中这三支曲子,前二支正末所唱,也是抒发羁愁旅思,在意境上颇见〔天净沙〕的影响,尤其是前曲的“噪鸦”、“瘦马”,后曲的“夕阳古道”、“老树槎枒”,在意象营造上更为相似。但由于套曲不似小令,可着意铺排,不必将意象浓缩并置,因而〔斗鹌鹑〕和〔紫花儿序〕都前后妆点,极力渲染,且工于对句,以助抒情。前曲的首次两句、三四两句、七八两句,都属对工稳,但由于句式长短不同,词组搭配各异,故变化动宕,别饶风致,再辅以韵脚四声跌宕抑扬,使人起路途多变之想。次曲的四五两句,非仅为工对,且一“红”一“黄”,一“叶”一“花”,兼得声色之美。而正旦所唱的南曲〔诉衷肠〕,非但在思想感情上与前二曲有异,且“眼巴巴”、“心惊胆颤怕”等语,亦可见女子性格特征,全曲的语言较为朴实,不似前二曲的注重文采、藻饰,其实也颇见人物声口。总之,若谓《太和正音谱》评“贾仲名之词如锦帷琼筵”是过于抽象,则《录鬼簿续编》称其“骈丽工巧”却可以前面的分析来印证了。
(邓乔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