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文卿
【作者小传】
平阳（今山西临汾）人。生平事迹不详。所作杂剧今知有《东窗事犯》一种，现存。《全元散曲》录存套数一套。
地藏王证东窗事犯·第一折
孔文卿
〔混江龙〕想挟人捉将，相持厮杀数千场；则落得披枷带锁，枉了俺展土开疆。信着个挟天子令诸侯紫绶臣，待损俺守边塞破敌军铁衣郎！俺与你扫除妖气，洗荡妖氛，不能够名标簿上。刬地屈问厅前，想儿曹歹谋帝王前，不由英雄泪滴枷梢上。想着俺掌帅府将军一令，到不出的坐都堂约法三章！
孔文卿是元代著名的剧作家，以《地藏王证东窗事犯》传世。《东窗事犯》写北宋名将岳飞被奸相秦桧陷害至死，死后冤魂托梦，最终奸臣被惩的一段故事。据传，秦桧谋杀岳飞，曾事先与人在东窗下密谋过，故而称这次谋杀案为“东窗事犯”。本剧中一些曲子至今仍在昆剧中演唱，称为《扫秦》。这里所选的第一折〔混江龙〕曲写出了岳飞忠义而见疑，功高而被谤的愤懑以及世事不公、壮志难酬的悲哀。
岳飞是宋代名将，以“精忠报国”著称于世，智勇双全，爱国爱民，治军有方，天下无敌。敌人畏之云：“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可以想见岳飞的凛凛正气与盖世神威。岳飞成为千古忠臣良将的代表，得到了当时以至后世人们的尊崇和敬仰。然而功高盖世的岳飞最终是蒙冤被谗，惨死狱中，又激起了千古人们的愤慨不平。〔混江龙〕一曲质朴而深沉，刚正而悲愤，浑朴无华而个性化，在岳飞忠贞受屈、身陷缧绁的困惑、愤慨、悲哀中，也显示出了岳飞耿直威猛、朴厚赤诚的性格特征与英雄本色。
“想挟人捉将，相持厮杀数千场”，简洁朴素，不事渲染；不像文人出塞诗那样壮丽奇美，却强有力地烘托出一位沙场宿将刚劲威猛的老辣气势，威风豪情，溢于言外。然而“则落得披枷戴（“带”）锁”，这其中的困惑就见于言表了：世事是何等的荒唐！明察的老将随即从困惑转入了愤慨：“信着个挟天子令诸侯紫绶臣，待损俺守边塞破敌军铁衣郎！”岳飞的愤怒不止是向着谗佞害贤的奸相，而且是向着那愚暗误国的皇帝。他责问皇帝倒行逆施，愚昧不明；岳飞的悲愤之中，依然正气逼人，浑厚质朴中不失刚正本色，真切传神。面对无端的迫害，岳飞痛感抑郁冤屈，“俺与你扫除妖气，洗荡妖氛，不能够名标簿上”。他忠于君主，建树奇功，利国救民，却不得奖赏反被酷责，深冤巨痛，无处声诉，岳飞心中的痛楚悲哀，也就愈加地沉重，愈加地深切，愈加地难耐；它烘托出的这世情，这氛围，也就愈加地黑暗，愈加地压抑……
“儿曹歹谋帝王前”，“英雄泪滴枷梢上”，集中地强烈地反映了整个封建时代忠臣的惨痛。千百年中人们求得为官作宦，而做官做到当朝大臣，也不过是皇帝脚下匍匐效力的走狗而已，没有独立人格可言，更不要说平等、人权。古人早就以“走狗”来比喻贤臣名将，“狡兔死，走狗烹”，功高压众，忠诚可鉴的圣贤之具、将帅之才，也不过是任人驱使，任人宰割。“泪滴枷梢”的惨痛，是一个漫长的时代无数人的惨痛，也会唤起无数人惨痛的记忆和思考，引起人们长久的共鸣。
岳飞以他的忠正、刚勇、耿直、质朴的形象赢得了人们的敬爱；《东窗事犯》中岳飞的艺术形象也引起了人们广泛的理解、爱戴与同情，被人们传颂不已。人们同情、歌颂岳飞，痛骂、诅咒秦桧，实际上表达的是人们对千古忠奸的判断，表达了深入人心的传统的人格理想与社会理想。《东窗事犯》的〔混江龙〕也因之成为后世传诵的不绝之唱。
（马欣来）
地藏王证东窗事犯·第三折
孔文卿
〔越调·斗鹌鹑〕但行处怨雾凄迷，悲风乱吼。恰离枉死城中，早转到阴山背后。不能青史内标名，只落的钢刀下斩首。每日秦不管，魏不收，送的俺酩子里遭诛。更怕我葫芦提罢乎。〔紫花儿序〕三魂儿潇潇洒洒，七魄儿怨怨哀哀，一灵儿荡荡悠悠。俺不是降灾邪祟，俺是出力公侯。你问缘由，我对圣主明言剐骨仇。俺说的并无虚谬。谢上圣将这屈死冤魂，放入这凤阁龙楼。
〔小桃红〕躬身叉手紧低头，又不敢把龙床扣，拜舞山呼痛僝僽。见官里① 猛抬头，惊回御寝把天颜奏，灯影下诚惶顿首。臣说着伤心感旧，尚古自② 眉锁庙堂愁。
〔鬼三台〕臣在生时多生受，驰甲胄，做先锋帅首，向沙塞拥貔貅。臣说着呵自羞，想微臣挟人捉将一旦休，只落的披枷带锁遭重囚。臣想统三军永远长春，不想半路里拔着短筹。
〔紫花儿序〕臣性命不若如花梢滴露、风里杨花、水上浮沤。臣统三军、舍命与四国王做敌头，将四京九府平收。不想臣扶侍君王不到头，提起来雨泪交流。想微臣盖世功名，到今日一笔都勾。
〔金蕉叶〕臣舍性命沙场上战斗，臣出气力军前阵后。刬地撇俺在三闲里不愀。臣意社稷江山宇宙。
〔调笑令〕陛下，索趁逐，替微臣报冤仇。臣须是一日无常万事休，不能勾悬牌挂印将君恩受。只落的絣扒吊拷百事有，早难道臣宰千秋。
〔秃厮儿〕臣望写皇阁千年不朽，标青史万代名留。臣做了个充饥画饼风内烛。这冤仇、这冤仇、怎肯干休。
〔圣药王〕臣这方头、又不曾写犯由，也合三思然后再追求。臣海外、收复了四百州。将凌烟阁番作抱官囚，久以后再谁想分破帝王忧。
〔络丝娘〕臣舍性命出气力请粗粮将边庭镇守。秦桧没功劳请俸干吃了堂食御酒。他待将咱宋室江山一笔勾，好金帛和大金家结构。
〔绵搭絮〕臣趁着悲风淅淅、怨气哀哀。天公不管，地府难收，相伴着野草闲花满地愁。不能够敕赐官封万户侯。想世事悠悠，叹英雄逐水流。
〔拙鲁速〕臣将抽头、不抽头，向杀人处，便攒头。秦桧安排钓钩，正着他机彀，怎生收救！臣当初只见食不见钩。
〔幺〕想微臣志未酬。除秦桧一命休，陛下逼逐记在心头。将缘由苦苦遗留、明明说透。把那禽兽剐割肌肉，号令签头，豁不尽心上忧。
〔收尾〕忠臣难出贼臣彀，陛下宣的文武公卿讲究：用刀斧将秦桧市曹中诛，唤俺这屈死冤魂奠盏酒。
〔注 〕①官里：指皇帝高宗。②尚古自：尚自，仍然。
这是《东窗事犯》第三折。在一般是四折的元杂剧体制里，第三折往往是重场戏。这一折戏正是如此。它所写的岳飞冤魂向皇帝宋高宗托梦，申诉自己的冤屈和请求除死秦桧，激发正气，斥责邪恶。毫无疑问，和《窦娥冤》第三折一样，其感情表现得是很强烈的；而且也只有这样写，才有可能造成第四折中岳飞升天、秦桧罚入地狱的结局。它虽带有迷信成分，但也是人民愿望的一种体现。
这一折的十四支曲文大体可分四层。按照冤魂动作的需要，层与层之间是不一样的，下一层比上一层深入，有发展，可是它们又互相交错、重复。前三支曲文，可以当作第一层，主要写冤魂从枉死城（冤屈而死的鬼魂居处）向京城进发，到达皇帝榻旁。首曲〔斗鹌鹑〕中的“怨雾凄迷”、“悲风怒吼”，次曲〔紫花儿序〕中的“潇潇洒洒”、“怨怨哀哀”和“荡荡悠悠”，都是冤魂对自己孤独、凄凉、悲愤和哀怨的反复吟诵。人们熟知，岳飞被害于风波亭的时候，境况是非常凄惨的。生前如此，死后也必然如此，这一基调定得是恰当的。当然，首曲两句把“怨雾”和“悲风”并列，显然违反常理。雾天岂能有风，何况是“怒吼”的狂风！反之亦然。但这里写的不是自然景象，而是人物主观心境，主要极言其“怨”和“悲”。我们再看，冤魂一路行来，边走边回忆，想起自己无端被诬，却没有人站出来为之辩明澄清，首曲中的“秦不管、魏不收”，其意应当指此。他只好被秦桧在“酩子里”（暗地里）害死了，这是多么冤呵！首曲末句“更怕我葫芦提罢手”中的“葫芦”当是“糊涂”的谐音。“更怕”需细细咀嚼品味。冤魂从阴间来到阳世向皇帝申诉，这件事本身就表明了他的决心。但冤魂的思想有波动，他曾有过“糊涂罢手”的念头。他怕就怕在这个念头死灰复燃。这样写，就使得岳飞的魂不是“神”而是“人”了。同样，第三支〔小桃红〕中写岳飞魂在高宗榻旁“诚惶顿首”，也是活着时候岳飞性格的体现。这些，和那些把岳飞写成“超人”、“神”的文艺作品是不一样的。
第二层写冤魂向皇帝托梦，先诉说他自己壮志未酬。〔鬼三台〕以下三支曲文就是说的这个内容。〔鬼三台〕开头的“臣在生时多生受”句中的“生受”，是指难事、苦事、麻烦事。北宋京城开封失陷，徽、钦二帝被虏，国家危在旦夕，岳飞受命于危难之时，举旗抗敌，力挫金兵，即接下三句所谓的“驰甲胄，做先锋帅首，向沙塞拥貔貅”，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下文“想微臣挟人捉将一旦休，只落的披枷带锁遭重囚”二句，是指他在前方节节胜利时收到金牌，回朝遭囚事。末句“半路里拔着短筹”中的“筹”是古人计数用的工具。“拔短筹”是元曲中的常用语，这里意谓遭到秦桧的陷害而短命、夭折。
〔鬼三台〕后面的两支曲文，如〔紫花儿序〕中的“臣统三军、舍命与四国王（指金将兀朮）做敌头，将四京九府（泛指广大失地）平收。不想扶侍君王不到头”；如〔金蕉叶〕中的“臣舍性命沙场上战斗，臣出气力军前阵后。刬地撇俺在三闲里不偢（不看）。臣意社稷江山宇宙”，都可以说与〔鬼三台〕同一内容，只不过是用不同的语句表达出来而已。这是反复强调了岳飞的忠义和冤情。
要求报仇雪恨，揭露暗害自己的卖国贼秦桧，鞭笞贪恋禄位的人，是第三层的内容。这一层包括从〔调笑令〕到〔拙鲁速〕的六支曲文。〔调笑令〕中请求皇帝尽量利用一切机会，代他报仇（“陛下，索趁逐，替微臣报冤仇”），〔秃厮儿〕中申诉他做了画饼风烛，半途遭暗算，此仇怎能不报（“臣做了个充饥画饼风内烛，这冤仇、这冤仇、怎肯干休”），这是请求报仇的；〔络丝娘〕中说，秦桧和金国勾结，要把宋室江山奉送（“他待将咱宋室江山一笔勾，好金帛和大金家结构”），〔拙鲁速〕中又说，自己中了计，上了当（“秦桧安排钓钩，正着他机彀，怎生收救？臣当初只见食不见钩”），是揭露秦桧的。在秦桧对自己迫害时，那些朝中臣宰的态度呢？〔调笑令〕中说：“只落的絣扒吊拷百事有，早难道众臣千秋。”“千秋”这里当是“千古”、“逝世”的意思。岳飞冤魂发出朝中臣宰个个都死亡的慨叹，不是透露出他们不敢仗义执言的消息吗！那末皇帝的态度呢？〔圣药王〕中说，我这个“方头”（不通时宜的人），又没有犯罪的事由，应该三思而行；我收复了广大失地，可是将表彰忠臣、贤臣的凌烟阁，竟翻作成贪恋禄位的人“抱官囚”的场所。“久以后再谁想分破帝王忧。”如此下去，怎么得了呵！
最后一层，曲文只有〔幺〕〔收尾〕二支。〔幺〕的乐曲即前曲〔拙鲁速〕的重复。它主要是说，我壮志未酬，要除秦桧一命，陛下一定要牢记心头，“把那禽兽剐割肌肉，号令签头，豁不尽心上忧”。“禽兽”当然指秦桧。“签头”是插在死囚身上的牌子。“豁不尽”即“除不尽”。请求除死秦桧是冤魂向皇帝托梦的主要目的，也可说是前文的结语。〔收尾〕比〔幺〕又深了一层。忠臣是难逃出贼臣奸计的，请皇帝要记取教训，选择文武公卿要讲究。在秦桧除死于市曹的时候，要唤我这个屈死冤魂并在冤魂面前洒酒祭奠吧！
贾仲明挽词说，《东窗事犯》是“明善恶，劝化浊民”之作。就是说，忠与奸、是与非、善与恶在这个剧中体现得是很清楚的。我们读了这些曲文以后，也会深深感到的。读了这些曲文，我们又会感到，这不是岳飞冤魂在诉说，而是人民在替岳飞诉说。人民的意志、愿望在曲文中有充分体现。读了这些曲文，我们也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岳飞在〔满江红〕词中抒发的“收拾旧山河”的雄心壮志。尽管这些曲文远不及〔满江红〕那样脍炙人口，但也不得不承认，它们是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岳飞这种气壮山河的气概。
在艺术表现上，突出的一点就是前面已经提到的岳飞冤魂的性格不单一，而有“人”那样的复杂性。如果掀去鬼魂外衣，说他是真岳飞也无不可。语言的优点是，在切合岳飞冤魂性格、身份的前提下，尽量通俗易懂，有的地方甚至有浓郁的泥土气。如〔拙鲁速〕中的“臣将抽头、不抽头，向杀人处，便攒头”（我赢也好，不赢也好，都勇往直前，向交战激烈的杀人处去砍头）。“抽头”、“攒头”都是民间语。“抽头”原意是赌博胜者一方交赌场的少量赢资，这里指战斗的胜利。“攒头”就是戳人头。其他如“葫芦罢手”、“三闲”、“无常”、“方头”、“抱官囚”、“机彀”等，亦莫不如是。这些民间语言，无疑是为了观众写进去的，必然会受到观众的欢迎。
（马圣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