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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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洛阳(今属河南)人。姚燧之侄。曾任平江路吏。作有《逢萌挂冠》等三种杂剧,今皆不存。散曲作品仅存《牛诉冤》散套一套。

〔中吕〕粉蝶儿·牛诉冤

姚守中

性鲁心愚,住烟村饱谙农务。丑则丑堪画堪图,杏花村,桃林野,春风几度。疏林外红日西晡,载吹笛牧童归去。

〔醉春风〕绿野喜春耕,一犁江上雨。力田扶耙受驱驰,因为主甘分受苦。苦,苦,经了些横雨斜风,酷寒盛夏,暮烟晓雾。

〔红绣鞋〕牧放在芳草岸白 古渡,嬉游于绿杨堤红蓼平湖,画工描我在远山图。助田单英勇阵① ,驾老子蓦山居,古今人吟未足。

〔石榴花〕朝耕暮垦费工夫,辛苦为谁乎?一朝染患倒在官衢。见一个宰辅,借问农夫,气喘因何故,听说罢感叹长吁。那官人劝课还朝去,题着咱名字奏鸾舆。

〔斗鹌鹑〕他道我润国于民,受千辛万苦。每日向堰口拖船,渡头拽车。一勇性天生胆气粗,从来不怕虎。为伍的是伴哥王留,受用的是村歌社鼓。

〔上小楼〕感谢中书部,符行移诸处。所在官司,禁治严明,遍下乡都。里正行,社长行,叮咛省谕:宰耕牛的捕获申路。

〔幺〕食我者肌肤未肥,卖我者家私不富。若是老病残疾,卒中身亡,不堪耕锄,告本官,送本都,从公发付。闪得我丑尸骸不着坟墓。

〔满庭芳〕衙冤负屈,春工办足,却待闲居。圈门前见两个人来觑,多应是将我窥图。一个曾受戒南庄上的忻都,一个是累经断北𤀌王屠。好教我心惊虑,若是将咱卖与,一命在须臾。

〔十二月〕心中畏惧,意下踌躇。莫不待将我衅钟② ,不忍其觳觫③ 。那思想耕牛为主,他则是嗜利而图。被这厮添钱买我离桑枢,不睹是牵咱过前途。一声频叹气长吁,两眼凄惶泪如珠。凶徒,凶徒,贪财性狠毒,绑我在将军柱④ 。

〔耍孩儿〕只见他手持刀器将咱觑,吓得我战扑速魂归地府。登时间满地血模糊,碎分张骨肉皮肤。尖刀儿割下薄刀儿切,官秤称来私秤上估。应捕人在旁边觑,张弹压先抬了膊项,李弓兵强要了胸脯。

〔二〕却不道闻其声不忍食其肉⑤ ,刬地加料物宽锅中烂煮。煮得美甘甘香喷喷软如酥,把从前的主雇招呼。他则道三分为本十分利,那里问一失人身万劫无。有一等贪餔啜的乔人物,就本店随机儿索唤,买归家取意儿庖厨。

〔三〕或是包馒头待上宾,或是裹馄饨请伴侣。向磁罐中软火儿葱椒䲴,胜如黄犬能医冷,赛过胡羊善补虚。添几盏椒花露。你装的肚皮饱旺,我的性命何辜!

〔四〕我本是时苗留下犊,田单用过牯。勤耕苦战功无补。他比那图财害命情尤重,我比那展草垂缰义有余。我是一个直钱底物:有我时田园开辟,无我时仓廪空虚。

〔五〕泥牛能报春⑥ ,石牛能致雨⑦ ,耕牛运土遭诛戮。从今后草坡边野鹿无朋友,麦垄上山羊失了伴侣。那的是我伤情处,再不见柳梢残月,再不见古木昏乌。

〔六〕觔儿铺了弓,皮儿挽做鼓,骨头儿卖与钗环铺。黑角儿做就乌犀带,花蹄儿开成玳瑁梳。无一件抛残物,好材儿卖与了靴匠,碎皮儿回与田夫。

〔尾〕我元阳寿未终,死得真个屈苦。告你个阎罗王正直无私曲,诉不尽平生受过苦。

〔注 〕①助田单英勇阵:战国时齐人田单,曾以火牛突阵而大破燕军。②衅钟:古代用牲血涂器皿以祭祀。③不忍其觳觫:语出《孟子·梁惠王上》:“王曰:舍之。我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觳觫,恐惧貌。④将军柱:俗语,指行刑所用的柱子。⑤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语出《孟子·梁惠王上》“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⑥泥牛能报春:古代习俗,春临塑泥牛以迎春祈耕。⑦石牛能致雨:据《广州记》,郁林郡有池,池有石牛。岁旱,百姓杀牛,以牛血和泥,泥石牛背,祠毕天雨。

作为中国文学悠久传统的艺术技法之一,比兴,确乎是可以开拓心理时空境界并有助于引导读者入乎其中而共鸣的。而以物喻人的“比”,在文学史上则更显得机杼纷呈、匠心各异:有的是多种事物的合写,综述其各具的特征和互为作用的关系,从而建构起一幅完整的形象画面,以抒写作者的胸中丘壑,如公安派袁宗道为纸、墨、笔、砚文房四宝作传;有的是专以一物作比,文中有人,如杜甫的《枯棕》和《病桔》;有的是把旨意完全寄托在隐喻之中,“比”而不“赋”,如柳宗元的《蝜蝂传》;有的是既以物作比而又点明本意,先之以“比”,继之以“赋”,如晚唐诗人曹邺的《官仓鼠》。

由于我国文学一开始就重视“言志”和“缘情”,重视审美主体意识的外化,特别是以抒情为主的诗、词、曲等韵文,“比”的运用往往和“赋”体结合,从头到尾以物比人,在篇章结尾并不直接抒发怀抱的,则为数较少。同时,更由于作品通体之化物为人,诗人在他所推想的物的感受描绘中抒发自己的情思,同时又融合叙事体的“表现”因素,描绘物的一系列遭遇,吸收“自述体”小说的特点,这一类作品就更少。描写动物、植物的遭际和感情以及由此逗引出来的经验或教训的作品是有的,但大多属于寓言,较之作者的抒情寄慨之篇并不尽同。对比之下,元人姚守中的散套〔粉蝶儿〕《牛诉冤》就值得我们瞩目了。作者以牛的自我控诉,来抒发诗人对那个是非颠倒的人间世的郁勃之情;更妙的是出以化人为物的技法,写得如此微妙,如此深刻,在中外文学之林中,都可以说相当稀罕的了。

既然点明了牛的“诉冤”,因而贯穿通篇的感情就必然是亦悲亦愤,既然是化身为“牛”的诉冤,藉牛以诉人之冤,就必然要把“牛”和“人”融汇为一个完整的形象画面。作者以其妙语双关的笔锋,在揭示人间世的同时,时时处处扣合着牛的典型特征、具体处境和心理状态(是牛的而不是虎的、猫的、兔的)。亦牛亦人,亦悲亦愤,淋漓尽致地控诉了冷酷无情的社会,控诉了他们对善良人民进行迫害的残暴罪行,并且做了原原本本的揭露。

所谓“原原本本”,意味着这首套数兼备抒情和叙事的因素。它跟那些以感情流程作为贯穿线索和推动形象画面发展的内驱力有所不同。诚然,牛之负冤、诉冤,其内涵体现了感情流向,但既然用牛的自述作为构思坐标,那么,他就更需要通过具象的描绘,侧重命运与事件的自述,把牛自己遭遇到的客观事变和在当时当地被事变激动起来的特定的感情波澜,一层复一层地铺写开来,让负冤和诉冤的悲愤溶解到身前受苦、死后留冤这一系列鲜血淋淋的惨史之中。从形象结构的层次说是“牛”中有“人”,从审美主客体关系说,是从客观“惨史”中见主观“冤情”。

围绕着“冤”这一惨史核心,全套划分为四个层次,逐步展开了牛的客观遭遇和主观冤情。开头的〔粉蝶儿〕〔醉春风〕〔红绣鞋〕三曲,为第一层。这是写牛的品格,渲染了它的淳朴、勤劳和自得于山水之间的徜徉之乐;“古今人吟未足”,恰是后文冤愤的反衬。从〔石榴花〕到〔幺〕调,这是第二层。描写了牛因辛劳生病以及朝廷行文天下,保护耕牛。虽说这里并没有触及牛的惨史和牛的冤愤,可已经比前一层逼近危机了。这正因为,朝廷禁宰的只是能耕之牛,而“老弱残疾”、“不堪耕锄”的牛则不免要“从公发付”。这一来,自己这一条病牛生命岂非难保?于是它心里忐忑起来,生怕“丑尸骸不着坟墓”。而结果也的确如此。牛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那就是第三层写的大祸临头。从〔满庭芳〕起到〔耍孩儿〕第六支曲止,是比较长的一段。描写了两个牛贩卖了自己。从一路上惊心吊胆,到终于被屠夫宰割,挨尽了千刀万剐。牛做了生前自述不算,还把自己死后的身躯如何被那些美食家吃喝品尝,以及多种多样地充分利用,也都结合了自己的满腔冤愤倾诉出来,真是泣血声声,悲愤欲绝。最后一层是尾声,以自己的“死得真个屈苦”作结。从生到死,从“田野”“嬉游”以至于堕入“人生万劫”,从满心“惊虑”以至于对那些“谋财害命”的歹徒们的愤怒诅咒,惨史的层层铺开和诉冤之情的层层喷薄,形成了复合而重叠的意象,以飞腾而入微的想象写下了一个无辜的被宰割者——牛的——也不妨意味着人的,对黑暗现实的血泪控诉。姜白石推前蜀词人牛峤的《望江南》写衔泥燕子为“咏物而不滞于物”的佳作,其实姚守中之写诉冤的牛,其社会内涵的深广和别有匠心,更为可观。说来也怪,过去注意这一篇佳作的人并不多。可能这和诗、词较之散曲拥有较多的读者有关。

一切以物寄人的创作,特别是在我国有悠久传统的“咏物”诗词之所以能感人肺腑,首先因为作者对人间事物有深切的感触,而又善于从最足以传写自己感情特征的一花一木、一禽一兽的审美特征中,找出审美主客体的一个集中点,通过合情合理的想象,写出事物的感情,也写出自己的感情。《牛诉冤》之所以成为杰作,首先就是因为作者“偏于无知之物写出一段情性来”(《杜臆》评《病桔》语)。在今天说来,就是写出了一个牛的,也是姚守中所推想的、二者互为区异而又互为重叠的情感世界。《牛诉冤》中的一切惨遇和感受都符合牛的特定地位和特定心情。正由于此,人化的牛才能成为姚守中的体验和抒发感愤的对象。而姚守中在构思时,也才能设身处地地幻化为牛的亦悲亦愤的心情,有资格代表牛做出了控诉。

幻化出活生生的牛的主体意识,可以说是这篇套数的极大成功。虽说作者姚守中的生平资料,今天已没有详细保存,我们只知道他是洛阳人,做过平江路吏,但从他所写的两个杂剧都歌颂廉吏和出于抗怀浊世而辞官为题材的剧目看来(作品今已无存),他的风节大概很高。处于那个是非颠倒的社会,忠厚老实人饱受欺凌迫害,冤无可伸。对此,他应该是有所感触和同情的。唯其做过亲民之官,对民间疾苦有切肤之痛,所以他才有可能酝酿出“诉冤”这一个深切的核心意象。

这意象是迂回的,是螺旋上升而不是块状的,也不是直线型的。生病以前牛的生涯,情致是多么潇洒!“杏花村,桃林野,春风几度。疏林外红日西晡,载吹笛牧童归去。”由短句而逐步放长,间以对仗,就更显得心情宽舒,作为下文惨死的反衬,其对比也就更为强烈。

这意象是以心灵的内在变异作为机制而显示出一个忠厚无辜者在遭遇不测时的胆战心惊的。〔十二月〕那一支曲子,通过多维形式和双向流程的内心活动的刻画,表现了“心中畏惧,意下踌躇”。一切一切,都显示了这一个无辜者对威胁自己生命的、须臾万变而又千钧一发的危机和事变在不断注目,不断关心,既有对那一个“手持刀器将咱觑”人的“焦点透视”,又有对那些形形色色,通过不同方式把自己的肌肉连同皮、骨都吃光用够的一些人的“散点透视”。

这主观意识确乎是悲而兼愤的,但基调毕竟是以凄凉悲怆为主。不过,值得肯定的是这种悲怆中饱含着郁勃之情。

诚然,牛一再嗟叹“千辛万苦”,然而它分明指出:“我润国于民。”它在临刑前固然“叹气长吁”,眼泪如珠,可与此同时,对屠夫却敢于这样厉声地呵叱:“凶徒,凶徒,贪财性狠毒,绑我在将军柱!”它对那些贪噬自己的人义正辞严地责问:“你装的肚皮饱旺,我的性命何辜!”而最为画龙点睛的,则更是不自觉地把牛的价值提到了对人类有贡献的高度:“我是一个直钱底物:有我时田园开辟,无我时仓廪空虚。”这又何止是对无辜之牛遭屠杀的控诉!世界上不是有许许多多富有价值的东西被撕毁了么?这就是鲁迅所说过的“悲剧”!而这“悲剧”之所以激起读者的悲愤,并引起人们对功罪颠倒的沉思,都充分说明姚守中塑造的人化之牛的形象已经得淋漓尽致之妙。

(吴调公)


费唐臣李好古

姚守中|元曲鉴赏辞典 - 蒋星煜|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