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洪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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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7—1133)字玉父,南昌(今属江西)人。黄庭坚之外甥。元祐末登第。南渡后官秘书少监。诗属江西派。有《西渡集》。

山中闻杜鹃

洪炎

山中二月闻杜鹃,百草争芳已消歇。

绿阴初不待熏风,啼鸟区区自流血。

北窗移灯欲三更,南山高林时一声。

言归汝亦无归处,何用多言伤我情!

钱锺书《宋诗选注》谓此诗“是金兵侵宋,洪炎逃难时所作”。据阙名者所著《洪炎小传》云:“靖康初,炎家洪城(今江西南昌)。”建炎三年(1129)十一月,金兵入洪州,至次年四月退出。建炎四年二月,洪炎避居金溪。此诗应即写于此时此地。

杜鹃,一名鹈鴂,又名催归。《荆楚岁时记》载:“杜鹃初鸣,先闻者主别离。”洪炎此时流落异乡,初闻鹃鸣,自不免增添几许别恨离愁。何况时犹早春二月,而鹃啼声声却预示着百草争芳的季节即将过去,正如屈原《离骚》所咏:“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这怎能不使诗人倍感凄怆呢?因而忧国愤时之念,混合着怀乡思家之情,便一时并集心头。诗人不禁为芳景的消歇而叹惋了。

南国山区,原不待熏风吹拂,即已遍地绿荫;这本不足奇。但对特别敏感的诗人来说,却处处觉得怪异。连小小杜鹃的流血悲啼,也只不过使诗人感到徒然多事罢了。这样,通过诗人的主观感受,使得审美客体都染上一层忧郁的色彩。也就是说,由于诗人的移情作用,大自然被人化了。

“北窗”点明地点;“三更”点出时间。当更深夜静,诗人在北窗下,朝着远在北面的家乡,自难免勾起不绝如缕的思念。他禁不住“移灯”向四周察看,好像要找回什么似的。却偏在这个时候,南山高林里不时传来一两声鹃啼。晚唐诗人崔涂曾经写过:“故山望断不知处,鹈鴂隔花时一声。”(《湘中谣》)近人俞陛云评此二句说:“隔花鹈鴂,催换芳年,益复动人归思。”(《诗境浅说》)那时洪炎正身当此种境地,又怎能不勾起令人肠断的乡思呢?

唐无名氏《杂诗》云:“早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洪炎却想:如今金兵南侵吴楚,归路阻塞,杜鹃声声催归,它自己又何处归去呢(民间传说杜鹃产自西蜀)?又何必多言使我徒然伤感?如果说,唐无名氏《杂诗》写的是由物及己(由物候的变化引起诗人的伤感);那么,洪炎则更进一层写出了由己及物(把诗人的感受物化)。这种奇中出奇、以故为新的写法,正是宋代江西派诗人自诩为“夺胎换骨”的奥妙所在。

综观全诗,所用字句都很寻常。但读者能从寻常的字句中隐隐觉出一股韵味。尽管诗里用了一些典故和化用了前人不少诗句,但从字面上却一时不易察觉。欣赏者只有多读书,才能更多地品尝出这类作品中所含蕴的深意。从这方面看,纪昀说洪炎诗酷似其舅黄庭坚,也不无道理。但王士禛评《西渡集》云:“其诗局促,去豫章殊远”,认为洪炎诗题材狭窄,远比不上黄庭坚诗的挥洒自如。像这首诗,自始至终局限在鹃声所触起的乡思之中,而缺乏神游物外、大开大阖的气魄。阙名者所著《洪炎小传》谓炎诗“潇洒落拓,绝无羁愁凄苦之况”,看来并不尽然。相反地,洪炎此诗妙就妙在融思考于形象之中,能紧扣鹃声着笔,而抒写出“羁愁凄苦之况”。这正是宋诗擅长夹叙夹议而不同于唐诗力求“意境莹澈”的表现。

此诗为古体,但多用律句或拗句。前半押仄声韵,后半转用平声韵。给人一种拗中见平的美感。

(蔡厚示)

次韵公实雷雨一首

洪炎

惊雷势欲拔三山,[1] 急雨声如倒百川。

但作奇寒侵客梦,若为一震静胡烟![2]

田园荆棘漫流水,河洛腥膻今几年?[3]

拟叩九关笺帝所,人非大手笔非椽。[4]

〔注〕 [1]三山:旧传海上有三神山,即蓬莱、方壶、瀛洲。见《史记·封禅书》。[2]胡烟:此处指金兵进攻所带来的战争烟尘。[3]腥膻:腥臊气味,这是对金人轻蔑的说法。[4]“人非大手”句:大手指大手笔,又称如椽笔。《晋书·王珣传》:“珣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又唐代张说、苏颋以文章著名当时,称燕、许大手笔。燕、许:燕国公、许国公,是张说、苏颋的封号。

诗人洪炎是黄庭坚的外甥,被列入江西诗派,诗风和他的舅舅相近,著有《西渡集》。这首和友人郑公实(作者《西渡集》中有不少和郑公实之作)《雷雨》诗,作于靖康之变(1127)以后,当时汴京失守,中原丧失,诗人寄居客地,在大雷雨中,感叹“河洛腥膻”,有志上疏陈情,而又自恨人微才弱,诗中颇见忠义激愤之气。

开头两句,写雷雨猛烈,惊雷从海上破空而来,仿佛具有拔走蓬莱三山的威势。倾盆的暴雨,有如百川崩泻,发出喧轰撞击的声音。在这样雷雨交加的时刻,作者以诗的中间四句,写他在此时的感受:他感到这雷雨只解带来侵人的冷气,使人在客中魂梦难安;这霹雳虽有震天的巨响,却不解怎样震静那遍地的“胡烟”。(若为,疑问辞,怎能之意。)天地苍茫,风云突变,京城沦陷了,本来已经长满荆棘的田园,现在又弥漫着茫茫的洪水。黄河洛水一带,本来是京都的所在地,却被金人占领已经几年了。这四句感慨深沉,作者在风雨震电之际,从个人的处境,想到国家和民族的灾难,心旌摇摇,不能自止,写成的诗句就倍感沉痛。在诗的结尾两句,作者更表白自己的心愿说:“拟叩九关笺帝所,人非大手笔非椽。”九关,意为九重,古称“天门九重”,君门也是九重,比喻极高极深,下面的意见是难以上达的。帝所,天帝所在之处,这里指皇帝所在。作者以一介书生,有志陈词帝所,难免有“叩阍无门”之感。但作者激于忠愤之情,仍然有意向皇帝陈情,表达自己忧国忧时的心志,希望朝廷早日组织力量,北定中原,一洗“河洛腥膻”之气,使国家复兴。接着又感到自己人非大手,笔非如椽,唯恐倾诉有所不尽,无从收到补救时艰的效果。前句是愿望,后句是谦逊之词,语言婉曲,能够显出书生的本色。

(马祖熙)

四月二十三日晚同太冲、表之、公实野步

洪炎

四山矗矗野田田,近是人烟远是村。

鸟外疏钟灵隐寺,花边流水武陵源。

有逢即画原非笔,所见皆诗本不言。

看插秧针欲忘返,杖藜徙倚到黄昏。

这首诗不知写于何年。但从诗里所反映的生活情趣看,它很可能是洪炎晚年在临安(今浙江杭州)任职期间游赏近郊田园之作。

提起田园诗,很容易使人想起东晋诗人陶渊明和盛唐诗人王维、孟浩然、储光羲等。他们的作品,大都于冲淡中以兴象清奇见长。洪炎此诗则不然。它冶哲理与形象于一炉,主观的意象多于客观的兴象。因此读者必须边读边想,才能领悟其中的旨趣。

从题目可知:此诗写诗人于初夏的傍晚同朋友们在郊野散步时的所见、所闻和所想。诗人骋目四望:周围是巍然矗立的群山,田野里一片葱翠。近处、远处展现出簇簇人烟和隐隐村庄。从鸟飞的那边,稀疏传来灵隐寺晚钟的声响。盛开的百花,映带着一弯流水,其幽美有如陶渊明当年所描绘的武陵桃花源。诗人边走边看,边看边想,似乎到处都是画,随处皆有诗。又正值插秧季节,诗人见农夫在辛勤劳动,若有所悟。他拄着藜木拐杖,和朋友们贪看着这一切,流连忘返,徘徊不去,直到黄昏……

这首诗的旨趣在哪里呢?

诗人所见,有山峦、田野、人烟和村庄,还有飞鸟、丛花和流水。诗人所闻,除了疏钟外,也还有鸟语、花香和流水声。这种种交织出一幅幅迷人的画图,谱写成一曲曲动人的诗章。诗人想:他不需要、也无可能用笔墨和言语把这些大自然的杰作描写出来。但这不是诗人的卓见,也不是此诗的旨趣所在。诚如钱锺书《宋诗选注》所指出的:苏轼、黄庭坚、陈与义和唐庚等人都有过与此类似的想法和写法。

诗人的卓见和此诗的旨趣是在末尾两句。这两句表明:诗人最爱赏的是农民的“插秧针”,他看得几乎忘了归去,直到黄昏时候,大概是因为他领悟到只有辛勤劳动,才可能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足见直到晚年,诗人对生活仍持着积极的态度,这是很可贵的。

这首诗采用了一系列对照手法。首句“四山矗矗”和“野田田”是崇高美和秀丽美的对照;次句“人烟”和“村”是近和远的对照。颔联用声和色对照。颈联用空间艺术的画跟时间艺术的诗对照。末尾用农夫的辛劳跟诗人的沉思对照。如果说,诗的前半是通过形象去描写自然景物;那么,后半则是稍带议论以宣讲人生哲理。正由于诗人采用了这样一系列的对照手法,才使得形象更加鲜明,不因议论而削弱;结构更加紧密,不因跳跃而松弛。同时也给读者以有益的启迪。

诗里有些思维方式很有特色:它把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紧密结合在一起,充分调动诸种感官(包括思维器官)的诸种功能。如“鸟外疏钟灵隐寺”,即根据视觉形象“鸟外”和听觉形象“疏钟”,然后通过大脑的综合、推理和判断,才确指这钟声是来自灵隐寺;“花边流水武陵源”,即根据视觉形象“花边”和“流水”,联想起书上所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才用“武陵源”作比喻。这正是宋诗不同于唐诗的地方(当然只是就多数而言)。

钱锺书说:“洪炎……虽然没有摆脱《山谷集》的圈套,还不至于像鹦哥学舌,颇能够说自己的话而口齿清楚。”(《宋诗选注》)这首诗,就是个明显的例证。

(蔡厚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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