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陆游
(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绍兴中应礼部试,为秦桧所黜。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曾任镇江、隆兴通判。乾道六年(1170)入蜀,任夔州通判。乾道八年,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官至宝章阁待制。晚年退居家乡。工诗、文,长于史学。与尤袤、杨万里、范成大并称南宋四大家。其诗今存九千余首,清新圆润,格力恢宏,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
度浮桥至南台
陆游
客中多病废登临,闻说南台试一寻。
九轨徐行怒涛上,千艘横系大江心。
寺楼钟鼓催昏晓,墟落云烟自古今。
白发未除豪气在,醉吹横笛坐榕阴。
陆游《跋盘涧图》说:“绍兴己卯、庚辰之间,余为福州决曹。”己卯、庚辰为绍兴二十九年(1159)、三十年,即陆游三十五岁与三十六岁时。决曹,汉郡佐官,在宋为司理参军。这首诗是绍兴二十九年初到福州之作。
陆游像
——清刊本《古圣贤像传略》
陆游前期的诗,曾受梅尧臣以及“江西诗派”的吕本中、曾幾的影响,有一些涩淡的作品,但他才气横溢,有“小李白”之称,又自少喜读王维、岑参的诗,故雄伟瑰丽之作尤多,这首诗即属于后一类。
题为《度浮桥至南台》,度,或本作渡。浮桥,今福州市闽江旧大桥,原名万寿桥,宋时尚为由船只联成的浮桥,元代才改建石桥。宋梁克家辑《三山志》说:“浮桥。由郡直上南台,有江广三里,扬帆浩渺,涉者病之。”元祐八年,郡人王祖道“造舟为梁”,“北港五百尺,用舟二十”,“南港二千五百尺,用舟百”,舟上架板,“翼以扶栏,广丈有二尺,中穹为二门,以便行舟,左右维以大藤缆,以挽直桥路。于南、北、中岸植石柱十有八而系之,以备痴风涨雨之患。”可见规模相当大。南台,在浮桥南边。首联说客中多病,闻南台之名而试作一次探访,是出游缘起,平平叙入。次联写渡桥,表桥的壮观,诗笔也转为雄壮。“千艘横系”,指架桥;“九轨徐行”,指桥面广阔,如可行车马的“九轨大道”。江大水流急,故称“怒涛”;“徐”、“怒”互为映照。“九轨”、“千艘”是虚指、夸张之词,但看来浮桥的雄伟气象,非此不能表达,虚不妨实,以虚见实。颈联写至南台的所闻所感。宋时福州的大小寺庙很多,南台临江有天宁山,高可远眺郡城内外,山上有天宁寺,《三山志》说:“危楼万仞,波光入户,真江南之胜也。”附近还有泗州堂、钓鱼台院、高盖院等寺观,暮鼓晨钟,昏晓传声,故说“寺楼钟鼓催昏晓”。着一“催”字,便带有光阴在钟鼓声中暗暗消逝、年光虚度、壮志无成的感慨。南台地处城郊,四面多村落,江边眼界空阔,可以遥望云烟的起伏,这种情景,似乎古往今来就是如此。云烟自在起伏,不问古今的变化;古今的变化,也在云烟中自然过去。两者俱属无情,各行其是,互不关心;然又紧紧联系在一起:云烟不间古今,古今又运行于云烟中,故接着一句说,“墟落云烟自古今”。着一“自”字,也在冷静的叙述中透露感慨,并道出“古今”与“云烟”的联系。这一联境界阔,语调淡,然而感慨深。
结联转感慨为豪逸。初入中年,便提“白发”,有旧时一般文人喜欢言老的习气;但一转是“豪气”犹在,便以后者“遮拨”前者,显示乐观、自豪的心情。接下一句,说榕阴吹笛,而又是醉坐以吹,则是对乐观、自豪行动的具体描写,以形象补足上句。福州旧有榕城之称,据载:“三山(福州别名)多榕,治平四年,张伯玉守福州,编户植榕。熙宁以来,绿阴满城,暑不张盖。”记载可能有些夸张,但陆游写诗,距神宗熙宁年间不及百年,则榕树必然还很茂盛,故有坐榕阴吹笛之事。
这首诗虽是陆游早期作品,但已显露于晓畅流动中见雄壮的风格,《唐宋诗醇》所评中间二联是准确的:“颔联写浮桥,语颇伟丽;五六雄浑中兴象自远,有涵盖一切之气。”可惜还未指出结联能以回抱之笔生豪逸之情的好处。(陈祥耀)
望江道中
陆游
吾道非耶来旷野,江涛如此去何之?
起随乌鹊初翻后,宿及牛羊欲下时。
风力渐添帆力健,橹声常杂雁声悲。
晚来又入淮南路,红树青山合有诗。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1)夏,诗人由镇江通判调任隆兴府(今江西南昌)通判,溯江西上。本篇是船经望江(今属安徽)道中时所作。据末句,诗人到望江一带,已是“红树青山”的秋天了。
起联从眼前的江道发兴,起得劲健有力。《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至于此?”首句即用此典。浩淼江波,茫茫旷野,一身孤孑,仆仆道途,伤心国事,无力回天,不免产生“吾道非耶”的感叹。《论语·微子》:“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次句就眼前景色起兴,暗用其意。意思是:鸟兽不可与同群,我怎能避世?这一联正是由景及情,抒发了诗人的悲愤心情。陆游由镇江通判调任隆兴府通判,与他坚主抗战,“力说张浚用兵”有关。因此,他在调离前线的途中,产生“吾道非耶”和“滔滔皆是”之慨。自己过去的道路难道真的走错了吗?将来又究竟奔向何方?这正是诗人苦闷、寂寞和忧愤心声的流露。经史典故和散文化句法的运用,加强了苍古劲拔的气势。
颔联转笔写旅途中的早起晚宿:“起随乌鹊初翻后,宿及牛羊欲下时。”乌鹊初翻,暗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诗意;“牛羊欲下”,用《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两句形容自己在道途中,每天乌鹊刚飞起,天尚未大亮时就动身出发;傍晚牛羊快要归家的时分才停船宿岸。这里写出了道途的辛苦,也隐透出无所依托的处境和外出行役的孤孑。句法上一下六,新颖工巧。
颈联由概述道路起宿转而描绘“望江道中”现境:“风力渐添帆力健,橹声常杂雁声悲。”风力渐渐增强,风帆显得饱满,帆力也大多了;在轧轧的橹声中,常常杂有一两声孤雁的悲鸣。出句意兴稍为上扬,对句又转向下抑,扬抑之间,显示出诗人心潮的起伏变化。“雁声悲”,既透露孤孑之感与征行之苦,又暗示时令已到秋天,逗下“红树青山”,针线细密,过渡自然。上下句分别叠用“力”字、“声”字,句法浑圆。
“晚来又入淮南路,红树青山合有诗。”淮南路,宋代十五路之一,熙宁间分为东西二路。淮南西路辖境相当于安徽凤阳、和县以西,湖北黄陂、河南光山以东的江北淮南地区。这里当指属于淮南西路的望江道中一带。尾联瞻望前路,满眼红树青山,正可吟咏以自遣。这时诗人的心境平静下来,意绪稍稍振起,诗的情调也转为平缓。
(刘学锴)
新夏感事
陆游
百花过尽绿阴成,漠漠炉香睡晚晴。
病起兼旬疏把酒,山深四月始闻莺。
近传下诏通言路,已卜余年见太平。
圣主不忘初政美,小儒唯有涕纵横。
这首七律,据末联“圣主初政美”之语,当作于孝宗即位之初,时间约为隆兴元年(1163)夏,时诗人自临安返山阴故里,借居云门寺。
首联写“新夏”景物:争芳竞艳的百花,已纷纷落尽,换以一片绿荫。缕缕炉香,在寂静中袅袅升起,诗人这时正在晏然静卧。两句写出初夏景色的特征,在充满生机的一片绿意中透出日长无事的闲静。诗人高卧晚晴,更显示出心态的平静。那静默中袅袅升起的炉烟便是这种心态的外化。
“病起兼旬疏把酒,山深四月始闻莺。”颔联分承“睡晚晴”与“绿阴成”,说自己病愈之后,难得喝酒;屈指算来,已有二十来天。所居的云门寺一带,山深林密,物候稍迟,直到四月,才头一次听到黄莺的鸣啭。上句写病后疏懒之态,下句带有春意尚存的欣喜。白居易《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山深”句似亦微有此意,而山中与世相隔的意蕴也隐见言外。这一联初读时,上下句似不相涉,细味方感到其风调意境之美。一个患病新愈,有相当一段时间与外界没有接触的人,当他在“百花过尽绿阴成”的新夏,听到只有春天才有的流莺鸣啭,内心的欣喜是难以言喻的。谢灵运《登池上楼》写“卧疴”初起之际适遇“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景色,与放翁此联的神味有相似处。
第三联转叙时事,正点题内“感事”:“近传下诏通言路,已卜余年见太平。”上句指孝宗即位之初下诏求直言事。在古代,君主广开言路(即使是极有限的)被视为政治清明的标志,因此,引出了下句,庆幸自己在暮年得见天下承平了。而这种心情,又透露出人们对高宗朝秦桧当权误国的不满。诗人时年三十九,已说“余年”,固然是旧时文人喜欢言老的习气,但也反映出现实政治对他的长期压抑。“近传”切上“山深”,与下“已卜”紧相呼应,表现出一种急切的期待和由衷的欣喜。
“圣主不忘初政美,小儒唯有涕纵横。”这一联上承“近传下诏”句,圣主指孝宗。他即位之初,锐意恢复,颇有振作气象,如诏中外士庶陈时政缺失,复胡诠官,追复岳飞官并以礼改葬,起用张浚等,故诗人誉为“初政美”,并希望“圣主”不要忘记,意思是说,要坚持实行美政,不要改变。这一句微含讽谏之意。从诗人的欣喜之情可以看出他的念念不忘国事之心。
清代诗评家方东树《昭昧詹言》评这首诗说:“前半新夏,后半感事。情真语朴,意境绝佳。”前半流美圆转,特具风调之美;后半直接抒感,诚挚之情溢于言表,方氏以“情真语朴”来概括,是很确切的。
(刘学锴)
晚泊
陆游
半世无归似转蓬,今年作梦到巴东。[1]
身游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嶂中。
邻舫有时来乞火,[2] 丛祠无处不祈风。[3]
晚潮又泊淮南岸,落日啼鸦戍堞空。
〔注〕 [1]巴东:郡名。东汉末年益州牧刘璋置,包括今重庆市奉节、云阳、巫山诸县。[2]乞火:借火。[3]丛祠:乡野林间的神祠。
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宋金和议已成,政局逆转,放翁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宋史·陆游传》)之罪,被劾免归,闲居山阴四年之久。乾道六年,始除夔州通判,初夏自里赴任,乘舟溯长江西上。此诗即作于西行途中。
首句自慨身世飘零,如九秋飞蓬。“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曹植《杂诗》),“多少残生事,飘零任转蓬”(杜甫《客亭》)。诗中一涉“蓬”字,诗人定有漂泊之恨。放翁于赴任前尝作诗自道:“残年走巴峡,辛苦为斗米。”(《投梁参政》)通判本属下僚,夔州又在蜀地,为此微禄,离家远游,岂能无感?但放翁志存国家,不忘用世,闲居多年,方得此职,又不能轻弃。故虽怀“转蓬”之叹,仍作“西游”之梦。次句“梦到巴东”,正可见其赴任前不平静的心情。理解了他这种心情,也就能够理解其同时所作诗,为何又有“四方男儿事,不敢恨飘零”(《夜思》)、“不恨生涯似断蓬”(《武昌感事》)等句。这种矛盾的心情,伴随着他西上赴任,也充分表现在沿途所作诗篇之中。
颔联遥想入蜀途中的险难。沿长江入蜀,必经三峡,夔州即在瞿塘峡口。夔门雄峙,危岩欲坠,高江急峡,惊涛如雷;巫峡重峦叠嶂,水复江回,峡气萧森,日隐月亏;西陵礁石如林,险滩成堆,黄牛愁客,崆岭泣鬼。故诗中谓之万死一生之地、千峰百嶂之路。柳宗元谪官永州,复徙柳州,作诗自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别舍弟宗一》)夔州僻远,与永州、柳州相近,放翁遭斥,不得重用,与子厚贬官情状也甚相似,故此句言“万死一生”,就不仅说道路艰险,且有身世坎坷之恨了。
颈联写眼前所见。相邻之船,时有人借火;处处野庙,都有船子祈祷顺风,正是夜泊情景。
末联总结全篇。晚潮落日,点泊舟之时;淮南江岸,示泊舟之地;鸦啼戍楼,状泊舟所见之景。这二句虽多陈词,但此时此地此景,正可显示出久经战乱的荒凉萧瑟景状,也与诗人漂泊无归的凄凉心情正相吻合。诗题、诗情,于此一联,全部托出。
放翁论作诗,曾道:“大抵此业在道途则愈工,虽前辈负大名者,往往如此。愿舟楫鞍马间,加意勿辍,他日绝尘迈往之作,必得之此时为多。”(《与杜思恭书》)他此行入蜀,沿途作诗甚多,或写眼前景物,或咏历史陈迹,或抒心中情思,无不可观。但江山之助,必待有心之人。惟其有难已之情,方能随物赋形,对景写意,穷天地之变化,发造物之奥秘。长江万里,有多少客舟和放翁同时夜泊,但能即景命篇的又有几人?
(黄珅)
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
陆游
腐儒碌碌叹无奇,独喜遗编不我欺。
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
高梧策策传寒意,叠鼓冬冬迫睡期。
秋夜渐长饥作祟,一杯山药进琼糜。
陆游自少至老,好学不衰,集中写夜读的诗篇,到八十岁以后还多见。他诗歌创作的高度成就,和这种好学精神是分不开的。这首诗写于乾道元年(1165)秋天他初任隆兴(治所在今江西南昌)通判时,年四十一。
陆游到南昌前,任镇江通判,与友人韩元吉、张仲钦、王明清、张孝祥等,得同游、唱酬之乐。改判隆兴,孤寂无侣,郁郁寡欢,公余更加肆力读书。首联自叹为“碌碌无奇”的“腐儒”,只喜有古人的遗书可读,是夜读的缘起,诗笔平平;联系陆游的生平抱负和志趣,内涵却不简单。陆游早年即抱报国壮志,不甘以“腐儒”自居,又颇以“奇才”自负;自称“腐儒”与“叹无奇”,都含有“世不我许,我不世与”——即当道不明,才不见赏之慨。“独喜遗编不我欺”,则含有不屑与世浮沉,而要坚持得自“遗编”的“济世”理想之意;与五十二岁时作的《读书》的“读书本意在元元(指人民)”,六十七岁时作的《五更读书示子》的“暮年于书更多味,眼底明明见莘渭(指伊尹、吕尚的进身济世)”,“万钟一品不足贵,时来出手苏元元”,七十三岁时作的《读书》的“两眼欲读天下书,力虽不逮志有余。千载欲追圣人徒,慷慨自信宁免愚”,七十五岁时作的《冬夜读书示子聿》的“圣师虽远有遗经,万世犹存旧典型。白首自怜心未死,夜窗风雪一灯青”,八十一岁时作的《读书示子遹》的“忍饥讲虞唐(指尧舜治国之道)”,“古言(指儒家的“济世”理论与思想)不吾欺”,八十五岁时作的《读书》的“少从师友讲唐虞,白首襟怀不少舒。旧谓皆当付之酒,今知莫若信吾书”等句参看,其事自明。
次联从室内写夜读,是全诗最精彩的两句。陆游到老还以眼明齿坚自豪,而头上可能早已出现一些白发,故四十以前,即已谈及“白发”,这里出句也说是“白发无情侵老境”。这句孤立看便无奇;与下句作对,却构成很美的意境:头有“白发”逼近“老境”的人,对着“青灯”夜读,还觉得意味盎然,像儿时读书一样。“白发”、“青灯”,“无情”、“有味”,“老境”、“儿时”,一一相映成趣,勾人联想。凡是自幼好学,觉得读书有味(这是关键),到老犹好学不倦的人,读了这联诗,都会感到亲切,无限神往,沉浸于诗人所刻画的夜读情景。这一联与后期的《风雨夜坐》中的“欹枕旧游来眼底,掩书余味在胸中”一联,最能打动中老年人胸中的旧情和书味,把他们的欲言难言之境与情写得“如在目前”。诗人六十三岁时作的《冬夜读书》:“退食淡无味,一窗宽有余。重寻总角梦,却对短檠书”,七十七岁时作的《自勉》的“读书犹自力,爱日似儿时”等句,可和此联参证。
第三联从室外写秋夜。在“高梧”树叶的摇落声中传来“寒意”;重复敲打的更鼓报过二更,明日公务在身,虽书兴犹浓,而“睡期”却苦不能延。策策、冬冬,声声到耳;秋夜深更,情景逼真。第四联以写入睡前的进食作结。忍饥读书,一杯山药煮成的薯粥,却认为胜过“琼糜”。从进食情况表现作者的清苦生活和安贫乐道、好学不倦的情怀。八十四岁时作的《读书至夜分感叹有赋》的“老人世间百念衰,惟好古书心未移。断碑残刻亦在椟,时时取玩忘朝饥”等句,更可见出他这种生活与情怀贯彻始终。这两联笔调清淡,但意境不薄。
陆游诗风格在统一中富有多样化,这首诗是他的平淡疏畅又富有深味的作品。
(陈祥耀)
上巳临川道中
陆游
二月六夜春水生,陆子初有临川行。
溪深桥断不得渡,城近卧闻吹角声。
三月三日天气新,临川道中愁杀人。
纤纤女手桑叶绿,漠漠客舍桐花春。
平生怕路如怕虎,幽居不省游城府。
鹤躯苦瘦坐长饥,龟息无声惟默数。
如今自怜还自笑,敛版低心事年少。
儒冠未恨终自误,刀笔最惊非素料。
五更欹枕一凄然,梦里扁舟水接天。
红蕖绿芰梅山下,白塔朱楼禹庙边。
乾道三年(1167)春,诗人在隆兴府通判任上,被主和派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弹劾免职。二月初,他从南昌出发取道陆路,经临川、玉山等地回家乡山阴。三月初三(即题中“上巳”),到达临川(今江西抚州)城外,准备去拜访一位名叫李浩(字德远)的朋友。这首七古就是其时所作。
起两句点明时令、行役。“二月六夜春水生”,用杜甫《春水生二绝》成句,这里只是大致交代出行时正遇春水初生的时节,次句正点题目。
接下来第三句“溪深桥断不得渡”,承首句“春水生”。溪、桥,当指盱水(即抚河)及河上的桥梁(是入临川城必经的桥)。因为溪深桥断,不能渡河入城,故而在城外客舍投宿,晚间睡卧中可以听到附近城头上吹角的声音。隔河听角,又是晚上,对近在咫尺的临川不得一睹风貌,更激起对它的想象。这是借此为下文作势。以上四句,总提“临川行”。
“三月三日”四句,转笔正面描绘上巳日临川道中情景。“三月三日天气新”,用杜甫《丽人行》成句,如同己出。“愁杀人”,形容春光的美好动人。“纤纤女手桑叶绿,漠漠客舍桐花春”,即具体描绘“愁杀人”的道中风景。“桐花春”,指桐花逢春开放。桐花红色,与呈青灰色的客舍相映;桑叶深绿,与纤纤素手相映。这风光,在温煦旖旎中带有轻淡的客愁。
“平生”四句,从临川道中所见转抒所感。“平生怕路如怕虎”,比喻新颖,与下句“幽居不省游城府”联系起来,为自己画出一幅厌弃尘俗的幽栖高士形象图。“鹤躯苦瘦坐长饥,龟息无声惟默数”两句,则进一步从外形的清瘦与平居的静默两方面显示了高士的形象。坐,因的意思,“鹤躯”句意谓因长饥而苦瘦。
“如今自怜还自笑,敛版低心事年少。儒冠未恨终自误,刀笔最惊非素料。”这几句大体上是从杜甫《莫相疑行》诗意化来,而翻出新意。“如今”二字,应上“平生”,折转到对当前处境的抒写,仍属道中所感。诗人感慨自己如今为了生计,不得不俯首低心,屈节事人,“年少”,当是指诗人的顶头上级。想来既可悲,又复可笑,因为这完全违背了自己的高洁本性。儒冠终误身(“儒冠”句化用杜诗“儒冠多误身”),我并不悔恨;在幕府中以刀笔为业(指任通判之职),与素愿相违,这才最为惊心。“未恨”、“最惊”,两相对映,感情浓烈。
“五更欹枕一凄然,梦里扁舟水接天。红蕖绿芰梅山下,白塔朱楼禹庙边。”最后四句,以梦想归隐作结。“五更欹枕”、“梦里”,遥应篇首“卧闻”;“梅山”,指梦里家山开遍梅花。禹庙在山阴,是诗人的家乡。这四句转出归隐之想,一结悠然,意境绵邈。“红”、“绿”、“白”、“朱”等色彩字叠用,更具清丽之致。戴第元说:“结是唐人七古正调,用对结尤老”(《唐宋诗本》评语)。
陆游前期的七古,虽然也学杜甫(像这一首甚至屡用杜甫成句),但风格婉丽而不遒劲。他到达南郑前线以后,诗风起了变化,诗中才有纵横驰骤的气势。
(刘学锴)
游山西村
陆游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这是一首纪游抒情诗。
首联渲染出丰收之年农村一片宁静、欢悦的气象。腊酒,指上年腊月酿制的米酒。豚,是小猪。足鸡豚,意谓鸡豚足。这两句是说农家酒味虽薄,而待客情意却十分深厚。一个“足”字,表达了农家款客尽其所有的盛情。“莫笑”二字,道出了诗人对农村淳朴民风的赞赏。
次联写山间水畔的景色,写景中寓含哲理,千百年来广泛被人引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读了如此流走绚丽、开朗明快的诗句,仿佛可以看到诗人在青翠可掬的山峦间漫步,清碧的山泉在曲折溪流中汩汩穿行,草木愈见浓茂,蜿蜒的山径也愈益依稀难认。正在迷惘之际,突然看见前面花明柳暗,几间农家茅舍,隐现于花木扶疏之间,诗人顿觉豁然开朗。其喜形于色的兴奋之状,可以想见。当然这种境界前人也有描摹,这两句却格外委婉别致,所以钱锺书说“陆游这一联才把它写得‘题无剩义’”(《宋诗选注》)。人们在探讨学问、研究问题时,往往会有这样的情况:山回路转、扑朔迷离,出路何在?于是顿生茫茫之感。但是,如果锲而不舍,继续前行,忽然间眼前出现一线亮光,再往前行,便豁然开朗,发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新天地。这就是此联给人们的启发,也是宋诗特有的理趣。人人读后,都会感到,在人生某种境遇中,与诗句所写有着惊人的契合之处,因而更觉亲切。这里描写的是诗人置身山阴道上,信步而行,疑若无路,忽又开朗的情景,不仅反映了诗人对前途所抱的希望,也道出了世间事物消长变化的哲理。于是这两句诗就越出了自然景色描写的范围,而具有很强的艺术生命力。
此联展示了一幅春光明媚的山水图;下一联则由自然入人事,描摹了南宋初年的农村风俗画卷。读者不难体味出诗人所要表达的热爱传统文化的深情。“社”为土地神。春社,在立春后第五个戊日。这一天农家祭社祈年,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充满着丰收的期待。这个节日来源很古,《周礼》里就有记载[1] 。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也说:“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到宋代还很盛行。而陆游在这里更以“衣冠简朴古风存”,赞美着这个古老的乡土风俗,显示出他对吾土吾民之爱。
前三联写了外界情景,并和自己的情感相融。然而诗人似乎意犹未足,故而笔锋一转:“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无时,随时。诗人已“游”了一整天,此时明月高悬,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清光中,给春社过后的村庄也染上了一层静谧的色彩,别有一番情趣。于是这两句从胸中自然流出:但愿而今而后,能不时拄杖乘月,轻叩柴扉,与老农亲切絮语,此情此景,不亦乐乎!一个热爱家乡,与农民亲密无间的诗人形象跃然纸上。
此诗写于孝宗乾道三年(1167),在此之前,陆游曾任隆兴府通判,因为极力赞助张浚北伐,被投降派劾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罢归故里。诗人心中当然愤愤不平。对照诈伪的官场,于家乡纯朴的生活自然会产生无限的欣慰之情。此外,诗人虽貌似闲适,却未能忘情国事。秉国者目光短浅,无深谋长策,然而诗人并未丧失信心,深信总有一天否极泰来。这种心境和所游之境恰相吻合,于是两相交涉,产生了传诵千古的“山重”、“柳暗”一联。
陆游七律最工。这首七律结构严谨,主线突出,全诗八句无一“游”字,而处处切“游”字,游兴十足,游意不尽。又层次分明,“以游村情事作起,徐言境地之幽,风俗之美,愿为频来之约”(方东树《昭昧詹言》)。尤其中间两联,对仗工整,善写难状之景,如珠落玉盘,圆润流转,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
(邓韶玉)
〔注〕 [1]《周礼·春官·籥章》:“凡国祈年于田祖,吹《幽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农官)。”又《地官·鼓人》:“以灵鼓鼓社祭。”
黄州[1]
陆游
局促常悲类楚囚,[2] 迁流还叹学齐优。
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
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
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似仲谋![3]
〔注〕 [1] 黄州:即今湖北黄冈。[2] 楚囚:《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系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后借指处境窘迫之人。[3] 仲谋:即孙权。《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曹公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此诗作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时放翁西行入蜀,舟过黄州,见前代遗迹,念时势艰危,叹英雄已矣,顾自身飘零,无限伤感,油然而起,遂形诸诗篇。故题为《黄州》,诗却非专咏黄州;看似咏古之诗,实是伤怀之作。读此诗,决不可拘于题目,泥于文字,当于词意凄怆之处,识其愤激之情;于笔力横绝之处,求其不平之气;于音节顿挫之处,听其深沉之慨。
放翁越人,万里赴蜀,苦为微官所缚,局促如辕下驹。故首句即标其情,自悲如楚囚之难堪。《史记·乐书》:“自仲尼不能与齐优遂容于鲁。”司马贞《索隐》:“齐人归女乐而孔子行,言不能遂容于鲁而去也。”此所谓“齐优”,与放翁行迹,殊不相类。故次句“齐优”二字,实放翁信手拈来,率尔成对,未必真用以自喻。首联所写,全在“局促”、“迁流”四字,若泥于“楚囚”、“齐优”,以为放翁必有所指,反失诗意。
黄州位于长江中游,三国争雄之地。杜甫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八阵图》)颔联出句,即借用杜诗。此句“英雄”,似可指已被长江巨浪淘尽的三国风流人物。但放翁之意,本不在怀古,故此“英雄”,实是自道。其恨,正是上联所言“局促”、“迁流”之恨,是岁月蹉跎、壮志未酬之恨。颔联对句从李贺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化出。人虽多情,天意无私。衰兰送客,秋草迎人,于人倍增伤感,于天却是时之当然。而天之无情,又正衬出人心之不平。此联文约意深,笔力绝高。
颈联紧接上联。万里羁愁,正是英雄之恨;频添白发,又与草木摇落相映;一帆寒日,对照两岸秋声;黄州城下,点出兴感之地。放翁于此时、此地、此景,总有无限感慨,不能不吐,但又不欲畅言,故但借眼前景象,反复致意。中间两联,虽所写情景相似,但笔法错综,变化无端。
长江、汉水流域,有赤壁多处。苏轼谪官黄州,误信其地传说,言“黄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苕溪渔隐丛话后集》)。数游其地,作赋填词,语意高妙,堪称古今绝唱。其实苏轼所游之处,乃黄冈城外赤鼻矶,三国“赤壁之战”旧址,在今湖北蒲圻县东北,两者并非一地。但黄州赤壁,却因苏轼之故,声名大振。后人过黄州遂思赤壁,见赤壁又必追念昔日英雄。特别在偏安半壁,强敌入犯之时,更是思英雄再世,与敌抗衡。放翁于此,却偏道赤壁已成陈迹,万事尽付东流,世事成败,又何足道,生子何须定似仲谋。放翁一生,志在恢复失地,即使僵卧孤村,犹梦铁马,提笔狂书,思驱敌人,决不会出此消极之言。明王嗣奭评杜甫诗句“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皆尘埃”时说:“总是不平之鸣,无可奈何之词。”(《杜臆》)此诗末联,也正是因当时小朝廷不思振作而发的无可奈何的不平之鸣。
(黄珅)
哀郢二首
陆游
远接商周祚最长,北盟齐晋势争强。
章华歌舞终萧瑟,云梦风烟旧莽苍。
草合故宫惟雁起,盗穿荒冢有狐藏。
《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
荆州十月早梅春,徂岁真同下阪轮。
天地何心穷壮士?江湖自古著羁臣。
淋漓痛饮长亭暮,慷慨悲歌白发新。
欲吊章华无处问,废城霜露湿荆榛。
南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张浚大举北伐,符离战败,宋朝廷再度向金屈膝求和,达成隆兴和议。乾道二年(1166),官居隆兴(今江西南昌)通判的陆游,也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而被罢黜回乡。陆游在家乡(越州山阴)穷居四年,方于乾道六年出任夔州(今四川奉节)通判。初夏,他从家乡出发,沿长江西上入蜀,九月过荆州(今湖北江陵)。此地为战国时楚故都郢,他触景生情,怀古伤今,遂向慕屈子,慷慨悲歌,以屈原《哀郢》为题,写了两首七律,以抒发自己炽烈的爱国情怀。
第一首从回顾楚国兴起和发展的历史着笔,与其衰落败亡的结局以及今日遗址荒芜的景象,作强烈的对比。“远接商周祚最长,北盟齐晋势争强。”是说楚国远承商周二代的王业,国统由来久长,在发展鼎盛时期,曾和齐晋结盟,对抗强秦。楚原是商的属国,后至周,又被周成王正式封为诸侯国。因此可以说是“远接商周祚最长”了。“祚”指王统。
第二联顺接上联意,写楚国最终由盛而衰,以至为秦所灭。“章华歌舞终萧瑟”,写的便是这种历史的结局。“章华”,即章华台,楚国离宫,旧址有几处,此当指沙市之豫章台。当年章华台上的歌舞,早已萧瑟寂寥了,但是,“云梦风烟旧莽苍”:楚地著名的云梦泽,气象依旧,风烟迷蒙,阔大苍茫。这里,诗人以章华歌舞之短暂与云梦风烟之永恒作强烈对比,抒发物是人非之慨叹,揭示出历史的发展是多么无情。
第三联由历史的回顾转为对眼前景象的描写:“草合故宫惟雁起,盗穿荒冢有狐藏。”当年郢都宫殿旧址,如今已野草滋蔓,唯见雁群时时飞起;早已被盗掘的荒坟野冢,如今成了狐兔藏身之所。这景象是多么凄凉败落,它既是诗人眼前所见之景,又是当年楚国衰亡的象征。而导致楚国衰亡的原因,正是屈原在《离骚》中所尖锐指出的,贵族蒙蔽君王,嫉贤害能,朋比为奸,惑乱国政。这一历史的教训,使得千秋仁人志士莫不感慨万端,热泪沾裳。末联“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是诗人对楚之衰亡所作的结论,也是全诗主旨之所在。“灵均”是屈原的字,“灵均恨”,既是屈原在《离骚》中所无法尽情宣泄的家国无穷之恨,也是陆游在这首诗中所要表达的与屈原共命之叹。
第一首以议论起笔,以抒情落笔,中间两联写景,情寓于景。第二首则首尾写景,中间抒情,情因景而发。第一联:“荆州十月早梅春,徂岁真同下阪轮。”“荆州”,即指郢都;“徂岁”,犹言过去的岁月;“下阪轮”,即下坡的车轮,这里用以形容流光迅速。此联是说荆州十月便是早梅初开的小阳春气候了,时光的流逝真如同下坡的车轮,欲驻无由。作者由眼前季节、景物的转换,油然生出对岁月流逝的感慨,这是一个胸怀大志、迫切要求报国效命的志士的感慨,是在对自然界客观规律的认识中包含着对人事代谢现象的探寻。第二联由对屈原的怀想而抒发对古往今来仁人志士壮志难酬的愤慨,这是伤古,又是悼今。“天地何心穷壮士?江湖自古著羁臣。”写得极为沉重。是啊,天行有常,何曾有导致壮士途穷困厄之心;自古以来,皆因人事之非,以致多少像屈原这样的贞臣节士去国离乡,放逐江湖。这一切怎不令人顿生怨愤,非淋漓痛饮焉能排遣,非慷慨悲歌何以发泄。诗的第三联“淋漓痛饮长亭暮,慷慨悲歌白发新”正是表达这样一种感情。但是,诗人心中那报国无门的怨愤和苦闷是无法解脱的,所以“淋漓痛饮”于长亭薄暮之中,更显孤独;“慷慨悲歌”于白发初生之际,自增惆怅。这种心情只有泽畔行吟的屈子可以与之相通,美人迟暮悲今古,一瓣心香吊屈平。但眼前却是“欲吊章华无处问,废城霜露湿荆榛”,末联勾画出的这种荆榛满地、霜露侵人的惨淡景象,深深地印在诗人的心上,也引起读者的沉思。
陆游的优秀诗篇大都回荡着爱国激情。这两首诗在对楚国旧都的慨叹和对屈原的思慕之中,包含着对宋朝国土丧失的痛惜,对屈膝苟安、腐败昏聩的南宋小朝廷的怨愤。诗人的一纸诗情,又是通过郢都古今盛衰的强烈对比来表现的,并且借屈原的千古遗恨来发抒自己的爱国之情。杨万里说陆游诗“尽拾灵均怨句新”(《跋陆务观剑南诗稿》),正可概括这首诗的特色,读后,确如朱熹所云:“令人三叹不能自已。”(《答徐载叔赓》)
(李敬一)
秋夜怀吴中
陆游
秋夜挑灯读楚辞,昔人句句不吾欺。
更堪临水登山处,正是浮家泛宅时。
巴酒不能消客恨,蜀巫空解报归期。
灞桥烟柳知何限,谁念行人寄一枝。
陆游于乾道六年(1170)赴夔州通判任时即慨叹“局促常悲类楚囚,迁流还叹学齐优”。国势不振,壮志难酬,因此他又常常寄同情于屈原:“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后来终于有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赴南郑佐王炎干办公事,但不到一年就被调任成都宣抚使参议官,诗人曾痛心地唱道:“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不久,又被调离成都,在蜀州、嘉州、荣州任职,过着“似闲有俸钱,似仕无簿书。似长免事任,似属非走趋”的生活。闲散之中,“匹马戍梁州”的英雄竟“身如林下僧”,所以同因谗遭逐的屈原感情上就更接近了。这首写于淳熙元年(1174)离蜀州通判任后的诗,即借思乡之情抒不能为国尽力之恨。
第一联中的“挑灯”、“句句”看似寻常,其实却是理解全诗的关键。这一联里诗人只说楚辞“不吾欺”,第三句又用《楚辞·九辩》“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句意,按一般理解,那么“不吾欺”的当是指楚辞中慨叹远游漂泊的诗句。这样理解自然不错,因为伤羁旅是本篇第二句以下着力描写的内容,也是全诗的重要主题。但是,如果研讨一下“挑灯”、“句句”四字,那么认识还有可能更进一步。诗言“挑灯”,当然是久读,因而所读的绝非楚辞中的一篇一章;又说“句句”,我们便知道“不吾欺”者就不单是“登山临水”一意,相反,贯穿在楚辞“句句”中的主要精神——关心国家命运、指斥权奸误国、对因谗被逐的不满等等,应该也是作者内心所深许的。严羽《沧浪诗话》说,写诗“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陆游此诗即用“引而不发”的方式,把乡思和楚辞中的忧愤联系起来,不但形式上含蕴深曲,耐人咀嚼,而且内容也远远超过了一般游子怀乡、志士不遇的篇什。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说:“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于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于元丰得一人焉,曰苏子瞻;于南渡后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把陆游和白居易、苏轼并列,可以说是当之无愧。
陆游七律,前人推崇备至。沈德潜说:“放翁七言律,对仗工整,使事熨帖,当时无与比埒。”刘克庄更说:“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这首诗中间四句不仅对偶亲切、自然、工致,而且含义也十分丰富。“临水登山”与“浮家泛宅”虽同写羁旅,但前者侧重远游,后者侧重漂泊,而且一句用“处”,一句用“时”,从空间和时间两方面突出作者的旅寓情怀。即使是“更堪”、“正是”这些虚字的使用,也道出了诗人已经不堪(更堪,岂堪、哪堪之意)宦游而又不得不继续寄旅的内心世界。颈联中“客恨”照应首联,当与楚辞“句句”所含之恨有关;“归期”照应颔联,同时又是“怀吴中”的进一步深化。“巴酒”不能消恨,可见旧恨犹在;“蜀巫”空报归期,则新恨又添。此外,“巴酒”、“蜀巫”虽是前人诗歌中常见的熟语,但是作者当时身在成都,用得便更显切当。
尾联离开前六句的思路独辟蹊径,由自己在蜀川怀吴中联想到吴中无人怀念自己,两相对比之下,更加显示了千里客居者的孤独和苦闷。写法上,这一联有两重含意:一是用“柳”音关“留”,明写留恋吴中——这是古人诗文中的常见用法;一是用“灞桥”意关京都(灞桥在长安东三十里的灞水上),暗示朝廷中没有人赏识自己的才能——这则是本篇的独到之处。
(李济阻)
金错刀行
陆游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孝宗乾道八年(1172)正月,陆游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聘,自夔州(今四川奉节)赴陕西汉中任干办公事。任职时间虽然并不长,但“从戎驻南郑”(《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射虎南山秋”(《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卫戍大散关,初步实现了陆游“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志向,更坚定了驱逐金兵、收复失地的信心,并把这种感情形诸笔墨。《金错刀行》即是从军后第二年供职嘉州(治今四川乐山)时所作。
此诗为七言歌行体,借咏刀以言志,抒发誓死抗金、坚信“中国”必胜的豪情。
第一二句开门见山,先写刀外观之美。以黄金涂面、白玉饰柄,金玉相映,可谓华美。但最可宝贵之处乃在于“夜穿窗扉出光芒”。此乃刀内质之美。黑夜时其光芒竟可穿透窗扉而射出,真是锋芒毕露,这是化用龙泉剑气冲牛斗的典故,移剑为刀。与他篇所写“宝剑”的“殷殷夜有声”(《宝剑吟》)有异曲同工之妙。宝剑夜有声是“慨然思遐征”,宝刀夜出光芒亦是“逆胡未灭心未平”(《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其意不在刀剑,而在报国之心。
第三四句由刀而引出“提刀”人:“丈夫五十功未立”,“丈夫”者,大丈夫之谓也,《孟子·滕文公下》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陆诗《胡无人》“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正是形容大丈夫。“五十功未立”指年近五十而报国之功业未成。陆游此时四十八岁,曰“五十”乃取整数,此“丈夫”系自称,与其“丈夫无成忽老大”(《夏夜不寐有赋》)之句含义相同。“提刀独立顾八荒”,形象生动,意境苍凉。“提刀”人渴望立功,金错刀急欲衅血,但因种种阻碍,有志难申,他四顾八方,涌起几多悲凉之感。但既“提刀”,必将有所作为。诗人感慨万千,然而并不颓丧绝望。
值此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时,诗人深感慰藉的是他并不孤立:“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隆兴元年(1163)孝宗即位,起用张浚,准备北伐。此时陆游亦由大理司直迁枢密院编修,被孝宗召见,赐进士出身。陆游除积极提出军政建议外,并结交了一批力主抗金的奇卓之士,与张浚亦为知心,对其北伐事业更是热心支持。他们“相期共生死”,充满了胜利的希望。诗人的字里行间洋溢着同仇敌忾的自豪感。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这七八两句,又深入抒写了诗人与奇士的内心世界。他们并非汲汲于个人名利,此“名”乃是“功”的同义词,因为唯有杀敌立功,才可名垂青史。一个“耻”字深刻地表现了切盼“灭虏”立功名之心。“报天子”虽有忠君色彩,但在当时,“天子”与国家难以分开,故“报天子”亦即报效国家,因此诗人的“一片丹心”仍具积极意义。
第九句“尔来从军天汉滨”,“尔来”即“近来”。“南山晓雪玉嶙峋”,形容积雪之终南山。写山之洁白嶙峋,意在与刀之光芒四射相映衬,使得二者相得益彰。陆游尝建议:“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宋史·陆游传》)他对汉中(陇右)“地连秦雍川原壮”(《归次汉中境上》)的雄壮山川、丰盛物产、豪迈民风非常欣赏,认为“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山南行》),欲以汉中为恢复中原的根据地,因此到汉中,就产生了大干一番的雄心壮志,不能不兴奋激动。诗写至此,心潮澎湃,势不可遏,终于发出了最强音。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全诗蓄势至此,非此浩叹不能抒其豪情。前句借用了战国时两句楚民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败于秦,楚人欲雪此恨,乃有此谣。诗人则借此典故比喻宋人之恨亦非雪不可。所谓“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之理!这一反诘句真是笔力千钧,充满浩然正气。“堂堂”,盛大貌。“中国”,这里指汉族所居之地。尽管事实上南宋国力衰微,但诗人感到正义在我,士气必盛,又有汉中之地,定能收拾河山。更何况“京华”多“奇士”,“中国”并非“空无人”,必能使“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胡无人》)慷慨之音、激越之气,跃然纸上,诗的结尾几句具有巨大的鼓舞力量。
陆游尝自述:“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又曰:“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示子遹》)但自从“四十(按:实际为四十八岁,此取整数,与“丈夫五十”义同)从戎驻南郑”,有了亲历军旅生活与接触社会现实的“诗外”功夫以后,诗风发生了根本转变,《金错刀行》即是一例。此诗意气慷慨,境界恢宏,声势雄壮,虽不乏议论,但“带情韵以行”(沈德潜《说诗晬语》),非语录押韵者所可比拟。此外,此诗四句一转韵,适应诗人感情的变化,语气自然,具大声鞺鞳之美。
(王英志)
山南行
陆游
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
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
地近函秦气俗豪,秋千蹴鞠分朋曹。
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
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
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
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
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
《山南行》这首诗,历来受到重视。究其原因,除了此诗形式上的特点之外,更主要的是因为它充分地表达了陆游对时事,对政局的看法,标志着诗人整个人生历程和创作生涯的转折点。
孝宗乾道八年(1172),四十八岁的陆游离夔州(州治在今四川奉节)通判任上,被四川宣抚使王炎辟为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这年正月,陆游离开夔州,赴南郑上任,到达时已是暮春。南郑又名汉中,因在终南山之南,故曰山南。南郑的地理位置是“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形势最重”(见《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六《陕西五》)。宋室南渡后,南郑更成为宋、金两国的必争之地。所以,当时不少人把它看成是恢复中原的根据地,甚至有人建议干脆迁都于此。明白了这一背景,再来读《山南行》诗,理解便能深入。
高宗绍兴初年,南郑曾入于金人之手。收复后,经多年休养生息,到陆游这一年来时,已是麦陇青青,桑林郁郁,平川沃野,大路如绳。陆游本来就极力主张:“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按:陇山以西,约相当于今天的甘肃六盘山以西,黄河以东一带)始。”(见《宋史·陆游传》)如今,当他亲眼看到南郑一带是如此的桑麻遍野,气俗雄豪,当他亲身体会到由此恢复故土大有希望,他怎能不精神振奋,壮心萌动?正是从这个时候起,陆游的生活和创作展开了新的一页。他直至暮年,仍念念不忘这一段“匹马戍梁州”的军旅生活。自此以后,他的诗作也更为飞扬踔厉。
函秦,指陕西、甘肃一带秦国故地,因其东有函谷关之险,故称“函秦”。“蹴鞠”,近似今天的踢球;“分朋曹”,指分组分队进行比赛。在南郑期间,诗人很留意风俗民情。秦俗尚武,民气豪健,秋千蹴鞠之风甚盛,陆游诗中曾多次言及。“苜蓿”,俗名金花菜,又名草头,为养马的上等饲料。“历历”,分明貌。将军坛,即拜将台,相传为汉高祖拜韩信为大将时所筑,故址在今陕西汉中的城南。丞相祠,蜀汉后主所立武侯庙,故址在今陕西勉县境定军山下,诸葛亮六出祁山,北伐中原,曾多次屯兵于此,死后也葬于此地。“四纪”,即四十八年,十二年为一纪;中原自高宗建炎元年(1127)入金人之手,到陆游写此诗时(1172),已经四十六年,此言四纪,是举其成数。“师出江淮”句,是说长江、淮河一带,非形势利便之地,从那里出兵,收功不易。吞者,吞金之谓也。着一“吞”字,诗人气吞山河之概如见。“会”,应当,将该。“金鼓”,古代行军交战时用,此处代指王师。关中,指战国末期秦国故地,应包括秦岭以南的汉中,与今日关中即陕西,亦即函谷关与陇关之间的概念有所不同。本根,根本,即根据地。
这首诗,除了后四句是有关军国大事的议论外,其他部分好像都是对山南风土人情和自然景物的描写,貌似一篇旅途游记。其实,只要明白了当时的形势、陆游的主张,以及山南的地理位置,便能明白诗人的用意所在。这些描绘里面处处贯穿着诗人的愿望和主张。他之所以写平川沃野,麦陇青青,苜蓿连云,杨柳夹道,是因为他觉得此地财力可用;他之所以写地近函秦,气俗豪雄,是因为他觉得此地民心可用;而他引今据古,历数陈迹,也都是为了用来证明地利可用。由于全诗花了这么多笔墨对沿途风土人情作详细的描写,由于有了这么多有力的根据,所以,后四句的议论便水到渠成,令人读来无生硬和突兀之感;也正由于诗人在描写自然景物时带着很强的主观感情,所以,和单纯的模山范水之作相比,此诗就显得更有价值;并且诗人的感情所注不是一己的穷通,而是国家的兴衰,因此,和那些寄情山水、吟风弄月之作相比,此诗的格调就显得更高。
(刘禹昌 徐少舟)
归次汉中境上
陆游
云栈屏山阅月游,[1] 马蹄初喜踏梁州。
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扬日夜流。[2]
遗虏孱孱宁远略?孤臣耿耿独私忧。[3]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注〕 [1] 阅月:过了一个月。“阅”与“越”通。[2] 荆扬:均古州名,此指湖北、江苏等地。[3] 孤臣:作者自指。
陆游于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正月自夔州赴汉中(今属陕西)任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在这年十月因事到四川阆中,这首诗即写于从阆中返回汉中境上。题中的“归次”是归途停留止息的意思。全诗先写诗人回到汉中的喜悦心情,然后通过对山川形胜及金人军事力量的描叙,抒发了他渴望光复国土的心愿。
诗一开始用“云栈屏山阅月游”,叙述了去阆中的经历和时间。从“阅月”得知诗人这次去阆中往返有一个多月光景。在这一个多月里,途中所见风光,主要写了“云栈”和“屏山”。“云栈”即连云栈。从汉中去阆中,沿路都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十分艰险,前人架木为栈道,故称“云栈”。“屏山”即阆中名胜锦屏山,山上有大诗人杜甫的祠堂。诗人到阆中特意游览了锦屏山,并写下《游锦屏山谒杜少陵祠堂》一诗,表达了对杜甫的仰慕之情。诗人往来于汉、阆之间,所见景物很多,但这里只选了“云栈”和“屏山”,这样高度的概括,表现了他的精练特色。诗的第二句,既是点题,又表达了诗人回到汉中的喜悦心情。这里的梁州,即古代的梁州郡(治所在今汉中),用以代指汉中。诗人这次远行归来,路途艰险,风尘仆仆,好不容易回到汉中,一看到广阔的汉中川原,当然有说不出来的喜悦。但诗人避而不说,却写出了“马蹄初喜踏梁州”。唐人孟郊用“春风得意马蹄疾”来形容中进士后的得意,而这里却用“马蹄初喜”反衬诗人回到汉中的欢快心情,真有出蓝之妙。
诗的三四句,承前意而来。汉中地连秦雍(指秦国故地,今陕西、甘肃一带)。秦川八百里,地势宽阔,民风豪壮,物产丰富。又有水利之便,汉水流经汉中平原,注入长江,更可远达荆州和扬州。山川形势如此好,正是兵家用武之地。诸葛亮北伐中原,就曾以此为根据地。诗人在描述汉中地理形势之后,接着又对金人的军事力量作了描绘。“遗虏孱孱宁远略”,“遗虏”是指金人留在陕西的兵力。“孱孱”形容敌方怯懦软弱无力。像这样兵力不多,又缺少战斗力的对方,怎会有深谋远略呢?言外之意是,正好趁此大好时机进行反攻,夺回失地,重整山河。陆游从青年时期就立下了匡扶之志,但不被重用,自来汉中之后,看到陕南的山川形胜,他心中又起收复中原的希望。他曾积极建议朝廷“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宋史·陆游传》)但此时南宋统治者已和金人订了“隆兴和议”,无意收复失地。当他看到“将军不战空临边”和“朱门沉沉按歌舞”(《关山月》)的情景时,不免黯然“私忧”,“孤臣耿耿独私忧”就是他当时心情的写照。此诗中间两联的描写,使读者既看到了汉中川原雄伟壮阔的地理形势,也看到了诗人深谋远虑的战略思想。而首联的“初喜”和颈联的“私忧”,不仅反映了陆游深沉的爱国热忱;而且在诗的写法上表现出跌宕多姿。
最后两句,抒发了诗人的感叹。这种感叹是承接“私忧”而来。诗人一生都在忧国忧民,而当他亲临西北前线,观察山川形胜,分析敌情之后,认为这时正是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一旦失去,便成为千载的遗恨。“良时恐作他年恨”,正反映了诗人此时深切的忧虑。“恐作”是推测之语,也是论定之词。由他后来写的“中原机会嗟屡失”(《楼上醉书》),更可证实诗人的判断是正确的。诗的最后一句,“大散关头又一秋”,表达了无可奈何的悲叹。大散关位于今陕西宝鸡市西南,当时是南宋的边防要塞,宋、金曾以关为界。陆游自从来到汉中以后,不仅积极向四川宣抚使王炎提出建议,由此收复中原;而且时着戎装,骑战马,戍守边关,“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形象地反映出陆游此时得意的军旅生活。然而年复一年,按兵不动,岁月空逝,壮志难伸,使他不得不发出“又一秋”的哀叹。最后两句,是全诗的总结,既要总括全诗,又要开拓出去,给人以深思遐想。此诗的尾联,虽说是表达了诗人壮志难酬的哀叹,又何尝不是对国家前途的无限深愁呢?
陆游诗向以“多豪丽语,言征伐恢复事”(见《鹤林玉露》)见称。此诗正表现了诗人的“寄意恢复”,而“云栈”和“地连”两联更见其“豪荡丰腴”(《南湖集·方回序》)的特色。这首律诗的另一特点是对仗工整,名词、动词、叠字都对得极工,无怪沈德潜说:“七言律队仗工整,使事熨帖,当时无与比埒。”(《说诗晬语》)
(孟庆文)
海棠歌
陆游
我初入蜀鬓未苍,南充樊亭看海棠。
当时已谓目未睹,岂知更有碧鸡坊。
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
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
扁舟东下八千里,桃李真成奴仆尔。
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
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
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
据《广群芳谱》,古代“海棠盛于蜀,而秦中次之”,唐人贾耽曾称海棠为“花中神仙”。杜甫在蜀久,无海棠诗,世以为异,遂引起种种揣测。唐薛能《海棠》诗有“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之句,郑谷《蜀中赏海棠》诗有“浓淡芳春满蜀乡”之句,皆传诵。宋代咏海棠诗最著名的是苏轼咏黄州定惠院海棠的一篇七古和“只恐夜深花睡去”那首七绝。陆游在蜀多年,写的海棠诗最多,也最出色。这一首诗,却是嘉定元年(1208)八十四岁致仕家居时作,距他的逝世只有一年多,追思在蜀观赏海棠的事,高龄晚岁,而诗笔劲健,热情洋溢,不减当年,尤其难能可贵。
“我初入蜀”四句,写初到四川时在南充看海棠。陆游乾道八年(1172)离夔州通判任赴南郑四川宣抚司幕,途经南充,在该地的“樊亭”观赏海棠,《剑南诗稿》卷三留有绝句两首。本段前二句紧凑直书,已见劲气;“入蜀”是伏笔,与当前家居对照,“鬓未苍”也是伏笔,与当前老耄对照。后二句抑扬急转,顿挫有力。这四句描写海棠是宾陪,但起势不凡,以雄迈胜。
“碧鸡”四句,写碧鸡坊的海棠。碧鸡坊,在成都西南,《梁益州记》:“成都之坊百有二十,第四曰碧鸡坊。”陆游诗中,说成都海棠以蜀王故宫为盛,其次为碧鸡坊。他《花时遍游诸家园》的“走马碧鸡坊里去,被人唤作海棠颠”句,是人们所熟悉的。起二句正面描写,以“枝枝似染猩猩血”的惊人红艳概括碧鸡海棠为“天下绝”。后二句用“艳妆”的“蜀姬”作比喻和比较,“肯让人”极力扬蜀姬,“顿觉无颜色”急遽地贬抑蜀姬以赞海棠。诗人在其他诗中写海棠的花光花色,曾有“尽吸红云酒盏中”、“天地眩转花光红”等名句;以人比花,也有“蜀姬双鬟娅姹娇,醉看恐是海棠妖”的名句,和这诗描写的角度不同。这四句描写海棠是主体,比较细腻地刻画形象,但陡起陡落,承前顿挫之势,又从抑扬转折中显得更为峻峭。
“扁舟”四句,写离蜀东归后感到蜀中海棠的难得。“八千里”,言路程之长,叙归途,又为赞海棠张本。江南桃李,繁艳非常,而与蜀中海棠相比,只不过是“奴仆尔”;扬州芍药,天下驰名,见了海棠也“应羞死”。用烘托、夸张的写法盛赞海棠,透过了两层。这四句,笔势极雄迈,足以顶接前文,扬起后文。
“风雨”四句,写思念蜀地和蜀中海棠。蜀地多杜鹃鸟,传说为蜀帝杜宇魂魄所化,其声悲切。江南也有杜鹃,诗人每当“风雨春残”之际,“夜夜”在“寒衾”中闻鹃声而思蜀,以至梦游旧地,梦中所见的,是蜀中的海棠盛景。梦醒之后,还盼望能够长期看到,但愿长生不老,再看“千年”,也不感满足。他这样思念蜀中海棠,实际上是怀念中年在军幕中的充满豪情壮志的生活的一种反映。年光消逝,盛况难再,生平的种种理想都不可能实现,眼前景却是那样历历不饶人,这就更进一步地加深悲凉。这四句总束全诗,点清题旨,以豪放之笔写沉痛之情,矛盾激荡,伤心刻骨,陆游的诗篇往往以这样的意境结束,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血泪横流之概。
(陈祥耀)
剑门道中遇微雨
陆游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是一首广泛传诵的名作,诗情画意,十分动人。然而,也不是人人都懂其深意,特别是第四句写得太美,容易使人“释句忘篇”。如果不联系作者平生思想、当时境遇,不通观全诗并结合作者其他作品来看,便易误解。
这首诗作于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冬。当时,陆游由南郑(今陕西汉中)调回成都,途经剑门山,写了此诗。陆游在南郑,是以左承议郎处于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中,参预军事机密。“大散关头北望拳,自期谈笑扫胡尘”(《追忆征西幕中旧事》),讲的就是当时的生活、思想。南郑是当时抗金前方的军事重镇,陆游在那时常常“寝饭鞍马间”(《忆昔》)。而成都则是南宋时首都临安(杭州)之外最繁华的都市。陆游去成都是调任成都府路安抚使司参议官;而担任安抚使的又是当时著名诗人,也是陆游好友的范成大。他此行是由前线到后方,由战地到大都市,是去危就安、去劳就逸。然而,诗人是怎样想的呢?
他先写“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陆游晚年说过:“三十年间行万里,不论南北怯登楼”(《秋晚思梁益旧游》)。梁即南郑,益即成都。实则前此的奔走,也应在此“万里”“远游”之内。这样长期奔走,自然衣上沾满尘土;而“国仇未报”,壮志难酬,“兴来买尽市桥酒……如臣野受黄河倾”(《长歌行》),故“衣上征尘”之外,又杂有“酒痕”。“征尘杂酒痕”是壮志未酬,处处伤心(“无处不消魂”)的结果,也是“志士凄凉闲处老”(《病起》)的写照。
“远游无处不消魂”的“无处”(“无一处”即“处处”),既包括过去所历各地,也包括写此诗时所过的剑门,甚至更侧重于剑门。这就是说:他“远游”而“过剑门”时,“衣上征尘杂酒痕”,心中呢?又一次黯然“消魂”。
引起“消魂”的,还是由于秋冬之际,“细雨”蒙蒙,不是“铁马渡河”(《雪中忽起从戎之兴戏作》),而是骑驴回蜀。就“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读陆放翁集》)来说,他不能不感到伤心。当然,李白、杜甫、贾岛、郑棨都有“骑驴”的诗句或故事,而李白是蜀人,杜甫、高适、岑参、韦庄都曾入蜀,晚唐诗僧贯休从杭州骑驴入蜀,写下了“千水千山得得来”的名句,更为人们所熟知。所以骑驴与入蜀,自然容易想到“诗人”。于是,作者自问:我难道只该(合)是一个诗人吗?为什么在微雨中骑着驴子走入剑门关,而不是过那“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战地生活呢?不图个人的安逸,不恋都市的繁华,他只是“百无聊赖以诗鸣”(梁启超语),自不甘心以诗人终老,这才是陆游之所以为陆游。这首诗只能这样解释;也只有这样解释,才合于陆游的思想实际,才能讲清这首诗的深刻内涵。
一般地说,这首诗诗句顺序应该是:“细雨”一句为第一句,接以“衣上”句,但这样一来,便平弱而无味了。诗人把“衣上”句写在开头,突出了人物形象,接以第二句,把数十年间、千万里路的遭遇与心情,概括于七字之中,而且毫不费力地写了出来。再接以“此身合是诗人未”,既自问,也引起读者思索,再结以充满诗情画意的“细雨骑驴入剑门”,形象逼真,耐人寻味,真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但真正的“功夫”仍“在诗外”(《示子遹》)。
(吴孟复)
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
陆游
前年脍鲸东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壮。
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
今年摧颓最堪笑,华发苍颜羞自照。
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
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
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
乾道九年(1173)陆游四十九岁时,任成都府路安抚使司参议官,兼摄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州)通判,自蜀州返成都,夜宿驿站而作此诗。
这首诗可分为三段,开头四句为第一段,回忆过去。前年,指前几年,即三十五岁任福州决曹时。“脍鲸东海”,指自福州航行海上。那一年,他作《航海》诗,有“潮来涌银山,忽复磨青铜。饥鹘掠船舷,大鱼舞虚空”之句,作《海中醉题,时雷雨初霁,天水相接也》有“浪蹴半空白,天浮无尽青”,“醉后吹横笛,鱼龙亦出听”之句,可见其航行梗概。去年,指乾道八年他在王炎幕下任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时。陆游壮年怀抱救国壮志,不但学文,亦曾习武,似乎颇有臂力,在南郑任内,有亲自射虎、打虎的事,集中写到此事的不少。句中“射虎”,指此;南山,指长安附近的终南山,南郑在它的南部,作者身在南郑,心驰长安,故常泛言及之。在“白浪如山”中去“脍鲸东海”;在南山射虎,直到寒夜始归,“急雪”洒满了“貂裘”。这种豪情壮举,岂是一般文人所有的?这四句选择了极典型的“壮举”来突出去年以前的“豪情”,组成一对“扇对”,既集中、整齐、锤炼,又显得飞动、雄伟。“脍鲸东海”稍显夸张,但总的看来是写实的,形象的新奇、激情的高涨,于中可见。诗的第二句有“寄豪壮”三字,这段起势,堪称“豪壮”非凡。
中间四句为第二段,写当前,是诗篇由豪壮到沉痛的一个转折、过渡。“今年”二句忽写“摧颓”,写“华发苍颜”,意境急转,气势猛跌,表现当前处境的颓唐。但写“最堪笑”,写“羞自照”,表现不甘心忍受这种处境。“谁知”二句,气势又转向豪壮。但“狂”有赖于“得酒”,“脱帽”只是向人“大叫”,这种行为带有无可奈何的挣扎,不免是苦中作乐、强颜欢笑。这四句表现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表现诗人在失望中的继续追求,在悲慨中带有豪壮,在豪壮中带有悲慨。
第三段,再写当前,表现刻骨的沉痛。上二段侧重叙事;本段侧重抒情,情与景密切结合,四句一韵,两层意思密不可分。“逆胡未灭”是诗人“心未平”的根源;这正是他一生的悲痛所在,也是本诗主导的思想感情所在,上文的追求和挣扎,都是它的外射。这种思想出于要求抗敌复土之情。正是这种爱国感情的强度与深度及其主客观矛盾,形成了诗人的豪壮气概与沉痛心情交织在一起。这一句开始倾吐沉痛的心情。接下去一句,以拟人化的手法,写久随身边而现在挂在床头的“孤剑”,有如长久而亲密的战友,深深了解诗人的心情,这时也与诗人同有“不平”之感,而发出“铿然”的鸣声,衬托出诗人的沉痛。“破驿”二句,通过景物描写,进一步渲染沉痛心情。不能灭敌,愤恨难消,寄身“破驿”之中,“梦回”之后,正是“三更”时分,听着“打窗”的“风雨”之声,看着“欲死”的昏灯,这是何等凄凉的况味!与第一段的豪情壮举对照,这种凄凉更觉难堪,显示了刻骨的沉痛。用一“死”字写灯昏尤有力,诗人好用这个字来写灯昏,如《白鹤馆夜坐》的“更阑灯欲死”,《夜坐灯灭戏作》的“忽因灯死得奇观”都是。这也是一种拟人写法,把灯火感情化了。
晏幾道的《阮郎归》词有一传诵的句子:“欲将沉醉换悲凉。”本诗第三段所写的,是深刻的“悲凉”;第二段所写的,正是“欲将沉醉换悲凉”;至于第一段,也可以说是“欲将豪壮换悲凉”吧!但本诗的悲凉,来自恶劣的社会背景,它是诗人解决不了的,是无法可“换”的。诗篇以豪壮的气概,映照深沉的悲痛,笔力饱满,情调激昂,有很强的感染力,成为诗人最有代表性的爱国诗篇之一。
(陈祥耀)
醉中感怀
陆游
早岁君王记姓名,只今憔悴客边城。
青衫犹是鹓行旧,白发新从剑外生。
古戍旌旗秋惨淡,高城刁斗夜分明。
壮心未许全消尽,醉听檀槽出塞声。
陆游曾在《史馆书事》一诗的自注中说:“绍兴辛巳,尝蒙恩赐对。”辛巳指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陆游三十七岁。次年,孝宗即位,又被召见,他建议孝宗振肃纲纪。孝宗甚称“游力学有闻,言论剀切”,并赐进士出身。此后陆游对孝宗还有不少关于朝政的建议。这些便是诗的第一句所包含的内容。十多年之后,也就是孝宗乾道八年(1172)十一月陆游调任成都安抚使司参议官,第二年三月改任代理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州)通判,约在五月又改为代理嘉州(治所在今四川乐山)知州,《醉中感怀》就是这一年秋天在嘉州写的。几个月来频繁的奔波,加之心中的悲苦抑郁,使他心疲力竭,所以说“只今憔悴客边城”。
诗的一二句于今昔变化之中自然流露出“感怀”之意,意犹未足,于是再申两句——“青衫犹是鹓行旧,白发新从剑外生”。青衫,唐代八、九品文官的服色,宋代因袭唐制。陆游早年在朝廷任大理司直、枢密院编修官,都是正八品,所以说“青衫”。鹓行,又称鹓鹭,因二鸟群飞有序,喻指朝官的行列。这句诗的意思是说,身上穿的还是旧日“青衫”,那也就含有久沉下僚的感叹。剑外,指剑阁以南的蜀中地区,此处即代指当时陆游宦游的成都、嘉州等处。青衫依旧,白发新生,形象真切,自成对偶。同时,第三句又回应了第一句,第四句又补充了第二句,怀旧伤今,抚今追昔,回肠千转,唱叹有情,所以卢世㴶说:“三四无限感慨”(《唐宋诗醇》引),倒是颇能发掘诗意的。
陆游的感慨不是凭空而来的。他在来成都之前,是在南郑(今属陕西)。南郑是当时西北前线的重镇,是四川宣抚使司驻地。宣抚使王炎是一位颇有才干的主战派人物,陆游在他幕中任干办公事,他曾向王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宋史·陆游传》)。诗人那时常常深入前线,来往军中,生活是紧张的、艰苦的,但也充满着欢乐和希望。他“朝看十万阅武罢。暮驰三百巡边行”(《秋怀》);他“铁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官虽备幕府,气实先颜行”(《鹅湖夜坐书怀》)。可是,事与愿违。乾道八年九月朝廷召还王炎,幕府人员旋即星散,陆游也只得离开南郑,调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辛苦付诸东流,希望化为泡影,画策虽工,良机已失,无怪他伤心,无怪他感慨!透过这一感慨,不仅可以看到诗人被伤害的心灵,也可以感受到那个郁闷的时代气息。
前四句从叙事中写自己的遭遇和感慨,五六两句转为写景——秋天,古堡上的旌旗在秋风中飘拂,笼罩着阴郁惨淡的气氛;夜深了,城头上巡更的刁斗声清晰可闻。这显然是一个战士的眼中之景,心中之情。“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古戍旌旗,高城刁斗,无不唤起他对南郑军中戎马生涯的怀念和向往。这一联虽是写景,却是诗中承上启下的枢纽,所以接着便说“壮心未许全消尽,醉听檀槽出塞声”。檀槽,用檀木做的琵琶、琴等弦乐器上架弦的格子,诗中常用以代指乐器。《出塞》,汉乐府《横吹曲》名,本是西域军乐,声调雄壮,内容多写边塞将士军中生活。诗人壮心虽在,欲试无由,唯有寄托于歌酒之中。尾联两句再经这么一层转折,就更深刻地反映了他那无可奈何的处境,及其愤激不平的心情,也刻画出诗人坚贞倔强的性格,可谓跌宕淋漓,而又余意不尽,确是一首借以了解陆游的好诗,也可以从中见到诗人七律造诣之深。
(赵其钧)
胡无人
陆游
须如蝟毛磔,面如紫石棱。
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
追奔露宿青海月,夺城夜踏黄河冰。
铁衣度碛雨飒飒,战鼓上陇雷凭凭。
三更穷虏送降款,天明积甲如丘陵。
中华初识汗血马,东夷再贡霜毛鹰。
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
丈夫报主有如此,笑人白首篷窗灯。
陆游论诗文主张“以气为主”:“某闻文以气为主,出处无愧,气乃不挠。”(《傅给事外制集序》)其内涵主要是强调文人无论出世还是入仕,都应该培养与保持高尚的品德、节气。此气表现于诗文中,便具有振奋人心、鼓舞士气的巨大精神力量。就当时形势而言,此“气”即是誓复中原的正气与壮气,“中原北望气如山”(《书愤》),“老夫壮气横九州”(《冬暖》),“白发未除豪气在”(《渡浮桥至南台》),“气可吞匈奴”(《三江舟中大醉作》)……指的都是此“气”。这样的“以气为主”之作具阳刚之美,“使人读之,发扬矜奋,起痿兴痹矣!”(姚范《援鹑堂笔记》)这首《胡无人》就是一个范例。
《胡无人》属七言歌行体,用的是古乐府篇名,但与诗意极为吻合,可见作者匠心。陆游长于七古,赵翼称其古体诗“才气豪健,议论开辟”,“意在笔先,力透纸背”(《瓯北诗话》),并非溢美。七言歌行往往长短句搭配,参差错落,抑扬顿挫,尤宜于表现雄放豪迈之气。《胡无人》就是一篇勃发着“要使胡无人”的“壮气”之作。
陆游于乾道九年(1173)摄四川嘉州事,面临的现实是:尽管“近闻索虏自相残”(《闻虏乱有感》),但南宋朝廷仍按兵不动。然而诗人的一腔忠愤不得不发。《胡无人》勾画了幻想中的北伐胜利图,酣畅淋漓地表现了爱国激情。
全诗可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想象北伐战斗的情景,表现了发扬蹈厉之气;第二层幻想北伐胜利的景象,抒发了必胜信心;第三层以议论作结,强调报国之志。
“须如蝟毛磔,面如紫石棱。”开首两句突兀而起:须毛如蝟毛一样有力地张开,显示出英武之气;面色如紫石棱一样闪烁,蕴含着壮怀。宛若一个面部特写镜头,一下子就把“丈夫”非凡之概展示于读者眼前,使人留下生气凛然的印象。据《晋书·桓温传》载:刘惔尝称桓温“眼如紫石棱,须作蝟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陆游活用此典,恰到好处,不露痕迹。
“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此“丈夫”乃诗人心目中报国志士的象征。“出门无万里”即“气无玉关路”(《夜读岑嘉州诗集》)之意,写大丈夫驰骋疆场、气吞万里之概。《易·系辞》曰:“云从龙,风从虎。”大丈夫就如乘云升天之龙,驾风出谷之虎,风云际会,正赶上北伐中原的战机。“立可乘”有二义:一突出了“丈夫”求战心切,刻不容缓,所谓“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老马行》);一表明“丈夫”早已秣马厉兵,恨不能立时“手枭逆贼清旧京”,真是斗志旺盛。
“追奔露宿青海月,夺城夜踏黄河冰。”诗笔又转向具体战斗行动,对仗句式铿锵有力。“追奔”、“夺城”可见“丈夫”参战时意气风发之态,鏖战之激烈不言而喻;“露宿”、“踏冰”写战斗环境的艰苦,也反衬出“丈夫”志气的坚不可摧;“青海月”、“黄河冰”,则形象地表明了疆场的广阔,更衬托出“丈夫”一往无前的气概。这两句视野开阔,形象飞动,气魄恢宏,堪称“力透纸背”。
“铁衣度碛雨飒飒,战鼓上陇雷凭凭。”这两句又从听觉方面来写,赞扬壮士乘胜前进的勇气:身披铁甲的勇士冒着飞雨,穿过飞沙走石地带,战鼓声传遍陇坂(在今甘肃东南与陕西接壤处),如“凭凭”雷鸣,壮我胆气,灭敌威风!有这样不畏艰险的志士,有这样“逆胡未灭心未平”(《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的豪气,岂有金兵不灭之理?
上面是第一层次。火与剑终于开拓出胜利大道。在第二层次,诗人尽情描绘了胜利场面,表现了北定中原的强烈愿望。
“三更穷虏送降款,天明积甲如丘陵。”敌人势穷力竭,连夜送来降书,缴下的盔甲堆积如山,这是暗用汉光武破赤眉“集甲与熊耳山齐”之典。“中华初识汗血马,东夷再贡霜毛鹰。”“汗血马”系汉时产于大宛的良马,又称“天马”;“霜毛鹰”即白鹰,一种猛禽,唐时新罗等国曾贡此物。诗人借此二物,表明了他“四夷宾服”、“天下定于一”的理想。
诗人此时完全为自己虚构的胜利情景所激动,热血沸腾,振臂高呼:“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四个三字句一气直下,节奏短促有力,掷地可作金石声!它是议论,也是抒情。前两句为比兴,“群阴伏”,描摹出敌人威风扫地、诚惶诚恐之态,以喻金贵族必将以惨败而告终;“太阳升”则比喻大宋中兴、前程光明的前景。诗人的感情达到了高潮。
最后两句为第三层。“丈夫报主有如此,笑人白首篷窗灯。”“报主”实即报国。“有如此”即前两层所想象的壮美情景。诗人此时正值壮年,有刘越石(琨)、祖士稚(逖)枕戈待旦、闻鸡起舞之概,宁愿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不愿手抱一经,老死牖下。这最后两句所表白的正是此志,真可说能使“懦夫有立志”(《孟子·万章下》)。
刘克庄评陆游诗说:“力量足以驱使,才思足以发越,气魄足以陵暴。”唯有这种风格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正气、壮气、豪气。《胡无人》正体现了这种风格。此诗语言明白如话,质朴自然,毫不雕琢。陆游认为“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读近人诗》),还说过:“大抵诗欲工,而工亦非诗之极也。锻炼之久,乃失本旨;斫削之甚,反伤正气。”(《何君墓表》)既然“琢雕”、“斫削”有伤于诗之“气”,那么唯以自然出之,才可元气淋漓。《胡无人》正是如此。
(王英志)
宴西楼
陆游
西楼遗迹尚豪雄,锦绣笙箫在半空。
万里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秋风。
烛光低映珠㡚丽,酒晕徐添玉颊红。
归路迎凉更堪爱,摩诃池上月方中。
这首七律作于淳熙元年(1174)诗人以蜀州通判摄理知州期间。这年六月,他有事至成都,在西楼宴饮后,有感而作此诗。
首联紧扣题目,从宴饮的场所——西楼着笔。首句先以“豪雄”二字虚点一笔,次句进一步就此着意渲染:“锦绣笙箫”,描绘其豪华壮美、歌管竞逐,暗藏题内“宴”字;句末缀以“在半空”三字,则西楼耸立天半的形象宛然在目。
“万里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秋风。”颔联从宴饮现境触发自己久客无成的感慨。因循,这里有时日蹉跎,一事无成的意思。万里作客,光阴虚度,忽然又到了秋风萧飒的季节。陆游从乾道六年(1170)入川,任夔州通判;八年入王炎幕,赴南郑前线;同年冬入剑门,先后在成都、蜀州、嘉州等地任职。到写这首诗时,首尾已达五年,确实是“万里”、“久客”了。这一联从表面看,似乎只是抒写留滞异乡的客愁和时序更迭的悲叹,实际上所包蕴的内容要深广得多。陆游怀着报国的雄心壮志,到了南郑前线,但未到一年,就因王炎去职而离幕入川。此后几年,一直无所作为。蹉跎岁月,壮志消磨,这对于像他这样的爱国志士,精神上是最大的折磨。“因循”、“容易”、“成”、“又”,感叹成分很浓。清代吴焯说,这两句“语轻而感深”(《批校剑南诗稿》),确有见地。
“烛光低映珠㡚丽,酒晕徐添玉颊红。”颈联折归现境,续写西楼宴饮:烛光低低地映照着穿着盛装的女子,衬托得她们更加俏丽;酒晕渐渐扩散加深,使得她们的玉颊更加红艳。两句意境温馨旖旎。由于有颔联饱含悲慨的抒情在前,这一联所透露的便不是单纯的沉醉享乐,而是透出了无可奈何的悲凉颓放情绪。它使人感到,诗人醉宴西楼,置身衣香鬓影之中,只不过是为了缓和精神的苦闷而已。
“归路迎凉更堪爱,摩诃池上月方中。”摩诃池,故址在成都市旧县城东,为隋将萧摩诃所筑。宴罢归途,夜凉迎面,摩诃池上,明月方中。宴饮笙歌,驱散了心头的愁云惨雾,对此佳景,更生赏爱之情。至此,诗情振起,以写景作结。
(刘学锴)
长歌行
陆游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
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
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
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
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
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
哀丝豪竹助剧饮,如巨野受黄河倾。
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
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此诗一起直抒壮怀,“辞气踔厉”,有如长江出峡,涛翻浪涌,不可阻遏。前四句诗实际上不是各自独立的四句诗,而是以“人生”为共同主语,所以必须一口气读到底,从而显示其奔腾前进、骏迈无比的气势。
这个长句的意思是:人生如果不能作一个像安期生那样的仙人,醉骑长鲸,在汪洋大海里纵横驰骋,就应当作一个像李西平那样的名将,消灭逆贼,收复旧京,使天下清平。李西平,指唐德宗时平服朱泚之乱、收复西京的名将李晟,因功封为西平郡王,故称为李西平。赵翼曾说陆游“使事必切”;又说陆游“才气豪健,议论开辟,引用书卷,皆驱使出之,而非徒以数典为能事,意在笔先,力透纸背”(《瓯北诗话》卷六),这可以说相当准确地概括了陆游使事极切极活的特点。就这个长句而言,用李西平的史实确切地抒发了自己的抱负,用事实际上起了比喻的作用。不难看出,“手枭逆贼”中的“逆贼”是以朱泚比喻女真统治者,“清旧京”中的“旧京”是以朱泚占据的唐京长安比喻入于女真统治者之手的宋京开封。北中国被占,南宋偏安一隅的历史形势,不都表现得一清二楚吗?
文须蓄势,诗亦宜然。此诗突然而起,二十八字的长句有如长风鼓浪,奔腾前进,但当其全力贯注于“手枭逆贼清旧京”之后,即不复继续前进,来了个“逆折”,折向相反的方面:“金印煌煌未入手”,壮志难酬,不胜愤懑!忽顺忽逆,忽扬忽抑,形成了第一个波澜。乍看变幻莫测,细玩脉络分明。李西平之所以能“手枭逆贼清旧京”,他的爱国心,他的将才等等,当然都起了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他得到执政者的重用,肘悬煌煌金印。自己呢,虽有将才和爱国心,而未能如李西平那样掌握兵权,“手枭逆贼清旧京”的壮志又怎能实现?
“金印煌煌未入手”一句连“折”带“抑”,“白发种种来无情”一句再“抑”,“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两句更“抑”,直把起头用二十八字长句所抒发的一往无前的壮志豪情“抑”向低潮。“金印煌煌”,目前虽“未入手”,但如果是壮盛之年,来日方长,还可以等待时机。可是呢,无情白发,已如此种种(《左传·昭公三年》:“余发如此种种。”杜注曰:“种种,短也。”)!来日无多,何能久等呢?“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既补写出作者投闲置散,独居古寺僧寮的寂寞处境,又抒发了眼看岁月流逝、时不我与的焦灼心情。就一生说,已经白发种种,年过半百;就一年说,已到晚秋,岁聿其暮;就一日说,日已西落,黑夜将至。真所谓“志士愁日短”!而易逝的时光,就在这“古寺”中白白消磨,这对于一个渴望“手枭逆贼清旧京”的爱国志士来说,怎能不焦灼,怎能不痛心!
一“抑”再“抑”之后,忽然用一个反诘句凭空提起:“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形成又一波澜。这两句诗从语法结构上看,不是两句,而是一句,即所谓“十四字句”。意思是:难道我这个马上破贼的英雄,就只能无尽无休地像寒蝉悲鸣般哦诗吗?凭空提起,出人意外;然而细按脉理,仍从“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而来。穷极变化而不离法度。
接下去,通过描写“剧饮”抒发“手枭逆贼清旧京”的理想无由实现的悲愤:“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哀丝豪竹助剧饮,如巨野受黄河倾。”真有“长鲸吸百川”的气概。但一味夸张地描写“剧饮”,难免给人以“酒徒”酗酒的错觉,因而用“平时一滴不入口”陡转,用“意气顿使千人惊”拍合,形成第三个波澜。接下去,波澜迭起,淋漓酣纵:“国仇未报壮士老”一句,正面点明“剧饮”之故,感慨万端,颇含失望之情;“匣中宝剑夜有声”一句,侧面烘托誓报国仇的决心,又燃起希望之火,从而引出结句:“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结句从古寺“剧饮”生发,又遥应首句,而境界更为阔大。“飞狐城”指飞狐口,在今河北涞源县北,古代为河北平原与北方边郡间的咽喉。诗人希望有一天能够掌握兵权,在收复北宋旧京之后继续挥师前进,尽复北方边郡,在飞狐城上大宴胜利归来的将士,痛饮狂欢,直至三更;大雪纷飞,也不觉寒冷。读诗至此,才意识到前面写“剧饮”排闷,正是为结句写凯旋欢宴作铺垫。而“三更雪压飞狐城”一句,又是以荒寒寂寥的环境,反衬欢乐热闹的场面。
赵翼说陆游的诗“炼在句前”,主要指在命意、谋篇方面的艰苦构思。这首《长歌行》写于淳熙元年(1174),当时诗人已五十岁,离蜀州通判任,寓居成都安福院僧寮。他不从几年来的经历和当前的处境写起,却先写报国宏愿及其无由实现的愤懑,直写到“白发种种来无情”,才用“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点明了当前的处境。然而这两句诗由于紧承上文而来,其作用又不仅是点处境。于此可见,作者很重视“句前”的“炼”。就这两句诗本身而言,在炼字炼句炼意方面也独具匠心。一个念念不忘“手枭逆贼清旧京”的志士竟然在古寺里闲住,直住到“秋晚”,其心绪如何,不难想见。他珍惜光阴,不愿日落,而日已西落;日已西落,不看见也罢了,而“落日”却“偏傍僧窗明”,硬是要让“窗”内人看见。这样的诗句,不经过锤炼能够写得出来吗?
陆游的诗,起势雄迈骏伟者很不少;结句有兴会、有意味,而无鼓衰力竭之态者尤其多。但首尾皆工,通体完美的作品在全集中所占的比例也不太大。这首《长歌行》则是首尾皆工、通体完美的代表作之一,方东树说它是陆游诗的“压卷”(《昭昧詹言》卷十二),确有见地。
(霍松林)
成都大阅
陆游
千步球场爽气新,西山遥见碧嶙峋。
令传雪岭蓬婆外,声震秦川渭水滨。
旗脚倚风时弄影,马蹄经雨不沾尘。
属櫜缚裤毋多恨,久矣儒冠误此身。
大阅,对军队的大检阅,语出《左传》桓公六年。宋代朝廷、州郡阅兵,都可以称“大阅”。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知成都府,兼四川制置使,制置成都、潼川、利、夔四道,辟陆游为制置司参议官。这年秋天,陆游参加成都的阅兵大典而作此诗。
第一联写大阅的时令和环境。“千步球场”,写阅兵校场的阔大,这里在练兵讲武之余,也作踢球用,故以球场称之。诗不明点“秋”字,“爽气”二字写出秋季特征,即是点秋。“新”字既接“爽气”,写其新鲜;从第六句看,又兼写雨后,因为雨后的秋气尤其新鲜。第一句从近处写,第二句转写远处。西山,指盘亘成都北部、西南部的岷山山脉的山峦。“遥见”,指出向远处看。“碧嶙峋”写出山势峻峭,山色青碧。这一联用笔轻淡,却已把大阅的时令、环境写得鲜妍可爱,烘托出诗人参加大阅的愉快心情,远近俱到,景中有情。
中间两联写大阅的情况。颔联承第二句向远处开拓。雪岭,位于成都北部、松潘南部。蓬婆,《元和郡县志》说是大雪山的别名。诗中雪岭、蓬婆,泛指岷山主峰一带的山峰。“令传雪岭蓬婆外”,似是写实,因为这一带地区当时名义上属四川制置使统辖;而又带有理想和愿望,因为实际上地为吐蕃所占据。秦川,原指秦岭以北的关中平原地带;渭水,指横贯今陕西省的渭河;诗中用指长安附近之地。长安是汉、唐故都,当时被金人占据。陆游于乾道八年(1172)到南郑任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僚之后,时时向往于收复关中失地;同时他又认为收复长安与关中,是恢复中原的根本条件,愿望更为迫切。他诗中常提到这种愿望,如《山南行》:“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送范舍人还朝》:“公归上前勉画策,先取关中次河北。”诗中的“声震秦川渭水滨”,是用夸张手法抒写理想与愿望,因为成都阅兵的号令之声,根本无法传到这些地区。这一联用理想与激情,渲染阅兵声势的盛大,笔调雄壮,气势一扬。颈联则转入写实,写风吹而旗影闪动,用“倚”字、“弄”字,见风势不大。“马蹄”能“不沾尘”,一是明指“经雨”之故,即雨后尘埃不扬;一是暗指士兵训练有素,驰马轻捷。这一联从动态中反映校场中的宁静、整齐、严肃的气氛,是对大阅的赞美,笔调精细、疏淡。
结联抒情。“属櫜缚裤”,写自己身着军装;“毋多恨”,写乐意为此。为什么乐意呢?因为诗人久抱从戎壮志,恨“儒冠”的“误此身”,这一句乃化用杜甫《奉赠韦左丞丈》“儒冠多误身”句。属櫜(gāo),佩戴箭囊,语出《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这一联在喜悦中带有感慨余音。
这一首诗写诗人以戎装参加阅兵,是符合他的志趣的,故情主喜悦;但当时朝政腐败,军事废弛,阅兵场面,无法过事铺张,故喜悦之情又只能以闲淡、冷静的笔触来描写。阅兵事件触动了诗人的理想与愿望,故闲淡中又着一联富有激情的雄壮笔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最终在喜悦中又不免带出感慨。八句中笔调多变,而以和易清远为主。
(陈祥耀)
对酒
陆游
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
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流莺有情亦念我,柳边尽日啼春风。
长安不到十四载,酒徒往往成衰翁。
九环宝带光照地,不如留君双颊红。
这一首诗是淳熙三年(1176)春,陆游任四川制置使范成大的幕僚时作。全诗一韵到底,一气舒卷,可分为三层。
开头四句为第一层,写饮酒的作用和兴致,是“对酒”的经验和感受。这一层以善于运用比喻取胜。“酒能消愁”是诗人们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话了,陆游却借助于“飞雪”进入热酒即被消融作为比喻,便显得新奇。以愁比雪,文不多见;飞雪入酒,事亦少有;通过“雪”把“愁”与“酒”的关系连接起来,便有神思飞来之感。对着“好花”可助饮兴,说来还觉平常,把花比为“故人”,便马上使人倍感它的助饮力量之大,因为对着好友容易敞怀畅饮的事,是人们所熟悉的。通过“故人”,把“好花”与“空杯”的关系连接起来,便有力量倍增之感。这两个比喻的运用,新鲜、贴切而又曲折,表现了诗人有极丰富的想象力和生活经验,有极高的艺术创造才能,它使诗篇一开始就带来了新奇、突兀而又真切动人的气概。诗人对于“飞雪”一喻是得意的,所以他在《读唐人愁诗戏作》中又有“飞雪安能住酒中,闲愁见酒亦消融”之句;对“故人”一事是深有体会的,所以他在《酒无独饮理》中又有“酒无独饮理,常恨欠佳客。忽得我辈人,岂计晨与夕”之句。
“流莺”两句为第二层,补足上文,表自然景物使人“对酒”想饮之意,并为下层作过渡。“流莺有情”,在“柳边”的“春风”中啼叫,承接上文的“好花”,显示花红柳绿、风暖莺歌的大好春光。春光愈好,即愈动人酒兴,写景是围绕“对酒”这一主题。这一层写景细腻、秀丽,笔调又有变化。
结尾四句为第三层,从人事方面抒写“对酒”想饮之故。长安,指代南宋的首都临安。自隆兴元年(1163)陆游三十九岁时免去枢密院编修官离开临安,到写诗之时,已历十四年了,故说“长安不到十四载”。第二句不怀念首都的权贵,而只怀念失意纵饮的“酒徒”,则诗人眼中人物的轻重可知,这些“酒徒”,当然也包括了一些“故人”。身离首都,“酒徒”、“故人”转眼成为“衰翁”,自然诗人身体的变化也会大体相似,则“衰翁”之叹,又不免包括自己在内。“酒徒”中不无壮志难酬、辜负好身手的人,他们的成为“衰翁”,不止有个人的身体变化之叹,而且包含有朝廷不会用人、浪费人才之叹。这句话外示不关紧要,内含深刻的悲剧意义。这两句在闲淡中出以深沉的感慨,下面两句就在感慨的基础上发出激昂的抗议之声了。“九环宝带”,指佩带此种“宝带”的权贵。《北史·李德林传》说隋文帝以李德林、于翼、高颎等修律令有功,赐他们九环带,《唐书·舆服志》则记载不但隋代贵臣多用九环带,连唐太宗也用过。“光照地”,又兼用唐敬宗时臣下进贡夜明犀,制为宝带,“光照百步”的典故。这句诗写权贵的光辉显耀。接下去一句,就用“不如”饮酒来否定它。用“留君双颊红”写饮酒,色彩绚丽,足以夺“九环宝带”之光,又与“衰翁”照应,法密而辞妍,既富力量,又饶神韵。
陆游写饮酒的诗篇很多,有侧重写因感慨世事而痛饮的,如《饮酒》、《神山歌》、《池上醉歌》等;有侧重因愤激于报国壮志难酬而痛饮的,如《长歌行》、《夏夜大醉醒后有感》、《楼上醉书》等;有想借酒挽回壮志的,如《岁晚书怀》写“梦移乡国近,酒挽壮心回”;本诗则侧重蔑视权贵而痛饮。开头奇突豪放,中间细致优美,结尾以壮气表沉痛,笔调灵活多变,而以豪壮为基调。清范大士《历代诗发》评:“始终极颂酒德,亦是放翁寄托之词”,“起有奇气”,是有见地之言。
(陈祥耀)
春残
陆游
石镜山前送落晖,春残回首倍依依。
时平壮士无功老,乡远征人有梦归。
苜蓿苗侵官道合,芜菁花入麦畦稀。
倦游自笑摧颓甚,谁记飞鹰醉打围!
本篇作于淳熙三年(1176)春暮,时陆游五十二岁,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实际上是闲职。春残日暮,触景增慨,写下这首七律。
“石镜山前送落晖,春残回首倍依依。”石镜山在今浙江临安。首句所写,是诗人对往日情事的回忆。遥送落晖,当日就不免年近迟暮、修名不立之慨;今日回首往事,更添时光流逝、年华老大之感。句法圆融而劲健。
“时平壮士无功老,乡远征人有梦归。”颔联承上“春残”、“回首”,抒写报国无门之叹和思念家乡之情。陆游从军南郑,本图从西北出兵,恢复宋室河山,但不到一年即调回成都,从跃马横戈的壮士变为驴背行吟的诗人。如今忽忽又已四年,功业无成,年已垂暮,因此有“壮士无功老”的感慨。宋金之间自从隆兴和议(1164)以来,不再有大的战事,所谓“时平”,正是宋室用大量财物向金人乞求得来的苟安局面,其中包含着对南宋当权者不思振作的不满。既然无功空老,则何必远客万里,思乡之情也就倍加殷切,故说“乡远征人有梦归”。“无功”与“有梦”相对,情味凄然。
“苜蓿苗侵官道合,芜菁花入麦畦稀。”颈联宕开写景,紧扣“春残”,写望中田间景象。暮春时节,正是苜蓿长得最盛的时候,故有“苗侵官道合”的景象。芜菁一称蔓菁,开黄花,实能食。司空图《独望》诗有“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之句,陆诗“芜菁花入麦畦稀”化用司空诗意。两句所描绘的这幅暮春图景,一方面透出恬静和平的意致,另一方面又暗含某种寂寥的意绪。
“倦游自笑摧颓甚,谁记飞鹰醉打围!”尾联总收,归到“倦游”与“摧颓”。末句拈出昔日“飞鹰醉打围”的气概,似乎一扬;而冠以“谁记”,重重一抑,顿觉感慨横溢,满怀怆然。昔年的雄豪气概不过更增今日的摧颓意绪罢了。
“春残”,在这首诗里是触景增慨的契机;既是自然景象,又兼有人生的象征意味。通过对春残景物的描写,诗人把情、景、事,过去和现在,自然与人事和谐地结合起来。
(刘学锴)
月下醉题
陆游
黄鹄飞鸣未免饥,此身自笑欲何之。
闭门种菜英雄老,弹铗思鱼富贵迟。
生拟入山随李广,死当穿冢近要离。
一樽强醉南楼月,感慨长吟恐过悲。
这一首诗作于淳熙三年(1176),诗人年五十二岁。这年春间仍任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据《年谱》,六月罢职,以主管台州桐柏观的名义领祠禄,仍留成都。然从这年的诗篇看,诗人在春末夏初似已因事离职,如《饮保福》有“免官初觉此身轻”之句。
诗篇抒写壮志难酬、罢职闲居的感慨。前四句用“黄鹄”事起兴,写闲居情况。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的结尾说:“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以“哀鸣”无“所投”的黄鹄自比;以“各有稻粱谋”的“随阳雁”比胸无大志、只谋衣食的常人,感慨自己因怀抱大志而遭遇饥寒。陆游在诗的起联,即运用杜诗作典故,抒发和杜甫同样的感慨。杜诗说黄鹄“何所投”,此诗不明说自己罢职后所受饥寒的威胁,只用“黄鹄”的“未免饥”作比兴,倒过来用“自笑”“欲何之”扣住“此身”。语意达观、含蓄,但处境的艰难可知。诗人一贯想为国驰驱,收复失地,以“英雄”自命,现在却被迫“闭门种菜”,命运可能要他“老”于这种境遇之中,不免引起他的愤慨。颔联起句,却以闲淡语出之。对句用《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家,不受重视,弹铗而歌“食无鱼”的故事,以自嘲富贵难求。这句表面说“思鱼”和叹“富贵迟”,实际上是表现对富贵并不强求。这两句也写得含蓄,但愤慨与达观之情并见。“黄鹄”句可与同期《遣兴》的“鹤料无多又扫空”句参看,“种菜”句可与同期《归耕》的“有圃免烦官送菜”句参看。
后四句写闲居心情。颈联以仰慕李广与要离明志。李广是汉初文、景、武帝时的名将,勇敢正直,爱护士卒,屡立战功,匈奴人称为“汉之飞将军”;曾被罢职居蓝田南山中,再起用仍不得封侯,终被迫自杀,“天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见《史记·李将军列传》)。要离是春秋时勇士,曾为吴王阖闾行刺公子庆忌不成功,伏剑自杀,也是慷慨之士(见《吴越春秋》)。要离墓相传在苏州阊门外。诗说要“入山随李广”,指李广罢居南山射猎事;“穿冢近要离”,则表示死后墓地要与要离为邻。诗人对这两个失败英雄,常常形诸吟咏,如《躬耕》写“无复短衣随李广”,《江楼醉中作》写“生希李广名飞将”,《言怀》写“愿乞一棺地,葬近要离坟”,《感兴》写“起坟仍要近要离”,这是诗人意识到自己的悲剧遭遇与悲剧性格的表现。这一联诗也是慷慨辛酸,兼而有之。结联说要对月“强醉”,以解“过悲”之情;但一“强”字,一“过”字,更增辛酸之感。
诗从闲淡到慷慨到辛酸。情境可悲,而意气犹豪,不失陆游诗的特色;至于对仗与呼应的灵活自然,尤其是他的长技。
(陈祥耀)
江楼醉中作
陆游
淋漓百榼宴江楼,秉烛挥毫气尚遒。
天上但闻星主酒,人间宁有地埋忧?
生希李广名飞将,死慕刘伶赠醉侯。
戏语佳人频一笑,锦城已是六年留。
本篇是淳熙四年(1177)诗人在成都时所作,时诗人五十三岁。在这前一年,诗人因积极主战而遭当权者之忌,被言官指斥为“燕饮颓放”,免去了知嘉州的任命,于是他干脆自号“放翁”。这首《江楼醉中作》,正是以“燕饮颓放”的方式发抒内心愤郁的一曲醉歌。
“淋漓百榼宴江楼,秉烛挥毫气尚遒。”淋漓,这里形容喝酒尽兴之状。榼(kē),盛酒的器具。起联正点题面,说自己江楼宴饮,尽兴百榼,醉中秉烛挥毫,赋诗抒慨,意气十分遒劲。两句放笔直抒,意态豪纵,活现出放翁的自我形象。次句应题内“醉中作”。“尚”字传出顾盼自赏之状。
“天上但闻星主酒,人间宁有地埋忧?”颔联因醉酒而发抒内心的深沉忧愤。星主酒,指酒旗星。《后汉书·孔融传》李贤注引融与曹操书云:“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地埋忧,语出仲长统《述志诗》:“寄愁天上,埋忧地下。”两句说,只听说过天上有专门主管酒的酒星,哪里听说过人间有埋藏忧愁的地方呢?这表面上似乎是为自己的醉酒辩解,实际上却是借此表明:自己之所以“燕饮颓放”,正是由于忧愤填膺,又无地可埋忧的缘故。上句是宾,用“但闻”放开一步;下句是主,用“宁有”这样的反诘语勒转。
“生希李广名飞将,死慕刘伶赠醉侯。”汉代名将李广,屡败匈奴,匈奴称为“汉之飞将军”。西晋刘伶嗜酒。皮日休《夏景冲澹偶然作》之二:“他年谒帝言何事?请赠刘伶作醉侯。”颈联貌似平列“生希”、“死慕”,实则有因果关系:正因为“报国欲死无疆场”,生作李广无望,所以只能逃于醉乡,慕刘伶之死赠醉侯了。语气颇多感慨。这一联与上联交错相应,互相发明。
尾联回到“江楼”宴席现境:“戏语佳人频一笑,锦城已是六年留。”佳人,指宴席上陪侍的歌伎。陆游从乾道八年(1172)冬离南郑到成都,至此已首尾六年,所以说“锦城已是六年留”。这句下有自注说:“退之诗云:‘越女一笑三年留。'”这本是极言女子的魅力,能使远客逗留三年;这里说“戏语”、“一笑”,明显是宴席间的戏谑调笑之词。但它的内在涵义,却是忧愤自己投闲置散,报国无路,无可奈何地白白消磨了六年光阴。
这首诗写淋漓醉饮,写死慕刘伶,写戏语佳人,貌似颓放,但其实质却是对报国功业的追求和对现实处境的不满。即使是颓放的内容,也每每通过雄豪遒劲的诗句表现出来。纵怀醉歌中含有深沉的愤郁。这种诗风,是他入剑门以后,由于理想抱负不能实现而逐步形成的。前人评这首诗,或赞其“造句雄杰”(方东树《昭昧詹言》),或赞其“裁对工整”(陈衍《宋诗精华录》),似尚未涉及其精神实质。
(刘学锴)
万里桥江上习射
陆游
坡陇如涛东北倾,胡床看射及春晴。
风和渐减雕弓力,野迥遥闻羽箭声。
天上欃枪端可落,草间狐兔不须惊。
丈夫未死谁能料?一笴他年下百城。
万里桥,在四川成都南锦江上。淳熙四年(1177)正月孝宗有诏:“自今内外诸军,岁一阅试”;“沿江诸军,岁再习水战”(《续资治通鉴》卷一四五)。这首诗就是记淳熙四年春天,诗人观看万里桥一带江上演练的情景,以及由此而触发的感想。
开篇写景,诗人从大处落墨,说放眼望去,那高高低低的丘陵,犹如起伏的波涛向东北倾流而下。这就诗题而言,似是闲笔,其实不然,那“如涛”的比喻,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江水滔滔的画面;同时,诗人将静的“坡陇”化成奔流的波涛,这阔大的境界,跃动的形象,不也隐含着诗人激动兴奋的心情吗?这便为全诗设置了背景,创造了气氛。胡床,即交椅,因为最初从域外传入,故称胡床。诗人说正当一个晴朗的春天,我坐在交椅上观看江上将士演习射箭。这一方面点题,一方面点明时间,而后者又为下文伏笔。
第二联紧承“春晴”生发。雕弓,指用雕画装饰的弓。古时角弓用胶黏结兽角制成,春天风和日暖,胶的黏力受到影响,所以弓的力量也有所减弱。但是,尽管“风和渐减雕弓力”,还是可以听到将士们射出的羽箭带着一声长啸,飞向旷野的远处。这两句诗一退一进,刻画出将士们认真演习,膂力不凡的形象。正因为这样,诗人才感到“天上欃枪端可落”。天欃、天枪,星名,都是彗星,古人认为它的出现主有兵乱,这里代指金人;端,正。狐兔,喻小盗小贼。五六两句是从上联引出来的议论,意思是如此习武练兵,正可击退金人的南犯,那些“草间狐兔”大可不必因此而惊慌。有这下一句作陪衬,更加强了上句的力量,更强调出收复失地的宏愿。颔联描写见闻,颈联借以发论,一实一虚,相得益彰。“端可”、“不须”二语,下得有力,并前后呼应。
尾联宕开一笔:“丈夫未死谁能料?一笴他年下百城。”笴,箭杆。“一笴”句典出《战国策·齐策六》鲁仲连事。时燕军所占之齐地聊城为齐人所围,鲁仲连作书劝燕将识大势,及早归降,以箭将此书射入城内,燕将果降。这两句诗实是诗人抒怀咏志。男子汉大丈夫只要不死,谁能料到一定无所作为呢?他年有遇,我也能像鲁仲连那样,一箭下百城!壮怀激烈,气势磅礴,无怪方东树评曰:“收语亦豪”(《昭昧詹言》)。这一豪壮的结语,使全诗的思想得到升华,精神为之一振,大大增强了诗的感染力,显示了陆诗豪迈雄健的风格。
陆游在蜀中的心情是极其苦闷的,但是,他不管在哪儿,不管自己只是个临时代理的地方官,也不管自己心情如何,每一次校阅,总是照常主持、参与,并热情赋诗。在他的诗集中可以看到乾道九年(1173)写的《八月二十二日嘉州大阅》,淳熙元年(1174)写的《蜀州大阅》,淳熙二年写的《成都大阅》,特别是淳熙三年陆游被人攻击为“燕饮颓放”,遭到落职处分之后,淳熙四年春他还要去观看万里桥江上习射,并写了这样一篇慷慨磊落、意气昂扬的诗篇。这些行动,这些诗歌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它反映了诗人一贯重视习武练兵以抵制侵扰的思想,反映了诗人对恢复中原的执著追求,也表现出诗人身处逆境,心怀国事,忧天下之忧,而不计个人得失的可贵品格。可见他后来劝勉辛弃疾所说:“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送辛幼安殿撰造朝》),绝不只是口头上说说的,也绝不只是对别人的,而是自己早就是这样实践着的!明白了这些,就更能体会到这些作品的思想价值及其感人之处。
这首诗以景兴起,继而叙事,转而议论,结以抒怀。转接自然,愈转愈深,但又始终围绕着“射”字在写,因而与“射”字相关的“箭”,也就或明或暗、或虚或实地反复涉及,不过那背景、那含意又是各不相同的。
(赵其钧)
秋晚登城北门
陆游
幅巾藜杖北城头,卷地西风满眼愁。
一点烽传散关信,[1] 两行雁带杜陵秋。
山河兴废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楼。
横槊赋诗非复昔,梦魂犹绕古梁州。
〔注〕 [1] 烽传:古时边境备警急,筑高土台,积薪草,夜间有寇警,即举火燃烧,以相传告,谓之举烽;白天则燃烧积薪或狼粪以望其烟,谓之燔燧。
这首诗写于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九月。诗人当时在四川成都。一天他拄杖登上了城北门楼,远眺晚秋萧条的景象,激起了对关中失地和要塞大散关的怀念。进而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悲愤和忧国伤时的深情。
首句“幅巾藜杖北城头”,“幅巾”指不著冠,只用一幅丝巾束发;“藜杖”,藜茎做成的手杖。“北城头”指成都北门城头。这句诗描绘了诗人的装束和出游的地点,反映了他当时闲散的生活,无拘无束和日就衰颓的情况。“卷地西风满眼愁”是写诗人当时的感受。当诗人登上北城门楼时,首先感到的是卷地的西风。“西风”是秋天的象征,“卷地”形容风势猛烈。时序已近深秋,西风劲吹,百草摧折,寒气袭人,四野呈现出一片肃杀景象。当这种萧条凄凉景象映入诗人眼帘时,愁绪不免袭上心来。“满眼愁”,正是写与外物相接而起的悲愁。但诗人在登楼前内心已自不欢,只有心怀悲愁的人,外界景物才会引起愁绪。所以与其说是“满眼愁”,勿宁说是“满怀愁”。“满眼愁”在这里起承上启下的作用,而“愁”字可以说是诗眼。它既凝聚着诗人当时整个思想感情,全诗又从这里生发开来。这句诗在这里起到了点题的作用。
颔联“一点烽传散关信,两行雁带杜陵秋”。这两句是写对边境情况的忧虑和对关中国土的怀念。大散关是南宋西北边境上的重要关塞,诗人过去曾在那里驻守过,今天登楼远望从那里传来的烽烟,说明边境上发生紧急情况。作为一个积极主张抗金的诗人,怎能不感到深切的关注和无穷的忧虑呢?这恐怕是诗人所愁之一。深秋来临,北地天寒,鸿雁南飞,带来了“杜陵秋”的信息。古代有鸿雁传书的典故。陆游身在西南地区的成都,常盼望从北方传来好消息。但这次看到鸿雁传来的却是“杜陵秋”。杜陵(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秦置杜县,汉宣帝陵墓在此,故称杜陵。诗中用杜陵借指长安。长安为宋以前多代王朝建都之地。故在这里又暗喻故都汴京。秋,在这里既指季节,也有岁月更替的意思。“杜陵秋”三字,寄寓着诗人对关中失地的关怀,对故都沦陷的怀念之情。远望烽火,仰视雁阵,想到岁月空逝,兴复无期,不觉愁绪万千,涌上心头。
“山河兴废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楼。”这联诗句,抒发了诗人的忧国深情。“山河”在此代表国家,国家可兴亦可废,而谁是兴国的英雄?“身世”指所处的时代。时代可安亦可危,又谁是转危为安、扭转乾坤的豪杰?山河兴废难料,身世安危未卜,瞻望前途,真令人搔首不安,愁肠百结。再看,自己投闲置散,报国无门,只能倚楼而叹了。
“横槊赋诗非复昔,梦魂犹绕古梁州。”这一联既承前意,又总结全诗。“横槊赋诗”意指行军途中,在马上横戈吟诗,语出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其后苏轼在《前赤壁赋》中也曾写过“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横槊赋诗”在这里借指乾道八年(1172)陆游于南郑任四川宣抚使幕府职时在军中作诗事。他经常怀念的,正是“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戎马生涯,而现在这些已成往事。“非复昔”三字包含着多少感慨啊!诗人虽然离开南郑已有五年之久,但金戈铁马,魂绕梦萦,仍未去怀。“梦魂犹绕古梁州”道出了诗人的心声。他为什么念念不忘古梁州呢?古梁州州治在汉中,南郑、大散关皆在这个地区。诗人曾有以此为基地收复失土的宏伟计划,也曾建议四川宣抚使王炎,从这里进取中原。但良机已失,徒唤奈何?虽然如此,可是诗人仍未忘怀古梁州;不仅这时未忘,就是到了老年,退居山阴后,仍高唱着“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的词句。可见“梦魂犹绕古梁州”,正是报国心志的抒发,诗虽结束,而余韵悠长。
这首诗主要写诗人登城所见所想。写法是记叙与抒情相结合。开头两句记叙出游的地点、时间和感受,并点明题旨。第二联写远望烽火,仰观雁阵所兴起的失地之愁。第三联由失地而想到“山河兴废”和“身世安危”。最后追忆“横槊赋诗”,激起壮志难酬之悲。全诗以“愁”字为线索,贯穿全篇。边记事边抒情,层次清楚,感情激愤,爱国热情毕呈纸上。此外,如语言的形象,对仗的工整,也是此篇的艺术特点。
(孟庆文)
登拟岘台
陆游
层台缥缈压城堙,倚杖来观浩荡春。
放尽樽前千里目,洗空衣上十年尘。
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
更喜机心无复在,沙边鸥鹭亦相亲。
拟岘台在蜀中,具体所在不详。《剑南诗稿》卷十二载八首以拟岘台为题的诗,中有“垂虹亭上三更月,拟岘台前清晓雪。我行万里跨秦吴,此地固应名二绝”之句,可见放翁对此处风物的激赏。
首联点题,拈出拟岘台的地形和登临的时序。“缥缈”以见层台之高,“浩荡”以明春意之广,两个形容词都用得颇为贴切。但相比之下,更为入神的还推一个“压”字。城堙依山,本自高大险峻,而层台雄踞其上,反使城堙见得矮小局促。诗人用“压”字将这种感受精确不移地表达了出来,不但更显示层台的巍峨,且将台与城从静止变为活动,从互相孤立变为浑然一体,使整个句子也产生了流动感。清人陈《剑南诗选题词》云:“读放翁词,须深思其炼字炼句猛力炉锤之妙,方得其真面目。”首联二句出语浅易,但下一“压”字,便振起全联精神,如试易以“出”、“跃”、“立”、“接”诸字,于平仄均无不合,而境界终逊一筹。放翁炼字妙处,于此可见一斑。
第三句照应第一句,以层台高峻,方能极目远眺,尽千里之远。第四句则生发第二句,因春色浩荡,才觉心旷神怡,涤十年尘虑。颔联二句既承上,又启下。于骋目惬心之际,眼前的景物不知不觉也变了样子,那便是颈联“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在“衣上”凡尘洗涤一空的放翁看来,萦回曲折的江水,潺潺流去,毫无汹涌激荡之势,倒是充满一团和气;平缓起伏的峰峦,款款移来,不见峻峭陡拔之态,却似蕴藉深沉的哲人。颈联写景,但并非纯粹描山绘水,其间有诗人主观的思想感情。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放翁这两句诗,所造的正是有我之境。春日登临,心头一片恬静,因此看得山山水水都那么冲淡,那么悠然。同样是拟岘台风光,在另一首《秋晚登拟岘望祥符观》中,却现出“雨昏回望殿突兀,秋晚剩觉山苍寒”的萧瑟之气来。什么原因呢?原来“中原未复泪横臆,故里欲归身属官”,国恨家愁,无可排解,眼中的山水又焉能不惨然变色!传情入景,或托景言心,是很有感染力的,所以“萦回水、平远山”一联可称全诗警策。
最后二句复言自己有情而无机心,故沙边鸥鹭可与相亲。《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放翁“鸥鹭相亲”句,盖反用其意出之。末联结语拓开一层,言诗人在春光融融之中,浑然忘机,与天地万物化为一体,冲和淡泊的意境至此是表达得很圆满的了。微感缺憾的是末联造语似嫌直露,词意倾泻,不耐咀嚼。放翁有《九月一日夜读诗稿走笔作歌》,自论诗法云:“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原历历。”钱锺书《谈艺录》评曰:“自羯鼓手疾、琵琶弦急而悟诗法,大可著眼。二者太豪太捷,略欠渟蓄顿挫;渔阳之掺、浔阳之弹,似不尽如是。若磐、笛、琴、笙,声幽韵慢,引绪荡气,放翁诗境中,宜不常逢矣。”用来评论此诗结语,也是适当的。
陆放翁诗,论者多称其雄浑豪健、峻峭沉郁;而这首诗则以雅洁冲淡、清新脱俗的格调反映了他的诗风的另一个侧面。吴仰贤《小匏庵诗话》以少陵、放翁并称,言“大家诗集中无体不包”,也不能说是虚誉。
(蒋见元)
关山月
陆游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关山月》,本为汉乐府横吹曲名,这里是古题新用。
隆兴元年(1163)宋军在符离大败之后,十一月,孝宗诏集廷臣,计议与金国讲和的得失。旋即达成和议,到了孝宗淳熙四年(1177),距朝廷下诏议和已近十五年了。朝廷文恬武嬉,不图恢复,诗人抚事伤时,不能自已,写下了这首沉痛感人的诗篇,时诗人年五十三。
诗的前几句主要是描写对与金议和所带来的恶果。“戎”,本是中国古代对西方一种少数民族的称呼,这里是指女真族的金国。金国从灭辽、灭北宋之后,形成了与南宋对峙的局面,并不断进攻南宋,攻占了大片土地。腐朽的南宋朝廷不仅不奋发图强,收复失地,反而苟且偷安,屈膝求和。由于这一次的与金议和,所以,将军不战,军备松弛。战马久不临阵,只好在马厩中食肥老死;弓弦多年不用,也陈旧折断;连那白天当炊具夜里作更鼓用的刁斗,也只好催促光阴飞度,别无他用。更有甚者,那些居于沉沉朱户之内的朝廷大员,不顾国家安危,只知道及时行乐,歌舞升平。
然而,此时毕竟不是一个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卧榻之侧,分明已让他人酣睡;国门之外,金人虎视眈眈。虽然朝廷上下企图偷安于东南的半壁河山,但中原遗民却盼望恢复,戍边壮士亟欲报国。在这首诗的后半部里,诗人表达的正是这些思想。在诗人看来,中原发生战事,这并不稀奇,因为古已有之。但像现在这样,让外族几十年来安然盘踞中原而不闻不问,听凭他们繁子衍孙,世代相传,真是千古罕见的事了。所以,应该整顿军备,恢复失土。然而,纵把横笛吹破,又有谁知壮士之心?月光照耀着那沙上的征人白骨,但如今朝廷不战,功业无成,他们是白白地失去了生命!中原遗民忍死含垢,南望王师,但朝廷并不打算恢复故地,他们的希望岂有实现之日?今宵该有多少遗民在伤心落泪啊!
这首《关山月》集中体现了陆游一生的政治主张。正如他的其他很多诗作一样,这首诗也是以情取胜,以气见长。初看起来,这首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佳句,但仔细一品味,便会发现它句句是血,声声是泪。它所抓的是一些典型的、触目惊心的、令人愤慨的现象;它所表达的是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感情。由于此诗抓住了当时现实中的一些最反常的细节来加以描写,并且以一股浓烈深沉的感情和意气贯穿其中,使其浑然一体,不可句摘,故千百年来,人们只要一读起它,便不禁要欷歔感叹了。
(刘禹昌 徐少舟)
寓驿舍
陆游
闲坊古驿掩朱扉,又憩空堂绽客衣。
九万里中鲲自化,一千年外鹤仍归。
绕庭数竹饶新笋,解带量松长旧围。
唯有壁间诗句在,暗尘残墨两依依!
陆游四十八岁那一年,自夔州通判调到南郑,为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宾。七个月后,改官成都,为范成大幕中参议。此后数年中,虽曾权判蜀州,摄知嘉、荣,总是以成都为中心,往来奔走。到成都时间短暂,多客寓驿舍寺院(五十岁到成都,曾客寓多福院,有“四到锦城身愈老”之句以纪其事)。这首《寓驿舍》即写其第三次寄寓于某一驿舍的思想感情。
大概,驿舍也因官职大小而异吧?他住的这个地方显然不是大僚下榻的处所。地属僻静“闲坊”(坊,街道),驿是陈旧“古驿”,门虽“朱扉”,却又常“掩”,客厅是荡荡“空堂”,诗一开头便仿佛把读者带进一个古寺,一种荒凉幽寂的气氛扑面而来。客衣初解,四观寂寥,不由人想起这些年的宦海浮沉,于是带出次联,写此行的心情感受。“鲲自化”用《庄子·逍遥游》鲲化为鹏故事,喻指不少得志者飞黄腾达,官运亨通,但他们扶摇直上,与我本不相干;“鹤仍归”用《搜神后记》中丁令威成仙后化鹤归来的故事,一方面切自己此日旧地重来,一方面有物是人非之叹。这一联用的两个典故,概言升沉异势,深寓感慨。三联紧承“仍归”,写此日追寻旧迹的行动。故地重游,驿中庭院已经起了变化。那片竹子比过去长得更多了,那株古松比过去长得更粗大了。竹子,他是一根根数过的;古松,他是解下腰带量过的。这哪里是在数竹、量松,他分明是在思量这些年闲抛的岁月,分明是在寻找这些年往来奔波的脚印啊!竹增松长,岁月如流。可见这数竹量松看似悠闲的动作中,实含有无穷感慨,万种凄惶。陆游当初入蜀,来到宋、金对峙的南郑前线,满怀恢复壮志。他曾一再代王炎谋划进取长安、恢复中原之策,也曾“华灯纵博,雕鞍驰射”,短衣刺虎,那意气何等豪纵。谁知不久王炎内召,他也改官成都,恢复大志,初既不行于江淮,今复受阻于西北。一番心事,都付东流;几多岁月,蹉跎以尽。今日故地重来,数竹量松而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叹,那感情是十分深沉复杂的。哪里去追寻流逝了的岁月?哪里去寻觅失去了的心?诗人在彷徨,在摩挲,突然,他发现了——
“唯有壁间诗句在,暗尘残墨两依依!”
这诗句题在壁上,字迹漫漶,蛛网尘封,尚依稀可以辨认。这壁上的诗句,留下了往日的雪泥鸿爪,也记下了当时的激烈壮怀。抚今追昔,他怎能不心事万千!结联“暗尘”、“残墨”,回应起句“闲坊古驿”,首尾回环,加深了全诗的怀往感旧之情。“依依”叠字收篇,声情缭绕,更留下无穷的酸楚,不尽的沉思,供人品味。
这首诗,气氛沉重,感情抑郁而强烈。从一起的“闲”、“古”、“掩”、“空”诸字,直贯结尾的“暗尘”、“残墨”,始终幽暗凄冷。客之孤独与堂之空旷的映衬,化鹤故事神幻色彩的渲染,数竹量松,摩挲残墨的行动,凡此种种,使气氛显得沉闷低回,给人一种压抑之感。从感情看,全诗神完气厚,沉痛深婉。而独具机杼的是:全诗无一字明说“情”,其意象却又处处含有深沉强烈的感情。比如说,以“闲坊古驿”寓天涯落拓,以鲲鹤变化概人事升沉,以竹松寄岁月不居,以残墨追怀往昔,个人的心迹,时代的风雨,都涵蕴其中,因此获得摧抑人心之力。至于中二联的对仗工绝,犹其余事。赵翼《瓯北诗话》激赏陆诗,谓其“以一筹莫展之身,存一饭不忘之谊”,“每结处必有兴会,有意味,绝无鼓衰力竭之态。”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说,陆游七律中的佳者“著句既遒,全体亦警拔相称。盖忠愤所结,志至气从,非复寻常意兴”。他们评断陆诗,都从思想感情的诚挚深厚出发以探求其兴会风格,一可谓于牝牡骊黄之外,独具真赏。
(赖汉屏)
舟中对月
陆游
百壶载酒游凌云,醉中挥袖别故人。
依依向我不忍别,谁似峨嵋半轮月。
月窥船窗挂凄冷,欲到渝州酒初醒。
江空袅袅钓丝风,人静翩翩葛巾影。
哦诗不睡月满船,清寒入骨我欲仙。
人间更漏不到处,时有沙禽背船去。
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二月陆游自成都奉召东归。这首诗就写在过嘉州(今四川乐山)向渝州(今重庆)的旅船中。诗以“对月”为题,实际上抒写的是无人理解的孤单处境和凄凉情怀。
首四句说自己即将离开蜀地的时候,故人已经远远地留在后边,只有月亮是不懈的伴侣。起言“百壶”载酒,以示在凌云山设酒送行者之众多,但“谁似”二字轻轻一拨,就在故人的陪衬下突出了峨嵋山月同作者的联系。这是《舟中对月》一诗最成功的艺术手法之一:从此“月”便成了故人,下边的抒写全在“月”、“我”之间进行。
中间四句承第四句,着力写月。峨嵋之月到了渝州,尚且频频“窥船”,可见月有情;人近渝州,凌云之酒方才“初醒”,在浓醉的背后读者也许看得出“不忍别”时作者借酒浇愁的初衷,是人有意。更妙的是人初醒时看见的只有月光的“凄冷”,这里“月色恼人眠不得”竟成了“月挂凄冷眠不成”了。“钓丝”有二义,一指钓竿上的丝,一为竹名。“葛巾”是用葛布做的头巾,常为位卑者所服。诗中说“江空”、“人静”,因此“钓丝”当指竹,“葛巾影”当是作者自己的影子。“江空”两句不用“月”字,但竹形袅袅,人影翩翩,分明是一片空明的月光,状物至此,可谓神笔。对月只见“葛巾影”,不但再写孤独,而且以“起舞弄清影”启下句中的“哦诗”。
最后四句在前八句已经酝酿成的意境上再作突破,终于由孤寂进入飘逸,在清寒中寄寓作者对自我解脱的追求。诗至此,人由醉中别友到江船初醒,再到哦诗不睡;月则由峨嵋山巅到时窥船窗,再到清光满船,最后月光入骨、月人一体,把“舟中对月”这一题目发挥到淋漓痛快的地步。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末尾两句。这两句中,“更漏不到”直承“我欲仙”,同时又用无更漏暗含唯有月满船的意思——这里明写更漏,暗写月光,但结果怎么样呢?结果是虚无的是更漏,实际存在的倒是月光。“沙禽背船”继续写“月满船”,因为只有月光明亮,离去的沙禽才清晰可见;不过,诗句又以沙禽背船而去照应诗人遗世欲仙:这两句字字不离“月”和“我”,却又能字字不涉“月”和“我”,像这样的诗句,真可谓炉火纯青,余音满万壑。《白石道人诗说》云:“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本篇截中有纵,是善于收束的神品。
方东树的《昭昧詹言》对陆游诗颇多微词,但于此首却道:“超妙。太白、坡公合作。‘江空’二句正写留,重。‘哦诗’二句再议。收二句,三妙合空。”说它是李白、苏轼合作,大约首先是因为起句用东坡《送张嘉州》诗中“颇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第四句、第六句用太白《峨嵋山月歌》:“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第八句又用太白《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过,更重要的却是此诗清隽奔放,飘逸欲仙,酷似太白;轻灵流丽,如行云流水,又颇类东坡。然而也应该看到,陆游是一位个性十分鲜明的诗人,他向一切人学习长处,同时又主张:“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蜺。”在这种创作思想的指导下,他以超迈的笔力熔太白、坡公于一炉,自铸雄浑奔放、明朗流畅的风格,因而使这首诗既如李白、苏轼合作,又为陆游所独有。(李济阻)
南定楼遇急雨[1]
陆游
行遍梁州到益州,[2] 今年又作度泸游 [3] 。
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人语朱离逢峒獠,[4] 棹歌欸乃下吴舟。[5]
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注〕 [1] 南定楼:《舆地纪胜·潼川府路泸州》:“南定楼在州治,晁公武取诸葛《出师表》中语为名。”[2] 梁州:此指汉中。益州:此指成都。[3] 泸:泸水,指金沙江经泸州这一段江流。[4] 朱离:同侏离。《后汉书·南蛮传》:“语言侏离。”形容异地语音难辨。[5] 棹(zhào)歌:鼓桨而歌。棹,船桨。欸乃:桨橹声。柳宗元《渔翁》:“欸乃一声山水绿。”《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元次山集·欸乃曲注》云:“欸音袄,乃音霭,棹船之声。”吴舟: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注:“此诗吴舟当取喧哗进船之义,非吴、越之吴。”从诗句的文义上看,高说亦通。但这样解释,“吴舟”与上句“峒獠”就不能成对,故还是以吴、越之“吴”解为是。
放翁入蜀,奔走八年,先在汉中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下供职,后调回成都。至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二月,始奉召自成都东归。顺江而下,途经泸州,登南定楼,骤雨忽来,四顾茫茫,中心凄迷,遂即景命篇。
首联交代了在四川的行踪以及沿江东下,颔联写登楼所见。
南定楼在泸州州治,对江负山。江上风大,山间雨急,风雨相挟,纵横奔突,而在这雨横风狂之时,随着萧萧风声,透过森森雨幕,但见重岩叠嶂,百川千流,奔腾呼啸,竞赴眼底。因其风劲雨骤,更觉山重水复;而山洪奔涌,又衬出风紧雨急。一“争”字、一“乱”字,形象地写出暴风急雨时的景状,可谓传神。这两句与许浑名句“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咸阳城东楼》),在表现手法上相似,即都从瞬息即变的景物之中,抓住最能体现情景的形象来渲染。许浑笔下溪云四起、山风满楼,正是欲雨之景;而放翁笔下山重水复,风横雨乱,非急雨无此景象。写景如此,始可称工。
颈联继写眼前所见所闻。出句承山,兼写土俗。峒獠,旧时对居住在西南山地的少数民族的辱称。“泸控西南诸夷,远逮爨蛮,最为边隅重地。”(《舆地纪胜》)在宋之时,犹土俗犷陋,风教未开,语言外人难解。其地不可久留之意,隐现言外。对句承江,兼写行旅。“棹歌欸乃下吴舟”,犹杜诗“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但“吴”字用在杜甫诗中,只是沿江东下之意,而在放翁诗中,则包含着不少乡情。这二句诗,分开看,都只是客观的描写,放在一起,则形成对照,含蓄地表达了归乡心情。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贾岛《渡桑乾》)末联两句诗意,与贾岛诗有相似之处,但其时其情,又有很大不同。贾岛恨久客并州远隔故乡,今非但不能归去,反北渡桑乾,离家更远,故其情痛切。放翁久居蜀地,对此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无论是汉中形胜,还是成都繁华,都使他依恋难舍。一旦离去,往事分明在目,惜别之情顿起,所谓惯住天涯、归心倦懒,便是此意。但十载为客,方许归去,思乡之情,终不能免。留也难安,去也难安,两种情思,一般缱绻。登高远望,仰对茫茫云天,欲向谁语?俯视迢迢原野,不辨去路。心无所主,怎不生愁!末联所写的,正是这种迷茫之情。
这首诗纵横驰突,跌宕飘忽。诗中忽写行役之促,忽写江山之胜,忽写风雨之狂,忽写土俗之陋,忽写归心之切,忽写登览之愁,句句转,笔笔奇,如山间云雨、大江波澜,幻变奇绝。故读此诗,须以神会其神,以气驭其气,于飘忽回荡之中,求诗之精神所在。此诗另一个显著特点是节奏极快,盖非快不能状瞬息万变之景,非快不能成此幻变奇绝之诗。首联连用梁、益、泸三地名,将十年旅宦、千里蜀中,概括在一联之中,如骏马注坡,读之可闻迅足踏地之声。
(黄珅)
楚城
陆游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淳熙五年(1178)正月,孝宗召陆游东归。二月,陆游离成都,顺长江东下,五月初到达归州,作《楚城》及《屈平庙》等诗。据他所写的《入蜀记》,楚城在长江之南的“山谷间”,与归州(秭归)城及其东南五里的屈原祠隔江相望;而江中“滩声”,“常如暴风雨至”。
题为“楚城”,而只用第一句写“楚城”;第二句和三四句,则分别写“屈原祠”和江中“滩声”。构思谋篇,新颖创辟。
“江上荒城猿鸟悲”,先点明“城”在“江上”,并用“荒”和“悲”定了全诗的基调。“楚城”即“楚王城”,“楚始封于此”,是楚国的发祥地。楚国强盛之时,它必不荒凉;如今竟成“荒城”,就不能不使人“悲”!接下去,作者就用了一个“悲”字,但妙在不说人“悲”,而说“猿鸟悲”,用了拟人法和侧面烘托法。“猿鸟”何尝懂得人世的盛衰?说“猿鸟”尚且为“楚城”之“荒”而感到悲哀,则凭吊者之悲哀更可想见。“江上”二字,在本句中点明“楚城”的位置,在全诗中则为第二句的“隔江”和第四句的“滩声”提供根据,确切不可移易。
在第二句,诗人并没有直接回答“楚城”为什么“荒”,却用“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句进一步确定“楚城”的地理位置,但不仅如此。
屈原辅佐楚怀王,主张彰明法度,举贤授能,东联齐国,西抗强秦,却遭谗去职。怀王违反屈原联齐抗秦的主张,使楚陷于孤立,为秦惠王所败。此后,怀王又不听屈原的劝告,应秦昭王之约入秦,被扣留,死在秦国。楚顷襄王继立,信赖权奸,放逐屈原,继续执行亲秦政策,国事日益混乱,秦兵侵凌不已。屈原目睹祖国迫近危亡,悲愤忧郁,自投汨罗江而死。至秦始皇二十四年(前223),楚国终为秦国所灭。
明乎此,就不难理解:因为楚国的命运与屈原的遭遇密不可分,诗人一见“楚城”的荒芜,就想到了屈原的遭遇。
“江上荒城,——猿鸟悲!”从语气看,这是慨叹;就文势说,这是顿笔。楚城如此荒凉,连猿鸟都为之悲伤,而楚城的隔江,便是屈原的祠庙啊!这无限感慨中又蕴蓄了多少说不出、说不尽处。
两句诗,欲吐又吞,低回咏叹,吊古伤今,余意无穷。
三四两句,仍然是再伸前说。一二两句,只用“便是”绾合“江上荒城”与“屈原祠”,接下去似应伸说那两者之间的关系。然而这样写,其意便浅,所以诗人别出心裁,照应着第一句的“江上”与第二句的“隔江”去写“滩声”。
从屈原那时到现在,时间已过了一千五百年,除了江上的“滩声”仍像一千五百年前那样“常如暴风雨至”(《入蜀记》)而外,人间万事都不似旧时。“滩声”依旧响彻“楚城”,而“楚城”已不似旧时;“滩声”依旧响彻归州,而归州亦已不似旧时。陵变谷移,城荒猿啼,一切的一切,都不似旧时啊!
诗人在此以少总多,纳“楚城”和“屈原祠”于“滩声”之中,并以“滩声”的“似旧”反衬人间万事的非旧,而“楚城”之所以“荒”、“猿鸟”之所以“悲”、屈原之所以被后人修祠纪念,以及诗人抚今思昔、吊古伤今的无限情意,许多不便说、说不尽处,都蕴蓄于慨叹和停顿之中,令人寻味无穷。全诗也就到此结束,不再“伸说”,也无须“伸说”。
这首七绝,在运用反衬手法上也有独创性。第一句写楚城在“江上”,第二句写屈原祠在“隔江”,从而以两个“江”字引出响彻两岸的“滩声”,使四句诗形成了天衣无缝的整体。江水流怨,滩声吐恨,那流经楚城与屈原祠之间、阅尽楚国兴亡和人世巨变的江水及其“常如暴风雨至”的“滩声”,是为屈原倾吐怨愤之情呢,还是为南宋时期与屈原有类似遭遇的一切爱国志士倾吐怨愤之情呢?
(霍松林)
泊公安县
陆游
秦关蜀道何辽哉!公安渡头今始回。
无穷江水与天接,不断海风吹月来。
船窗帘卷萤火闹,沙渚露下萍花开。
少年许国忽衰老,心折舵楼长笛哀。
此诗写于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秋。整整八年前的一个秋日,诗人曾经乘舟溯江,经过湖北公安入蜀,在北临秦关的南郑前线以及成都等地任职。所以说:“秦关蜀道何辽哉!公安渡头今始回。”一个“辽”字,一个“回”字,照应甚密,含蕴很深。不仅指时间的漫长,空间的辽远,更寓有诗人对最高统治者恩怨交织的复杂心情。
陆游入川后,曾参与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府工作。能够亲临宋金对峙的前线,“宾主相期意气中”,并参加了一些小的战斗,牛刀小试,兴奋异常。这时的孝宗,尚有恢复之意,王炎也在积极进行军事部署。然而陆游在南郑不到一年,王炎便被召回,随即免职,他的幕僚也被遣散。陆游奉调成都,北伐的热烈期待又一次破灭了。他仰天长叹:“渭水秦关原不远,著鞭无日涕空横。”(《嘉州铺得檄遂行中夜次小柏》)此后五年,他的生活是“冷官无一事,日日得闲游”(《登塔》),但热血无时不在沸腾:“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淳熙三年,他又一次受到打击,嘉州知州之职被罢免。淳熙五年,复起用为叙州知州,旋即奉诏到临安廷对。《泊公安县》就是他赴临安途中,舟经公安时所写。
孝宗对决策北伐是举棋不定的。他对陆游仅是赏识其文才而已。明乎此,“何辽哉”、“今始回”二语的内涵可知。陆游对此感慨很深:“少鄙章句学,所慕在经世。诸公荐文章,颇恨非素志。”(《喜谭德称归》)“何辽哉”,写尽了八年外放之感,“今始回”,又透露出身赴廷对,以求一用之情。一冷一热,诗人饱经颠沛、壮志未泯的形象,跃然纸上。面陈素志的机会就在眼前,诗人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之火。他不由长长地吐出一口郁闷之气,凭靠在卷起窗帘的船窗口远眺——“无穷江水与天接,不断海风吹月来。船窗帘卷萤火闹,沙渚露下萍花开。”秋高气清,江天无际;诗人认为江海相通,故云海风送爽,月光如水,境界是何等的开阔!胸次是何等的高远!正与诗人心中的宏愿相交融。尽管已是黄昏,但萤火喧闹,萍花盛开,生意盎然。诗人虽然已经五十四岁,可理想之火,希望之花,不是也还在放射光辉么?
“少年许国忽衰老,心折舵楼长笛哀。”回首往事,二十岁时即已树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志向,以身许国;时光奄忽,弹指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几经挫折,至今仍是一介“癯儒”。此去临安,面见那位犹豫反复、优柔寡断的孝宗,又将会是怎样的结局呢?想到这里,心情不免又有些沉重。不知是谁,在舵楼上吹起了长笛,呜呜的哀音在晚风中飘荡。诗人不禁想起了二年前自己写的那首《关山月》中的两句:“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耳边的笛音,不是也传出了爱国壮士的心曲吗?一样忠心几处同,然而前途渺茫,恢复难期,捐躯无地,“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怎不令人心折涕下啊!
陆游是把他创作的成熟期定在入川以后的。南郑前线火热的生活,使他觉得“诗家三昧忽见前……天机云锦用在我”,古体纵横飞动,律诗精练深至。这一首《泊公安县》,苍凉雄浑,意深境远。颔联气象阔大,浑然天成;颈联信手拈来,属对工巧。两联一远一近,一上一下,错落有致。且颔联之阔大承首联之辽远;颈联之细密启尾联之哀思,可谓珠圆玉润、毫无雕琢痕迹。正如杜甫夔州以后之诗,“豪华落尽见真淳”(元遗山《论诗绝句》中句)。
(李正民)
初发夷陵
陆游
雷动江边鼓吹雄,百滩过尽失途穷。
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
俊鹘横飞遥掠岸,大鱼腾出欲凌空。
今朝喜处君知否?三丈黄旗舞便风。
孝宗淳熙五年(1178),陆游在度过八年的川陕生活之后,奉诏离蜀东归,往临安廷对。官船经岷江,过川江,顺流而下,端午过后便到达夷陵(今湖北宜昌)。这首诗是船发夷陵时写的,描写了夷陵江面的壮观景象,表达了诗人豁然开朗的心境。
起首一联“雷动江边鼓吹雄,百滩过尽失途穷”,是回顾到达夷陵之前,船过三峡时的惊心动魄的情景。古时放舟出峡,舟人往往击鼓而行,鼓声响如春雷,震彻两岸,气势雄壮。诗人经过瞿塘峡时便曾有“旗下画鼓如春雷”的惊叹。长江三峡向以滩险闻名于世,巨石暗礁密布水底,使得江流“峻激奔暴,鱼鳖所不能游”。而且三峡一带水道曲折,舟行江中,常有川尽途穷之感。因此,当闯过这些险滩到达夷陵的时候,惊魂甫定、充满喜悦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第二联写夷陵地段江面的壮阔。夷陵在三峡出口处,江水在峡中约束既久,至此则奔涌而出,一泻千里,江面豁然开阔。此时站在船头,极目远望,“山平水远”,江天一色,苍茫一派;而且回顾来路,指点眼前,峡内峡外两相对比,确有“地辟天开”之感。所以“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既是从阔远的画面上来描绘夷陵江面的景色,更刻画了初出三峡时那种豁然开朗、乍喜还惊的心情,生动传神。
第三联如同用近镜头,摄取了江面上一组美丽奇特的画景。“俊鹘横飞遥掠岸,大鱼腾出欲凌空”,是说雄鹰振翮奋飞,追风逐浪,掠岸而去;大鱼腾跃出水,几乎要凌空而上。前句写天上,后句写水面。前句中,“遥”字可见江面之宽,“掠”字可见鹰飞之迅;后句中,“腾”字状鱼之活泼,“欲凌空”,更形腾跃之势。此联与上联互相映衬,由远及近,由虚而实,将夷陵江面壮而又奇的景象描绘得十分生动。
末联写诗人自己的心情。“今朝喜处君知否?”诗人所喜何在?一方面当然是船行出峡,心胸为之开朗,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但另一方面更是对故乡的渴想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一种自慰之感,所以不由高唱“三丈黄旗舞便风”。“黄旗”本指战旗,陆游其他诗中便有“将军驻坡拥黄旗”、“大将牙旗三丈黄”等句。此处指诗人坐船上的旗帜。“便风”是顺风。沿江而下,轻舟顺风,旌旗猎猎,是令人惬意的。诗人从入川到出川,连同途中往返,已经十个年头了。十年间,虽然曾有过亲临前线戍边的生活,但更多的时候是不受朝廷重用,心头压着报国无门的痛苦。而这次奉诏还朝廷对,或许能向皇上倾吐报国的襟怀。果能如此,“三丈黄旗舞便风”便是驰骋疆场,为国杀敌的吉兆了。这种感情的表达与前三联的客观描写十分协调。
综观全诗,其特色有二:一是极尽点染之功,将一幅锦绣长江图展现在读者面前。作者的写景手法,既有大笔濡染,又有细致勾画,有远有近,或高或低,历历如绘。二是表达了对祖国山川的热爱和对生活的希望,热情洋溢,意气飞动,感人至深。
(李敬一 张翰)
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
陆游
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1]
戏招西塞山前月,[2] 来听东林寺里钟。
远客岂知今再到,老僧能记昔相逢。
虚窗熟睡谁惊觉?[3] 野碓无人夜自舂。[4]
〔注〕 [1] 云梦:指云梦泽。古泽薮名。古人对今湖南、湖北一带湖泊沼泽的统称。[2] 西塞山:在今湖北大冶东,山临长江。[3] 虚窗:敞窗。凡开窗必空其中,故解做敞窗。[4] 野碓(duì):此处指田野间用水力舂米的水碓。
淳熙五年(1178)正月,宋孝宗召陆游东归,二月诗人离开成都,顺江东下,秋天到达京城临安。这首诗写于六月东归过九江时。东林寺在九江庐山麓,为我国古代著名寺院之一。陆游在乾道六年(1170)入蜀,路过九江,曾游历庐山,并住宿在东林寺。经过九年宦游生活,这次又来到东林寺留宿,望明月,听钟声,洗心涤虑,心旷神怡,不免对游宦生活产生一种厌倦情绪。
“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诗的起势突兀,好似千里归来,有说不尽的心意。事实也是如此。诗人由临安到夔州,再由夔州到南郑,然后调往成都府,又在蜀州、嘉州任官。最后顺江东下,来到九江。他宦游八年,不仅阅尽巴山蜀水;就是汉中、云栈、剑阁,也无不跋涉;至于长江、汉水,浩渺的洞庭湖也尽在游赏之中。诗人行程万里,真可以说是“看尽江湖”,阅尽了“千万峰”。既已观赏过无数高山大川、奇峰秀水,那么云梦大泽又怎能芥蒂在我的心中?芥,芥蒂,本作“蒂芥”,指细小的梗塞物。司马相如《子虚赋》:“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后来宋人把“蒂芥”颠倒用作“芥蒂”,比喻为心里的怨恨或不快。如苏轼《送路都曹》诗有“恨无乖崖老,一洗芥蒂胸。”陆游的“不嫌云梦芥吾胸”句,既用了司马相如的句意,也含有苏轼诗句的意思。这句是说,云梦虽大,对于一个“看尽江湖千万峰”的人来说,它岂能梗塞在我的心中,言外之意,云梦在我心目中也不过是小小的水泽罢了,既能容纳它,也能忘却它;至于宦海沉浮,人间的恩怨,更算不得什么。这首诗以议论开始,形象地概括了诗人的行程,抒发了胸臆,表现出一种旷达的情怀。
“戏招西塞山前月,来听东林寺里钟”,再次表现了诗人豪放豁达的胸怀。这本是写实之笔。诗人留宿在东林寺,眼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耳听着寺里悠扬的钟声,这境界确实很清幽,但不免又想起一段往事。那是乾道六年八月中秋节。诗人曾记述过当时的月景:“空江万顷,月如紫金盘,自水中涌出,平生无此中秋也。”(《入蜀记》)这优美的中秋夜景,是诗人入蜀途经西塞山,在大江对岸留宿时所见到的。自此以后,那如紫金盘的明月似乎一直伴随着自己,今日在庐山脚下,又看到她,何不邀来共听古寺钟声。戏,嬉戏之意。诗人为什么对钟声那样感兴趣?月下闻钟,当然是一种美的享受。但用佛教的说法,寺院的钟声可以发人深省。是不是诗人也想要深省一番?这两句诗写得洒脱而含蓄,反映诗人对幽静的东林寺的喜爱。
“远客岂知今再到,老僧能记昔相逢。”“远客”是诗人自谓。诗人没想到今日又旧地重游,真是喜出望外,而且老僧还曾记得昔日相逢的情景。这两句虽似浅近,但含意丰富,从中可见诗人倦于仕途,委心任运的思想。
这种心情,诗人虽没有直接描述,但从“虚窗熟睡谁惊觉?野碓无人夜自舂”中透露出来。“虚窗”指敞窗,敞窗入睡,而且睡得很熟,说明诗人心情坦然,忘怀一切。“谁惊觉”的“谁”字不仅指人,也包括各种声音。意思是说,究竟是谁把我从熟睡中惊起的呢?原来是远处村野传来的水碓夜舂声!“虚窗熟睡”点明题旨,全篇诗意尽蕴含其中。结句以野碓夜舂的田园生活把诗人沉寂的心带进一个新的境界。
从全诗来看,首联以议论入诗,这是宋人常用手法。颔联写邀月闻钟,涤除尘虑,表现对游宦的厌倦。颈联用转折含蓄的笔法,写与老僧话旧,表现出诗人对东林寺的深厚感情。尾联写山寺熟睡和野碓夜舂,点明题旨。此诗意境高旷超脱,得庄生委心任运之旨,所以姚鼐评为“最似东坡”(《五七言今体诗钞》卷九)。至于“野碓无人夜自舂”,虽说是化用唐韦应物的“野渡无人舟自横”(《滁州西涧》)句法,但别出新意。前者写静,后者写动,各有千秋。
(孟庆文)
登赏心亭
陆游
蜀栈秦关岁月遒,今年乘兴却东游。
全家稳下黄牛峡,半醉来寻白鹭洲。
黯黯江云瓜步雨,萧萧木叶石城秋。
孤巨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涕已流。
“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这是陆游对萧彦毓诗的赞语。诚然,“万象毕来,献予诗材”,是写出好诗的条件之一,陆游自己也何尝不是这样;但陆诗的感人之处,并不在写景的穷形尽相和叙事的丰满委曲,而是寓于景物和事件之内的激情。
此诗的写作时间上承《泊公安县》,亦为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奉诏回临安时路上所作。《景定建康志》载:“赏心亭在(城西)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赏之胜。”可见赏心亭是建在建康城上的亭子,登高远望,可以赏心悦目。陆游从四川回来舟经建康,登亭有感而赋此诗。
全诗的感情脉络,前半由一“兴”字点出,后半为一“忧”字包孕。“兴”乃因一线希望而引起——赴阙召对,将面陈恢复大计,或蒙采用,则宿愿得偿;“忧”,则是希望渺茫的表现——面对现实,他深知孝宗的软弱,国家前途如满目衰败之秋景。首句“蜀栈秦关岁月遒”,恰与《泊公安县》诗中的“秦关蜀道何辽哉”呼应,一说空间之远,一说时间之长;一写“蜀道”,突出“难”,一写“蜀栈”,突出“险”;“何辽哉”,以感叹语气状其偏远;“岁月遒”,则以兴奋语气言其东还。朱彝尊等人曾批评陆游诗的复句多,实际上如这两句,貌似“复句”,但各有意趣,故不能仅以形式的重复轻下断语。诗人被外放四川、陕南,一去八年,备尝艰辛,度过了不平常的岁月。“岁月遒”之“遒”本作强劲解,这句是指在南郑的一段戎马生活,故用“岁月遒”来形容,犹“岁月峥嵘”之意。回忆起来,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之情,伏下句之“乘兴”。但“乘兴东游”之“兴”,却不是从“游”中来,而是从“东”中来的。诗人东行的目的是奉诏见孝宗,将有再进忠言的机会,这也是兴奋的重要原因;至于“游”,不过是乘着兴致高和顺路之便,沿途观赏罢了。于是,“全家稳下黄牛峡,半醉来寻白鹭洲”,一个“稳”,一个“醉”,呈现出诗人经险如夷,平安归来的心境。“黄牛峡”在今湖北宜昌西,长江流经此峡,水势湍急,而作者全家乘舟安然渡过,故着“稳下”二字表其幸运,上承“乘兴”,下启“半醉”。“白鹭洲”,在今南京西南长江中,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所云“一水中分白鹭洲”者是也。陆游既然要“乘兴东游”,此景岂能不观?于是,酒酣气张,登亭遥望,想一抒怀抱。
然而,映入诗人眼帘的,却是“黯黯江云瓜步雨,萧萧木叶石城秋”,一派肃杀凄凉的秋景。瓜步山在长江北岸六合境内,与建康遥遥相对。石城即石头城,北临长江,形势险峻。这两处都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军攻宋,曾至瓜步山,建立行宫,即后来的佛狸祠,辛弃疾《永遇乐》词中所谓“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即指此。此地此景,不由使诗人忧从中来。回想十五年前(隆兴元年),自己曾向朝廷提出迁都建康的建议,被置之不理;这次赴阙,固将再陈迁都之策,但孤忠忧时,而朝廷避战,又能有何结果呢?如今登上建康城头,念及迁都之事,不禁涕泪交流,不能自已。这便是“孤臣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涕已流”两句的意蕴。
建都建康,是主战派的一贯主张。他们认为从建康渡江,通过皖北,可以随时收复东京,这正是由“忧时”而求“光复”的一项重大决策。而主和派主张建都临安,一则为避金人的猜忌,二则当金兵南攻时,可以更方便地逃命,必要时还可以出海。故建都问题是和战两派斗争的一个焦点。在已经建都临安之后,陆游还念念不忘迁都建康,正是他“忧时”的表现。
从章法上看,前两联之“兴”与后两联之“忧”,形成对比,富抑扬顿挫之致;而前后又以爱国之情的线索贯穿,悲欢忧喜之情,无不以国事为因,这就使全篇浑然一体。
读陆游这首诗,很容易使人联想起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辛弃疾登亭是在陆游前四年,他在赏心亭上“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因此,“英雄泪”夺眶而出。陆诗的“忧时意”正是辛词的“登临意”。二人心心相印,千载以下,仍令人感叹不已。
(李正民)
冬夜听雨戏作二首(其二)
陆游
绕檐点滴如琴筑,支枕幽斋听始奇。
忆在锦城歌吹海,七年夜雨不曾知。
古代描写听雨的著名诗句,如王维的“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孟浩然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杜牧的“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雨》)。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苏轼的“急雨潇潇作晚凉,卧闻榕叶响长廊”(《连雨涨江二首》)。都是偏于幽清的情境。陆游写雨的诗特别多,他在《夜雨》中写道:“吾诗满箧笥,最多夜雨篇。”他的夜间听雨诗,有幽清、喜悦、悲凉、沉痛等情境,而这首诗却独以写豪放之境出奇。
这首诗写于淳熙五年(1178)秋诗人五十四岁初由四川回到故乡山阴时。起二句从山阴听雨说起:在屋檐边听雨,点点滴滴,声如琴筑;在清幽的书斋床上,支枕而听,其声始觉清奇有味。这二句稍作转折,但出以闲淡,为下文相反的笔调蓄势。结二句急转陡变,写出极为豪放绚丽的意境:七年中,生活于锦官城(成都别名)“歌吹”如“海”的环境,夜雨之声都不曾听到。诗人从乾道六年(1170)四十六岁时入蜀,到五十四岁离蜀回乡,前后九年;起先在夔州、南郑住过一段时间,以后到成都任安抚使、制置使的参议官,中间曾出任蜀州通判、摄知嘉州、荣州等职,但仍往返于成都与诸州之间,有七年时间长短不等地在成都住过。在南郑、成都过的是军府的生活,符合诗人的从军素愿,所以他后来对这两段生活,最为留恋和怀念,写的回忆诗篇最多。这两句就是回忆成都军府生活的。当时成都边境没有战事,军府晚上常有歌舞、鼓吹的盛会。在这种盛会中,诗人豪情发越,兴高采烈,有时忘了屋外响着雨声是很可能的。但“七年夜雨不曾知”,却是极度夸张。他的《怀成都十韵》的“椽烛那知夜漏残”,也有类似的夸张意味。这两句诗如果出于陈后主、江总一类人之手,便是沉醉声色、丧失心肝的表现;出于陆游之手,则性质不同,因为它是诗人热爱军中生活,借以抒发其强烈的豪情壮志的表现。不作如此夸张,便难以表现其豪放和热烈的感情。
这首诗以极端豪放的气概,大胆夸张的手法,为古今听雨诗创造一种壮丽、新奇的意境,堪称独特无二。
(陈祥耀)
自咏示客
陆游
衰发萧萧老郡丞,洪州又看上元灯。
羞将枉直分寻尺,宁走东西就斗升。
吏进饱谙箝纸尾,客来苦劝摸床棱。
归装渐理君知否?笑指庐山古涧藤。[1]
〔注〕 [1] 诗末自注:“庐山僧近寄藤杖,甚奇。”
陆游在“西州落魄九年余”的五十四岁那一年,宋孝宗亲下诏令,调他回临安,似将重用;但不旋踵又外放福建,一年之后再调江西抚州供职,依然担任管理茶盐公事的七品佐僚。这首诗就是在抚州任内所作,诗里的“洪州”即今江西南昌,离抚州不远。
把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情怀写给朋友们看,提笔便有许多辛酸。诗人把这许多辛酸,熔铸在“衰发萧萧老郡丞”这个起句里,先给朋友们展示一幅自画像:白发稀短,老态颓唐,这已是一层辛酸;官位又不过是辅佐州长官的郡丞,而且是“老郡丞”——多年来一直作一些细碎事务,更加上一层辛酸。计自三十四岁初入官场,在宦海中沉沦二十多年,始终未曾独当一面,以展其抗敌救国的壮志雄心。岁月流逝,人生倏忽,自然界的酷暑严冬与政治生涯中的风刀霜剑,交相煎迫,他安得不老?虚捐少壮之年,空销凌云之志,又安得不颓?这个起句,挟半生忧患以俱来,把斯人憔悴的形象描绘得非常逼真,读之便令人泫然。第二句“洪州又看上元灯”是反接,以上元灯火的彻夜通明,反衬此翁的颓唐潦倒,更有酒酣耳热,悲从中来的感慨。于是引出颔联直抒胸臆,诗情步步展开:“羞将枉直分寻尺,宁走东西就斗升。”这十四字是近年宦海生涯的概括。古制八尺为“寻”,“寻尺”犹言“高低”“长短”。谗言可畏,三人成虎,世间枉直,一时谁能评断清楚?即以放翁而论,他一生受了多少冤枉?哪一件又曾得到公正的裁判?早在四川,他就有“讥弹更到无香处,常恨人言太刻深”(《海棠》)的感慨;去岁奉诏东归,孝宗有意任为朝官,又被曾觌等人从中梗阻,这些政治上的枉和直,是和非,是语言所能分辨其寻尺高低的么?何况,他本来就不屑向他们分辩,甚至以这种分辩为“羞”呢!显然,他对政治上的翻云覆雨、勾心斗角是十分厌恶的,对那些吠影吠声的群小是不屑一顾的。他宁愿作外郡佐僚,东奔西跑,就升斗之俸以糊口,这样倒能避开许多风波。这是陆游郑重的选择,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诗句中“羞”字、“宁”字,下得很重,感慨遥深。
但是,高飞远引,甘居下僚,是不是就能使自己的心安适下来呢,不!远郡佐僚生涯,带给他的是更大的苦恼:“吏进饱谙箝纸尾,客来苦劝摸床棱。”“箝纸尾”用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故事[1] ,说明自己现任分管茶盐的佐僚,对主官只能唯唯诺诺,天天在公文上随着主官的意志画押签名,丝毫不能作主;甚至,连属吏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尝尽了俯仰随人的滋味。“饱谙”二字,浓缩了无限屈辱辛酸。下句“摸床棱”用《新唐书·苏味道传》中事[2] ,全句说:好心的朋友来了,总是苦苦劝我遇事模棱两可,假装糊涂,不要固执己见。当然,这不失为一种处世自全之道;但,这岂是壮夫所为?岂是陆游所愿?
看来,进而分枉直,论是非,诗人不屑;退而走东西,就升斗,更是屈辱难忍,真是“乾坤大如许,无处著此翁”(《醉歌》),他是走投无路了。愈转愈深的诗情,逼得他说出了一句隐忍已久却又不得不说的话——“归装渐理君知否?笑指庐山古涧藤。”归隐山林,这是更大的退却,是在他心中酝酿了多年的无可奈何的退却!但是,他真正打算退隐么?要正确理解这句话,还得联系他一生出处行藏来看。他毕生心存社稷,志在天下,到老不忘恢复:“蹈海言犹在,移山志未衰”(《杂感》之三),怎么会真的想到退隐山林?就在早一年,他也写过“向来误有功名念,欲挽天河洗此心”(《夜坐偶书》)的话。显然,这不是认真的后悔,而是愤激的反语,应该从反面读。那么,“笑指庐山”这层归隐山林的意思,自然也只能从反面来理解了。我们从无可奈何的一再退却中,看出他对颠倒是非、不辨枉直的朝政的愤慨。所谓《自咏示客》者,也就是出示这样一种愤世嫉俗之情。
这首七律写的是一种特殊的人生痛苦,一种壮志难酬的苦恼悲哀,感情十分深沉。诗的抒情契机,全在一个“羞”字,一个“笑”字。这两个字是全诗线索,兴起许多波澜,构成许多转折,包含许多苦恼。在“羞”字里可以看到诗人的尊严,在“笑”字里可以看出诗人的眼泪。从句法上看,颔联属对工整,颈联用事贴切,增加了诗的容量。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就曾激赏“箝纸尾”一联,谓“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在章法上,诗意层层退却,诗情却层层推进,愈转愈深,尽曲折回旋之能事,而全诗以衰颓气象起,以苦笑终,更加强了这首诗的感染力。
(赖汉屏)
〔注〕 [1] 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说,县丞有职无权,属吏抱来文书,左手挟卷正文,右手指着纸尾,要县丞签署,却不许他看清公文内容。详见《昌黎先生集》卷十三。[2]《新唐书·苏味道传》称“其为相,特具位,未尝有所发明,脂韦自营而已。”他对人说:“决事不欲明白,误则有悔;摸棱持两端可也。”即遇事含含糊糊,不可认真决断。
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
陆游
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
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
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
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
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
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闻天。
苜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
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这首诗写于孝宗淳熙七年(1180),陆游五十六岁。两年前,奉旨出川赴临安廷对时,曾向孝宗涕泣陈请出兵中原,可是孝宗却叫他担任“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的职务。后从福建建安调到江西抚州,官职不变,地方却强多了。这对陆游来说,是越级提拔,陆游也心知这是孝宗的特恩,但因为他始终不能忘怀“铁马秋风大散关”那一段战斗生活和从南郑兵出长安恢复中原的宏图大计,所以在这类后方“仓司”任上总是意气颓然。对恢复大业却始终萦怀,不免情入梦境。在江西任上,现实中无法实现的这个理想,梦中得到了升华,写下了这首诗。
陆游一生报国无门,因而他诗中的激昂慷慨总是和悲愤沉郁结合在一起。但这首诗却是另一种格调。诗人在梦中、醒后驰骋想象,场景宏丽,气魄雄迈,洋溢着山河统一的胜利激情。这类记梦诗,正是诗人对现实感到极大愤慨后精神上所找到的一种补偿。它异彩夺目,是全部陆诗的一个重要方面。而在九十多首记梦诗中,这一首又写得特别恣肆。
诗题长至四十八字,在叙写中见出豪情满怀。“从大驾亲征”,是举国同忾;“尽复”丧失数百年的“汉唐故地”,复地兴邦,是理所当然;“见城邑人物繁丽”,是山河生色;“云‘西凉府也’”,是兵临边塞,大功告成;“喜甚,马上作长句”,是诗情喷薄;“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则隐寓着并非全在梦境,诗中所写,正是现实的当务之急。这个诗题,如同一则简洁有致的抒情散文,读来兴味盎然。
全诗四用韵,四句一转,每转一韵,诗意递进一层。首韵四句,写孝宗诏告天下,御驾亲征。这四句又从“天宝胡兵陷两京”写起,以追溯历史,说明这次复地动兵,乃王者正义之师。唐代自天宝十四载(765)安禄山发动叛乱后,国势逐渐衰弱。北庭、安西,是唐代在今新疆境内设置的两个都护府,后扩置方镇,德宗贞元年间被吐蕃攻占,从此这些地区“无汉营”,而且,“五百年间置不问”,到今天,才有“圣主下诏初亲征”之举。“置不问”,乃历朝无力收复而弃置不问。“五百年”,指作诗时上距天宝之乱四百二十五年,说五百年,是举其成数。“圣主”,指孝宗。陆游称为“圣主”,固然因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也是因为这位皇帝登基之初,确曾有收复失地的雄心。这四句一气而下,天宝乱后的伤心史直贯入“圣主下诏初亲征”,显出这次军事行动的正气凛然,为下文叙写张本。
诗中写汉唐故地,只写北庭、安西,是举其远者而言。后晋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献契丹,使汉族政权退居白沟以南;靖康之变,金兵入据中原,又使宋室退居淮河以南;两宋诗人曾为这段伤心史不断慨叹过,当然都包括在此句之内了。其次,唐人早已在追怀的“平时安西万里疆”,正为陆游所衷心仰慕,他自己在《西凉行》中也说过:“北庭安西皆郡县,四夷朝贡无征战。”陆游瞩目汉唐盛世,诗题说“尽复汉唐故地”,而北庭、安西正是西北边境要地,所以要着意写。兴兵及于此地,中原大地已包括在内,固不待论;而又止于此地,并不再向外开疆拓土,所以为正义之师也。
次韵四句,极写出师胜利。“熊罴”,代指勇猛的将士。“熊罴百万从銮驾”,言其军容之壮。“檄”,指收复失地的宣谕文书。古代王朝在出师之前,要颁发檄书,敌人慑于声威,不战而降,称为“传檄而下”。这里说“故地不劳传檄下”,则传檄之劳也用不着;因是故地,人心向汉,都望风来归。这一句七个字囊括尽万里山河,直抵“绝塞”。其中暗写进军神速,人心向背。“绝塞”,极远的边塞,它照应开头,指原来北庭、安西辖地。兵至绝塞而止,于是,一面“筑城绝塞进新图”:修筑城堡以固边防,绘制新图以明疆域;一面又“排仗行宫宣大赦”:皇帝在行宫中排列仪仗,对掠城夺地的敌方宣布大赦。这里又暗写了不劫掠异邦,不报复杀戮,是在突出王者的仁义之师。
陆游诗歌中的爱国思想,有个耀眼的特色。在当时的民族矛盾中,他鼓吹抗金,鼓吹收复失地,但反对穷兵黩武,反对报复。“乾坤均一气,夷狄亦吾人”(《斯道》):这就是他的民族观。“不须绝漠追败亡,亦勿分兵取河湟。但令中原歌时康,千年万年无馈粮”(《观运粮图》):这就是他的睦邻主张。“诏书许尔以不死,股栗何为汗如洗”(《战城南》),“还汝以旧职,牧羊辽海边”(《长歌行》):这就是他在想象中的抗金全胜后,用优抚以释仇怨的主张。这种思想,在诗人中是极为可贵的。
三韵四句,则写全胜后的欢悦。先写重归一统的祖国山川,极目远望,冈峦起伏,壮丽非凡。次写辽阔的疆域政令归一,颁行全国的文书都在使用孝宗的淳熙年号了。人人都曾梦寐以求的理想,而今一旦实现,怎能不上下欢腾呢?君不见随驾的六军将士,衣着锦绣,五彩相错!君不闻劲烈的秋风中,欢声笑语,鼓角喧天!是举行庆功盛典呢,还是准备班师凯旋?这场面用浓墨重彩,写得景壮气豪,是全诗的抒情高潮。而结尾四句,却出以旖旎舒缓,像一路欢唱的溪流,诉说恢复中原后的和平气象。
“苜蓿峰”,今地未详;岑参赴安西都护幕府时作七绝诗《题苜蓿峰寄家人》,当为安西辖地;陆游不过借此代指边境。“亭障”,即守望亭、堡垒之类。“交河”,在今吐鲁番县西,源出天山;唐置交河县于此,为安西都护府治所;这里也是代指边地。“平安火”,边境上每三十里置一烽堠,无事则夜举烽火以报平安,故称平安火。“苜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是说尽复故地、大赦敌邦之后,边境上遍设堡垒,已加强防守,因而夜举烽火,永报平安。这是用两组镜头概写边疆安靖。最末两句则是一个秀丽的特写画面:“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凉州”,即诗题中提到的西凉府,府治在今甘肃武威,北宋时被西夏攻占,现在回归祖国,当然有许多新气象,但只写了这件生活小事。凉州姑娘,满坐高楼,临街梳妆,已是一片太平景象,则“城邑人物繁丽”可知;姑娘们梳头又都在学京都流行的发式,改胡妆为汉饰,中原习俗被于四境,则人心之归一又可知。这个画面,有即小见大之妙。
此诗写的是梦境,诗人完全没有这种亲身经历。诗中的地名、年代、边制、史事,都从书本中来。不见经传的苜蓿峰,也是从前举岑参诗里来的;末句的高楼梳头,也可从《云谣集》所载唐人《内家娇》第二首:“及时衣著,梳头京样。”得到印证。西凉府城邑人物繁丽,也明显见于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西凉伎》:“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葡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余皆可知。换句话说,进军绝塞、尽复汉唐故地这些并非现实的场景,陆游是利用他所掌握的书本中的材料组织成的。但写的虽全是幻想,读来却浑然实情,而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这就不是“资书以为诗”所能办得到的。收复失地本是当时社会各阶层最普遍最迫切的愿望;而陆游对抗金前途的信念,和人民息息相通,正是它,构成了这首诗的灵魂。有了这个灵魂,死材料可以变活;没有这个灵魂,活材料可以变死。宋人无不资书为诗,为诗恐亦未必能完全不“资书”,但人的气质有高下,诗的格调便迥异,当不可一概而论。
(程一中)
夜泊水村
陆游
腰间羽箭久凋零,大息燕然未勒铭。[1]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2]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
记取江湖泊船处,卧闻新雁落寒汀。
〔注〕 [1] 燕然未勒:《后汉书·窦宪传》载,窦宪率部逐北单于,“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燕然,山名,即今蒙古杭育山。[2] 泣新亭:《世说新语·言语》载,晋室南渡,“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新亭,又名劳劳亭,三国吴建,在今江苏南京南劳劳山上。
此诗作于孝宗淳熙九年(1182),时放翁主管成都府玉局观,奉祠居家,孤寂无聊。这和他所向往的“楼船夜雪”、“匹马秋风”的戎马生涯,和他“提刀独立”、“手枭逆贼”的远大抱负,相迕殊甚。“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诉衷情》)此诗所要表现的,就是这种矛盾。
在杜甫集中,有不少咏马诗。少陵写马,笔笔有意,句句含情,处处表现出一个轩昂磊落之士的形象。而读放翁此诗,则如见一匹骏马,意态雄杰,顾影长嘶。若能将此诗与少陵咏马诗比较参看,也许有助于运用想象,加深理解。
首联写遭时弃置而壮志未酬这样一个矛盾,使人如闻骏马不得其平的长鸣。“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丹青行》)杜甫用这二句诗,形容了凌烟阁上雄姿英发的功臣形象。放翁于此,以“久凋零”三字,反其意而用之,即使没有下面“燕然未勒”之语,其功业未就的叹息,也已属耳可闻。这是壮士的不平,是请缨的高呼。
颔联写诗人雄飞奋发的壮怀与达官贵人懦怯孱弱的矛盾,使人如闻骏马风厉焱举、亟思腾骞的骄嘶。“绝大漠”三字,出自《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是汉武帝表彰霍去病之语。今放翁虽已两鬓萧然,犹能横渡大漠,奋战沙场,胸中浩气,不让少年。可惜当时朝廷衮衮诸公,却只知楚囚相对,作新亭之泣,非但自身不能戮力王室,而且还阻人击楫中流。一面是“以一筹莫展之身,存一饭不忘之谊”(《瓯北诗话》语),一面却是肉食者鄙,在其位不谋其政。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颈联写诗人热血沸腾和岁月蹉跎的矛盾,使人如闻骏马腾山绝壑、赴人急难的慷慨之声。上句只有一个平声字,下句拗救,读来自有英姿勃发之感。为国雪耻,不辞万死,这是何等豪迈的气概!但如今放翁却如骏马伏枥,空有此怀,既不能图名青史,也不能长留青丝。镜中生涯,梦里功名,历代有志之士,常为之怵然而惊、凄然而悲、喟然而叹。“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书愤》)这感慨,在放翁诗中,尤觉深沉。
上面三联俱写诗人的报国情怀,末联点题,落到眼前景状。渡冰河,绝瀚海,只是梦中景象,眼前唯有一个孤寂的老翁,夜泊水村,卧闻雁唳。此联所写的萧条秋景,与上面的慷慨之词,似不相称,而这正是放翁的现状和其抱负的矛盾。在这寂寞的景况之中,诗人所发出的是不甘寂寞的呼声。就诗人来说,“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杜甫《房兵曹胡马》)然而有志无时,找不到驰骋之地;但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依然“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杜甫《秦州杂诗》)这首诗的主题正在于此。
(黄珅)
感愤
陆游
今皇神武是周宣,谁赋南征北伐篇?
四海一家天历数,两河百郡宋山川。
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
京洛雪消春又动,永昌陵上草芊芊。
以“喜论恢复”著称的陆游,曾因此多次获罪。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和七年,他自福建和江西召还之际,曾有两次陛见的机会,诗人已经在激动地考虑着“宣温望玉座,何以待咨访”了,但却被权臣赵雄从中作梗,准其罢官还乡,并“无须入都”。此后,直到淳熙十二年,陆游只好住在家乡山阴,过着“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的田园生活。尽管“骏马宝刀俱一梦”,但诗人仍耿耿不忘对敌作战,收复失地。宦途的挫折和家乡的情趣都不能动摇他的意志。《感愤》这首诗便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此诗写于淳熙十年冬,诗人已经五十九岁了,但对统一大业依然抱着热切的希望。“今皇”指宋孝宗。“周宣”就是西周的“中兴之主”周宣王,他任用仲山甫、方叔、召虎等人北伐“玁狁”,南征“荆蛮”又平定淮“夷”、徐“戎”,取得了赫赫战果。旧说《诗经》中的《六月》、《采芑》、《江汉》、《常武》等诗,就是赞美周宣王南征北伐的诗篇。“今皇”句是对孝宗的激励、期待;“谁赋”句则不仅对当朝将帅寄予希望,而且隐然以仲山甫等人自命。“赋”固应解作“写”,说是盼望着孝宗下令北伐,自己当感奋而赋诗,自无不可;但,陆游并不甘以诗人自居,就在写这首诗的前一年,他还发出“八十将军能灭虏”的壮语。只是由于昏君佞臣的当道,才使他“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所以,这里的“谁赋南征北伐篇?”就不仅仅是表现作者动笔的愿望,而是含有“为王前驱”,“手枭逆贼清旧京”的更为实在的意义。
然而实际上,“今皇”并不神武,并不主张北伐,不重用志在恢复的陆游就是明证。那么,此诗不是有阿谀之嫌了么?否。这是诗人苦口婆心的曲笔,是对孝宗失望而还未绝望时的希冀。诗人的抱负在当时只能通过皇帝的意旨来实现,今皇尽管不争气,但要决策北伐,还非他下令不可。以周宣王比孝宗,正表现出诗人渴望统一的深挚苦心。于此等处,正可体会陆游高于一般诗人的那种爱国激情。
“四海”两句是说:四海之内的百郡山川,本来都是宋朝的国土,统一是必然的趋势。历数即天历运行之数,也就是所谓天命、气运。两河,指黄河、淮河。黄河流域在金人统治区,淮河一线是当时宋、金国界。郡的建置,宋已废,这里是借用。全诗头两句意在激励求统一之志,这两句则认为统一必然能到来。
颈联转到眼前现实。现实是无情的:执政诸公“雍容托观衅”,借口伺敌人的空隙,不愿出兵北伐,仍然拘守着“和约”。宋、金在绍兴十一年(1141)结成和议,规定划淮为界,宋对金称臣,年贡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并割唐、邓二州及陕西余地给金。诗中“和亲策”即指此。这一政策始于西汉初年对匈奴作战失败之后,以公主嫁匈奴单于来“和亲”,并岁奉匈奴金帛等物。执政者奉此和约为国策,使多少志士的宏愿付诸流水,诗人自己也“报国欲死无战场”,“放翁白发已萧然”,这是何等的悲痛!
然而,这位老诗人的感人之处正在于他身屡挫而志弥坚:“京洛雪消春又动,永昌陵上草芊芊。”诗人的恢复之志正如永昌陵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京、洛,指汴京(今开封)、洛阳;汴京是北宋国都,洛阳是宋太祖陵墓——永昌陵所在地。芊芊,草茂盛的样子。大地回春,雪消草长,象征着生机。而作者特别点出汴京和永昌陵的春意,则和前所谓“天历数”者相应——大宋气运正佳,太祖皇泽正盛,显喻此时乃北伐的大好时机。首写今皇,末写太祖,其意若云:今皇纵不念“忍死忘恢复”之中原父老,独不恤祖宗之基业乎?诗人之用心,真可谓良苦矣!
全诗纯用赋体,直抒胸臆。开头的用典恰当有力;结句以自然的变化象征国运的盛衰,信念坚定,意味深长。
诗人热情虽高,头脑却清醒。这时他的虚职是“主管成都府玉局观”。这样的闲差已不是第一次得到,真令人啼笑皆非。他痛心地写道:“半世儿痴晚方觉”,这便是诗题大书“感愤”的原因。
(李正民)
书愤
陆游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此诗作于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春,这时陆游退居于山阴家中,已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从淳熙七年起,他罢官已六年,挂着一个空衔在故乡蛰居。直到作此诗时,才以朝奉大夫、权知严州军州事起用。因此,诗的内容兼有追怀往事和重新立誓报国的两重感情。
诗的前四句是回顾往事。“早岁”句指隆兴元年(1163)他三十九岁在镇江府任通判和乾道八年(1172)他四十八岁在南郑任王炎幕僚事。当时他亲临抗金战争的第一线,北望中原,收复故土的豪情壮志,坚定如山。以下两句分叙两次值得纪念的经历:隆兴元年,主张抗金的张浚以右丞相都督江淮诸路军马,楼船横江,往来于建康、镇江之间,军容甚壮。诗人满怀着收复故土的胜利希望,“气如山”三字描写出他当年的激奋心情。但不久,张浚军在符离大败,狼狈南撤,次年被罢免。诗人的愿望成了泡影。追忆往事,怎不令人叹惋!另一次使诗人不胜感慨的是乾道八年事。王炎当时以枢密使出任四川宣抚使,积极擘画进兵关中恢复中原的军事部署。陆游在军中时,曾有一次在夜间骑马过渭水,后来追忆此事,写下了“念昔少年时,从戎何壮哉!独骑洮河马,涉渭夜衔枚”(《岁暮风雨》)的诗句。他曾几次亲临大散关前线,后来也有“我曾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江北庄取米到作饭香甚有感》)的诗句,追写这段战斗生活。当时北望中原,也是浩气如山的。但是这年九月,王炎被调回临安,他的宣抚使府中幕僚也随之星散,北征又一次成了泡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十四字中包含着多么丰富的愤激和辛酸的感情啊!
岁月不居,壮岁已逝,志未酬而鬓先斑,这在赤心为国的诗人是日夜为之痛心疾首的。陆游不但是诗人,他还是以战略家自负的。可惜毕生未能一展长材。“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太息》);“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夜读兵书》)是他念念不忘的心愿。自许为“塞上长城”,是他毕生的抱负。“塞上长城”,典出《南史·檀道济传》,南朝宋文帝杀大将檀道济,檀在临死前投帻怒叱:“乃坏汝万里长城!”陆游虽然没有如檀道济的被冤杀,但因主张抗金,多年被贬,“长城”只能是空自期许。这种怅惘是和一般文士的怀才不遇之感大有区别的。
但老骥伏枥,陆游的壮心不死,他仍渴望效法诸葛亮的“鞠躬尽瘁”,干一番与伊、吕相伯仲的报国大业。这种志愿至老不移,甚至开禧二年(1206)他已是八十二岁的高龄时,当韩侂胄起兵抗金,“耄年肝胆尚轮囷”(《观邸报感怀》),他还跃跃欲试。
《书愤》是陆游的七律名篇之一,全诗感情沉郁,气韵浑厚,显然得力于杜甫。中两联属对工稳,尤以颔联“楼船”、“铁马”两句,雄放豪迈,为人们广泛传诵。这样的诗句出自他亲身的经历,饱含着他的政治生活感受,是那些逞才摛藻的作品所无法比拟的。
(何满子)
临安春雨初霁
陆游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的这首《临安春雨初霁》写于淳熙十三年(1186),此时他已六十二岁,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赋闲了五年。诗人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与壮年时的裘马轻狂,都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去不返了。虽然他光复中原的壮志未衰,但对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的软弱与黑暗,是日益见得明白了。这一年春天,陆游又被起用为严州知府,赴任之前,先到临安(今浙江杭州)去觐见皇帝,住在西湖边上的客栈里听候召见,在百无聊赖中,写下了这首广泛传诵的名作。
自淳熙五年被孝宗召见以来,陆游并未得到重用,只是在福建、江西做了两任提举常平茶盐公事;家居五年,更是远离政界,但对于政治舞台上的倾轧变幻,对于世态炎凉,他是体会得更深了。所以诗的开头就用了一个独具匠心的巧譬,感叹世态人情薄得就像半透明的纱。世情既然如此浇薄,何必出来做官?所以下句说:为什么骑了马到京城里来,过这客居寂寞与无聊的生活呢?
“小楼”一联是陆游的名句,语言清新隽永。诗人只身住在小楼上,彻夜听着春雨的淅沥;次日清晨,深幽的小巷中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告诉人们春已深了。绵绵的春雨,由诗人的听觉中写出;而淡荡的春光,则在卖花声里透出。写得形象而有深致。传说这两句诗后来传入宫中,深为孝宗所称赏,可见一时传诵之广。历来评此诗的人都以为这两句细致贴切,描绘了一幅明艳生动的春光图,但没有注意到它在全诗中的作用不仅在于刻画春光,而是与前后诗意浑然一体的。其实,“小楼一夜听春雨”,正是说绵绵春雨如愁人的思绪。在读这一句诗时,对“一夜”两字不可轻轻放过,它正暗示了诗人一夜未曾入睡,国事家愁,伴着这雨声而涌上了眉间心头。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是以枯荷听雨暗寓怀友之相思。晁君诚“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臝马龁残刍”,是以卧听马吃草的声音来刻画作者彻夜不能入眠的情景。陆游这里写得更为含蓄深蕴,他虽然用了比较明快的字眼,但用意还是要表达自己的郁闷与惆怅,而且正是用明媚的春光作为背景,才与自己落寞情怀构成了鲜明的对照。在这明艳的春光中,诗人在做什么呢?于是有了五六两句。
“矮纸”就是短纸、小纸,“草”就是草书。陆游擅长行草,从现存的陆游手迹看,他的行草疏朗有致,风韵潇洒。这一句实是暗用了张芝的典故。据说张芝擅草书,但平时都写楷字,人问其故,回答说,“匆匆不暇草书”,意即写草书太花时间,所以没工夫写。陆游客居京华,闲极无聊,所以以草书消遣。因为是小雨初霁,所以说“晴窗”,“细乳”即是沏茶时水面呈白色的小泡沫。“分茶”是宋人泡茶的一种方法,即以开水注入茶碗后,用箸搅茶乳,使水波纹幻变成种种形状。无事而作草书,晴窗下品着清茗,表面上看,是极闲适恬静的境界,然而在这背后,正藏着诗人无限的感慨与牢骚。陆游素来有为国家作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宏愿,而严州知府的职位本与他的素志不合,何况觐见一次皇帝,不知要在客舍中等待多久!国家正是多事之秋,而诗人却在以作书分茶消磨时光,真是无聊而可悲!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怨愤,写下了结尾两句。
陆机的《为顾彦先赠妇》诗中云“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不仅指羁旅风霜之苦,又寓有京中恶浊,久居为其所化的意思。陆游这里反用其意,其实是自我解嘲。“莫起风尘叹”,是因为不用等到清明就可以回家了,然回家本非诗人之愿。因京中闲居无聊,志不得伸,故不如回乡躬耕。“犹及清明可到家”实为激楚之言。偌大一个杭州城,竟然容不得诗人有所作为,悲愤之情见于言外。
(王镇远)
雪中忽起从戎之兴戏作四首
陆游
狐裘卧载锦驼车,酒醒冰髭结乱珠。
三尺马鞭装白玉,雪中画字草军书。
铁马渡河风破肉,云梯攻垒雪平壕。
兽奔鸟散何劳逐,直斩单于衅宝刀。
十万貔貅出羽林,横空杀气结层阴。
桑干沙土初飞雪,未到幽州一丈深。
群胡束手仗天亡,弃甲纵横满战场。
雪上急追奔马迹,官军夜半入辽阳。
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六十二岁的陆游赴严州(治所在今浙江建德东北)上任。临行前陛辞时,皇帝对他说:“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见《宋史·陆游传》)然而,诗人并没有一味地流连于山明水秀之中。他身在江南,魂恋塞北。一日,大雪弥漫,他不由萌发出投笔从戎、杀敌报国的豪兴。这四首绝句即作于此时。
第一首写雪中行军的艰苦生活。“狐裘”:狐皮大衣。“锦驼车”:装饰着锦幔的驼车。在这冰天雪地,尽管穿着狐裘,卧于锦驼车中,因酣饮而沉醉,但一觉醒来,只见须上结着一串串如珠的冰块,三尺马鞭上也裹满了雪(所以说“装白玉”)。但是,诗人倚马而立,扬眉舒腕,盾上草军书。好一派豪壮气概。
第二首想象渡河攻城的战斗情景。“铁马”,指精壮的骑兵。“云梯”,攻城工具。单于,匈奴最高首领的称号,此代指金兵首领。“衅”,指用鲜血来祭自己初用之刀。此首的意思是,大雪之夜,铁马渡河,云梯攻垒,势如破竹,敌军士兵望风披靡,如鸟兽散,何劳追逐,还是直斩单于,祭我宝刀吧!
第三首是写大军出征的威武场面。貔、貅,均为古籍所载的猛兽名,常用来喻指勇猛的军队。“羽林”,汉、唐皇帝的禁卫军。“桑干”,古县名,在今河北蔚县东北。幽州,州治和所辖范围历朝有所不同,大致包括今河北北部和辽宁一大部分。前一首描绘攻战场面,诗情激烈动荡。这一首写大军出师,所以诗情是威武雄壮,并有暇整气象,颇有高适《燕歌行》的风格。
最后一首写想象中消灭金国的胜利结局。群胡,指金人。仗天亡,典出《史记》所载项羽“此天亡我”之语。陆游在这里的意思是说天亡金国,宋军大获全胜,追奔逐北,夜半入辽阳,终于一战功成,天下一统。辽阳,府名,治所在今辽宁辽阳,辽、金均曾置东京于此。
这四首诗虽然都可独立成章,但前后贯串,组成了一个整体。从内容上讲,它们基本上一致;从情节上讲,它们也互相联系。第一首写行军,第二首写一次战斗,第三首写更大的出征,第四首写最后胜利。环环相扣,步步向前,直到兴尽而止。虽然这些场面都是诗人一时兴之所至的想象之辞,但是,如果结合陆游的生平,结合他的其他许多作品来看,可知这四首诗绝非“戏作”,而是集中反映了他的平生壮志,既是诗人的回忆,又是诗人的理想。这些事对于诗人来说,是太熟悉了,太向往了,脑中时时会泛起。值此大雪之夜,诗思忽然涌出,于是提笔狂书,作成了这四首“戏作”。
这四首诗气势壮阔,笔力劲健,充满着一股积极乐观的情调,创造出一个雄奇豪迈的意境,直追盛唐高适、岑参诸人的边塞之作,亦不愧“小太白”之称。
(刘禹昌 徐少舟)
枕上偶成
陆游
放臣不复望修门,身寄江头黄叶村。
酒渴喜闻疏雨滴,梦回愁对一灯昏。
河潼形胜宁终弃,周汉规模要细论。
自恨不如云际雁,南来犹得过中原。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冬,南宋朝廷以“嘲咏风月”的罪名,罢了陆游的官,面对这种无稽谗言和无理处置,陆游愤然离开临安,回到山阴故居。他虽然为官多年,却没有为自己积攒家财,相反的倒是“仕宦遍四方,每出归愈贫。”(《杂兴十首》)不过对于贫困,他倒是可以用前人安贫乐道的遗训来宽慰,此外,徜徉山水,啸傲林泉,讽诵诗书,长养子孙,都是可愉悦之事。这便是他自己所说的:“溪上之丘,吾可以休。溪中之舟,吾可以游。”(《溪上杂言》)“脱粟未为饥,短褐未为寒。众毁心自可,身困气愈完。”(《寓怀》)当然陆游的心境也并非真的终日宁静,他说“一身不自恤,忧国涕纵横。”(《春夜读书感怀》)是的,私事可以不顾惜,但是国事怎能忘怀?《枕上偶成》一诗,作于庆元元年(1195)的冬天,正是这种生活和心境的写照。
第一句中的“放臣”,指放逐之臣,这是作者自称;“修门”,楚国郢都城门的名称,这里借指南宋都城临安,言下亦有以屈原自况之意。“放臣不复望修门”,起句突兀,读来自有一股愤然不平之气扑面而来。其实这对陆游来说,是蓄之也久,其发也烈。因为他当年离开临安时就已经痛下了这个决心,有诗为证:“束书出东门,挥手谢国人。笑指身上衣,不复染京尘。”(《赠洞微山人》)既然“不复望修门”,那么此身何寄呢?这不寻常的起句,如高山落石,势不可遏,所以接着便顶上一句:那江畔遍地黄叶的村庄便是我的托身之所。“黄叶村”,既点出寄身之处,也于景色之中暗示了季节,并为尾联伏笔。
“长饥未必缘诗瘦,多闷惟须赖酒浇。”(《信步近村》)酒渴,即长时间没有酒喝如渴之思水。疏雨声声,听来犹如把壶沥酒,故曰“喜闻”,这比老杜“酒渴爱江清”的诗句,写得更有情致。不过,尽管沉沉白昼,无酒销愁,在睡梦之中还是尽可驰骋奇想的,可是一梦醒来,依旧是昏灯一盏,愁绪满怀。这挥之不去的愁情,究竟是什么呢?答案在下联——“河潼形胜宁终弃,周汉规模要细论”。河,黄河;潼,潼关;形胜,指地理形势的险要。这两句的意思是:像黄河、潼关那样形胜之地,难道就忍心这么永远地放弃了吗!要知道周汉两代都是以河潼为根基,而逐鹿中原,统一海内。朝廷对周、汉立国的规模不是应该细加思索吗?前句用反诘提问,后句引古喻今,论证了“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山南行》)的思想。十四个字,如高屋建瓴,委婉而又恳切地击中时弊,正显示出诗人精于历史、谙熟国事,以及驾驭语言的功力。颔联,写村居生活,情景、神态细致入微,而又妙在实而不滞,第四句的“愁”字既是实写心境,也为思绪的发展打开通道。颈联便是“愁”字的延伸,妙在不再说“愁”,而是拓开一层,提出自己对时局的主张,立意颇为高远。诗到这里似乎话已说完,不过陆游毕竟才力不凡,他又借云间飞来之物别开一境——“自恨不如云际雁,南来犹得过中原”。接得不即不离,不即,因为宕开一笔,不说朝政,转言自己;不再议论,转而即景抒情。然而万变又不离其宗,秋冬之际,北雁南飞,这与首联“黄叶村”遥相呼应,意境和谐。而“自恨”云云,也正是出于对恢复中原的关切之情。似断实续,血脉相连,如此结尾,不仅完满地收束全诗,更把那报效无门的悲怆之情抒写得悠悠难尽,扣人心弦。
(赵其钧)
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
陆游
迢迢天汉西南落,喔喔邻鸡一再鸣。
壮志病来消欲尽,出门搔首怆平生。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六十八岁的放翁,被罢斥归山阴故里已经四年了。看来,平静的村居生活并不能使老人的心平静下来。尽管“食且不继”,疾病缠身,他依然心存天下,壮怀激烈。此时虽值初秋,暑威仍厉,天气的热闷与心头的煎沸,使他不能安睡。将晓之际,他步出篱门,以舒烦热,心头枨触,成此二诗。
第一首落笔写银河西坠,鸡鸣欲曙,从所见所闻渲染出一种苍茫静寂的气氛。“一再鸣”三字,可见百感已暗集毫端。三四句写“有感”正面。一个“欲”字,一个“怆”字表现了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的感慨。他几乎与宋朝的国难一起降临人间,出生的第三年就遇上徽、钦二帝被掳,北宋灭亡。亡国之痛,流离之苦,与他的年龄一齐增长。六十多年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岂是一首绝句容纳得下!诗人把这一切熔铸在“搔首”这一细节中,诗情饱满,溢出纸外。
如果说,第一首以沉郁胜,第二首则是以雄浑胜。第一首似一支序曲,第二首才是主奏,意境更为辽阔,感情也更为沉痛。
“三万里河”指黄河,“五千仞岳”指华山,两者都在金人占领区内。诗一开始劈空而来,气象森严。山河本来是不动的,由于用了“入”、“摩”二字,就使人感到这黄河、华山不仅雄伟,而且虎虎有生气。但大好河山,陷于敌手,怎能不使人感到无比愤慨!“东入海”的黄河,仿佛夹着愤怒之气,倾泻而来;“上摩天”的华山,昂然挺立,直刺苍穹。这两句意境阔大深沉,对仗工整犹为余事。
“遗民泪尽胡尘里”的“尽”字,更含无限酸辛。眼泪流了六十多年,怎能不尽?但即使“眼枯终见血”,那些心怀故国的遗民依然企望南天;金人马队扬起的灰尘,隔不断他们苦盼王师的视线。以“胡尘”作“泪尽”的背景,感情愈加沉痛。
结句“南望王师又一年”,一个“又”字扩大了时间的上限。遗民苦盼,年复一年,但路远山遥,他们哪里知道,南宋君臣早已把他们忘记得干干净净!诗人极写北地遗民的苦望,实际上是在表露自己心头的失望。但失望又终究不同于绝望。诗人为遗民呼号,目的还是想引起南宋当国者的警觉,激起他们的恢复之志。他不是临终还希望“王师北定中原”吗?于此可见,全诗以“望”字为眼,表现了诗人希望、失望而终不绝望的千回百转的心情。这是悲壮深沉的心声。诗境雄伟、严肃、苍凉、悲愤,读之令人奋起。
(赖汉屏)
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
陆游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
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
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
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
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
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
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
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
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
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
陆游的诗歌,前期广泛学习,风格在多样中已有自己的特色;中期豪迈俊逸的气概和爱国主义精神高度发展;后期爱国精神不衰退,诗笔稍趋平淡,而豪气犹存。这首诗写于绍熙三年(1192)六十八岁奉祠家居山阴时,是后期之作,总结他中期诗歌创作发展的经验。
起四句为第一段,写从军南郑以前的诗歌。起句“学诗未有得”,是说缺乏自得之妙,还未能很好地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第二句,申明“未有得”的表现是还不免要“乞人残余”,意即还要在别人的创作中讨生活,向别人取材,向别人学技巧。三四句说当时在创作上虽然已“妄取”一点“虚名”,但对诗笔“力孱气馁”,未造雄劲,还有“自知”之明,回顾不免惭愧。这一段是自谦之词,为说明下段诗歌转变的重要性抑遏蓄势,事实上他这时期已有不少雄劲的作品。这段叙述中带议论,节奏较舒平,但语言紧凑、劲炼。
中间十二句为第二段,写从军南郑后诗境的转变,是全诗重点。这段以具体的描写为主,笔调急剧转向壮丽,是古代论诗作品的一段极为出色的描写。起联和结两联用散句,其余三联全用对偶。“四十”两句承上转接,为下文总冒。陆游入南郑王炎宣抚使幕时是四十八岁,为期不满一年,时间短,却成为他生活中最乐于回忆的一段,这是和他的“从军乐事世间无”(《独酌有怀南郑》)的志趣分不开的。“四十”岁是举整数;军中“酣宴”的“夜连日”带有夸张,与其志趣密切相关。“打球”一联写校场、球场的广阔,检阅时兵马的众多,“一千步”、“三万匹”,声势极盛。这一联是写室外的讲武、阅兵,写白天。“华灯”一联则是写军幕中晚上的“博弈”、歌舞;以“华灯”与“光照席”、“声满楼”写场面,以“宝钗艳舞”写人物,极壮丽。“琵琶”一联写乐声和鼓声,也是写幕中、写晚上,承上歌舞而来。弦乐、鼓乐并作,“弦急”表琵琶声的响亮,“手匀”表鼓手的熟练;“冰雹乱”形容弦声并显示弹者非一人,“风雨疾”形容鼓声也显示击者非一人,使人有繁弦急鼓、声声震耳之感。这一联比喻恰切,形象生动,也写得很有气势。这三联以夸张手法描写军中生活,旦暮兼备,演武与娱乐并写,突出其壮丽足以震撼人心的场景,但并非单纯写军中生活,而是为证明诗歌创作的体会服务的。本段结束四句即对此作出总结:有了这种生活,就可以使人受到触发而把握到诗歌的“三昧”(佛经语,这里用作要诀、要领之义),眼前“历历”分明地看到屈原、贾谊一类忧国诗赋的精神实质和根源,创作时能像神话传说中的织女“剪裁”用云霞织成的锦绣那样无须动用“刀尺”地巧妙天成。在本段中,诗人形象地告诉人们:他中期诗歌的进一步走向雄壮,是如何受南郑军中生活的刺激的,文学创作所受现实生活的影响是怎样在他自己的实践中体现的。这可与他的《示子遹》诗的“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稍悟,渐若窥弘大”等句参看。
最后四句为第三段,感叹自己的经验未必为他人所理解,从描写转向议论和抒情。他指出自己的实践体会,还未必为其他“才杰”所认识,如果对于生活与创作的关系,认识上有“秋毫”偏差,其效果的相去可能会有“天地隔”之远;又说自己虽无补于世,死不足惜,但这点体会不传达给他人,就像魏末嵇康被杀之前,他弹奏起独擅胜场的《广陵散》琴曲,成为世间绝调那样可惜。这里对自己经验体会的大力肯定,以感慨语气出之,感情转向深沉,语言也极劲练。
这首诗以夸张手法,出色地再现当年军中生活场景,以当年军中生活场景来阐明诗歌创作的经验和规律。理在事中,词藻工丽而气势雄壮,转接突兀而法度严密,是阐明生活与创作关系极有说服力,极有艺术感染力的不可多得之作。
(陈祥耀)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二)
陆游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南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农历十一月四日深夜山阴(今浙江绍兴)骤起一场风雨,震响了僵卧孤村的六十八岁老诗人的心弦。在此前二年他以“嘲弄风月”的罪名被弹劾罢官,归隐于山阴三山故居,但老骥伏枥而志在千里,此刻诗的灵感又随风雨同至。诗中强烈的报国感情、豪迈的诗风,使人读之足可“发扬矜奋,起痿兴痹”(姚范《援鹑堂笔记》)!
当时诗人境遇不佳,罢官时两袖清风,归居后祠禄亦时有中断,故曾有《薪米偶不继戏书》诗;经济上捉襟见肘之外,尚心力交瘁,时常卧病。但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王勃《滕王阁序》语),仍发出高亢之音。“卧”而“僵”,形体可谓衰朽;“村”而“孤”,处境亦属艰难,但是“不自哀”三字颇有力量,显示出崇高的气节与情操。其一,诗人并未沉湎于一己之否泰荣辱而顾影自怜,他仍“杜门忧国复忧民”(《春晚即事》);其二,“老病虽惫甚,壮气复有余”(《夜读兵书》),诗人“不自哀”是对复国大业仍充满胜利信心。“不自哀”以“僵卧孤村”来反衬,更显得其志坚定不移。
唯其“尚思为国戍轮台”,才能有“不自哀”之壮志。“轮台”原系汉代西域地名,为今新疆轮台县,这是借指宋代北方边疆。“尚思”是针对“僵卧孤村”而言,年近古稀,而又卧病,犹不失其当初渴望马革裹尸的“平胡壮士心”(《新春》),其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念,是何等感人!
后两句转入实写。诗人心头始终郁结着慷慨之情,所以当夜深人静,忽听到窗外“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大风雨中作》),岂能不触景生情,由风雨大作的气势联想到官军杀敌的神威!心似翻江,夜虽深而难寐;有所思,才有所梦。激动之余,入梦的是“铁马冰河”,诗人的感情至此推向高潮。冰河,泛指北方严寒之地,以此衬托抗金义士的坚强勇武及收复失地的斗志。“入梦来”,颇值得玩味。诗人化宾为主,写“铁马冰河”直闯入梦境,造成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势。这是陆游论诗文“以气为主”(《傅给事外制集序》)说的生动体现。“入梦来”又曲折地反映了现实的可悲。“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追感往事》)朝廷衮衮诸公正在断送恢复大业。但诗人并不悲观,此诗总的基调是高昂向上的,情绪是令人鼓舞的。全诗意境开阔,气魄恢宏,又有很强的艺术概括力,赵翼称陆游诗“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瓯北诗话》),此诗正是一例。
(王英志)
初夏行平水道中
陆游
老去人间乐事稀,一年容易又春归。
市桥压担莼丝滑,村店堆盘豆荚肥。
傍水风林莺语语,满园烟草蝶飞飞。
郊行已觉侵微暑,小立桐阴换夹衣。
平水在绍兴以东四十余里,以产茶著称。陆游曾几度在家乡山阴闲居,六十五岁以后,更是长期住在家里。诗以“老去”发端,似即写于晚年闲居期间。初夏的一天,诗人出东南郊向平水方向走去。初夏来临,春已归去,诗人不胜感慨。
首联便是以抒发感慨的议论提起:人老了,感到生活中乐事不多。时间一年年地过去,眼下春天又完了。这两句诗,联系陆游的经历来看,不应视作叹老嗟卑的陈词。诗人有志难伸,被迫赋闲,光阴空逝,欲挽无由,当此之际,不会没有“战马死槽枥,公卿守和约”(陆游《醉歌》)的激愤,只是这首诗没有触着这方面的话题,因而出语平和罢了。不过,“容易”和“又”二语,还是约略透出了一丝感慨之情。
中间两联就承接“春归”二字落笔,具体展示初夏时分平水道上的景象。
颔联写集市风光:桥上莼丝担,路旁小酒店。莼菜是一种水生草本植物,春天时嫩叶开始入菜,夏季时大量繁衍。因为莼菜的叶背和嫩茎胶状透明,切成丝做成羹,其味滑腻可口。陆游生于江南,对于其味深有体会,一个“滑”字,最能表现莼菜特色。桥头是过往行人必经之路,莼丝担停在桥头,可谓善于选择地址。从“压”字可见,担中莼丝数量不少。在这桥畔村头,酒店自然是少不了的。初夏时,豌豆、黄豆相继粒绽。江南村俗,带荚水煮,用以佐酒。村店中常可以见到用粗瓷碟子堆起几盘以招徕顾客。二句颇能表现时令特点与江南水乡的地方特色。
颈联转而写初夏自然风光:傍水林中,随风传来声声莺语。市上人家的园内,碧草如烟,蝴蝶翻飞。不说“莺语”、“蝶飞”,而说“莺语语”、“蝶飞飞”,动词叠用,情景热闹,读来更有亲切之感,表现了诗人的愉悦心情。
时当初夏,郊行稍久,即感暑气侵人。于是诗人便取出单衣,在梧桐阴下站立片刻,换下了夹衣。“小立桐阴换夹衣”,是这首诗中最动人之句。诗人描绘了这一生活琐事,而换衣之处是历来以喻清节的梧桐之阴,则更增添了几分雅致。
陆游除创作大量忧国忧民的诗篇之外,也写了不少富有生活情趣的作品,这首《初夏行平水道中》便是一例。
(陈志明)
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二首
陆游
放翁老手竟超然,俗子何由与作缘?
百榼旧曾夸席地,一窗今复幻壶天。
梦回橙在屏风曲,雨霁梅迎拄杖前。
吾爱吾庐得安卧,笑人思颍忆平泉。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这两首诗是绍熙五年(1194)陆游七十岁奉祠家居山阴时作,写他“婆娑”(盘旋)于书室内外的闲居生活。这时候,陆游已为他的书室起过“老学庵”、“书巢”等名字,反映出他老年好学不倦的精神;这一年他又在屋子东面整治了一个小园,也有“小园风月得婆娑”之句。诗篇主要写在“书室”与“小园”中的活动情况。
第一首。起联自表老年闲居的“超然”脱俗。“老手”,老年身手,犹老身。这联概述作冒。颔联出句忆旧,写壮年饮量大,能“席地”而坐,喝它“百榼”,忆南郑诗有“雪中痛饮百榼空”之句,即可说明。对句写当今,切题目的“明”字,写书室阳光明亮,窗边景色好,不异“壶中天地”;“壶天”,本指神仙境界,传说古代神仙施壶公,“常悬一壶,如五升器大,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夜宿其内,自号壶天。”(《云笈七籤》)此表书室虽小陋,亦足徜徉自适。这联今昔对照,豪情消减、投老湖村的感慨,见于言外。颈联出句写梦醒之后看见曲折的屏风边放着一些橙子,不联系诗人其他作品,是不易解其用意的。“菊枕”和被迫与诗人离异的前妻唐琬有关,前人已注意到;“橙”与此事的关系,前人尚未注意。看来“橙”是容易引起诗人对失去了的爱情的回忆之物,试读《秋晴出游》的“梦回有恨无人会,枕畔橙香似昔年”,《十一月四日夜半枕上口占》的“檐间雨滴愁偏觉,枕畔橙香梦亦闻”等句,就可窥见此中消息。得此消息,才能体味这句诗的命意所在。对句写“雨霁”“拄杖”出游,迎面见着早梅的情景。要领会“迎”字的传神,可以参看《探梅》的“欲寻梅花作一笑,数枝忽到拄杖边”两句。结联写平屋小斋,亦自可爱,不必求田问舍,经营阔气的园林别墅。“吾爱吾庐”,用陶渊明《读山海经》“吾亦爱吾庐”句。思颍,指宋欧阳修知颍州后,喜欢颍州风物,买田筑室于其地;平泉,指唐李德裕在洛阳有平泉别墅,饶园林之胜。本诗陆游自注:“李卫公忆平泉山居,欧阳公思颍诗,皆数十首。”
第二首。起联写江南十月天气温和、“美睡宜人”,切题中的“暖”字。颔联写室中帘不卷而“留香久”,砚微凹而“聚墨多”,是细致的细节刻画,为陆游名句。这两联都写白天。颈联转写晚上,出句写“月”映“梅影”,幽细;对句写“风高”传送“雁声”,凄清。结联写喝淡酒亦可酣歌。用春秋齐桓公的卿相宁戚未出仕前为人挽车,在车前“扣牛角而歌”(见《吕氏春秋·举难》、《晏子春秋》等)的典故,自表颓放,而兼叹壮志未伸,含意隐微。
这两首诗把一些生活细节和片段感想组织起来。室内室外,白天晚上,怀旧写今,描景抒情,安排错落;思议古人,解嘲自适,壮气难回,旧恨萦心,随手拈来。感情中有喜悦的,有伤感的,有慷慨的,有凄恻的;描写有细致的,有疏淡的,有豪放的,有朴素的。不拘泥于一定的线索和集中的题材,而大要归于闲适清淡的风格和安贫乐道的意境。
(陈祥耀)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
陆游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1]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2]
〔注〕 [1] 河阳愁鬓:即潘鬓。晋潘岳曾为河阳令,其《秋兴赋》云:“斑鬓发以承弁兮。”后世因以潘鬓为鬓发斑白的代词。[2] 蒲龛:蒲,蒲团,僧徒坐禅及跪拜之具。龛,供奉佛像或神像的石室或柜子。
据陈鹄《耆旧续闻》、刘克庄《后山先生大全集》、周密《齐东野语》诸书载,放翁初娶表妹唐琬(亦作婉),伉俪相得,以不得陆母欢心,遂至仳离。后唐氏改嫁,放翁亦再娶王氏。挥涕一别,两情竟隔。然昔日恩爱,常萦心头,虽身作别凤,犹心通灵犀。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园,唐琬遣致酒肴,以表心意,放翁感其旧情,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阕,题园壁间。唐氏见而和之,未几怏怏而卒。光宗绍熙三年(1192),放翁故地重游,但见亭台深闭,楼阁长扃,鸿影不留,墨痕犹在,诵读遗篇,惊心触目。往事分明,触绪生悲,复作此诗,以抒长恨。
此诗之“眼”,为一“空”字。首联写空冷之景。玉露流空,秋山正寂,枫树初丹,槲叶已黄。当此之时,唯有一皤然老翁,愁对新霜。这二句连写枫“丹”、槲“黄”、霜“白”,通过色彩描绘,来渲染深秋景象。
颔联写空寞之感。秋景满眼,愁绪萦怀,而林间小亭,尤惹人旧情。昔日佳人于此殷勤致意,如今唯有诗人抚迹伤心。园林萧瑟,人去台空,回首往事,空生怅望。然幽明路隔,重见无期,青鸟难觅,衷肠谁诉?
颈联写空虚之情。生者肠已断,死者阒无闻。但见坏壁之上,题诗犹在,尘渍苔侵,依稀可辨。而昔日欢爱,已如巫山云散,高唐梦醒,事已杳杳,情犹绵绵。中间两联,与苏轼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江城子》),情意相似。只是东坡直抒情怀,放翁寓情于景。苏词真率,如江河直下;陆诗委婉,似溪流百折。
在此情此景之中,导致了诗人的空无之念。既然世事已如空花,空门也就成了唯一可以安慰心灵之处。末联谓近年已消尽一切非分的欲念,虔心顿首在佛龛之前。但这又何曾能平息那难愈的悲愤?“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沈园》)这才是放翁晚年心情的真实写照。事实上,他对唐琬的一往深情,始终不能自已。在这似乎已经看穿一切的言词背后,正是诗人永远不能忘怀的长恨。
墨痕掩不住泪痕和血痕。据字面分析,此诗似以“空”字贯始终。但在那空冷之景中跳动的,正是一颗灼热的心;诗人的空寞之感,起于对幸福生活的无限向往;而若没有那难以忘却的旧情,也就不会产生眼下的空虚之感;至于空无之念,更是创巨痛深之后的愤激之言。否则,诗人决不会如此情深意切,诗也绝不可能具有这么巨大的感人力量。云空实未空,这是理解此诗的一把钥匙。
(黄珅)
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四首(其四)
陆游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1]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2]
〔注〕 [1] 作场:指艺人圈地演出。[2] 蔡中郎:东汉蔡邕,官至左中郎将,故称蔡中郎。流传的戏曲说唱,将他说成是一个背亲弃妻的负心汉,如《琵琶记》即演他与妻子赵五娘的离合故事。其实蔡邕性至孝,并没有重婚之事。
斜阳古柳,数家茅屋,江树带烟,青山沉雾。有失意骚人,朝天无路,屏居乡里,随意漫步。当此时,但觉湖山秀色,尽染襟袖;人世纷扰,暂离心头;且尽农家之乐,不以是非萦心。放翁暮年所作《小舟游近村》诗四首,对此情景作了真切的表现。
这组诗作于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时放翁年逾七旬,隐居山阴已达六年。这里所录的是其中比较别致的一篇。诗人用速写手法,描绘了盲人说书这样一件事,虽着墨不多,然涵咏有致,其佳处全在神韵不匮,词意深远。
“神韵”一语,出自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清王士禛力主神韵之说,使之成为谈艺者的一面大旗。王氏之神韵,乃清远之谓,具体一些说,即王、孟等人笔下的山水清音,但神韵实非清远的同义词,神韵诗也绝不止于山水清音,即使是纪事、写怀、登览、咏史,也都有不少神会韵远之作。
神即诗之精神,韵即言外远致。惟其神至,故更觉韵远。因为重神,故诗人不作琐屑的描写;因为重韵,故诗意决不停留在字面之上。如这首诗本记听盲翁说唱之事,但诗中对此却只用一句轻轻带过,对于盲翁的形状、说唱的场面,只字未提,便以一声感叹,结束全篇。而就在这声感叹之中,流露了诗人的情意,诗之精神顿出。因为诗中有神,故不可拘泥于字句,须将死句看活,以探求其意;因为诗中有韵,又不可不深入字句之中,讽咏涵濡,玩味其意。盲翁说唱,不过是诗人一时所见,借题发挥,其作诗之意原不在此。至于蔡邕故事,只是民间传说,其是其非,无关紧要,诗人也无意为之正名;即使正名,也正不了。但就在这声感叹之中,诗人晚年无可奈何、聊以自解之情,已尽在不语之中。因为不语,故又留下余地,让读者去寻索,去回味。此即谓之有神,此即谓之有韵,这样的诗,就是神韵不匮之诗。
(黄珅)
六月二十四日夜分,梦范致能、李知几、尤延之同集江亭,诸公请予赋诗,记江湖之乐,诗成而觉,忘数字而已
陆游
露箬霜筠织短篷,飘然来往淡烟中。
偶经菱市寻溪友,却拣汀下钓筒。
白菡萏香初过雨,红蜻蜓弱不禁风。
吴中近事君知否?团扇家家画放翁。
陆游现存的九千多首诗中,除抒写豪情壮志和忧国忧民情怀的作品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描写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情趣,如此诗即是。范致能,范成大的字。他和陆游交情甚厚。李知几,李石字,他性情刚直,不附权贵。尤延之,尤袤字,袤为南宋四大诗人之一,与陆游齐名。这首诗是宁宗庆元二年(1196)陆游在故乡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时据梦中所作而补写。其时,他已七十二岁,已在家乡闲居多年。此诗所描写的就是这段时间的生活情状。
“箬”,即箬竹,亦称篛竹,高不及一米,竿细枝多,叶片宽大,多产于江、浙、闽、广,常制作防雨用具。“筠”,竹子的青皮,用来编织器物,经雨不烂。“篷”,这里是指船篷。这首联的意思是说,自己驾着露箬和霜筠织成的短篷小舟,在淡烟缭绕的湖光山色中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此联淡雅飘逸,尤其是第二句,更是飘飘有仙气,活现出诗人的悠闲心境和高雅情趣。这两句,不禁令人想起唐人张志和《渔歌子》中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以及苏东坡《定风波》词中的“竹杖芒鞋轻胜马”,“何妨吟啸且徐行”诸句,而陆句有出蓝之胜。
颔联承接上文,作细致的描写。诗人所寻的是“溪友”,可见也是隐逸之士。不过,他并不是特地寻访,而是“偶经菱市”,忽而想起,才起了寻访之念。可是溪友还未访得,又见到一汀的浮萍,不由得钓兴大发,于是握竿下饵,索性坐下钓起鱼来。“偶经”、“却拣”二语,前后呼应,转动灵活,使全联显得十分空灵,而且又补足了首联“飘然来往”之意。
第三联纯粹写景,描写更为细腻。菡萏,即荷花。雨后荷花,分外洁白,分外清香。白色的荷花,碧色的莲叶,加上一只红色的蜻蜓,色彩真是美极了。诗人不仅写了静态,还写了动态之美。红蜻蜓毕竟纤弱,在雨后的微风中,翻飞上下,不能自主。诗人体物之工巧,可说臻于极致。一般律句是四—三句式,这一联却是三—四句式。然而,由于字下得稳,对仗很工,声调也流畅,所以读来并无生拗之感。
第七句一笔挽回,诗人郑重其事地问范、李诸公说:“吴中近事你们知道吗?”乍见此句,读者以为作者有什么重大事件要讲。诗人的回答却是:吴中家家团扇之上,画着一个放翁。放翁,陆游别号。放翁者,放达老翁之谓也。小舟一叶,往来于淡烟之中。偶经菱市,欲访溪友;忽见汀,却下钓筒。一阵雨过,菡萏飘香,蜻蜓戏水,红白碧相间,何等绚丽。诗人悠然四顾,悦目赏心。试问,这样一位老翁,非“放”而何?一般律诗的作法,是第三联作转折,末联收结。而此首前三联相承而下,末联既作转折,另辟新境,同时又总收前三联的意思。家家团扇上所画之放翁,岂非就是前六句所描摹的放翁吗?
陆游诗以兴会猋举,辞气踔厉擅场。不过作为一个大诗人,他有多种风格,此诗即以清新、飘逸、空灵见胜,表现了他诗歌风格的另一面。
(刘禹昌 徐少舟)
枕上作
陆游
一室幽幽梦不成,高城传漏过三更。
孤灯无焰穴鼠出,枯叶有声邻犬行。
壮日自期如孟博,残年但欲慕初平。
不然短楫弃家去,万顷松江看月明。
陆游自己曾说过:“诗因少睡成。”(《夜坐庭中》)翻一翻《剑南诗稿》,就会发现“因少睡”而“成”的诗确实不少,单以《枕上》和《枕上作》为题的就有二十九首,如果再加上如《雨夕枕上作》、《枕上口占》、《枕上感怀》之类便有近五十首。诗人怀恢复之念,伤金瓯之有缺,恨壮志之难成,而今垂垂老矣,从戎无日,而此情此志,犹刻刻不忘,每于夜深人静之际,感慨欷歔,形诸歌咏。这就是此类“枕上作”的来由。
诗的前四句写诗人在不寐之夜对周围环境的感受。因为夜不成寐,才能听到城楼上的更漏已经报过三更。也因为是在深夜,才能感到“孤灯无焰穴鼠出,枯叶有声邻犬行”。“孤灯无焰”,如何能知道“穴鼠出”呢?那只有是听声而知了。这是说室内。在室外,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脚踏枯叶之声,可以推知,那是“邻犬”在行走。这两句细致刻画了静夜不寐的情景。
“枕上三更雨,天涯万里游。”(《枕上》)被淹没在如此黑暗、冷寂的气氛中的诗人,岂止是孤独难眠,更使他万千思绪齐涌心头——“壮日自期如孟博,残年但欲慕初平”。东汉人范滂,字孟博,他“少厉清节……有澄清天下之志”(《后汉书·党锢传》)。初平,即黄初平,“丹溪人也,年十五,家使牧羊,有道士将至金华山石室中,四十余年。其兄初起就初平学,共服松脂茯苓,至五百岁而有童子之色”(《神仙传》)。这两句诗将“壮日”与“残年”相对,在时间上有个相当大的跨度,在内容上也有许多省略,要将这省略的内容填补进去,方好理解由“自期如孟博”,到“但欲慕初平”的心理变化。陆游生于动乱,长于忧患,人民的悲苦,国家的分裂,父辈爱国思想的感染,使得他很早就立志报国,以天下为己任。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少小遇丧乱,妄意忧元元”(《感兴》);“少年不自量,妄意慕管葛(管仲、诸葛亮)”(《自警》)等等,这些诗句都可以说是“壮日自期如孟博”的注脚。可是,生活所给予他的只有挫折和打击,几十年的岁月就在无数次希望、无数次努力和无数次幻灭中流逝了。行遍天涯千万里,报国欲死无战场。终于,不得不怀着失望的心情,拖着衰老的身躯,寂寞地回到故园。而今已是风烛残年(陆游写这首诗时已八十一岁),“既不能挺长剑以抉九天之云,又不能持斗魁以回万物之春”(《寒夜歌》)。贫病交加,僵卧孤村,抚今追昔,真想能够像黄初平那样走进“金华山石室”,修道成仙,远离尘世。用“壮日自期”与“残年但欲”相对,感慨极深。但是神仙之事悠邈,于是只得另觅安身立命之所,因而诗人到此笔锋一转,“不然短楫弃家去,万顷松江看月明”松江,即吴淞江,太湖的支流。此处似不必拘泥,可泛指江湖。这两句要联系上文来理解,意思是说,虽不得往“金华山石室”,也要泛舟江湖,与清风明月为伴。这看来是超脱语,其实,和李白所说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一样,只是愤激之词罢了。他的另一些诗句:“八十将军能灭虏,白头吾欲事功名”(《冬夜不寐至四鼓起作此诗》);“犹期垂老眼,一睹天下壮”(《秋怀十首……》)。才说出了他真正的心声,真正的期待。
诗的后四句,由回首往事生发开去,以豪放洒脱之词,抒发出深沉激烈之情,排宕开阖,波澜迭起,反复吟咏,只觉得无限辛酸,悲愤难抑。此亦可谓“忠愤蟠郁,自然形见,无意于工而自工”(《唐宋诗醇》评语)。
(赵其钧)
雪夜感旧
陆游
江月亭前桦烛香,龙门阁上驮声长。
乱山古驿经三折,小市孤城宿两当。
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
绿沉金锁俱尘委,[1] 雪洒寒灯泪数行。
〔注〕 [1] 绿沉金锁:杜甫《重游何将军山庄》诗:“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
这首诗作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陆游七十三岁,闲居山阴。诗从远处落笔,开篇便是忆“旧”。江月亭,在小益(今四川广元)道中;桦烛,以桦树皮为烛;龙门阁,在今广元市北;驮声,指运输马队的驮铃声;三折,即三折铺,在夔州至梁山道中;两当,指两当县,在今甘肃东南部。这前四句诗在写法上有几点值得体味:第一,句式灵活。一联中的地名在句首,二联中的地名便放在句尾;第二,景与事相融,然亦各有轻重隐显之别。首联偏于绘景,“事”(即诗人的经历)则是暗寓其中;二联以叙事为主,然而“乱山古驿”、“小市孤城”,却也是笔墨如画;第三,散而不散。这四句诗写了不同的地点、景象、事件,然而其中活动着同一个人物,即诗人自己,贯串着同一个内容,那便是二十几年前诗人从戎南郑,为积极筹划抗金而奔走于幕府、前线、军营……所以,只要将人物与背景融入诗中,就感到它们犹如一气呵成的四个镜头,而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酣畅淋漓地描绘出“忆昔轻装万里行,水邮山驿不论程”(《忆昔》)的生活与气概。同时,还可以体会到在那些不断闪过的镜头中,所饱含的幽美抒情的意境,那江月亭前桦烛飘香的夜晚,给人一种温馨的情味;那龙门阁上叮当的驮铃声,在远近的山林栈道之中回响飘荡,不也是极富于诗意的吗?三四两句虽然写了“乱山古驿”、“小市孤城”,然而一“经”一“宿”,顺流而下,一气贯注,非但没有艰难寂寞之感,反而衬托出意气昂扬、关山飞渡之势。因此,诗的前半虽然都是忆旧,又是一句一个地名,但是并不显得呆板、累赘,读来只觉得事真景切,活泼流走,而且那字里行间还流露出无限神往的情味。这,又为下文打下了基础。
诗的第三联用“晚岁”二字领起,从“旧”转到“今”。“犹思”二字,表明了诗人执著报国的心愿。“当时那信老耕桑”一语补叙了这一点,写得极沉痛。纪昀说:“六句逆挽有力。‘那信’二字尤佳,若作‘谁料’便不及”(《瀛奎律髓汇评》)。之所以“有力”,大概是由于这一句的出现,不仅将昔日之心和盘托出,而且又从另一个侧面强调了今日之志。于是诗人的悲愤,诗人对理想的执著便跃然而出。当年陆游在对南郑幕府和西北地形有所了解之后,他便认为,以南郑为基地,向关中进军,加上中原人民的配合,北伐的胜利是指日可待的,正如他在《晓叹》一诗中所说:“幽并从古多烈士,悒悒可令长失职。王师入秦驻一月,传檄足定河南北。”久已渴望报国的陆游,身在前线,眼看着如此有利的形势,他所向往的只能是草檄军书,扬鞭疆场,建功立业。他怎么能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竟为农父死,白首负功名”(《初冬感怀二首》)呢!所以说“‘那信’二字尤佳”,因为它更能够表现出诗人当时的意气,并反衬出今日的失望之情。可是事与愿违。“大散关上方横戈,岂料事变如翻波”(《题严州王秀才山水枕屏》)。腐败的南宋朝廷坐失良机,终使恢复无望,诗人自己也不能请缨杀敌,只得过着“一联轻甲流尘积,不为君王戍玉关”(《看镜》)的生活。当年“那信”之事,早已成了事实!然而,岁月蹉跎,壮心犹在,而今荒村雪夜,寒灯独坐,看着这委于尘埃的绿沉(即绿沉枪,枪杆漆作浓绿色)、金锁(即锁子甲),回首往事,“许国虽坚,朝天无路,万里凄凉谁寄音”(《沁园春·三荣横谿阁小宴》),怎不令人黯然神伤!
这首诗题为《雪夜感旧》,写法是先写“旧”,后写“今”,篇终点出“雪夜”。“雪洒寒灯泪数行”,既是点题,也与首句暗中呼应,原来是眼前的“雪洒寒灯”之夜,将诗人的思绪引到昔日的桦烛飘香之夜,往事历历,感慨不已,写得回环往复而又思致清晰。诗的前半忆旧,轻快流畅,后半写今,沉郁悲慨。但都是十分真实地描绘了诗人不同时期的思想风貌,不同之中又有着共同的基础,那就是诗人永不衰竭的报国热忱。正因为如此,两种风调,两种笔势,浑然成篇,相互烘托。感情上的辩证统一,与写作技巧上的变化相反相成,达到了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的境界。这种艺术境界的取得,恐怕不能仅仅归之于诗人的技巧,更主要的还是源于诗人的经历与报国深情。正如诗人自己所说:“必有是实,乃有是文”(《上辛给事书》)。是乃经验之谈,精辟之见。
(赵其钧)
书愤二首
陆游
白发萧萧卧泽中,只凭天地鉴孤忠。
厄穷苏武餐毡久,忧愤张巡嚼齿空。
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
镜里流年两鬓残,寸心自许尚如丹。
衰迟罢试戎衣窄,悲愤犹争宝剑寒。
远戍十年临的博,壮图万里战皋兰。
关河自古无穷事,谁料如今袖手看。
陆游的“书愤”诗有多首,这两首是他七十三岁时在山阴所作。他说:“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渭南文集》卷十五《澹斋居士诗序》)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陆游经常在作品中抒发出浓勃深沉的积愤。这两首诗所抒发的,就是“塞上长城空自许”,“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悲愤。
前一首抒发自己的满怀壮志和一片忠心不被人理解的愤懑。“泽中”,指诗人居住之地镜湖。其时,诗人年迈力衰,远离朝廷。他想到,光阴既不待我,衷肠亦无处可诉,只好凭天地来鉴察自己的一片孤忠。紧接着,诗人抚今追昔,想起了古人。苏武厄于匈奴,餐毡吞雪而忠心不泯。安史乱中,张巡死守睢阳数月,被俘后仍骂敌不止,最后竟嚼齿吞舌,不屈而死。我的耿耿孤忠,不减他们二人,有天地可鉴。此联补足上联之意。上林苑,汉时旧苑。它和“洛阳宫”,在这里都是用来代指皇宫所在之地。首二联情绪激昂,一气直下。这一联则描写细腻,对偶精工,起到了铺垫的作用。最后一联一吐胸臆,直点主题,语气激昂,情绪悲壮,表现了“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读陆放翁集》诗语)的英雄本色。“鬼雄”语本屈原《九歌·国殇》:“魂魄毅兮为鬼雄。”李清照有“死亦为鬼雄”之句,陆游或取其意。
在第二首中,诗人的愤慨和前一首有所不同。虽然这一首似乎是承接着上一首最后两句的壮志而来,但毕竟现实不可回避,理想终究总是理想,所以,到这一首的最后两句,诗人不得不发出无可奈何的叹喟。这一篇的首联和上篇“壮心未与年俱老”句,意思一脉相承,是说对镜照容,已是两鬓苍苍,但是年华虽逝,而自己的壮心依然赤热,不减当年。第二联承上:自己迟暮衰弱,不胜戎衣,但是,悲愤存胸,宝剑在握,寒光闪烁,还是想拼一拼的。于是想起了当年之事。那时,他一腔热血,满怀激情,为了收回失地,远戍的博(又作“滴博”、“滴博岭”,在今四川理县东南。这里泛指川、陕),鏖战皋兰(县名,在今甘肃兰州北)。然而,时光流逝,那自古以来的关河无穷之事(指征战疆场,澄清山河),在我身上终于无法实现。当年是壮志凌云,岂料到今日成了一个袖手旁观之人。其心情之悲痛苍凉,溢于字里行间。这便是后二联的意境。
陆游的这两首《书愤》诗,笔力雄健,气壮山河,充分地显示了他诗歌风格特征的一个主要方面。特别是其中表现出来的对国家、民族的每饭不忘、终生难释的深厚情意,更是陆游整个创作中的精华所在。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中说:“此种诗(按:指《书愤》“白发萧萧”一首)是放翁不可磨灭处。集中有此,如屋有柱,如人有骨。”这个见解是非常正确的。
(刘禹昌 徐少舟)
忆昔
陆游
忆昔从戎出渭滨,壶浆马首泣遗民。
夜栖高冢占星象,昼上巢车望虏尘。
共道功名方迫逐,岂知老病只逡巡。
灯前抚卷空流涕,何限人间失意人。
乾道八年(1172),陆游接受四川宣抚使王炎的邀请,赴南郑襄赞军务。这是陆游一生中唯一身临前线的机会,他自己也以为驱逐金兵、立功酬志的时候到了。因而诗人换上戎装,昼夜察看地形,打探敌军虚实,会同王炎积极策划收复长安。然而,南宋最高统治集团对内苟安偷生,对外坚持投降路线。所以,正在王炎和陆游认为长安唾手可得的时候,王炎被调离任,陆游也改任成都安抚使参议官。对此,陆游是不甘心的,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时局的变化,使他越来越感到希望渺茫。诗人的晚年,写了相当多的诗回忆他在南郑的军事生活,这首《忆昔》是其中的一首。
此诗写于宁宗庆元三年(1197),当时诗人处于闲职,以中奉大夫衔提举冲佑观。
“忆昔”这个题目,一般地说都应该包括两方面内容:对昔日生活的回顾和由此而产生的感想。这首诗即分两部分来写。
前两句写初到南郑。从南郑跨越秦岭,出大散关,即临渭河,所以说“出渭滨”。“壶浆”指酒浆。《孟子·梁惠王下》:“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马首”出于《左传·襄公十四年》:“鸡鸣而驾,塞并夷灶,唯余马首是瞻。”首句写作者当年曾随军强渡渭水。次句写关中百姓慰问宋军,并向他们泣诉在被占区所受到的屈辱,言外之意就是殷切期望宋军收复失地。三四句写在南郑的活动。高冢即高山。古人迷信,以为天上的星象可主人间的成败祸福。巢车是古时的一种战车,车上有用辘轳升降的瞭望台,人居其中,如在鸟巢,故名。这两句用“昼”、“夜”概括全天活动,可以从中体会到作者以全部精力投入北伐准备工作的炽烈感情。
后四句是忆后的悲愤心情。迫逐,等于说很快可以求得。“共道功名方迫逐”,用“大家都认为”功名屈指可得来展示诗人当年的壮志。从诗中可以看出,有马首泣诉要求收复失地的“遗民”,有昼夜苦心经营的将领,有“星象”之兆,有对“虏尘”的深入了解,“方迫逐”当是言之不诬的。“逡巡”的本义是踌躇不前、欲行又止,这里指一无进展。“岂知老病只逡巡”,用“没有料到”作转折,使前面句句之意急转直下,至末二句则与前半篇形成鲜明对比。如今他一边抚摸书卷,一边流泪。此处的书卷当指史籍。古往今来,多少英雄烈士,壮怀不能伸,老死牖下。诗人灯下披览史书,联想自己,不由悲从中来。想自己空怀报国之志,如今一事无成,将和历史上无数志士一样,赍恨以没世,能不伤心落泪?
这首诗以“忆昔”二字作题,并以此二字开头,以“何限人间失意人”结尾,表明题意。这种“首章标其目,卒章显其志”的诗歌表现手法,显系从《诗经》学来,白居易的新乐府即采取这种形式,而在近体诗中是少见的。章法上,此诗每两句构成一个小的意群,再由这四个链条组成全篇,结构天成,思路精密。语言运用上,作者深于锤炼,比如“壶浆马首泣遗民”,一句三意,写尽了北方遗民的心情。第三句用“栖”字,第四句用“上”字,把两句联系起来,因而一个不辞劳苦的忧国忧民的志士的形象就活跃在纸上了。第六句用“逡巡”写目前,不仅表现了一个“老病”者的行动特征,而且刻画出一个有志之士无法施展抱负的彷徨心理。此外,如“共道”、“迫逐”、“抚”等等,也都下得极有分寸。
(李济阻)
夏夜不寐有赋
陆游
急雨初过天宇湿,大星磊落才数十。
饥鹘掠檐飞磔磔,冷萤堕水光熠熠。
丈夫无成忽老大,箭羽凋零剑锋涩。
徘徊欲睡还复行,三更犹凭阑干立。
发抒请缨无路、报国无门、自伤老大的情怀,是陆游晚年诗篇中的重要内容。但在表现手法上,这首《夏夜不寐有赋》又别具机杼。
诗一上来写特殊的天气。“急雨初过天宇湿”七字统摄前四句,笼罩全篇。夏夜得雨,按说应该使人感到舒适凉爽,今乃不然。因是“急雨”,来势迅猛而时间短暂;又系“初过”,溽暑未消。这阵急雨将地面积热化为气浪蒸腾,初停时这种热浪特别逼人,因此这一番急雨过后,留下“天宇湿”的气象——天宇间弥漫着一股湿热的空气,使人气闷。且由于“急雨初过”,雨脚虽断,雨意仍浓,仰观天幕,依然黑云带雨,仅见少数大星闪着幽光。观此自不胜苍茫寥落之感:这就是“大星磊落才数十”提供的意象。在这种低气压中,万物自然烦躁不安,因而“饥鹘掠檐飞磔磔”。鹘是“隼”一类的猛禽,善于高飞搏击,此时也只能掠檐低飞而磔磔有声。“鹘”前加一“饥”字,益见其遑遑不安。此时萤虫也无力远飞,堕入水中,而发出闪烁之光。此光,与天宇间大星幽冷之光,两相映照,显出宇宙间一派凄迷幽暗景象。以上四种兴象,与放翁当时感受到的时代气息,是一致的。回首平生,他在青年时代即受压于奸相秦桧,后来又因反对招权植党的佞幸,激怒孝宗,贬居外官;三年后,复因“力说张浚用兵”,解职归里。后虽一度起用,老来还是因“嘲弄风月”的罪名,被劾去官。当时宋朝河山半沦金人之手。陆游力主抗金,锐意恢复,却不断受到排挤。在这个不眠的夏夜,他漫步中庭,种种家国身世之情,乃因急雨、大星、饥鹘、冷萤诸多兴象而激起层层波澜,逼出“丈夫无成忽老大,箭羽凋零剑锋涩”的五六两句。这是无可奈何的浩叹。“丈夫”本当有所作为,今乃一事无成,而人已老大,“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醉歌》),这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但转而自思:回天乏术,浩叹又复何益?于是,在这两句之后,转而勾画出一个彷徨不安的自我形象。先是徘徊不定;继乃强自矜持,准备安寝;终因苦恨难平,复至中庭茫然地来回行走。“徘徊欲睡还复行”七字千回百转,写尽志士愤懑难平的起伏心潮。最后,这种种家国之情,凝于“三更犹凭阑干立”一句之中。诗篇已尽,诗情未已。
这首诗最值得注意的是前四句兴象构成的气氛色彩。这四句如易水之歌未发,击筑之声已自具悲慨;山雨欲来,先有狂风满楼。一种愤懑之气笼罩全诗。有了这前四句的积蓄,后半才转入正面抒情。但又点到即止,感情的闸门稍开即阖,最后以形象挽住全诗,笔酣意足却又引而不发,遂使此诗具有凄咽顿挫、激荡回旋的力量。
(赖汉屏)
幽居初夏
陆游
湖山胜处放翁家,槐柳阴中野径斜。
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
箨龙已过头番笋,木笔犹开第一花。
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
这诗是陆游晚年居山阴三山时所作。八句诗前六写景,后二结情;全诗紧紧围绕“幽居初夏”四字展开,四字中又着重写一个“幽”字。景是幽景,情亦幽情,但幽情中自有暗恨。
首句“湖山”二字总冒全篇,先从大处着笔,勾勒环境,笔力开张,一起便在山光水色中透着一个“幽”字。次句写到居室周围,笔意微阖。乡间小路横斜,四周绿阴环绕,有屋于此,确不失为幽居;槐树成荫,又确乎是“绕屋树扶疏”的初夏景象。这一句暗笔点题。颔联紧承首联展开铺写。水满、草深,鹭下、蛙鸣,自是典型的初夏景色。然上句着一“观”字,明写所见;下句却用“鸣蛙”暗写所闻。明、暗、见、闻,参差变化。且上句所言,湖水初平,入眼一片澄碧,视野开阔,是从横的方面写。白鹭不时自蓝天缓缓下翔,落到湖边觅食,人的视线随鹭飞而从上至下,视野深远,是从纵的方面写。而白鹭悠然,安详不惊,又衬出环境的清幽,使这幅纵横开阔的画面充满了宁静的气氛。下一“观”字,更显得诗人静观自得,心境闲适。景之清幽,物之安详,人之闲适,三者交融,构成了恬静深远的意境。从下句看,绿草丛中,蛙鸣处处,一片热闹喧腾,表面上似与上句清幽景色相对立,其实是以有声衬无声,还是渲染幽静的侧笔。而且,这蛙鸣声中,透出一派生机,又暗暗过渡到颈联“箨龙”、“木笔”,着意表现自然界的蓬勃生意,细针密线,又不露痕迹。“箨龙”就是笋,“木笔”又叫辛夷花,两者都是初夏常见之物。“箨龙”既“已过头番笋”,则林中定然留下许多还没有完全张开枝叶的嫩竹;“木笔”才开放“第一花”,枝上定然留有不少待放的花苞。诗人展示给我们的是静止的竹和花,唤起我们想象的却是时时都在生长变化之中的动态的景和物。
从章法看,这前六句纯然写景,而承转开阖,井然有序。颔联“水满”、“草深”是水滨景色,承前写“湖”;颈联“头番笋”、“第一花”,则是山地风光,承前写“山”。首句概言“湖山胜处”,两联分承敷衍,章法十分严谨。但颔联写湖,是远处宽处的景色;颈联写庭院周围,是近处紧处的风光。刘熙载《艺概·诗概》说:“律诗中二联必分宽紧远近”,这就在严谨中又有变化。
诗的前六句极写幽静的景色之美,显出诗人怡然自得之乐,读诗至此,真以为此翁完全寄情物外,安于终老是乡了。但结联陡然一转,长叹声中,大书一个“老”字,顿兴“万物得时,吾生行休”之叹,古井中漾起微澜,结出诗情荡漾。原来,尽管万物欣然,此翁却心情衰减,老而易倦,倦而欲睡,睡醒则思茶。而一杯在手,忽然想到往日旧交竟零落殆尽,无人共品茗谈心,享湖山之乐,于是,一种索寞之感,袭上心头。四顾惘然,向谁诉说?志士空老,报国无成,言念及此,能无怅怅?所以说这首诗在幽情中自有暗恨。
陆游这组诗一共四首七律,这里选的是第一首。四首诗都着意写幽居初夏景色,充满了恬静的气氛,但心情都显得不平静。第二首有句云:“闲思旧事惟求醉,老感流年只自悲”,可见旧事不堪回首,只求于一醉中暂时忘却。第三首颈联说:“只言末俗人情恶,未废先生日晏眠”,说明先生之所以“日晏眠”,乃由于“末俗人情”之险恶不堪问。第四首结联说:“移得太行终亦死,平生常笑北山愚”,则是嗟叹自己空有移山之志,而乏回天之力;笑愚公,其实是自慨平生。陆游晚年村居诗作,周必大评为“疏淡”(见《周益国公文忠集·与陆务观书》),刘熙载称为“浅中有深,平中有奇”。这类诗的渊源所自,历来论者无不指为“学陶”、“学白”。从他大量的写农村风光的诗来看,特别是从这首《幽居初夏》看,固然有陶渊明的恬静,白居易的明浅,但此外还另有陶、白所不曾具有的一境:他的心总是热的,诗情总是不平静的。即使所写景物十分幽静,总不免一语荡起微澜,在“一路坦易中,忽然触著”。梁清远《雕丘杂录》说:“陆放翁诗,山居景况,一一写尽,可为山村史。但时有抑郁不平之气。”这是陆游一生忧国忧民,热爱生活,积极用世,坚韧执著的个性的闪现,也正是这首《幽居初夏》的特色。
(赖汉屏)
沈园二首
陆游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被誉为“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读陆放翁集》),尝自称“老夫壮气横九州”(《冬暖》),渴望“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是一个豪气冲天的大丈夫,写有大量天风海雨般的作品。但这只是其人其诗之一面(当然是主导方面)。他还有另一面,即个人家庭的悲欢离合,儿女之情的缠绵悱恻。他抒发此类感情的作品,写得哀婉动人。他一生最大的个人不幸就是与结发妻唐琬的爱情悲剧。据《齐东野语》等书记载与近人考证:陆游于高宗绍兴十四年(1144)二十岁时与母舅之女唐琬结琴瑟之好,婚后“伉俪相得”,但陆母并不喜欢儿媳,终至迫使于婚后三年左右离异。后唐氏改嫁赵士程,陆游亦另娶王氏。绍兴二十五年春,陆游三十一岁,偶然与唐琬夫妇“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陆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壁间”。唐氏见后亦奉和一首,从此郁郁寡欢,不久便抱恨而死。陆游自此更加重了心灵的创伤,悲悼之情始终郁积于怀,五十余年间,陆续写了多首悼亡诗,《沈园》即是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两首。
《齐东野语》曰:“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又赋二绝云:(引诗略)。盖庆元己未也。”庆元己未为公元1199年,是年陆游七十五岁。《沈园》乃诗人触景生情之作,此时距沈园邂逅唐氏已四十五年,但缱绻之情丝毫未减,反而随岁月之增而加深。
《沈园》之一回忆沈园相逢之事,悲伤之情充溢楮墨之间。
“城上斜阳”,不仅点明傍晚的时间,而且渲染出一种悲凉氛围,作为全诗的背景。斜阳惨淡,给沈园也涂抹上一层悲凉的感情色彩。于此视觉形象之外,又配以“画角哀”的听觉形象,更增悲哀之感。“画角”是一种彩绘的管乐器,古时军中用以警昏晓,其声高亢凄厉。此“哀”字更是诗人悲哀之情外射所致,是当时心境的反映。这一句造成了有声有色的悲境,作为沈园的陪衬。
次句即引出处于悲哀氛围中的“沈园”。诗人于光宗绍熙三年(1192)六十八岁时所写的《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序》曰:“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按:实为三十八年)尝题小词壁间,偶复一到,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诗中并有“坏壁醉题尘漠漠”之句。那时沈园已有很大变化;而现在又过七年,更是面目全非,不仅“三易主”,且池台景物也不复可认。诗人对沈园具有特殊的感情,这是他与唐氏离异后唯一相见之处,也是永诀之所。这里留下了他刹那间的喜与永久的悲,《钗头凤》这首摧人肝肺之词也题于此。他多么渴望旧事重现,尽管那是悲剧,但毕竟可一睹唐氏芳姿。这当然是幻想,不得已而求其次,他又希望沈园此时的一池一台仍保持当年与唐氏相遇时的情景,以便旧梦重温,借以自慰。但现实太残酷了,今日不仅心上人早已作古,连景物也非复旧观。诗人此刻心境之寥落,可以想见。
但是诗人并不就此作罢,他仍竭力寻找可以引起回忆的景物,于是看到了“桥下春波绿”一如往日,感到似见故人。只是此景引起的不是喜悦而是“伤心”的回忆:“曾是惊鸿照影来。”四十四年前,唐氏恰如曹植《洛神赋》中所描写的“翩若惊鸿”的仙子,飘然降临于春波之上。她是那么婉娈温柔,又是那么凄楚欲绝。离异之后的不期而遇所引起的只是无限“伤心”。诗人赋《钗头凤》,抒写出“东风恶,欢情薄”的愤懑,“泪痕红浥鲛绡透”的悲哀,“错!错!错!”的悔恨。唐氏和词亦发出“世情薄,人情恶”的控诉,“今非昨,病魂常恨千秋索”的哀怨。虽然已过了四十余春秋,而诗人“一怀愁绪”,绵绵不绝,但“玉骨久成泉下土”(《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一切早已无可挽回,那照影惊鸿已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只要此心不死,此“影”将永在心中。
《沈园》之二写诗人对爱情的坚贞不渝。
首句感叹唐氏溘然长逝已四十年了。古来往往以“香销玉殒”喻女子之亡,“梦断香销”即指唐氏之死。陆游于八十四岁即临终前一年所作悼念唐氏的《春游》亦云:“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唐氏实际已死四十四年,此“四十年”取其整数。这一句充满了刻骨铭心之真情。
次句既是写沈园即目之景:柳树已老,不再飞绵;也是一种借以自喻的比兴:诗人六十八岁时来沈园已自称“河阳愁鬓怯新霜”(《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此时年逾古稀,正如园中老树,已无所作为,对个人生活更无追求。“此身行作稽山土”,则是对“柳老”内涵的进一步说明。“美人终作土”,自己亦将埋葬于会稽山下而化为黄土。此句目的是反衬出尾句“犹吊遗踪一泫然”,即对唐氏坚贞不渝之情。一个“犹”字,使诗意得到升华:尽管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对唐氏眷念之情永不泯灭;尽管个人生活上已无所追求,但对唐氏之爱历久弥新。所以对沈园遗踪还要凭吊一番而泫然涕下。“泫然”二字,饱含多少复杂的感情!其中有爱,有恨,有悔,诗人不点破,足供读者体味。
这二首诗与陆游慷慨激昂的诗篇风格迥异。感情性质既别,艺术表现自然不同。写得深沉哀婉,含蓄蕴藉,但仍保持其语言朴素自然的一贯特色。
(王英志)
陈阜卿先生为两浙转运司考试官,时秦丞相孙以右文殿修撰来就试,直欲首送。阜卿得予文卷,擢置第一。秦氏大怒。予明年既显黜,先生亦几陷危机。偶秦公薨,遂已。予晚岁料理故书,得先生手帖,追念平昔,作长句以识其事,不知衰涕之集也[1]
陆游
冀北当年浩莫分,斯人一顾每空群。
国家科第与风汉,天下英雄惟使君。
后进何人知大老,横流无地寄斯文。
自怜衰钝辜真赏,犹窃虚名海内闻。
〔注〕 [1] 陈阜卿:陈之茂,字阜卿,无锡人。绍兴二年(1132),张九成榜下同进士出身。卒于建康府任内。秦丞相孙:秦桧孙秦埙。《宋史·萧燧传》及《四朝闻见录》作秦熺。
放翁报国之志,至老未衰,但生不逢时,至老未遇,自早岁无端遭秦桧贬黜,至暮年因受谤罢归乡里,命与仇谋,可谓穷矣!此诗作于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时放翁复遭谴逐,奉祠居家,见陈公手帖,追思往事,感激知遇之心,忧谗嫉邪之意,并集胸中,情不能已,形于篇章。
全诗一气贯注,将知遇之感、身世之悲,自起句直贯篇末。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首联即追念伯乐,能从群马之中,识别良骥,以喻陈氏别具慧眼,能从众多考生之中,拔擢自己为第一。
风汉,即疯汉。据《玉泉子》:“刘蕡,相国杨公嗣复之门生也,对策以直言忤时,中官尤所嫉忌。中尉仇士良谓杨公曰:‘奈何以国家科第放此风汉及第耶?'”放翁好议论时政,并以此得罪,与刘蕡相似,其就试遭秦桧之忌,也与刘蕡为中官所嫉相类,故颔朕出句引以自喻。又《三国志·蜀书·先主传》:“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放翁应试,陈氏览其文,深加奖许,擢置第一,故对句又引曹操独推刘备之语为喻。
大老,对德高望重者的尊称。《孟子·离娄上》:“二老(指伯夷、吕尚)者,天下之大老也。”放翁对陈氏知遇之恩,铭心难忘,故以大老敬称。横流,喻局势动荡,此指秦桧当权之时。《论语·子罕》:“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颈联出句慨叹陈公已死,其令德风流,竟不为后生小辈所知。对句自叹,以示奸佞当道,英才无所容身。愤激之意,溢于言表。
真赏,符合实际的赞赏,语出《梁书·王筠传》:“知音者希,真赏殆绝。”末联自道衰老迟钝,功业未就,有负陈公赏识。但当日少年,今已名闻海内,可见陈公并未错赏,自己也不负陈公。看似谦词,其实充满了自负和不平。
在表现手法上,这首诗有两个特点:宋人好以才学为诗,前人屡表不满,滥于用事,已成作诗大忌。此诗通篇用典,本易流于晦涩,但由于其用事切而不僻,故能不堕事障,读之浑然,如同己出。另外,诗贵曲,此诗却直。事实上,当情意激昂之时,但觉胸中有千言万语,唯欲一吐为快,此时作诗,其言必直;而也只有直写胸臆,方能畅吐郁结。非直无以写其怀,非直无以见其真。语愈直,情愈深,意愈真。放翁此诗,即是一篇情深词直之作。
(黄珅)
西村
陆游
乱山深处小桃源,往岁求浆忆叩门。
高柳簇桥初转马,数家临水自成村。
茂林风送幽禽语,坏壁苔侵醉墨痕。
一首清诗记今夕,细云新月耿黄昏。
周密《武林旧事》记载:“西陵桥又名西泠桥,又名西村。”但西泠桥在孤山之后,与此诗首句“乱山深处”之说不合,疑是山阴的一个小村庄。陆游另有《东村》诗,作于宋宁宗庆元六年(1200),《西村》诗当也是闲居山阴期间所写。
西村是诗人旧游之地。这次隔了多时旧地重游,自不免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观赏着沿途风光,时而引起对往事的回忆。
首联由西村思往事。西村群山环绕,仿佛是桃源世界。他还清楚记得当年游赏时敲门求水解渴的情景。“浆”,泛指饮料。
颔联写进山时的情况:走过柳树簇拥的小桥,就要勒转马头拐个弯,前面临水数户人家便是西村。对于摆脱尘世喧嚣的山水深处,诗人是心向往之的。他另有《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绝句:“数家茅屋自成村,地碓声中昼掩门。寒日欲沉苍雾合,人间随处有桃源。”也把数家的小村视为桃源。此诗这两句富于动感,景物组合巧妙。“高柳簇桥”,似乎尚处于“山重水复疑无路”(陆游《游山西村》)的境地,而在“初转马”以后,眼前便是“数家临水自成村”,就进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游山西村》)的境界。这与陶渊明《桃花源记》中“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写法颇为接近。这不仅回应了首句“小桃源”三字,而且从山回路转中展示了这一桃源境界。
颈联写入西村后所见所闻:周围树木茂密,不见啼鸟,但闻鸣声。当年来游之处,已是坏壁颓垣,自己醉书于上的诗句,也已斑斑驳驳,布满青苔。诗人觉得,眼前这情景很动人,值得怀恋,应当写一首诗留作纪念。
于是转入尾联。正当诗人吟哦之际,抬起头来,只见空中有几缕纤云,一弯新月。在此风景清佳的黄昏时刻,清诗自会涌上心头。
作为一首纪游诗,此诗的特点在于能够不为物累,脱去形似,用渗透感情的笔墨去捕捉形象,将自己深切体验过的、敏锐感受到的物象写入诗中,几乎每一笔都带感情。前人所谓“兴中有象,有人在”(王若虚《滹南诗话》),所指的当是这一类作品。
(陈志明)
枕上作
陆游
萧萧白发卧扁舟,死尽中朝旧辈流。
万里关河孤枕梦,五更风雨四山秋。
郑虔自笑穷耽酒,李广何妨老不侯。
犹有少年风味在,吴笺着句写清愁。
这首诗写于宋宁宗庆元六年(1200),这时陆游已是七十六岁的高龄。淳熙十六年(1189),他被罢官回山阴家居,也已十几年了。
陆游的山阴故居,乃水乡泽国,家中备有小船,所以他可以“萧萧白发卧扁舟”,酣然入梦。老诗人的身体躺在家乡的小船里,可心中仍在思虑着国家大事。当年和他意气相投,以恢复万里关河相期许的朋友,有不少人已经与世长辞。六年前,范成大卒;五年前,陈亮卒;四年前,赵汝愚自杀;本年初,朱熹卒。——这便是“死尽中朝旧辈流”所指。“中朝”,即朝中,朝廷。韩愈《石鼓歌》有“中朝大官老于事”。朋辈凋零殆尽,诗人自己呢?也已是风烛残年,只落得“老病有孤舟”而已。
但是,他那颗时刻不忘恢复中原故土的赤子之心,仍在顽强地跳动。身临前线虽不可能,可“故国神游”却谁也挡不住。据赵翼《瓯北诗话》统计,陆游的记梦诗有九十九首之多。对统一大业的热切盼望,使他朝思夜想,形诸梦寐。“万里关河孤枕梦,五更风雨四山秋”,也许,诗人从军南郑时“铁衣上马蹴坚冰”、“飞霜掠面寒压指”的生活,又复现在梦境?也许,诗人悬想过多次的“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的景象,又呈现在脑海?也许,诗人一向怀抱的夙愿“关河可使成南北,豪杰谁堪共死生”(《猎罢夜饮示独孤生三首》),因朋辈的殒折和年华的流逝而益渺茫,故于梦中一展宏图?“孤枕梦”之“孤”,自是实写,然又恰与上联之“死尽”相对,照应极严。秋风秋雨声惊醒了诗人的美梦,把他从梦寐以求的万里关河之境拉回到束手无为的咫尺小舟之中。他睁开昏花的睡眼,发现已是五更天了,四山的秋色和着雨丝风片一齐向他袭来。回思梦中的情景,再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不由得想起两位古人——郑虔和李广。
“郑虔自笑穷耽酒,李广何妨老不侯”,唐玄宗时郑虔文才很高,他的诗、书、画,曾被玄宗赞为“三绝”;但生活贫困而嗜酒。汉将李广长于骑射,一生与匈奴七十余战,屡建奇功,但命运坎坷,终未封侯,最后自杀。陆游自信文可以比郑虔,武可以比李广,而自己晚年的遭遇也与郑、李相仿佛。就在写此诗的前一年,他已被准予致仕,实差和祠官一并勾销,不再食俸。“生理虽贫甚”(《致仕后述怀》),但“绿樽浮蚁狂犹在”(《题庵壁》),酒还是不能少的,只好自己酿造(见《村舍杂书》)。这两句中的“自笑”和“何妨”,是句中的诗眼,透露出诗人的心曲。“自笑”,非自我解嘲,而是欣慰之情的表现。当他出于政治斗争的考虑,决定辞官时,曾写过一首《病雁》诗,其中说:病雁“不辞道路远,置身湖海宽”;而自己“虽云幸得饱,早夜不敢安”,于是“乃知学者心,羞愧甚饥寒”。忍饥寒而免羞愧,故有欣慰之“自笑”。“何妨”者,境界颇高,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正可作为注脚。诗人所关心的,决非自己的名位权势。大而言之,是国家的统一;小而言之,是品德的高洁。既不能进而兼济天下救苍生,便退而独善其身持操守,纵未封侯拜相,又有何妨?况且,在内心的坦然、村酿的陶醉之外,还有少年时的风味积习,增添了无限的情趣——“犹有少年风味在,吴笺着句写清愁”。
这里的“清愁”既是前面所写“孤枕梦”的余波,也是秋风秋雨的阴影。梦里的万里关河,醒来变为一叶孤舟,梦中的驰骋沙场,醒来变为老病卧床,集中到一点,就是“白头不试平戎策,虚向江湖过此生”的终生遗憾,“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清愁”之情与“清秋”之景交融,情景相生。
全诗脉络分明:首联中之“卧扁舟”,对上而言,紧承诗题《枕上作》之“枕上”,对下而言,内启“孤枕梦”的出现,外启“四山秋”的环境描写;风雨惊觉后,梦境变为实境,但思绪未断,由想象中的“我”,回到了现实中的“我”;于是乃有“自笑”、“何妨”之论;尾联“吴笺着句”云云,再回应题目《枕上作》,重点则在“作”。堪称针线细密,无懈可击。
(李正民)
梅花绝句
陆游
闻道梅花坼晓风,[1] 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
〔注〕 [1] 坼:裂开,此谓花朵绽开。
此诗作于宁宗嘉泰二年(1202),时放翁七十八岁,闲居山阴。
上联写梅花不畏寒冽,笑迎晨风,纷繁似雪,遍开山中。这种描写,几乎是咏梅诗中的套语,常可看到,如杜甫诗“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江梅》)许浑诗“素艳雪凝树,清香风满枝。”(《闻薛先辈陪大夫看早梅因寄》)此诗引人注目的是下联。诗人用了一个奇特的设想,极表其爱梅之心:有什么方法能把自己化为千万个人,让每一枝梅花之前都有个放翁呢?吐语不凡。《红楼梦》写宝、黛诸人赋菊,其中史湘云《对菊》,有“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之句,写其依恋菊花之状,十分传神。李纨评道:“竟一时舍不得离了菊花,菊花有知,倒还怕腻烦了呢!”前人爱梅,亦有沁香入骨、爱之欲餐之语。但与放翁此诗对梅之状、爱梅之心相比,高下深浅自见。不过,这种设想并非放翁首创,显然出自柳宗元的《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但两首诗所表现的形象和意境,则全然不同。柳宗元谪居岭南,万里投荒,羁情凄凄,愁思郁郁,其状酸心,其语刻骨。而放翁逸兴遄飞,其对梅的狂态、赏梅的痴情,通过这一设想,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格调极高。
自唐以来,世人盛赏牡丹,爱梅还是爱牡丹,几乎成了人品志趣雅俗高下的一个标准。隐居孤山的林逋,即以爱梅、咏梅著称。梅以韵胜,以格高,林逋所重,在其韵;放翁所重,在其格。放翁早年师事曾幾,曾幾尝问:“梅与牡丹孰胜?”放翁以诗作答:“曾与诗翁定诗品,一丘一壑过姚黄。”(《梅花绝句》)梅花的清风亮节,于放翁实为同气,故借梅抒写怀抱。这是放翁性喜咏梅,而且多咏梅的高格,不同于林逋专写其清神逸韵的原因。
此诗在放翁众多的咏梅诗中,更是别具一格。题是梅花,其意在人。不但写人赏梅之状,还隐喻其立身之德。上联写梅,只是下联写人的陪衬。诗人为了能与梅花相亲,不辞冒着清晨的寒风欣赏,则其独抱孤衷之意,自在言外。化身千亿,长在梅前。能与雪洁冰清的梅花心相印、意相通、语相接,则其人之高标绝俗,又跃然纸上。反过来,在百花园中,又有哪种名花,能与时穷见节之士心迹相通?能无愧骨沁幽香、气傲寒雪之美?也许此誉非梅莫属了。咏梅为了咏人,咏人又离不开咏梅,梅乎人乎,两实难分,读这首诗,应于此着眼。
(黄珅)
秋夜思南郑军中
陆游
五丈原头刁斗声,秋风又到亚夫营。
昔如埋剑常思出,今作闲云不计程。
盛事何由观北伐,后人谁可继西平?
眼昏不奈陈编得,挑尽残灯不肯明。
此诗以《秋夜思南郑军中》为题,其中的“思”字不仅是联系“秋夜”同“南郑军中”的纽带,而且是贯穿全诗的灵魂。因而只要抓住这个“思”字,就不难探得作者的立意。
沉思,最容易引人进入幻觉状态。这首诗一二句用“秋风”点“秋夜”,用“五丈原”、“亚夫营”点“南郑军中”。句中虽未出现“思”字,但南郑军中生活的真切再现,凭借的却正是作者“思”得入神时所产生的幻觉,诗篇一开始便强烈地显示了作者同南郑的特殊关系,作者“思南郑军中”的意义也更重大了。五丈原在今陕西岐山县南,诸葛亮与司马懿交战,曾屯兵于此。亚夫营即细柳营,在长安西不远处,汉将周亚夫曾驻兵细柳,军令整肃,汉文帝称之为“真将军”。作者曾到过大散关,并未到过五丈原和细柳,首联两句全是想象之笔,表现出作者的理想和愿望。
然而南郑的一切毕竟成了过去。颔联是作者的思想又回到现实以后的产物:昔时在南郑军中,虽然立功机会渺茫,但那时不失为“埋剑”,仍有破土而出的机会;今天呢?诗人以八十一岁的高龄致仕家居,无所事事,有如闲云一片。埋剑,用雷焕事。西晋时斗、牛二宿之间常有紫气。吴亡,雷焕任丰城(今属江西)令,在丰城狱地下挖得二剑,一曰龙泉,一曰太阿。闲云,用贯休事。贯休献诗给吴越王钱镠,钱镠要求将诗中“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十四州”改为“四十州”,贯休说:州也难添,诗也难改,我是“闲云孤鹤”,哪儿的天空不能飞?于是离开了钱镠。陆游在这里自称闲云,当然含有对朝廷的失望之意。“不计程”补足“闲”字:任其飘浮,无法计程。
昔如埋剑,今作闲云,此生已矣。这是可悲的,不过只要报国有人,又何伤乎?颈联中作者的诗“思”再一次腾跃,由“思”昔日南郑到“思”今日的朝中之人。西平,唐将军李晟曾平服朱泚叛乱,收复长安,被封为西平郡王。陆游此诗作于开禧元年(1205),当时韩侂胄正积极准备北伐。次年五月,宋帝下诏伐金。陆游对此事是积极支持的。因而颈联两句似以西平王期待韩侂胄,诗句流露了急切盼望的心情。
不过,即使韩侂胄能够收回失地,自己无力参与,也终是憾事。尾联以年老反衬南郑生活可思不可得,颇露悲凉之意。“眼昏”唯伴“陈编”,这是“匹马戍梁州”的陆游所不能忍耐的;嵌入“不奈”二字,则更见诗人壮心难酬之状。末句以“灯”点“夜”,以“残”、“挑尽”、“不肯明”多方渲染,点出“思”得久、“思”得切。
这首诗在艺术上,有以下几点值得提出:一、诗以五丈原、亚夫营起头,整肃雄壮,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接下去诗思一再腾跃,说尽了“秋夜思南郑军中”这一题目的各个侧面。方东树《昭昧詹言》评此诗说:“起势峥嵘飞动,余亦往复顿挫”,即此意。二、这首诗不仅谋篇多施波澜,即使每一句中也极尽变化之能事,且以前半篇为例:首句用“五丈原”起,似欲以视觉写地,但接着来的却是有节奏的“刁斗声”。第二句以“秋风”起,我们才闻其声,不料诗人反以“亚夫营”写所见。第三句用“埋剑”的典故,一般是表述怀才不遇,然而这里所流露的却是诗人的自豪。第四句说“闲云”,在悠闲之中所寄托的反而是不尽的自伤。三、诗中多处使用典故,其中五丈原、亚夫营都是往长安的必经之地,西平王从朱泚手中夺回长安恰恰是作者当年所谋取的目标。这些典故,与诗中所写的内容,除在意义上熨帖吻合之外,还考虑到地理位置上的互相关联,思路是很细密的。(李济阻)
溪上作二首
陆游
落日溪边杖白头,破裘不补冷飕飕。
戆愚酷信纸上语,老病犹先天下忧。
末俗陵迟稀独立,斯文崩坏欲横流。
绍兴人物嗟谁在?空记当年接俊游。
伛偻溪头白发翁,暮年心事一枝筇。
山衔落日青横野,鸦起平沙黑蔽空。
天下可忧非一事,书生无地效孤忠。
《东山》《七月》犹关念,未忍沉浮酒盏中。
《溪上作二首》是陆游暮年在山阴时所作。其时,诗人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壮志未成,死有余憾,这是此诗的基调。这类感情在自古文人的诗中虽也时有所表现,但是,像陆游这样执著,这样念念不忘的,却并不多见。
在第一首中,诗人用感伤的笔调,描写自己老病交加,痛惜风俗陵迟崩坏,并嗟叹昔日的好友如今都已烟消云散,相继作古,无人可共功业。同时,诗人更表达了自己那种处乱世而独立,“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崇高品格。
时当落日,冷风飕飕,诗人身披破裘,拄杖溪边,临风独立,无穷感慨,都上心头。这是首联所描绘的境界。“杖白头”可见他的老病,“破裘不补”则表明他的贫穷落拓。颔联紧承上文,对自己真正心事作了表述。他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是因为秉性戆直,坚信前贤先哲的训诫,百折不回。“戆愚”,喻自己信道之笃,不为时俗所转移;“酷信”,则见守道之坚、之死靡它。此时南宋朝廷不思振作,官僚士子歌舞湖山,举国都在沉醉之中,诗人虽是既老且病,却是举世皆醉我独醒,先天下之忧而忧。读着这两联,我们眼前仿佛看到了鹑衣麻鞋,白头拄杖,翘首北望的杜甫。陆游在这两联中所创造的形象以及表达的思想,和杜甫颇有相似之处。
颈联转入对世事的描写,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志事。“末俗”,指衰世的风俗人情。“陵迟”,即衰替败坏。“斯文”,语本《论语》所载孔子之语:“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这里指列圣相传之道。“横流”,“沧海横流”的简称,喻天下大乱。这句意思是说,世衰道弊,天下行将大乱。诗人看到了“末俗陵迟”,看到了“斯文崩坏”,所以不禁生发往事的回忆,不禁想起昔日的故人。“绍兴人物”,指当年与陆游志同道合、共图恢复的友朋故旧。“俊游”,即指“绍兴人物”。然而,时光流逝,老成凋谢,如今有谁还在世呢?现在所看到的,只是些竖儒宵小,夏虫不可与语冰,即使朝廷想有所作为,又能与谁共图大事呢?“嗟谁在”、“空记当年”二语,透露出了无限的沉痛与感叹。
第二首,主要是讲自己虽值暮年,仍然忧心国事,不改初衷。伛偻,驼背貌。筇,竹杖。“暮年”句看似平淡,实则颇有含意。伛偻溪头的支筇老叟,理当颐养天年,没有什么心事。“暮年心事”与“一枝筇”并列,语句的背后蕴含着多少牢骚与感慨。烈士暮年,忧思难泯,壮志未已。这正是此句的含意所在。第二联是移情于景。山衔落日,野旷天低。鸦起平沙,黑压压一片,蔽空而至。这一景物描写涂上了很浓的主观色彩,是烈士暮年眼中的萧索之境。到第三联,诗人笔锋一转,直抒胸臆,道出了自己暮年的心事。意谓:今日之天下,可忧之事知多少,而自己只是一介书生,虽有耿耿孤忠,却无地自效。不过,我人虽在野,军国大事、民生疾苦仍然萦绕于心,又怎能浮沉酒盏中,对此不闻不问呢?《东山》、《七月》,是《诗经·豳风》中的两篇诗名。前者是讲周公东征后战士归途思乡的情绪以及胜利返回的喜悦,此用来代指宋朝为收复失土而对金国用兵的战事;后者是写西周时期农夫们一年的劳作活动,此用来代指当时的国计民生。
陆游虽然师事曾幾,受过江西派的沾溉,但给予他诗歌创作影响最大的,是杜甫、岑参、白居易诸人。特别是这两首《溪上作》,其高度执著的爱国热情,其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更可见杜甫的影响。
(刘禹昌 徐少舟)
赏小园牡丹有感
陆游
洛阳牡丹面径尺,鄜畴牡丹高丈余。
世间尤物有如此,恨我总角东吴居。
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睹辄谓无。
周汉故都亦岂远,安得尺箠驱群胡!
这首诗从赏小园牡丹联想到洛阳、长安牡丹的盛况,感叹这两处失地不能收复。写于嘉定二年(1209)的晚春,时陆游八十五岁,距他逝世还不到一年。
这首诗并不为题目所拘去写“小园牡丹”,而是从“赏”花“有感”生发开去,写到远处。前四句,叙事。鄜畴,秦文公祭祀白帝处,在今陕西富平县,汉属左冯翊,为长安“三辅”所辖,诗中借指长安一带之地。唐宋时代,长安、洛阳牡丹极盛。《唐国史补》:“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执金吾铺官围外寺观种以求利,一本有直数万者。”有高到“丈余”的牡丹,并不奇怪。洛阳的千叶牡丹,花面“大可径尺”,超过“姚黄”、“魏紫”等名种,也见于花谱。诗中起二句是实写,并非夸张,但能抓住要领,突出特点,使人感到长安、洛阳的可羡。前人写牡丹,语多绚丽;这里写牡丹,却用粗线条勾勒,只两句已把牡丹写足。陆游诗的老笔劲气,于起处已扑面而来。“世间尤物”句,承前两句作总评;“恨我”句以少年(“总角”古代指称少年人)居住江东吴越之地,不能见到两地名花为恨作转接,以补足赞叹、向往之情,并落脚到诗人自身,把写花与写诗人的生活和感想联系起来,使诗篇不成为脱离自身的单纯咏物之作。这两句以转带结,也写得非常遒健,使劲气保持不懈。
后四句议论。开头两句说有些人因为见识的“局促”狭隘,往往对自己眼睛没有见到的就否认其存在的可能,有如《庄子·秋水》所说的:“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这两句,从赏花的感想引起,从平时生活中得出一条经验,富有哲理意味。着一“苦”字,一“辄”字,可见出无限的感慨。来自生活实际,从作品形象生发,又渗透作者的深厚感情,这样的议论笔墨,既能益人之知,又能动人之情。结束两句,以“周汉故都”点明长安、洛阳两地的历史地位,以不能扬鞭执箠驱除敌人表明两地还在被占之中;“亦岂远”,愤恨当权派软弱无能、不能收复并不很远的失地。这两句点明“有感”的中心思想,是又一层的议论,这层议论,表现出诗人的一贯的理想愿望,带着他的更深的感慨,为全诗留下最沉痛、最激昂的尾声,又呼应赏花,呼应开头两句。陆游诗虽气势奔放直下,却都有回斡之力,所以雄迈而不嫌直致,倾泻而终趋沉厚。
(陈祥耀)
示儿
陆游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卒于宁宗嘉定二年十二月。这首《示儿》诗是他临终前写的,既是他的绝笔,也是他的遗嘱。
作为一首绝笔,它无愧于诗人创作的一生。陆游享年八十五岁,现存诗九千余首。其享年之高、作品之多,在古代诗人中是少有的;而以这样一首篇幅短小、分量却十分沉重的压卷之作来结束他的漫长的创作生涯,这在古代诗人中更不多见。
作为一篇遗嘱,它无愧于诗人爱国的一生。一个人在病榻弥留之际,回首平生,百感交集,环顾家人,儿女情深,要抒发的感慨、要留下的语言,是千头万绪的;就连一代英杰的曹操,在辞世前还不免以分香卖履为嘱。而诗人却以“北定中原”来表达其生命中的最后意愿,以“无忘告乃翁”作为对亲人的最后嘱咐,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在这一点上,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与他相比?
陆游生于北宋覆亡前夕,身历神州陆沉之恨,深以南宋偏安一隅、屈膝乞和为耻,念念不忘收复中原;但他从未得到重用,而且多次罢职闲居,平生志业,百无一酬,最后回到故乡山阴的农村,清贫自守,赍志以殁。他的一生是失意的一生,而他的爱国热情始终没有减退,恢复信念始终没有动摇。其可贵之处正在于他的爱是如此强烈,如此执著。这从他的大量诗篇可以看得出来;从这首《示儿》诗中,更会受到他对国家民族一往情深、九死不悔的精神的强烈感染。
南宋初年屡挫金兵的宗泽,在临终时,也念念不忘恢复大业,曾连呼“渡河”者三。徐伯龄在《蟫精隽》中称赞陆游的《示儿》诗说:“较之宗泽三呼渡河之心,何以异哉!”这一评语看到了这首诗有其悲中见壮的色彩。诗人在他的有生之年内,时时刻刻都以收复中原为念,到他写这首诗时知道再也不能实现这一愿望了。这不能不使他心怀沉痛之情,发为悲怆之音。但在同时,他又满怀信心,坚信最后一定有“北定中原”之一日。因此,这首诗的一个值得重视的特色是寓壮怀于悲痛之中,其基调并不低沉。
从语言看,这首诗的另一特色是不假雕饰,直抒胸臆。这里,诗人表达的是他一生的心愿,倾注的是他满腔的悲慨。诗中所蕴含和蓄积的感情是极其深厚、强烈的,但却出之以极其朴素、平淡的语言,从而自然地达到真切动人的艺术效果。贺贻孙在《诗筏》中就说这首诗“率意直书,悲壮沉痛……可泣鬼神”。这说明,凡真情流露之作,本来是用不着借助于文字渲染的,越朴素、越平淡,反而更能示其感情的真挚。
(陈邦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