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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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9—1100)字少游,又字太虚,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元丰八年(1085)进士。曾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等职。坐元祐党籍,累遭贬谪。少从苏轼游,文辞为苏轼所赏识。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并称“苏门四学士”。尤工词,婉丽精密。有《淮海集》。

赠女冠畅师[1]

秦观

瞳人剪水腰如束,[2] 一幅乌纱裹寒玉。[3]

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

雾阁云窗人莫窥,门前车马任东西。

礼罢晓坛春日静,[4] 落红满地乳鸦啼。

〔注〕 [1]无名氏《桐江诗话·畅道姑》曾谈到此诗的创作动机:“畅姓,唯汝南有之。其族尤奉道,男女为黄冠者十之八九。时有女冠畅道姑,姿色妍丽,神仙中人也。少游挑之不得,乃作诗云……”这传说虽未可尽信,但有助于理解此诗。[2]瞳人剪水:李贺《唐儿歌》:“一双瞳人剪秋水。”[3]寒玉:比喻畅道姑容貌清俊。[4]坛:祭祷的场所。

此诗题赠一位姓畅的道姑。“女冠”即女道士,“师”是对道士的尊称。

一二句实写畅道姑的美貌。她眼波清澈,身段窈窕,容貌清俊,这三者当然能显示一个青年女性的美,却没有表现出多少特色;而当诗人为她配置上“一幅乌纱”——一幅青布道巾,畅道姑顿时显得别具风韵。“乌纱”是道姑特有的装束,于是其道姑身份就不言自明。而且由“乌纱”、“寒玉”这类形象构成的冷色调的意境,使读者感到,这位女道士既和一般粉白黛绿的美女不同,也和韩愈《华山女》所写的“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的风流女道士有异。刻画人物能写出这种不可移易的特点,表现了艺术家的匠心。

“飘然自有姑射姿”,其意思颇近于白居易《长恨歌》描写杨贵妃时所说的“天生丽质”,但不说“丽质”而说“姑射姿”,又着以“飘然”二字,所表现的意境便大不相同:一凡俗,而一有仙气。“姑射姿”即神仙姿,语出《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为读者展开一片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正切合此女子的道姑身份。这样,畅道姑就不再厕身人间,而是超然立于神仙之境了。惟其如此,下句的“回看”就是来自神仙世界的对整个人间的扫视;而所见人间粉黛(借指美女),当然是“皆尘俗”。一个“皆”字表明毫无例外,同时也显示出,只有畅道姑的美,才达到了超凡脱俗的境地。诗到这里,她的美貌、她的仙气,栩栩如生,无须再赞以他词了。

下半首转向人物精神世界的刻画。“云窗”指畅道姑住所。“雾阁云窗人莫窥”,其实只是说她的居于深院,别人轻易看不见她。但出之以暗喻,既借此造成一种迷离惝恍的意境,又觉含蓄有味。这一句是从客观环境表现人物不与红尘相接的一面。“门前”句则从其心境超脱上进一步写,她即使身近红尘,亦可心游其外。陶渊明《饮酒》第五首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秦观化用其意。曰“门前”,可见距离之近;曰“东西”,可见往返之频。“门前车马”,“东西”往返,就中该有多少游春的公子!而这些,恰恰是畅道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的反应如何呢?回答是:“任东西。”“任”字下得有力。喧者自喧,寂者自寂,畅道姑不为所动。这正是“心远地自偏”!

畅道姑既如此真心诚意地忘情尘俗,潜心奉道,诗人就按照这一逻辑,点出她“礼晓坛”的细节;但不再展开,而是着一“罢”字,跳了过去,然后集中笔墨描写畅道姑活动的背景:“春日静”。这是别具深意的。

这确实是一个宁静的春日。落红满地,啼鸟鸣啭。而畅道姑不为所动,任其自落自啼,人物与景物的这种关系是很值得寻味的。秦观《千秋岁》云:“花影乱,莺声碎。……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花落鸟啼的暮春景色总易触发流光易逝的悲慨,尤其是青年女子,更易产生青春虚度的痛苦和叹息。但畅道姑却别具一种情怀。她真诚奉道,从未因韶华的凋零而产生过惆怅之情,她坦然,她宁静,所以花落鸟啼在她眼里不过是寻常景色,引不起感情的波澜。她照常全神贯注地焚香祭祷。暮春尚且如此,其他季节更不言而喻了。“落红满地乳鸦啼”,以景结情,隽永有味。

(陈文新)

秋日三首(其一、其二)

秦观

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

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

月团新碾 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词》。

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

秦观是扬州高邮人。扬州在长江之北,由这里流经高邮至淮安的一段运河——邗沟(又名邗江),给自然风光增色。秦观别号邗沟居士即因此而起。邗沟在宋代属淮东路的高邮军。这是秦观描写家乡秋景的组诗的一二两首。他选取船上和家中情景分别进行艺术概括,于是邗沟一带的泽国风光和亭园雅趣,都生动、细腻地从纸面浮现出来。

第一首表现邗沟附近的水乡夜色。微霜已降,秋水方清,诗人乘船经过运河,习习凉风,吹来清新空气,很觉爽快。这时没有月光,只见满天星斗。诗人陶醉在迷人的秋江夜色之中,环顾四周,寒星万颗,映照水中,倍感亲切。一二句由霜寒二字领起,不消点出“秋”字,而题意自在其中。

三四句赞美环境幽寂。邗沟两岸丛生着菰蒲一类水生植物,在夜色朦胧中,给人以一望无际的感觉。菰蒲深处居然隐藏人家,诗人完全没有料到。不过,这种艺术处理,只适宜于若明若暗,唯见星光的秋江之夜,如果换成月夜和白天,就不一定恰切。本联妙在使用了“疑”、“忽”二字。诗人心中正结着一个菰蒲深处有无藏舟之“地”的“疑”团。忽然几声“笑语”,方知岸上还有“人家”,疑团顿时解开。这种情景,人们在生活中往往会要遇到,优秀的诗人却能通过艺术作品把它捕捉下来。宋人曾说此联和僧道潜的“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东园》),都来自白道猷的“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而“更加锻炼”(《庚溪诗话》)。诗人们各自写出了生活中的类似体验,但秦观此联却显得更灵动,因而受到黄山谷的称赏。

第二首描写家庭生活中的闲适情趣。一二句写碾茶 (烹)茗、课儿读书两件家庭琐事。月团(茶饼)新碾,花瓷为杯,茶美而器精,说明诗人很通茶道。饮罢呼儿课诵《楚词》,更见教子有方。他同把酒色财气作为生活必需的腐败官僚,是大为异趣的。

三四句则突出了静观万物的逸趣闲情。小轩风定,树梢处于暂时静止状态,连一片枯叶也不见掉落。这可给了青虫以好机会,相对吐丝,好不自在。青虫乃细小生物,吐丝是轻微动作,但诗人却能仔细进行观察,他对昆虫世界的浓厚兴趣,对人世纷扰的淡泊情怀,都是可想而知的。诗人迷醉在青虫吐丝的小天地中,仿佛回到了儿童时代,简直忘掉了荣辱得失。这种情趣,是眼中唯见财与势的俗物所无法理解的。这样,诗人的超逸情怀,无形中便从纸背反透出来。方回说秦观“古诗多学三谢,而流丽之中有淡泊”,并举了此诗,当亦属于有“三谢余味”之作。

两诗都写秋日,而内容各别:一夜间,一白日;一船中,一家里。写法更是各尽其妙。前者描写朦胧的秋江夜色:先勾勒秋江上有星无月的夜景,接着借人家笑语声的音响效果,暗示菰蒲中还藏有人家。这声音在画面上虽无法表现,但诗人通过解释疑团的方法,把绘画与音乐结合起来,便给这幅秋江夜色图配上了画外音。人家笑语之声,衬托出夜色的朦胧,全诗就更富诗味。后者描写诗人的闲逸雅趣:品茶课儿,已经够雅了。而遗忘世事,在风停树静之时观赏小虫对吐秋丝,更见出诗人胸襟的恬淡。小虫吐丝的细节,不仅给人以动中有静的印象,诗人体物入微的生活乐趣,也无形中表现了出来。

两诗一尚宏观,一尚微观,大小映带成趣。它们写的都是琐细的生活题材,虽看不出什么社会意义,却都以观察细致入微见称,语言也“清新妩丽”(王安石评秦观诗语)。

(陶道恕)

纳凉

秦观

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

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

这首诗的首句就点明题意:“携杖来追柳外凉”。人们看到的,是诗人携杖出户,来到柳外追寻清凉世界的情景。这句连用“携”、“来”、“追”三个动词,把诗人携杖出户后的动作,分出层次加以表现。其中“追”字更是曲折、含蓄地传达出诗人追寻理想中的纳凉胜处的内在感情,实自杜甫《羌村三首》“忆昔好追凉”句点化而成。这样,诗人急于从火海中解脱出来的情怀,通过一系列动作,就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

次句具体指出了柳外纳凉地方的方位和临时的布置:“画桥南畔倚胡床。”这是一个绿柳成行,位于“画桥南畔”的佳处。诗人选好了目的地,安上胡床,依“倚”其上,尽情领略纳凉的况味。在诗人看来,这也可算“最是人间佳绝处”(《睡足轩》)了。胡床,即交椅,可躺卧。陶潜“倚南窗以寄傲”(《归去来兮辞》),是为了远离尘俗;秦观“倚胡床”以“追凉”,是为了驱解烦热,都是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他们或多或少是有相通之处的。

一二两句写仔细寻觅纳凉胜地。三四两句则展开了对它的美妙景色的描绘:“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月明之夜,船家儿女吹着短笛,笛声参差而起,在水面萦绕不绝。晚风初定,池中莲花盛开,自在幽香不时散溢,真是沁人心脾。诗人闲倚胡床,怡神闭目,不只感官上得到满足,连心境也分外舒适。这两句采取了对偶句式,把纳凉时的具体感受艺术地组合起来,于是,一个纳凉胜地的自然景色,就活现在读者面前。

此诗以纳凉为题,诗中着力表现的是一个绝离烦热之处。诗人首先经过寻访,发现了这个处所的秘密,其次进行具体布置,置身其间,与外境融而为一,把思想感情寄托在另外一个“自清凉无汗”的世界。

宋人吕本中曾在《童蒙诗训》中评论“少游此诗闲雅严重。”(《诗林广记》引)“闲雅”当指此诗词语上的特点而言,“严重”则涉及此诗严肃而郑重的内容。它很可能是秦观在仕途遭到挫折后的作品。

《纳凉》是一首描写景物的短诗。从字面上看,可说没有反映什么社会生活内容。但是,透过诗句的表面,却能隐约地看出:诗人渴望远离的是炙手可热的官场社会,这就是他刻意追求一个理想中的清凉世界的原因。秦观是一个有用世之志的诗人。他对官场的奔竞倾夺表示厌弃,力求远避,此诗表达的就是这种感情。这种把创作意图隐藏在诗句背后的写法,应着意体会。

(陶道恕)

春日五首(其一)

秦观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这首七绝,以运思绵密、描摹传神见长。

春日大地,经过一夜细雨的滋润,春色更浓,各种花卉草木,千姿百态,穷丽极妍。对这特有的自然美,诗人没有作全面描摹,而是把镜头的焦点对准了庭园一角,摄下了一幅雨过初晴的精巧画面:琉璃瓦,浮光闪闪,犹如碧玉。那一株株芍药花,灿然盛开,由于水珠的重压,似在含泪欲泣,显得凄艳欲绝。蔷薇攀附着其他树枝,如佳人娇卧无力,百媚自生。在这里,有远景有近景,有动有静,有情有姿,随意点染,参差错落,描写生动细腻而又轻柔;在意境上以“春愁”统摄全篇,但通篇不露一“愁”字,读者则可以从芍药、蔷薇的情态中领悟到。

这首绝句,对自然景物不是一般的客观临摹,而是赋予人的情态,收到了情景相生的艺术效果。一夜细雨的沾润,娇嫩的花草已经感到承受不了。一个“含”字,一个“卧”字,不仅刻画了芍药、蔷薇经雨后的娇弱状态,传出了它们的愁绪,就连诗人的惜花之情,也都包孕在其中了。和风细雨尚且如此,狂风骤雨又将如何呢?芍药亭亭玉立,故有“含春泪”之态;蔷薇攀枝蔓延,故有“无力卧”之状。由于作者完全把握住了事物的不同特征和内在精神,因此状物能够传神。

诗的另一个特色是,用字精警,生动准确。“春”、“晓”二字,粗一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点明季节、时辰。但细细体味,正好渲染出此刻宁静的气氛,烘托了景物,使全诗更富有浓郁的诗情画意。同时,每句一个动词,用得极为巧妙。其中“落万丝”是全诗的脉络,对互不联系的景象:浮光,含泪,卧枝,起了纽带作用,使有轨辙可寻,脉断峰连,浑然一体。“浮”、“含”、“卧”三字,以实证虚,使读者更能体味到“落万丝”的情景。

此诗写得情思绵绵,百媚千娇,因此南宋敖陶孙评论道:“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诗人玉屑》引)金代元好问也说:“‘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论诗绝句三十首》)不过,这首写景小诗自具一种清新、婉丽的韵味,十分受人喜爱,原因在于体物入微而又融情入景。

(冯海荣)

次韵太守向公登楼眺望二首

秦观

茫茫汝水抱城根,野色偷春入烧痕。

千点湘妃枝上泪,一声杜宇水边魂。

遥怜鸿隙陂穿路,尚想元和贼负恩。

粉堞女墙都已尽,恍如陶侃梦天门。

庖烟起处认孤村,天色清寒不见痕。

车网湖边梅溅泪,壶公祠畔月销魂。

封疆尽是春秋国,庙食多怀将相恩。

试问李斯长叹后,谁牵黄犬出东门?

这是哲宗元祐二年(1087)秦观任蔡州(治所在今河南汝南)教授时之作。“太守向公”,据《桐江诗话》云即“郡将向宗回团练”(《苕溪渔隐丛话·前集》、《诗人玉屑》引)。向有“登城诗”,秦观“次韵两篇”。组诗描述蔡州的地理、历史概况,表现了作者关怀人民生活的思想感情,是秦观七律中的两首名作。

蔡州州治所在的汝南,汝水流经城旁。诗人在《汝水涨溢说》一文里说:“汝南风物甚美”而“水潦为患”,入夏以后,“道路化为陂波”,“城堞危险,湿气熏蒸”,“岁岁如此”。文中所作介绍,对了解此诗写作背景,甚有帮助。诗人在郡守登城眺望时,由郡城地理形势、眼前景物生发出有关历史与现实的感叹,很能发人深省。

第一首开头两句是汝南人民水灾后重建家园的生活写实。汝水“抱城”奔流的势头和火种田中的“烧痕”换新绿的场景,告诉人们:春色被“偷”到人间,人们正在为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而努力。三四句把眼前景物与灾情回忆结合起来。“湘妃泪”、“杜宇魂”,借用虞舜二妃泪染斑竹和蜀王杜宇魂化子规的典故,喻指灾区人民家散人亡,抆泪招魂的凄惨情状。诗人眼中见到的修竹影,耳边听到的子规声,唤起他对灾民的深切同情。千万点血泪,一声声杜宇,汝南人民遭受洪灾,无家可归,惨不忍睹的镜头,仿佛就在眼前。五六句回顾了造成水灾的历史根源:汉、唐两代留下的隐患和祸根。前句指西汉末年翟方进为相,奏废汝南水利工程之一的鸿隙陂,从此“水无归宿”,经常为害。下句指唐宪宗元和年间,吴元济割据蔡州等地,对抗李唐王朝,擅改汝水故道,虽为李愬讨平,却贻祸无穷。这些往事,追想起来,都是令人哀伤愤慨的。七八句说城堞倾圮已尽,希望太守重加治理。《晋书·陶侃传》有陶侃“少时梦生八翼而上天门”,后来“位至八州都督”的传说,诗人以陶拟向,祝愿他像陶侃那样,为巩固赵宋王朝而效力。

第二首开头两句展开了一幅郊野萧条景象的素描:炊烟袅袅,郊野的孤村,依稀可辨;天色清寒,村舍的痕影,一点也看不见。洪水给汝南人民带来的后果,还未消除。三四句写汝南两个名胜车网湖和壶公祠的傍晚景色。湖边梅花盛开,祠畔明月初上,风景本很迷人,但去年的灾情,记忆犹新,前村的景象,宛然在目,不禁触景伤情,泪溅魂销。这景况和诗人同时之作“风将沉燎萦歌扇,雪带梅香上舞衣”(《次韵裴秀才上太守向公二首》),风格迥然不同。五六句说汝南是一个历史悠久、人才辈出的古城。早在春秋时代,它就是蔡、沈等国的封地,颇多“先贤”,人们立庙祭祀以示追怀“恩”泽。七八句则从另一角度指出:历史上蔡州也有秦代李斯(上蔡人,上蔡宋属蔡州)这样的人物,他官至丞相,却终遭杀戮之祸。诗人以提问口气,把李斯临刑时“牵黄犬出上蔡东门”的“长叹”反说出来(《史记·李斯列传》),意在从他身上引出经验教训。

这组诗表现了汝南的地理历史概况,却各具特点。第一首追溯汝南水灾的历史,重在探索造成水灾的政治、军事原因。第二首考查汝南的历史和名人,意在提供效法和借鉴的对象。第一首上半写人民重建家园的辛勤劳动和水患带来的严重后果,下半指斥汉、唐两朝当国宰相和乱臣贼子的所作所为,对现任太守寄予了希望。第二首上半写水灾之后的情景,下半由蔡州在春秋时代已是封疆之国和恩泽在民的将相庙食依然,看出这里民风淳朴,并引李斯之事为戒。这对现任太守也有讽劝作用。诗人从国家利益着眼,向地方长官有所建白,对人民生活表示关切,是应该受到肯定的。

两诗在艺术表现上有相似之处,由于突出了不同的内容而表现出各自的特色。第一首的“茫茫”二句写汝水抱城奔流,春色偷入烧痕,第二首“庖烟”二句写庖烟遥认孤村,天寒未见人影,诗人主要借助“烧痕”、“庖烟”四字于无人处写出人来。而“偷”、“认”二字,从诗人眼中发现、辨认,尤为传神。第一首“千点”二句和第二首“车网”二句都是假物寓人,借景抒情,也于无人处写出人来。它们既有烘托前两句的作用,也能增强对读者的感染力。第一首的“遥怜”二句,由汉代的昏庸宰相说到唐代的乱臣贼子,第二首的“封疆”二句,由春秋的封国说到庙食的将相,也是句句有人。回顾汝南历史,一正一反,给人不少启示。而一二两首末句“陶侃梦天门”的祝愿与李斯“牵黄犬”的“长叹”,指名道姓,对照明显。同是写人,前者无形,后者有形,诗人的同情显然在前者。而将相之所以至今血食,是因为恩及于民,劝勉向太守之意自在言外。

秦观是小小的教官,向太守曾多次请他代撰祀境内诸神的文字,可见对他是尊重的。在郡守登楼眺望时,他的次韵之作,咏史悯时,发了很多感慨。这组诗能摆脱一般“次韵”诗的窠臼,所以成为两首名作。

(陶道恕)

泗州东城晚望

秦观

渺渺孤城白水环,舳舻人语夕霏间。

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

这是一首写景诗。画面的主色调既不是令人目眩的大红大紫,也不是教人感伤的蒙蒙灰色,而是在白水、青山之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雾霭,诗人从而抓住了夕阳西下之后的景色特点,造成了一种朦胧而不虚幻、恬淡而不寂寞的境界。这种境界与诗人当时的心境是一致的,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所说:“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返,心亦吐纳。”

据《元和郡县志》记载,唐代开元年间,泗州城自宿迁县移治临淮(在今江苏盱眙东北)。宋代仍其旧。北宋乐史的《太平寰宇记》说,泗州南至淮水一里,与盱眙分界。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州城陷入洪泽湖。诗人当时站在泗州城楼上,俯视远眺,只见烟霭笼罩之下,波光粼粼的淮河像一条蜿蜒的白带,绕过屹立的泗州城,静静地流向远方;河上白帆点点,船上人语依稀;稍远处是一片丛林,而林梢的尽头,有一抹淡淡的青色,那是淮河转弯处的山峦。

前两句着重写水。用了“渺渺”二字,既扣住了题目中“晚望”二字,又与后一句的“夕霏”呼应,然后托出淮水如带,同孤城屹立相映衬,构成了画面上动和静、纵和横的对比。舳舻的原意是船尾和船头,在这里指淮河上的行船。诗人似乎是嫌全诗还缺少诉诸听觉之物,所以特意点出“人语”二字。这里的人语,不是嘈杂,不是喧哗,而是远远飘来的、若断若续的人语。它既使全诗的气氛不至于沉闷,又使境界更为静谧。唐代诗人卢纶《晚次鄂州》诗云:“舟人夜语觉潮生”,似为“舳舻”句所本。

三四两句着重写山。在前一句中,诗人不从“山”字落笔,而是写出林后天际的一抹青色,暗示了远处的山峦。描写山水风景的绝句,由于篇幅短小,最忌平铺直叙,一览无余,前人因此这样总结绝句的创作经验:“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元人杨载《诗法家数》)对此中“三昧”,诗人深有体会。在他笔下,树林不过是陪衬,山峦才是主体,但这位“主角”姗姗来迟,直到终场时才出现。诗的最后一句既回答了前一句的暗示,又自成一幅渺渺白水绕青山的画面,至于此山本身如何,则不加申说,留待读者去想象,这正符合前人所谓“句绝而意不绝”(同上)的要求。

秦观以词名世,他的诗风清新婉丽,和词风颇为接近,所以前人有“诗如词”、“诗似小词”的评语。就此诗而言,“渺渺孤城白水环”之于“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林梢一抹”之于“山抹微云”,“应是淮流转处山”之于“郴江幸自绕郴山”,相通之处颇为明显。但此诗情调尚属明朗,没有秦观词中常见的那种凄迷的景色和缠绵的愁绪。

(王兴康)

金山晚眺

秦观

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气昏昏上接天。

清渚白沙茫不辨,只应灯火是渔船。

金山是江南名胜,地处今江苏镇江西北。原在长江中,后因砂土堆积,到清末便与长江南岸相连。据宋人周必大说,此山大江环绕,每风起浪涌时,其势欲飞动,故南朝时人称“浮玉山”(见《杂志》)。唐时有裴姓头陀于江边拾得黄金数镒,因改名金山。

此诗前半部分是并列的两句,分写江上的明月和蒙蒙的水气。“西津”指西津渡,在镇江西北九里,与金山隔水相望,是当时南北交通要道。“初弦”又叫上弦。《释名》说:“弦,月半之名也,其形一旁曲,一旁直,若张弓弦也。”农历每月的初八、九时,月亮缺上半,故称“上弦”。诗人站于金山之巅,西向遥望,只见一轮新月,悬于西津渡口之上;江上水气,非烟非雾,正冉冉升起,几与天接。烟水迷蒙,使皎皎明月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云翳。这两句明暗交错,上下相对,不仅使画面具有明显的层次,而且避免了色调上的不和谐。“西津江口”四字,既点明“晚眺”方向,又划定了所见景色的区域。“月初弦”三字也有双重功用,既是写景,又是记时。这种借星月在天空中位置移动和形状变化来点明时间的手法,古人诗中常用,远如曹植的《善哉行》云:“月没参横,北斗阑干”,近如唐刘方平的《夜月》诗云:“北斗阑干南斗斜”,机杼正自相同。

诗的后半部分是相对的两句。渚是水边的小块陆地,沙指沙滩。“清渚”、“白沙”,则写出了月下之景。“清渚白沙茫不辨”是承前一句“水气昏昏上接天”而来。白天从金山眺望西津渡,对岸景物是可以看清的,唐代诗人张祜因有“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题金山寺》)之句;但此时既已入夜,又有水气,诗人眺望的结果只能是“茫不辨”了。“只应灯火是渔船”作一转折:尽管对岸清渚、白沙,望去茫茫一片,但透过水气,还能看到江上灯火,隐现明灭,诗人因此判断道:那一定是对岸的渔船了。诗人在这两句中运用了反接法,便使诗句显得摇曳生姿,别具风调,比前两句的平叙景色更引人入胜。元人刘壎在《隐居通议》中说:“作绝句,当如顾恺之啖蔗法,又当如饮建溪龙焙。”也就是说,绝句不能“虎头蛇尾”,而要“渐入佳境”。这首《金山晚眺》正体现了这一要求。

此诗脱胎于张祜的七绝《题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只要稍加比较,就能看出秦诗至少在三个方面与张诗相同:一、时间和地点相同,都是写镇江江面的夜间景色;二、描写手法相同,一用“潮落”、“斜月”来暗示时间的推移,一用“月初弦”来点明时间;三、境界相似,秦诗中的“只应灯火是渔船”显然是化用了张诗的“两三星火是瓜洲”以及张继《枫桥夜泊》中的“江枫渔火对愁眠”。由此可见秦观这首诗的渊源所自。但张祜诗中有人,且明写了诗人旅途无欢,触景生愁,秦诗则没有直接抒写诗人的怀抱,而是完全借景生情,这又是二者的同中之异。

(王兴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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