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黄庭坚
(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进士。哲宗时以校书郎为《神宗实录》检讨官,迁著作佐郎。后以修史“多诬”遭贬。早年以诗文受知于苏轼,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诗以杜甫为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论,风格奇硬拗涩,开创江西诗派,在宋代影响颇大。又能词。兼擅行、草书,为“宋四家”之一。有《山谷集》、《山谷琴趣外篇》。
赣上食莲有感
黄庭坚
莲实大如指,分甘念母慈。
共房头 ,更深兄弟思。
实中有么荷,拳如小儿手。
令我念众雏,迎门索梨枣。
莲心政自苦,食苦何能甘?
甘飡恐腊毒,[1] 素食则怀惭。
莲生淤泥中,不与泥同调。
食莲谁不甘,知味良独少。
吾家双井塘,十里秋风香。
安得同袍子,归制芙蓉裳。
〔注〕 [1] 腊(xī):极。
元丰三年(1080),庭坚在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做知县。四年,有事到虔州(今江西赣州),即诗题所说的赣上,因吃莲子而作此诗。
黄庭坚像
——清乾隆八年刊本《晚笑堂画传》
开头说:“莲实大如指,分甘念母慈。”看到莲子像手指大,就想到在家里时,母亲分莲子给他们吃,怀念母亲的慈爱。吃莲子时,是先拿到莲房,即莲蓬,一个莲蓬里有好多莲子,共占一房,头露出在房外。“共房头 ,更深兄弟思。”看到一房里的许多莲子,就想到一房里的众多兄弟,也像莲房里的莲子那样相处。戢戢状聚集,当作“濈濈”。《诗·小雅·无羊》:“尔羊来思,其角濈濈。”羊来,角相聚集,不斗,有和睦意。正像一房莲子相处,因此加深对兄弟的怀念。“实中有么荷,拳如小儿手。”莲子中间有莲心,莲心头上有些拳曲,像小儿的手。“么荷”指莲心。“令我念众雏,近门索梨枣。”从小儿手就想到家里众小儿,作者回家时,众小儿在门口迎接,要梨枣吃。这是从看到莲房、莲子、莲心,引起对母亲、兄弟和众雏的怀念。
接下来从自身的体会上说。“莲心政自苦,食苦何能甘。甘飡恐腊毒,素食则怀惭。”承上就莲心说,莲心正是苦的,“政”通“正”。吃苦的东西怎么能感到甜呢?“甘飡恐腊毒”,飡同餐,吃甜的怕有极毒。《国语·周语下》:“高位实疾颠,厚味实腊毒。”官位高的,实在很快会倒下来,味道厚的,实在有极毒。这里就自己的经历说,吃甜的怕有毒,比方做大官拿重禄,贪图享受,害了自己。“素食则怀惭”,做官不办事吃白食,便感到惭愧。《诗·魏风·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素餐即白吃,白吃是可耻的。庭坚在做知县,既不是高官,不拿重禄,又不白吃饭。在这里也表示了他的志节。
诗人然后又从另一角度发生感想。“莲生于泥中,不与泥同调。”莲生在淤泥之中,出淤泥却不受污染,指品德高洁的人能保持操守,像《史记·屈原传》赞美屈原那样,“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食莲谁不甘,知味良独少。”讲到吃莲子的多,知味的却很少。这首诗主要是讲他的食莲而能知味,由于知味的少,这首诗写出了很少人知道的东西。
最后跟开头的“念母慈”呼应,想到“吾家双井塘”,双井在分宁县(今江西修水),那里有池塘。“十里秋风香”,池塘里荷花盛开,在初秋时香闻十里。这里又跟开头的“兄弟思”相应,“安得同袍子,归制芙蓉裳”。同袍,《诗·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袍,长衣。同袍本指友爱,这里当指兄弟。屈原《离骚》:“进不入以离尤(遇祸)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归”,指惧祸而退归。制芙蓉(荷花)裳,比喻保持高洁的情操。这里借用屈原的话,可见上文的“不与泥同调”也含有赞美屈原一尘不染的意思在内。
这首诗构思很新,写出了前人未写过的食莲知味。他从食莲子的分甘“念母慈”,从莲房的共房多莲子想到“兄弟思”,从莲子心的“拳如小儿手”而“念众雏”,这是因食莲而起的对家人的怀念。再从莲心苦引出食甘,比喻禄重的有害,素餐的怀惭,是入仕经历的有感之言。再从莲生淤泥而不染而生新的感受。这样的食莲知味,就是从“分甘”“食苦”中引出各种感想来。最后想到归隐,效屈原的修吾初服,含蓄地表示进不免遇祸,还不如退归,具有深切的感慨。
(周振甫)
秋思寄子由
黄庭坚
黄落山川知晚秋,小虫催女献功裘。
老松阅世卧云壑,挽著沧江无万牛。
元丰四年(1081),诗人任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令,很不得意。他在草木枯黄的晚秋季节,思念刚订交的好友苏子由(即苏辙)。这时苏子由被贬在筠州(治所在今江西高安)为监盐酒税,两人相距不远。诗人因秋而思,触景生情,写了这首诗,抒发了自己面对物华代谢、时光如逝的感慨。同时又强烈地表达了与污浊的社会现实格格不入的兀傲之情,也有慰勉苏子由之意。
全诗虽只短短四句,却蕴含着相当丰富的情感。开头两句,表面上是在描写晚秋自然景物的凋落,而实际上是借此来反衬自己落魄无依的郁闷心境。“小虫”,指促织(即蟋蟀)。晚秋天凉,促织鸣声四起,催促妇女织布,赶制裘衣。言外之意是:今又到了晚秋的季节,妇女们都在辛劳不息。春秋代序,岁月如梭。光阴徒催人老。一个“知”字,一个“催”字,表达出这种难遣的郁闷感伤情怀。
三四句,诗人的笔锋陡然一转,把自己比作高卧云壑的老松,早已饱尝了人间的炎凉世态,对功名富贵之类都看透了。因此,绝不与时俗同流合污。他说,只有沧江挽纤的万牛才能把老松拖走。言外之意是:此志甚坚,难以动摇。正如后来郑板桥比喻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石》)诗人在这里化用了杜甫“云壑布衣鲐背死”,“万牛回首丘山重”两句诗,显得贴切自然。
此诗精雕细刻,遒劲工整,也体现了山谷诗瘦硬的特色。诗人曾说过:“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此诗可说是他对上述主张的实践。全诗善于化用前人成句,但并不显得晦涩难懂,亦无斧凿之痕。
诗人感秋抒怀,但不明言,而把情融入景,写得十分含蓄,足见诗人笔力之高。
(张兵)
送王郎
黄庭坚
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
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送君以阳关堕泪之声。
酒浇胸次之磊块,菊制短世之颓龄。
墨以传万古文章之印,歌以写一家兄弟之情。
江山千里俱头白,骨肉十年终眼青。
连床夜语鸡戒晓,书囊无底谈未了。
有功翰墨乃如此,何恨远别音书少。
炒沙作糜终不饱,镂冰文章费工巧。
要须心地收汗马,孔孟行世日杲杲。
有弟有弟力持家,妇能养姑供珍鲑。
儿大诗书女丝麻,公但读书煮春茶。
这首诗作于元丰七年(1084),时庭坚年四十,从知太和县(今江西泰和)调监德州德平镇(今属山东)。王郎,名纯亮,字世弼,是作者的妹夫,亦能诗,作者集中和他唱和的诗颇多。这时庭坚初到德州,王纯亮去看他,临别之前,作此送王。
这首诗自起句至“骨肉十年终眼青”为第一段,写送别。它不转韵,穿插四句七言之外,连用六句九言长句,用排比法一口气倾泻而出;九言长句,音调铿锵,词藻富丽:这在庭坚诗中是很少见的“别调”。这种机调和词藻,颇为读者所喜爱,所以此诗传诵较广,用陈衍评庭坚《寄黄几复》诗的话来说,是“此老最合时宜语”。但此段前面八句,内容比较一般:说要用蒲城的美酒请王喝,在酒中浮上几片屈原喜欢吞嚼的“秋菊之落英”,酒可用来浇消王郎胸中的不平“磊块”,菊可以像陶渊明所说的,用来控制人世因年龄增而早衰;要用歙州黟县所产的好墨送王,用王维《渭城曲》那样“阳关堕泪”的歌声来饯别,墨好让王郎传写“万古文章”的“心印”(古今作家心心相印的妙谛),歌声以表“兄弟”般的“一家”亲戚之情。此外,这个调子,也非作者首创,从远处说来自鲍照《拟行路难》第一首“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等句;从近处说,来自欧阳修的《奉送原甫侍读出守永嘉》起四句:“酌君以荆州鱼枕之蕉,赠君以宣城鼠须之管。酒如长虹饮沧海,笔若骏马驰平坂。”虽有发展,犹属铺张,不能代表庭坚的诗功。到了本段最后两句:“江山千里俱头白,骨肉十年终眼青。”才见黄诗功力,用陈衍评《寄黄幾复》诗的话来说,就是露出“狂奴故态”。这两句诗,从杜甫诗“别来头并白,相对眼终青”化出,作者还有类似句子,但以用在这里的两句为最好。它突以峭硬矗立之笔,煞住前面诗句的倾泻之势、和谐之调,有如黄河中流的“砥柱”一样有力。何以见得呢?从前面写一时的送别,忽转入写彼此长期的关系,急转硬煞,此其一;两句中写了十年之间,彼此奔波千里,到了头发发白,逼近衰老,变化很大,不变的只是亲如“骨肉”和“青眼”相看的感情,内容很广,高度压缩于句内,此其二;词藻仍然俏丽,笔力变为遒劲峭硬,此其三。这种地方,最见黄诗本领。
第二段八句,转押仄韵,承上段结联,赞美王郎,并作临别赠言。“连床夜语”四句,说王郎来探,彼此连床夜话,常谈到鸡声报晓的时候,王郎学问渊博,像“无底”的“书囊”,谈话的资料没完没了;欣喜王郎读书有得,功深如此,别后必然继续猛进,就不用怨恨音书不能常通了。由来会写到深谈,由深谈写到钦佩王郎的学问和对别后的设想,笔调转为顺遂畅适,又一变。“炒沙作糜”四句,承上读书、治学而来,发为议论,以作赠言,突兀遒劲,笔调又再变而与“江山”两句相接应。炒沙,出于《楞严经》:“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沙石欲成其饭,经百千劫,只名热沙。何以故?此非饭,本沙石故。”镂冰,出自《盐铁论》:“内无其质而学其文,若画脂镂冰,费日损力。”汗马,比喻战胜,作者《答王雩书》:“想以道义敌纷华之兵……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读书乃有味。”杲杲,明亮貌。这四句的意思是:追求写“工巧”的文章,像“炒沙作糜”,无法填饱肚子,像镂刻冰块,不能持久;应该收敛心神,沉潜道义,战胜虚华,才能体会出孔、孟之道如日月经天。庭坚肆力词章,力求“工巧”,但又有文要为“道”服务的观念,所以认为读书治学,要以身体力行孔、孟之道为主。实际上庭坚本身是诗人,不可能真正轻弃词章,这里只是表现他把儒家的修身、济世之道放在第一位而已。
最后四句为第三段。说王郎的弟弟能替他管理家事,妻子能烹制美餐孝敬婆婆,儿子能读诗书,女儿能织丝麻,家中无内顾之忧,可以好好烹茶读书,安居自适。王郎曾经考进士不第,这时又没有出仕,闲居家中,所以结尾用这四句话劝慰他。情调趋于闲适,组句仍求琢炼,表现了黄诗所追求的“理趣”。
这首诗多数人喜欢它的前半,其实功力见于“江山千里”以下的后半。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入思深,造句奇崛,笔势健,足以药熟滑,山谷之长也。”要体会这种长处,主要在后半。
(陈祥耀)
寄黄幾复
黄庭坚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此诗作于神宗元丰八年(1085),其时诗人监德州(今属山东)德平镇。黄幾复,名介,南昌(今属江西)人,与诗人少年交游,此时知四会县(今属广东);其事迹见《黄幾复墓志铭》(《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三)。
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化用《左传·僖公四年》楚子问齐桓公“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的话,起势突兀。写彼此所居之地一“北”一“南”,已露怀念友人、望而不见之意;各缀一“海”字,更显得相隔辽远,海天茫茫。作者跋此诗云:“幾复在广州四会,予在德州德平镇,皆海滨也。”“海滨”,当然不等于“海上”。作者直说“我居北海”、“君(居)南海”,一是为了“字字有来历”,二是为了强调相隔之远、相思之深。
“寄雁传书谢不能”,从第一句中自然涌出,在人意中;但又有出人意外的地方。两位朋友一在北海,一在南海,相思不相见,自然就想到寄信;“寄雁传书”的典故也就信手拈来。李白长流夜郎,杜甫在秦州作的《天末怀李白》诗里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强调音书难达,说“鸿雁几时到”就行了。黄庭坚却用了与众不同的说法:“寄雁传书谢不能。”我托雁儿捎一封信去,雁儿却谢绝了。这样一来,立刻变陈熟为生新。黄庭坚是讲究“点铁成金”法的,这句可算成功的例子。
“寄雁传书”,本非实事,《汉书·苏武传》讲得很清楚。但既用此典,就要考虑雁儿究竟能飞到何处。相传大雁南飞,至衡阳而止,故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云:“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黄庭坚这一句,亦同此意;但写得更有情趣。
第二联在当时就很有名。《王直方诗话》云:“张文潜谓余曰:黄九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奇语。”这两句所用的词都是常见的,谈不上“奇”。张耒称为“奇语”,是就其整体的意境而说的。上句追忆京城相聚之乐,下句抒写别后相思之深。诗人摆脱常境,不用“当年相会”之类的说法,却拈出“一杯酒”三字。“一杯酒”,这太常见了!但惟其常见,正可给人以丰富的暗示。杜甫《春日忆李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故人相见,或谈心,或论文,总离不开饮酒。当日相聚时的种种情事,尽包含在这三字之中。诗人又选了“桃李”、“春风”两个词。这两个词,也很陈熟,但正因为熟,能够把阳春烟景一下子唤到读者面前,给人以美感和快感,同时又喻示了彼此少年时春风得意的神情。
下句“江湖”一词,能使人想到流转漂泊,远离朝廷。杜甫《梦李白》云:“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夜雨”,能引起怀人之情,李商隐《夜雨寄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在“江湖”而听“夜雨”,就更增萧索之感。而“十年灯”,则是作者的首创。此语和“江湖夜雨”相联缀,就能激发读者的一连串想象:两个朋友,各自漂泊江湖,每逢夜雨,独对孤灯,互相思念,深宵不寐。而这般情景,已延续了十年之久!
温庭筠《商山早行》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二句不用一动词,而早行境界全出。此诗吸取了温诗的句法,创造了独特的意境。“桃李春风”与“江湖夜雨”,这是“乐”与“哀”的对照,快意与失望,暂聚与久别,往日的交情与当前的思念,都从时、地、景、事、情的强烈对照中表现出来,令人寻味无穷。张耒评为“奇语”,确有见地。
后四句,从“持家”、“治病”、“读书”三个方面表现黄幾复的为人和处境。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这两个句子,也是相互对照的。作为一个县的长官,家里只有立在那儿的四堵墙壁,说明他清正廉洁,这句是化用司马相如“家居徒四壁立”的典故。“治病”句是化用《左传·定十三年》记载的一句古代成语:“三折肱,知为良医。”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三次跌断胳膊,就可以成为一个好医生;因为他必然积累了治疗和护理的丰富经验。在这里,是说黄幾复善“治国”。“治病”和“治国”的道理是相通的,所以《国语·晋语》里就有“上医医国,其次救人”的说法。黄庭坚在《送范德孺知庆州》诗里也说范仲淹“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埋九京”。作者称黄幾复善“治病”、但并不需要“三折肱”,言外之意是他已经有政绩,显露了治国救民的才干,为什么还不重用,老要他在下面跌撞呢?
尾联以“想见”领起,与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相照应。在作者的想象里,十年前在京城的“桃李春风”中把酒畅谈理想的朋友,如今已白发萧萧,却仍然像从前那样好学不倦!他“读书头已白”,还只在海滨作一县令。其读书声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欢快悦耳,没有明写,而以“隔溪猿哭瘴溪藤”作映衬,就给整个图景带来凄凉的氛围;不平之鸣,怜才之意,也都蕴含其中。这句诗是从李贺“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南园》十三首之六)化出,而意思更为深沉。
黄庭坚好用典故,此诗虽“无一字无来处”,但不觉晦涩;有的地方,还由于活用典故而丰富了诗句的内涵;而取《左传》、《史记》中的散文语言入诗,又给近体诗带来苍劲古朴的风味。
黄庭坚又主张“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他的不谐律是有讲究的,方东树就说他“于音节尤别创一种兀傲奇崛之响,其神气即随此以见”。此诗“持家”句两平五仄,“治病”句也顺中带拗,其兀傲的句法与奇峭的音响,正有助于表现黄幾复廉洁干练,刚正不阿的性格。
总之,此诗善用典实,内蕴丰富,以故为新,运古于律,拗折波峭,很能表现出黄诗的特色。
(霍松林)
送范德孺知庆州
黄庭坚
乃翁知国如知兵,塞垣草木识威名。
敌人开户玩处女,掩耳不及惊雷霆。
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薶九京。[1]
阿兄两持庆州节,十年骐地上行。
潭潭大度如卧虎,边头耕桑长儿女。
折冲千里虽有馀,论道经邦政要渠。[2]
妙年出补父兄处,公自才力应时须。
春风旍旗拥万夫,[3] 幕下诸将思草枯。
智名勇功不入眼,可用折箠笞羌胡。
〔注〕 [1] 薶:埋的本字。九京:即九原,山名,在今山西新绛县北,原为晋国卿大夫之墓地,称九京为字误,后世即以指墓地。[2] 政:正。渠:他。[3] 旍旗:旌旗。《周礼·春官·司常》:“凡军事,建旍旗。”
这是一篇送人之作。范德孺是范仲淹的第四子,名纯粹。他在元丰八年(1085)八月被任命知庆州(治所在今甘肃庆城)事,此诗则作于翌年(元祐元年)初春。庆州当时为边防重镇,是北宋与西夏对峙的前哨,环庆路的辖区,相当今甘肃庆阳、庆城、合水、华池等县地。范仲淹和他的第二子范纯仁都曾知庆州,并主持边防军政大事。所以诗就先写范仲淹和范纯仁的雄才大略,作为范德孺的陪衬,并寄寓勉励之意,最后才正面写范德孺知庆州,揭出送别之意。全诗共十八句,每段六句,章法井然。
诗一开始就以纵论军国大事的雄健笔调,写出了其父范仲淹的才能、业绩和威名,确有高屋建瓴的气势。“塞垣草木识威名”,用翻进一层的写法,极写范仲淹的名震边陲。草木为无情之物,本谈不上识与不识,现在草木都能识,足见其声威之盛!草木尚能如此,人则更不待言。所以透过草木,实是写人。同时这一句也是用典:唐德宗曾对张万福说过:“朕以为江淮草木亦知卿威名。”(《旧唐书·张万福传》)据史载,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翌年,徙知庆州,为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部署。他在主陕期间,功业卓著,“威德著闻,夷夏耸服,属户蕃部率称曰‘龙图老子’”(《渑水燕谈录》),人称为“小范老子腹中有数万甲兵”(《名臣传》)。因而这一句是对他功业威名的高度概括。接着写其杰出的军事才能。“敌人开户玩处女”一句用《孙子·九地》语:“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此形容宋军镇静自若,不露声色。“掩耳不及惊雷霆”,则写迅捷的军事行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里用“惊雷”代替“脱兔”的比喻,见出山谷对典故的改造与化用。《晋书·石勒载记》有“迅雷不及掩耳”之说,《旧唐书·李靖传》也说:“兵贵神速,机不可失……所谓疾雷不及掩耳,此兵家上策。”“惊雷”对“处女”,不仅有动静的对比,而且更加有声有色,形象的反衬更为鲜明。这两句诗确是范仲淹用兵如神的真实写照。如他率兵筑大顺城,“一旦引兵出,诸将不知所向。军至柔远,始号令告其地处,使往筑城。至于版筑之用,大小毕具,而军中初不知。贼以骑三万来争,公戒诸将,战而贼走,追勿过河。已而贼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贼失计,乃引去。于是诸将皆服公为不可及。”(欧阳修:《文正范公神道碑铭》)接下二句又是一转:范仲淹不仅是杰出的统帅,更是治国的能臣。“平生端有活国计”就是赞扬他的经邦治国的才能,惜乎“百不一试”,还未来得及全面施展,就溘然长逝,沉埋九泉了。这两句也是写实。仁宗庆历三年(1043),范仲淹入为枢密副使,旋为参知政事,推行了一系列刷新朝政的措施,史称“庆历新政”,但只一年多即遭挫折而失败。
第二段写范纯仁。“两持庆州节”,指神宗熙宁七年及元丰八年两度为庆州知州。“骐地上行”袭用杜甫的诗句“肯使骐地上行”(《骢马行》)。骐是一种良马,《商君书·画策》:“骐駬,每一日千里。”驰骋广野的千里马正用以比范纯仁。“潭潭”二句写他戍边卫国的雄姿。“潭潭”,深沉宽广,形容他的统帅气度,如卧虎镇边,敌人望而生畏,不敢轻举妄动。“边头”一句则写他的美政:劝民耕桑,抚循百姓,使他们生儿育女,安居乐业。同上段的中间二句一样,这两句也是一个对比:对敌人有卧虎之威,对人民则具长者之仁。“折冲”一句承上经略边事之意而来,是活用成语。《晏子春秋》云:“夫不出尊俎之间,而折冲于千里之外,晏子之谓也。”原指在杯酒言谈之间就能御敌致胜于千里之外,此处用以指范纯仁在边陲远地折冲御侮,应付裕如。但下句一个转折,又把意思落到了经邦治国之上:范纯仁虽富有军事韬略,但治理国家正少不掉他。
第三段归结为送别范纯粹,临别赠言,寄以厚望。“妙年”一句承上父兄而来,衔接极为紧密。“春风”二句描写仪仗之盛、军容之壮,幕下诸将士气高昂,期待着秋日草枯,好及锋而试。王维《观猎》诗云:“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所谓“射猎”有时常用以指代作战,如高适《燕歌行》云:“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照理,顺着此层意思应是希望战绩辉煌,扬威异域。但是诗意又一转折:不要追求智名勇功,只需对“羌胡”略施教训即可。孙子曾经说过:“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折箠”,即折下策马之杖,语出《后汉书·邓禹传》:“赤眉来东,吾折箠笞之。”诗至最后,宛转地揭出了诗人的期望:不要轻启战端,擅开边衅,守边之道不在于战功的多少,重要的是能安边定国。
至此,就可以体会这首诗的立意与匠心了。诗中写韬略,写武功,只是陪衬,安邦治国才是其主旨。所以第一句就极可玩味,“知国如知兵”,“知国”为主,“知兵”为宾,造语精切,绝不可前后颠倒。“知国”是提挈全诗的一个纲。因而一、二段写法相同:先写军事才能,然后一转,落到治国之才。诗人突出父兄的这一共同点,正是希望范德孺继承其业绩,因而最后一段在写法上也承接上面的诗意:由诸将之思军功转为期望安边靖国,但这一期望在最后却表达得很委宛曲折。尽管如此,联系上面的笔意,读者自可体会出来,如果直白说出,倒反嫌重复浅露,缺乏蕴藉之致。
这首送人之作,不写依依惜别之情,不作儿女临路之叹,而是发为论道经邦的雄阔慷慨之调,送别意即寓于期望之中。诗人好似在写诗体的史传论赞,雄深雅健,气度不凡。这正表现出山谷以文为诗的特色。这种特色还体现于独特的语言风格方面。他以散文语言入诗,多用虚词斡旋,大量运用典故成语,力盘硬语,戛戛独造,使诗产生散文一样的气势,好像韩愈写的赠序,浑灏流转。如“敌人”一联,点化成语,别具一种格调,确是未经人道之语。“平生”、“折冲”二联都是十足的散文句式,古雅朴茂,“百不一试”连用四个仄声字,奇崛顿挫,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本诗的用韵也别具一格。它一反常用的以换韵标志段落的写法,第一段用“名、霆、惊”韵,第三段押“须、枯、胡”韵,中间一段却三换其韵,首联、尾联分别与第一及第三段押同一韵,中间一联则押仄声的“虎、女”。全诗三段,句子安排匀称,而韵律却参差有变。
(黄宝华)
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一宫壁二首
黄庭坚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
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
晚风池莲香度,晓日宫槐影西。
白下长干梦到,青门紫曲尘迷。
这两首诗当是元祐元年(1086)秋天所作。王安石有《题西太一宫二首》:“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色,白头想见江南。”(蜩,即蝉。)三十六陂在今江苏江都县,所以称“想见江南”,因三十六陂接近江南。“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王安石又有《西太一宫楼》:“草际芙蕖零落,水边杨柳欹斜。日暮炊烟孤起,不知鱼网谁家。”从诗看,西太一宫当已荒凉了。庭坚用王安石的诗韵和诗题来写,所以称《次韵题西太一宫》。
第一首开头“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这两句写眼前景物。王安石诗的开头写“柳叶鸣蜩”和“荷花落日”,也是写眼前景物。这首诗里的写景似有寓意。《述征记》:“长安宫南有灵台,有相风铜乌。或云:此乌遇千里风乃动。”乌可以用来观察风。《易林·震之蹇》:“蚁封穴户,大雨将至。”蚁是知道大雨要来的,为了争穴而斗。在乌啼蚁斗中间,说明风急雨骤。这两句的含意,从下两句中透露。“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庄子·齐物论》:“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两派的是非不同,各以自己的是为是,以对方的是为非;以自己的是为是,以对方的是为非,还不如调过来说明问题,即用对方的是非来看自己的是非。这些都不是真是真非,那么真是真非在哪里?任渊注:“《楞严(经)》曰:‘如人以表为中时,东看则西,南观成北。表体既混,心应杂乱。’在熙、丰则荆公为是,在元祐则荆公为非,爱憎之论,特未定也。”立一表为中心,在表的东面看,表在西面;在表的南面看,表在北面。这样把表的中心弄混了,方向也乱了。神宗熙宁二年(1069),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设制置三司条例司,筹划变法,元丰时,变法实行,这段时期以王安石为是。哲宗元祐元年,用司马光为相,反对新法,以王安石变法为非。作者认为新旧两派的是非之争,只是两派的立场不同所造成的,分不清真是真非来。
本着“真是真非安在”来看,那么“风急”“雨来”,正指政治上的风雨;“啼乌”“战蚁”,暗指新旧两派的政治斗争。这种斗争不过是立场不同,并不能分清真是真非。这样看是有道理的。这首诗的“真是真非安在”是议论,但它跟开头一联的形象结合,并透露含意,所以还是诗的议论。
第二首写眼前景,第一句写晚景,“晚风池莲香度”,第二句写晓景,“晓日宫槐影西”。王安石的诗句“荷花落日”,“芙蕖零落”,也讲荷花。这里写“香度”,从晚风送香来写,又有不同。西太一宫里是种槐树的,写“晓日宫槐”很自然。“白下长干梦到”,白下,地名,本名白石陂,后人在此筑白下城,故址在今南京市金川门(北门之一)外南区。唐武德九年(626),曾改金陵为白下,因用以代指金陵。长干,地名,在今南京市南。王安石诗:“白头想见江南。”这里正写王安石的想望江南。“青门紫曲尘迷”,《三辅黄图》:“长安城东出南头第一门曰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名曰青城门。”这里借指汴京的城门。紫曲,犹紫陌,指长安的道路。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紫陌红尘拂面来”。这句指京城里尘土使人迷茫,即用王安石诗:“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这首诗的后两句,概括了王安石的两首诗意。这样的次韵,不仅用了王安石两首诗的原韵,还写了题西太一宫的景物,概括了原诗的诗意。但写得又有同有异。就写法说,王安石的第一首,先写景,后抒怀,这诗的第二首,也是先写景,后抒怀,是写法相同。但王安石抒自己的怀抱,这诗是概括王安石的怀抱,把王的第二首的感慨也概括进去,这就不同了。第一首联系新旧两派之争来写,就跟王的原作完全不同了。
(周振甫)
次韵子瞻武昌西山
黄庭坚
漫郎江南酒隐处,古木参天应手栽。
石坳为尊酌花鸟,自许作鼎调盐梅。
平生四海苏太史,酒浇不下胸崔嵬。
黄州副使坐闲散,谏疏无路通银台。
鹦鹉洲前弄明月,江妃起舞袜生埃。
次山醉魂招仿佛,步入寒溪金碧堆。
洗湔尘痕饮嘉客,笑倚武昌江作罍。
谁知文章照今古,野老争席渔争隈。
邓公勒铭留刻画,刳剔银钩洗绿苔。
琢磨十年烟雨晦,摸索一得心眼开。
谪去长沙忧鵩入,归来杞国痛天摧。
玉堂却对邓公直,北门唤仗听风雷。
山川悠远莫浪许,富贵峥嵘今鼎来。
万壑松声今在耳,意不及此文生哀。
按苏轼《武昌西山》诗有叙:
嘉祐中,翰林学士承旨邓公圣求为武昌令,常游寒溪西山,山中人至今能言之。轼谪居黄冈,与武昌相望,亦常往来溪山间。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考试馆职,与圣求会宿玉堂,偶话旧事。圣求尝作《次元次山洼樽铭》,刻之岩石。因为此诗,请圣求同赋,当以遗邑人,使刻之铭侧。
黄庭坚这首诗是和苏轼的,诗中要写的正是苏轼序中说的那一些。至于如何立意、如何取材,如何描写与结构,则出于黄庭坚的匠心。
可以设想:它可以由苏轼“步上西山”写起,也可以由苏、邓会宿时追溯上去;然而,他在开头四句中先写元结(次山)作樽。第一句中,“漫郎”是元结自号;江南即指武昌;“酒隐”概括元结当时生活,简洁明朗,且便于与“樽”联结。第二句写其地之胜:突出“古木参天”,形象优美;想象其为元结所手栽,有助于表现元结性格,且为末尾“万壑松声”作伏笔。第三、四句写元结就“石坳”处作樽,并想象其用樽以“酌花鸟”,且点明元结抱负,写出他“自许”为“调和鼎鼐”之手,即治理天下的宰相之才(《尚书·说命》有“若作和羹,用汝作盐、梅”,盐与酸梅皆调味品)。这样就把作洼樽与治天下联结起来。用手栽林木,樽“酌花鸟”,志“调盐梅”,把元结写成既务实,又脱俗,既豪迈不羁,又关心民物的人物,因而此樽也就不同寻常。元结是一位循吏,是关心人民的诗人,曾为杜甫所推重,所以,黄庭坚所想象的有一定根据,其中虽有夸张,但非揄扬过实。至其立意之高远与想象之丰富,则又是值得称赞的。
“平生”以下十二句,转写苏轼在黄州“往来溪山”,访得洼樽,并就樽饮客。妙在奇峰突起,先写苏轼胸襟。此段第一句用“四海”修饰苏太史,虽是套用习凿齿会见释道安时说“四海习凿齿”那句话(见《世说新语》),但同时更概括了苏轼屡遭贬谪、南北奔波的经历与名重天下的身份(当时人说苏“四海共知霜鬓满”),这是切合实际的。紧接着点出“酒浇不下胸崔嵬”。“崔嵬”与“垒块”意略同。《世说新语·任诞》载:王忱谓阮籍胸中垒块故须以酒浇之。“垒块”谓心中郁结不平,“崔嵬”而“酒浇不下”,则郁结不平之气更高更大。这就进一步刻画出苏轼的心灵。苏轼认为“士以气为主”,他所推重是范滂、孔融、李白这样一些人,所以黄庭坚这样写是把握了苏轼性格特征的。这也正是苏与元结的“自许作鼎调盐梅”,所以有相通之处。
接下去转入苏在黄州。用“谏疏无路通银台”(按:银台,即御史台),进一步写苏虽被贬,心不忘国,只因无路可通,才不得不寄情山水,而于“鹦鹉洲前弄明月”(鹦鹉洲,点明武昌;其地又是祢衡墓的所在)、“江妃起舞袜生埃”,使人想起黄庭坚在咏水仙花诗中讲的“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盈盈步微月”,这里则用来刻画苏诗的“感天地”、“动鬼神”,使女仙也为之起舞。这六句是对苏轼形象的刻画。接着进一步刻画苏“步入寒溪”,招得“次山醉魂”,点出洼樽,这才与第一段衔接起来。接着又想象苏轼“洗湔”掉洼樽上的“尘痕”,把大江这个大“罍”中的美酒,舀入洼樽,再由洼樽中舀出,分“酌嘉客”。苏轼原诗中,就有“春江绿涨葡萄醅”,黄说“江作罍”,正是根据苏诗来的。这与第一段中写元结的“酌花鸟”,又可互相补充,互相映照。苏轼的“嘉客”中,固有二三士大夫,更多的是山中“野老”(见苏辙《武昌九曲亭记》)和渔樵(苏轼《答李端叔书》:“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黄说“野老争席渔争隈”,不仅写当时情景,更暗示苏轼文章虽好,但不得列于朝廷,只好与渔樵相处。
黄庭坚此诗主要是为苏轼而作,故以浓墨重笔写苏。写苏既豪放又平易,既执着又洒脱,“文章憎命”,然犹不忘君国,久经迁谪,而犹豁达自如,刻画出苏轼的个性,写得栩栩如生。
接下去,“叙东坡摩挲邓公之铭”(曾国藩《求阙斋读书记》),这是题中应有之笔。苏轼原诗中有“尔来古意谁复嗣,公有妙语留山隈。至今好事除草棘,常恐野火烧苍苔”。黄则只就苏轼来说,详略得宜,亦见剪裁之妙。按邓名润甫,绍圣时,官至尚书左丞。
最后,即“谪去”至末八句,“叙东坡还京与邓同值玉堂”(同上)。其中又可分为几层。
“谪去”句回应“黄州”一段,把苏轼比作贾谊。“归来”谓还京,“天摧”一向解为指神宗之死。这是纪事。按苏轼在《武昌西山》的第二首中说自己“欲收暮景返田里,远泝江水穷离堆。还朝岂独羞老病,自叹才尽倾空罍”,心情并不很好。黄庭坚针对这点,指出“山川悠远莫浪许,富贵峥嵘今鼎来”(鼎,一解为“大”),这是劝勉之词。联系第一段,即希望苏轼也像元结那样“自许作鼎(古人以鼎喻“三公”)调盐梅”。这里有个问题值得研究:当时哲宗即位,太后临朝,尽废王安石“新法”,苏轼并不完全同意这种做法。当时有人写诗给苏轼说“遥知丹地开黄卷(按:谓做皇帝侍读),解记清波没白鸥”,即劝苏隐居,为什么黄反以“富贵”为言?这是不是黄太庸俗了呢?这要联系末两句来看。在末两句中,他指出,苏轼想的并不是“富贵鼎来”,而是“松声在耳”,这是事实,值得深思。他“意不及此(按:指富贵,或者说“作鼎调盐梅”)”,自然有原因,因为他“坐闲散”时还想写“谏疏”,还朝以后,“富贵鼎来”之时,为什么反而想着江湖,想着退隐呢?这不是值得深思的吗?什么原因,他没有写,也不需要写,因为“文生哀”三字就能传之言外。不然,为什么“生哀”呢?作者正是在抑扬顿挫中写出“难言之意”的。这也是用“不说出”来写“说不出”之情,是诗的神韵所在。任渊说,“山谷诗律妙一世,用意未易窥测”(《山谷诗注》),实则黄诗虽“笔势放纵”(《豫章先生传赞》),但前后关锁联结之处,有迹可寻,苟能细心玩其词气,理出脉络,则其用意自明。其立意之高、尽意之巧,也就可得而欣赏了。
(吴孟复)
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韵道之。子瞻《送杨孟容》诗云:“我家峨眉阴,与子同一邦。”即此韵
黄庭坚
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
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
赤壁风月笛,玉堂云雾窗。
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
枯松倒涧壑,波涛所舂撞。
万牛挽不前,公乃独力扛。
诸人方嗤点,渠非晁张双。
但怀相识察,床下拜老庞。
小儿未可知,客或许敦厖。
诚堪婿阿巽,买红缠酒缸。
这首诗的题目等于一篇小序,交代了写诗的缘由,而且说得很有情趣。北宋两位大诗人苏轼和黄庭坚,诗风各异,但并不妨碍他们之间互相钦慕与学习。苏轼有《送杨孟容》诗,自称仿效黄庭坚的诗体。黄庭坚认为这是苏轼一时的戏笔,就好像当年韩愈在《答孟郊》、《酬樊宗师》等诗中,摹拟孟郊与樊宗师的风格一样。他怕后人误会为苏轼有意向他学习,特地写了这首诗来表明自己对苏轼艺术才能的倾倒,还怕人不明瞭写诗的用意,再加上这段小序作说明,可见两位诗人的深情厚谊。由于本诗具有和答苏诗的性质,所以通篇采用苏诗的韵脚。又,苏轼原诗作于元祐二年(1087),本篇当亦作于此时。这期间他们两人都在京城任职,经常诗酒酬唱,是一生中比较愉快的时期。
诗篇一上来,就用生动的比喻,把自己的诗才与苏轼作了鲜明对比。曹、郐都是西周分封的小诸侯国,后来分别为宋、郑所灭。《左传》记载吴公子季札曾到鲁国听乐观风,听到郐、曹的乐曲,不屑加以评论。楚国则是当时南方新兴的大国,土地辽阔,物产丰富,五湖三江(说法不一,这里泛指长江中下游众多的江河湖泊)尽在它疆域之内。诗人谦逊地以曹、郐自比,并热情赞美苏轼诗风如楚国那样气势宏伟,包罗万象,不仅充分表露了自己景仰之情,说法也很别致,给人以新鲜而强烈的印象。这是全诗的总括。
接下来八句具体称赞苏诗的成就。
先说它感兴的丰厚。赤壁,山名,在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风景秀丽,苏轼贬官期间尝遨游于此。玉堂,指翰林院,苏轼于元祐元年(1086)拜翰林院学士,担任草拟诏书等重要职务,诗中把它写成云雾缭绕的神仙洞府。赤壁和玉堂,分别代表苏轼一生中失意与得意的时期,并列对举,是为了表明苏轼的诗歌艺术曾在不同的生活环境里受到锤炼,所以能达到精妙的极诣。这一联含意丰富,却被概括在纯用名词构成的十字对仗中,句意省净之至。
次说句法的精严。“提一律”,据任渊《山谷诗集注》:“言自提一家之军律也”,是用治军严整有法来喻指苏诗句律精严,形成了独特的风貌。坚城受降,则是用的汉、唐故典。汉武帝击败匈奴后,曾在北方边境筑受降城,接受匈奴贵族的投降。唐中宗时,张仁愿也在黄河以北筑起三座受降城,有效地防御了突厥贵族的侵扰。这里把苏轼的诗艺比作坚不可摧的城垒,自己在它面前只有认输投降,可谓设想奇特,别开生面。
再说苏诗笔力的健举,也是寓抽象评价于具体描述之中。作者想象:有一株巨大的枯松倒插在幽涧深壑中,被激流终日冲刷推撞,上万头牛也拖它不动,而苏轼一支笔就能把它扛起来。这样极度的夸张,突出地显示了苏诗的力量。当然,这四句诗包含的意境,不完全出于作者独创。杜甫《古柏行》云:“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韩愈《病中赠张十八》云:“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作者化用了杜、韩的诗意,在艺术形象上更为展开,从而取得了推陈出新的效果,这就是所谓“点铁成金”的手段。
对苏诗的多方面成就作了推崇备至的论述以后,诗篇转入两人关系的叙写。晁、张,指晁补之与张耒,他们和黄庭坚、秦观同游于苏轼门下,并称“苏门四学士”。作者这里假托旁人的嗤点,表示自己比不上晁、张二人,不足以托附苏门,言外之意也就是自己得列门墙,是出于苏轼的加意赏识。因此,自己只有怀着受知遇的心情,终身拜倒在苏轼面前。拜老庞,用的是三国时的典故。老庞即庞德公,东汉末年襄阳人,他很早就察识了诸葛亮的才能,称之为“卧龙”,而诸葛亮每次去看他,也总要独拜于床下。诗中借庞德公对诸葛亮的器重和诸葛亮对庞德公的敬仰,来比况苏轼与自己相互间的关系,既切合身份,又显得情意深长。
话说到此,似乎题意已尽,而诗的结尾却又陡然一转。作者抛开了一直在谈论的有关诗艺的话题,说:我的小儿将来怎样虽未可知,但也有来客称赞他淳厚朴质的;如果真能同您的孙女阿巽定亲的话,那我先买些红彩来缠在酒瓶上吧。表面看来,这完全离题了,实际并非如此。说自己的孩子或许可与阿巽相配,正表明自己的诗才不足与苏轼相匹。由于这个主旨前面已反复说过,所以收结处不再犯重,而改用诙谐的语气,作旁敲侧击的表白,使对方读到这里不禁会哑然失笑,而诗篇也就在这种幽默亲切的气氛里结束。宋人写诗,喜欢讲求机趣。黄庭坚曾说:“作诗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本篇结尾正是实践了这个主张,对于后来杨万里“诚斋体”的所谓“活法”,有直接的影响。
本诗通过诗艺的讨论,揭示了苏、黄两位诗人之间互敬互学的深厚情谊,取材新颖。作者善于将抽象的事理转化为具体生动的形象,有丰富的想象力。此外,像比喻的奇特、典故成语的活用、字句的烹炼、文气的拗折以及押“降”、“扛”、“双”、“庞”之类险韵等,都体现了黄庭坚以及整个江西诗派的风格特点。
(陈伯海)
双井茶送子瞻
黄庭坚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
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
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双井茶是黄庭坚老家分宁(今江西修水)出产的一种名茶。元祐二年(1087)诗人在京任职时,家乡的亲人给他捎来了一些,他马上想到分送给好友苏轼品尝,并附上这首情深意切的诗。
诗篇从对方所处的环境落笔。苏轼当时任翰林院学士,担负掌管机要、起草诏令的工作。玉堂语意双关,它既可以指神仙洞府,在宋代又是翰林院的别称。由于翰林学士可以接近皇帝,地位清贵,诗人便利用了玉堂的双重含义,把翰林院说成是不受人间风吹日晒的天上殿阁,那里宝书如林,森然罗列,一派清雅景象。开首这一联起得很有气派,先声夺人,为下面引出人物蓄足了势头。
第二联转入对象本身。东坡原是黄州的一个地名。苏轼于元丰二年(1079)被贬到黄州后,曾在东坡筑室居住,因自号“东坡居士”。这里加上一个“旧”字,不仅暗示人物的身份起了变化(由昔日的罪臣转为现时的清贵之官),也寓有点出旧情、唤起反思的用意,为诗篇结语埋下了伏笔。“挥毫百斛泻明珠”一句,则脱胎于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诗中的“诗成珠玉在挥毫”。杜诗表现的是早朝皇帝的场面,用“珠玉”比喻诗句,在夸赞对方才思中兼带有富贵气象。与诗歌题材相切合。所以作者这里也用“明珠”来指称苏轼在翰林院草拟的文字,加上“百斛”形容其多而且快,更其是一个“泻”字,把那种奋笔疾书、挥洒自如的意态,刻画得极为传神,这也是化用前人诗意成功的范例。
第三联起,方转入赠茶的本事。云腴是一种古人认为的仙草,此指茶。唐皮日休《奉和鲁望四明山九题·青棂子》:“味似云腴美,形如玉脑圆。”硙,亦作“碨”,小石磨。宋人喝茶的习惯,是先将茶叶磨碎,再放到水里煮沸,不像现代的用开水泡茶。这两句说:从我老家江南摘下上好的茶叶,放到茶碨里精心研磨,细洁的叶片连雪花也比不上它。比喻茶白,宋代以白茶为贵。把茶叶形容得这样美,当然是为了显示自己送茶的一番诚意,其中含有真挚的友情。但这还并不是本篇主旨所在,它只是诗中衬笔,是为了引出下文对朋友的规劝。
结末一联才点出了题意。作者语重心长地对朋友说:喝了我家乡的茶以后,也许会让您唤起黄州时的旧梦,独自驾着一叶扁舟,浮游于太湖之上了。五湖,太湖的别名。最后一句用了春秋时的典故。相传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掉吴国之后,不愿接受封赏,弃去官职,“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国语·越语》)。苏轼贬谪在黄州时,由于政治上失意,也曾萌生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的退隐思想。可是现时他应召还朝,荣膺重任,正处在春风得意之际,并深深卷入了当时政治斗争的漩涡。作者一方面为友人命运的转变而高兴,另一方面也为他担心,于是借着送茶的机会,委婉地劝告对方,不要忘记被贬黄州的旧事,在风云变幻的官场里,不如及早效法范蠡,来个功成身退吧。末了这一笔,披露了赠茶的根本用意,在诗中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而这番用意又并非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只是从旧事的勾唤中轻轻点出,不仅可以避免教训的口吻,也见得情味悠长,发人深思。
整首诗词意畅达,不堆砌典故,不生造奇词拗句,在黄庭坚诗作中属于少见的清淡一路。但由高雅的玉堂发兴,引出题赠对象,再进入送茶之事,而最终点明题意,这种千回百转、一波三折的构思方式,仍体现了黄诗的基本风格。
(陈伯海)
戏呈孔毅父
黄庭坚
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
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窠缀露珠?
校书著作频诏除,犹能上车问何如。
忽忆僧床同野饭,梦随秋雁到东湖。
黄庭坚一生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常有弃官归隐的念头,而有时还不免夹带一点牢骚。这首写给他朋友孔毅父(名平仲)的诗,题头冠一“戏”字,正表现了他对自己浮沉下位、无所事事的生活境遇的自嘲自解。
开头两句就写得很别致。管城子,指毛笔。韩愈的《毛颖传》将毛笔拟人化,为之立传,还说它受封为管城子,诗语来源于此。食肉相,用《后汉书·班超传》的典故。据《后汉书·班超传》记载,看相的人曾说班超“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后来班超投笔从戎,立功西域,果然封侯。孔方兄,钱的别称。古时的铜钱中有方孔,故有此称,语出鲁褒《钱神论》:“亲爱如兄,字曰孔方”,暗含鄙视与嘲笑之意。绝交书,则取自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两句诗的意思是:我靠着一支笔杆子立身处世,既升不了官,也发不了财。但作者不这样明说,而是精心选择了四个本无关联的典故,把它们巧妙地组合到一起,构成了新颖奇特的联想。笔既然称“子”,当然可以食肉封侯;钱既然称“兄”,也就能够写绝交书。将自己富贵无望的牢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非但不觉生硬,还产生了谐谑幽默的情趣。
三四句承上作进一步阐述:我的文章既然没有经邦济世的功用,那跟蜘蛛网上缀着的露珠又有什么两样呢?这是解释自己未能博取功名富贵的原因,归咎于文章无益于世,表面看来是自责,实际上说的反话,暗指文章不为世人赏识,在自嘲中寓有自负的意味。丝窠缀露珠,用清晨缀附于蛛网上闪闪发亮的露水珠子,来比喻外表华美而没有坚实内容的文章,构想新奇动人。
五六句转入当前仕宦生活的自白。作者于元丰八年(1085)应召还京,受任秘书省校书郎,元祐二年(1087)改官著作佐郎,诗中“校书著作频诏除”,就是指的这件事,“除”是授官的意思。但这两句诗不单纯是纪实,同时也在用典。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中谈到,梁朝全盛之时,贵家子弟大多没有真才实学,却担任了秘书郎、著作郎之类官职,以致当时谣谚中有“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即秘书”的讽刺语。这里套用成语,说自己受任校书、著作,也跟梁代那些公子哥儿们一样,不过能登上车子问候别人身体如何罢了。校书郎、著作佐郎在宋代都是闲散官职,位卑言轻,无可作为。诗意表面上说自己尸位素餐,其实是对于碌碌无为的官场生涯的不满。
仕宦既不如意,富贵又无望,怎么办才好呢?于是逼出了最后两句的追思。诗人说:忽然回忆起当年跟你一起在僧床便饭的情景,我的梦魂便随着秋雁飞到了老家东湖边。东湖,在今江西省南昌市郊,距离作者的家乡分宁(今江西修水)不远。回忆东湖旧游,含有弃官归隐的意思。这是诗人在内心矛盾解脱不开的情况下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而不直说退隐,却写对往事的追忆,也给诗篇结尾添加了吞吐含茹的风韵。
这首诗抒写不得志的苦闷,却采用了自我嘲戏的笔调,感情上显得比较超脱,而诗意更为深曲。不明瞭这一点,反话正听,把作者真看成一个对功名事业毫不婴心的人,则是出于对诗篇的误解。文字技巧上的最大特点是善用典故,不仅用得自然贴切,还能通过生动的联想,将不同的故事材料串联组合起来,形成新的意象,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这已经是一种艺术的再创造,没有深厚的文学修养是做不到的。黄庭坚为后来的江西诗人开了这个重要的法门,虽然他也不免有钻入牛角尖的时候。
(陈伯海)
陈留市隐
黄庭坚
市井怀珠玉,往来人未逢。
乘肩娇小女,邂逅此生同。
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
时时能举酒,弹镊送归鸿。
这首诗前有序,说陈留(今属河南开封市)市有位刀镊工,年四十余,没有家室子姓,只有一女年七岁,每天以做刀镊工所得的钱与女子醉饱,喝醉了酒就簪花吹长笛,把女儿放在肩上搭回来,没有一天感到忧虑,终生是快乐的。山谷认为这个刀镊工很懂得人生的道理。陈师道为他作了诗,山谷也为此刀镊工作了上面这首诗。
刀镊工,据王若虚诗:“清晨理短发,已见数茎白。刀镊虽可施,殆似儿子剧。”(《滹南王先生诗集·盛秋》)似乎是理发美容工人,但据《都城纪胜》“此等刀镊,专攻街市皂院,取奉郎君子弟、干当杂事,说合交易等”,而《梦粱录》还在《都城纪胜》所叙之外添上了“插花挂画”,似乎刀镊工在宋代除了理发、美容之外,还要兼干其他杂事,结合本诗所述情况,似以理发、美容为主。但不管怎么说,刀镊工在当时居于社会最下层,是所谓“操贱业”者。
本诗是一首五律,首联即夸刀镊工,他虽是“市井人”,但俗是他的外装,“怀珠玉”是用《老子》的话:“知我者稀,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据王弼注:“谓圣人之道足于己而不形于外也。”《参同契》也说:“被褐怀玉,外为狂夫。”山谷根据这些看法,给刀镊工以很高的评价,认为他寄迹于刀镊,是一个把他的金玉本质隐藏起来的“市隐”,这种人是难于逢遇的。颔联“乘肩娇小女”两句,描写刀镊工善于生活,据山谷的见解,由于刀镊工有道,具有高超的人生境界,虽处“低贱”下位,安于劳动平淡生活,不贪慕挣多余的钱。只要最低生活足够,把自己的小女儿搭在肩上,簪花微醉,自得其乐,因此胸襟异常超脱和潇洒。颈联“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是说刀镊工的行业,“霜刀”指刀镊工用以整容谋生的主要工具,刀经过磨洗,白亮如霜,替人整容完毕,还得要顾主对镜检查,发表意见,直至满意为止,工作是够麻烦的,服侍人在封建社会被认为是“低下”的,养性即“养生”,陈师道的《陈留市隐者》:“诗书工发冢,刀籋得养生。”“养生”也就是山谷诗中的“养性”。
尾联“时时能举酒,弹镊送归鸿”,咏叹刀镊工在每日工作完毕,还能略喝点酒,微醺之后,还能弹镊作歌,此暗用《战国策·齐策》冯驩故事,“送归鸿”用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用古代的冯驩和魏时的高士嵇康来比喻陈留刀镊工的人品,可见山谷对他的景仰了。
全首共四十个字,没有一个生僻的字,首联即揭出陈留隐者的高风,颔联用“乘肩娇小女”勾勒出一幅平凡却怡愉自适的隐者的画面,颈联紧接颔联,举出隐者职业特征,同时也阐明了首联的“市井怀珠玉”,故结构谨严,首尾呼应一贯,尾联虽用了两个典故,但为人所熟知,一反山谷造句生瘦,喜在小说、佛书上找寻僻典的诗风,全诗格调清新,音韵铿锵,是他的集子中较好的作品。
(龙晦)
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
黄庭坚
黄州逐客未赐环,江南江北饱看山。
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
郭熙官画但荒远,短纸曲折开秋晚。
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
坐思黄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随阳。
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
画取江南好风日,慰此将老镜中发。
但熙肯画宽作程,十日五日一水石。
郭熙,字淳夫,温县(今属河南)人,宋神宗时为御画院艺学。他师法李成,由五代荆(浩)关(仝)画派一路拓展,创为“景外意,意外妙”(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之说,尤工山水寒林,蜚声当时。元祐二年(1087),苏轼(字子瞻)任翰林学士时,见郭熙《秋山》图,因作七古《郭熙画平远山水》,时黄庭坚任著作郎兼集贤院校理,遂依子瞻原韵次序和作一诗,故题曰《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
早在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政,被贬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次年庭坚亦由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调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六年更调监德州(今属山东)德平镇。八年,哲宗即位,新党失势,庭坚与子瞻先后被召任京职,二人作题郭画诗时,正在久迁召返后不久,宦海沉浮,记忆犹新。故山谷此诗虽曰题画,却颇多咏怀言志之意,以题画为线索,融画意友情感慨于一体,于意象超远中见奇崛之气。
全诗十六句,四句一转韵。
黄州四句,平声删韵。按次韵诗惯例,隐括子瞻原作大意,叙其在玉堂,即翰林院看郭熙画,因而萌动青林之思,亦即隐逸之想(庾信《任洛州酬薛文学见赠别》“青林隐士松”)。子瞻原作是从玉堂观画起笔,渐次写到郭熙《秋山》图,从而勾出贬谪江南时的回忆,更发为“不觉青山映黄发”之叹,而有求郭熙画取龙门伊川图,以寄隐逸之思的遐想。山谷次韵,语句多与子瞻原诗相应,却变化其次序。他从子瞻贬谪黄州起笔,转入玉堂观画,同时引发青林之想。
山谷这一变化首先突出了郭画的传神处。郭熙所谓“象外意”、“景外妙”,就是要使人“见青山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总之,要使人观此画而“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林泉高致·山水训》)。苏轼原诗已有此意,山谷更用倒插句法突出之。首四句是说,子瞻虽贬谪黄州,没有召还(“环”与“还”谐音),却因此得以饱览大江南北山水;如今召回京师,虽尊荣倍加,却因此与大自然隔绝。然而今日一见《秋山》图,顿然逸兴焕发,仿佛已置身青林之间。由“卧对”而“发兴”,用一“已”字,写出了子瞻身在玉堂,心游青林,顿然间神驰魄动的精神状态,点出郭画使人“真即其处”的特点,真是“笔所未到气先吞”(苏轼《题王维吴道子画》)。
这一变化更使此诗起笔即有龙腾虎跃之势。黄州与京师地隔千里,子瞻遭贬至召回,时已七载。这四句却以极简省的笔墨将偌大的时空距离紧紧相连。前二句由“黄州逐客”起,起得陡健;三句转入玉堂观画,转得突兀;四句既应照二句“饱看山”,将前三句紧相钩连,又落脚于“青林间”,点出一篇主旨,为后文开出无穷天地。山谷诗力大气健,工于发端,这正是一个范例。
秋山行旅图
——〔宋〕郭熙
“郭熙官画”四句转上声阮韵,承上“郭熙画”正写画面,应原作“离离短幅”二句。第五句的意思是:郭熙《秋山》图虽为“官画”,即御院画,却不像当时画院派那样偏重形似,而是专尚荒旷杳远的意境。第六句含三重意,说此画虽为短幅,但是笔致曲折,能于尺寸之间开拓出一派秋晚旷远景色。“短”、“曲折”、“开”一语一转,句法拗折夭矫。五、六两句是虚写,七、八两句则实写申足上意。从苏轼原作可知此画是一幅平远秋山图,《林泉高致·山水训》说山有三远:高远、深远、平远。所谓平远,是从近山望远山,其色“有明有晦”,其意“冲融而缥缥渺渺”。“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正写出了这种特点。从“外”字、“余”字可以看出这是远景,正合从近山望远山之意。近景处将霁未霁,故雨脚明晰可辨,而景深处渐远渐淡,叠嶂江村正在烟岚之外若沉若浮。山峦的另一端上方,又有一行秋雁高飞南向。雨烟与叠的隐显变化,雁行与层峦的远近映衬,构成了“有明有晦”的色调、“冲融而缥缥渺渺”的意境。虽然画面上并未致力于秋山形状的刻画,然其荒远之致却由纸上浮溢而浸淫着观赏者的心灵,遭际相同,气味相投的两位大诗人,在郭熙荒旷杳远的画意中又一次发生了共鸣。
“坐思”四句转平声阳韵,“画取”四句复转入声质韵,此二节韵意不双转。前四句承上秋雁之行而生南归之思,意脉遥应首节“青林”之想。山谷是江西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江外盛产桔柚,《尚书·禹贡》就有记载,历代更多所题咏,唐代韦应物《答郑骑曹青桔绝句》曾云:“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山谷“坐思黄柑”句即由此化出。秋霜降,桔柚黄,诗人却不能归去,不禁感叹“恨身不如雁随阳”。这句是化用杜甫《登慈恩寺塔》“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句意。看来与上文意不相续,实则“雁随阳”句点明“黄柑”之思的含意,复将诗脉接回到画上来,以顿挫回旋之笔转入下文:谓既然归休之愿不遂,那么慰情聊胜无,趁郭熙头虽白而目力尚堪映窗作画时,请他“画取江南好风日”,以稍慰衰鬓客子的归心吧。这里“熙今”二句韵与“黄柑”二句相协(霜、阳、光),意思则直接下节“画取”云云,是三、四节的关键,不但补写了《秋山》图的主人形象,且极自然地由三节过渡到四节。最后二句仍就求画言,化用杜甫句意收束全诗。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云:“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说的是盛唐名画家王宰的佳作都成于舒闲不迫之间。山谷却变化其意,笔锋一转,说道,只是郭熙虽然肯作画,但他像王宰一样,要十日五日方能画得一幅,这对于渴望立刻见到家乡山水的诗人来说,不是略嫌迟缓了吗?至此,全诗在迫切期待中结束。从次韵角度看,与子瞻原作诗末求取龙门伊川图相应;而从此诗意脉看,又与开首苏轼的“青林”之思遥相呼应,画意、友情、归休之思,一笔总收,余意荡漾于尺幅之外。有的注本释末二句说,“只要郭熙肯画,那么即使慢点也不妨事”,虽亦可通,但似未得山谷原意。山谷用典有“脱胎”法,《诗宪》释为“因人之意触类而长之”。《诗文发源》载:“山谷云:作诗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必如前一解,末二句方有打诨妙趣。
从以上分析可见,此诗艺术上最成功之处是能于跌宕恣纵间见法度深严。可从三方面体会。
章法:山谷尝云:“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以此概求古人法度,如老杜《赠韦见素》诗布置最得正体。”此诗正可见其“命意曲折”之妙。此诗的内涵很复杂,有子瞻与郭画的关系,诗人自己与郭画的关系、与子瞻的关系。在这众多意思中,山谷把握住情趣高洁旷远这一点,这正是郭画的精髓,也是苏黄友谊的基础,这就在命意上抓住了根本,然后通过精心的结构,曲折有序地加以表现。首叙子瞻对画,末写自己求画,中间正写郭画以联结两端。在顺叙中处处用逆笔作顿宕勾勒,诗势似断复续,读来有龙腾虎跃之势。
韵法:此诗不像江西派某些篇章那样,押韵以险窄取胜,而是用韵甚宽平,且遵守七言四句一转韵、平仄互押的惯例。首四句用平声删韵,音调舒展清亮,正适于表现子瞻观画的旷逸情致。次四句上声阮韵,音调上扬宛转,又于表现郭画悠远之意境分外相宜。这两节意随韵转,故节奏舒徐,有清远之趣。由观画而思乡,陡转平声阳韵,如大钟骤鸣,噌吰镗,诵之似能感到画境在诗人心中引起的强烈振动。末章又转入声质韵,短促的节律又仿佛在诉说诗人渴望家乡山水的焦切心情。这两节韵脚音质变化大,又参用古诗韵意不双转之法,遂于古朴峭折的音律中隐隐透出一种抑郁之气。由舒徐清远而峭折不平,正反映了诗人观画时心情的变化。
句法:山谷诗工于锤字练句,前述“郭熙官画”二句之含意屈折、“但熙肯画”二句之善于点化,均是好例。更从全篇看,此诗前后两部分造句均陡快豪健,而偏偏中段的“江村”、“归雁”二句,明丽清秀,摇曳生姿,如同老树着花,于槎枒中别添一段妩媚。全诗因之而有变化神奇之妙。
山谷七言宗尚杜甫、韩愈,于昌黎所谓“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尤其心折。山谷诗或得或失,多半在此。此诗未从杜、韩诗表面的奇语险韵去学步效颦,而是抓住了杜、韩七古力大气雄的精神,于排奡中力求妥帖,所以能传颂不衰。
(赵昌平)
题郑防画夹五首(其一、其二)
黄庭坚
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
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
能作山川远势,白头唯有郭熙。
欲写李成《骤雨》,惜无六幅鹅溪。
郑防是藏画的人,画夹大概相当于今天的集锦画册之类。这是作者题咏郑防画夹中作品的诗,共五首。这里选了二首。
第一首题惠崇的画。惠崇是僧人,能诗善画。《图绘宝鉴》说他“工画鹅、雁、鹭鸶”;《图画见闻录》说他“尤工小景,为寒江远渚,潇洒虚旷之象,人所难到”。正因为惠崇的山水、花鸟饶有诗意,才格外引起诗人品题的兴味。王安石、苏轼都有诗题咏他的画。苏轼的七绝《惠崇春江晚景》,更是脍炙人口。黄庭坚这首诗的首句六字,既点明画的作者,又描绘出画境。画中景物当然不止“烟雨”、“归雁”,但作者有意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人们眼前仿佛展现着一幅烟雨归雁图。二三句承上,一气而下,写因欣赏画中景色而生幻觉:恍惚之间,好像坐在潇湘、洞庭的烟波之上,目送行行归雁,乡情油然而生。多么想唤一叶扁舟,回归故乡。第三句中的“唤”字,有的版本作“买”。“买”字不如“唤”字灵活。这三句不仅笔致疏朗轻淡,传写出画中的“虚旷之象”,而且化画境为实境,融入思归之情。第四句从前三句中跌落,描写自己身心已沉浸于幻境之中,忽听得友人说:这是丹青!才恍然省悟,知道错把画境当作真境。这样结尾,峰回路转,饶有情趣。
“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郭熙《林泉高致》),诗画有相通之处。因此,诗歌可再现画境。但以诗题画,一般不宜于全写真境,更不宜全写画境。全写真境,变成了山水景物诗,不成其为题画诗;全写画境,用诗句一一描述画中景物,无异于舍诗歌想象和抒情之长,容易写得呆滞而无生气。沈德潜说杜甫题画诗“全不粘画上发论。如题画马、画鹰,必说到真马真鹰,复从真马、真鹰发出议论。后人可以为式”(《说诗晬语》)。他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便从画面引出真景,又由真景返回画景。黄庭坚这首诗,便学习了杜甫题画诗的手法,使画中之景与画外真景水乳交融,并同自己的感情发生交流。
杜甫的题画诗,还有一个特点,便是在描绘画境中道出画理。如《戏题王宰山水图歌》,因题画而道出“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的艺术见解。黄庭坚在此题的第二首咏郭熙画,也运用这一表现手法。郭熙是北宋山水画家,其画强调“取势”。他说:“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他的山水画论《林泉高致》,提出的“三远”——高远、平远、深远,就是要取山川之远势。黄庭坚对绘画有很高的艺术素养,所以这首诗的前二句“能作山川远势,白头唯有郭熙”,是很精当的评价。三四句具体咏赞画夹中郭熙之作。郭熙曾为苏才翁家摹写宋初北派山水画家李成的《骤雨图》六幅,因此笔墨大进。诗人在郑防画夹中得睹此《骤雨图》真迹,当然非常兴奋。但三四句不直说,而是曲折达意。自见郭熙画后,禁不住跃跃欲试,也来摹写《骤雨图》,可惜一时找不到六幅好绢。“鹅溪”,在今四川三台,以产上好画绢著称。把六幅画绢说成是“六幅鹅溪”,以出人意料的语言,创造出新奇的意象。溪水清澈透明,恰似皎洁轻柔的画绢。黄庭坚学杜诗,以善于锤炼句法、字法著称,于此句可见。这两句既奇警,又自然天成,而且给整首诗增添了盎然意趣,补足前二句之意,使全诗不流于枯燥。
从章法和句法来看,第二首三四句,一起一落,折出笔势,同前一首三句一气连贯、第四句陡然转折不同。可见诗人用笔灵活多变,绝不重复,总是力求创新与出奇。
(陶文鹏)
次韵王定国扬州见寄
黄庭坚
清洛思君昼夜流,北归何日片帆收?
未生白发犹堪酒,垂上青云却佐州!
飞雪堆盘脍鱼腹,明珠论斗煮鸡头。
平生行乐亦不恶,岂有竹西歌吹愁?
这首诗当作于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黄庭坚正在汴京为秘书省著作佐郎。王定国是真宗时名相王旦之孙,有才气。苏轼为其诗集作序,黄庭坚为其文集作序,可见他们关系密切。元丰年间,王定国受苏轼牵连也被贬。元祐初,苏轼还京,荐他为宗正丞,不久又遭指谪,出为扬州通判。他从扬州寄诗给黄庭坚,黄步其韵而成此诗,表达了对朋友的思念与劝慰之情,颇为感人。
古人常以流水为比,表达悠悠不尽的情思,如徐幹《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欧阳修《踏莎行》:“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鱼玄机《江陵愁望寄子安》:“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等,例子举不胜举。这首诗第一句也是以流水喻情,而不用“是”、“如”、“若”、“似”等字,径直说是清洛在思君,是昼夜不断的流水向王定国送去绵绵情思,显得更为劲拔。元丰年间,导洛入汴,清洛即清汴。这一句既有喻意又是写实。它表明了诗人是在汴京(今河南开封),也暗示了王定国就是顺汴水到扬州的。汴水是联结汴京、扬州的纽带,是沟通朋友间信息的渠道,使两人诗歌唱和,息息相通。不仅如此,而且清洛也是王定国北归汴京的水道,所以诗人又写出了第二句,昼夜盼王定国早日归来,补足了思君的内涵。“何日”句见思念之切。王定国刚出任扬州通判,诗人就盼其北归汴京,足见两人友情之深,也表明诗人对朋友遭贬的不满。
在三四句中,诗人对朋友现在的处境表示了关切。劝慰朋友趁白发未生,还可饮酒作乐;遗憾的是刚要直上青云又被外放扬州作副守。吴汝纶说:“‘未生白发’等联,皆痛撰出奇,前无古人,自辟一家蹊径。”(引自《唐宋诗举要》卷六)“犹”、“却”二字,转接有力,意思陡下,含有无限感慨。一句之中语意有变,两句之间也有曲折。两句诗顿挫有力,诚为奇警。
五六句具体写王定国在扬州的生活。鱼腹细切成脍,堆放盘中像飞来的白雪;煮熟的鸡头米,像千万颗晶莹的珍珠。这是倒装句,借两个生动的比喻,特意把“飞雪”、“明珠”放在句首,以引起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充分联想。美化这种生活,恰好说明实际上有可悲之处。因此可以说与上联意同,只是换了一种写法。
结联更作宽慰语。平生行乐本来不坏,哪有竹西的歌吹反倒惹起愁怀?隋唐以来,扬州一直是商业都会,歌舞繁盛之地。“岂有竹西歌吹愁”是从杜牧“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题扬州禅智寺》)脱胎而来。然而诗人并没幻想王定国会像杜牧那样在“春风十里扬州路”尽情享乐,“行乐亦不恶”的“亦”字有无可奈何的意味。王定国的原诗是以“愁”字作结的(次韵要求依原诗用韵次序)。“岂有”二字耐人寻味。因为愁与扬州的繁华热闹极不和谐,所以诗人希望朋友借歌吹以破愁。效果如何,不得而知。诗结束了,诗人对朋友的思念之情却像长江大河一样无穷无尽。全诗八句如同一句,一气回转而下,其中又多顿挫起伏。
(朱明伦)
次韵柳通叟寄王文通
黄庭坚
故人昔有凌云赋,何意陆沉黄绶间?
头白眼花行作吏,儿婚女嫁望还山。
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
寄语诸公肯湔祓,割鸡令得近乡关。
山谷常与一些怀才不遇之士结为莫逆之交,在一些赠答诗中展现他们的精神风貌,借以抒发抑郁不平之情。作于元祐二年(1087)的这首七律就是这一类诗,诗寄王文通,显然诗中所写就是他的形象。
“故人昔有凌云赋”一句,借司马相如的故事来写老友的才华横溢。汉武帝读司马相如所作的《大人赋》“飘飘有凌云之气”,见《史记·司马相如传》。但接下来笔锋一转:如此才士,为何沉沦下僚呢?这一句以疑问形式出之,更能表现愤懑之情。它是慨叹,但更是责问,是对执政者的谴责。“陆沉”一词出于《庄子·则阳》:“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意思是说:虽在陆地,却如沉于水一般,比喻生活在人世间而实际过着避世的生活。故后人常用来称所谓“市隐”、“吏隐”之类的处世态度,如《史记·东方朔传》云:“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也兼含沉晦埋没之意。“黄绶”是黄色的印绶,低级官吏的标志。这一句既写出了人才的遭受埋没,也是暗写友人的亦官亦隐。此联将高才与不遇相对比,一是“凌云”,一是“陆沉”,确有转折跌宕之势,故方东树评为:“起叙事往复顿挫。”(《昭昧詹言》)
中间二联对“陆沉黄绶”加以生发。“头白眼花”本应是儿孙绕膝、安度余年的时候,如今却还要奔走仕途。待到“儿婚女嫁”之后,才可望挂冠归去,终老家山。“儿婚女嫁”用《后汉书·逸民列传》中向子平的典故,写友人的为官,实是迫于生计,非其本愿,见出他不慕荣利的品格。“心犹未死杯中物”,饮酒的豪兴尚不减当年,但“春不能朱镜里颜”,春天能使万物复苏,但不能恢复他青春的红颜。(朱,这里作动词用。)豪兴犹在,盛年不再,颈联又是一个转跌,在豪放旷达中含无限感慨。即以“心犹未死”一句而论,貌似放达,内里却有种种牢骚抑郁。
尾联则为友人向执政诸公吁请,希望他们从中斡旋,让他能在近乡之处做一个地方官。“湔祓”一词为山谷所常用,源出《战国策·楚策》:“今仆之不肖……沉洿鄙俗之日久矣,君独无意湔祓仆也,使得为君高鸣屈于梁乎?”亦作“翦拂”,见刘孝标《广绝交论》“剪拂使其长鸣”。原意是拂除旧恶,后多用作荐拔之意。“割鸡”用作治理一县的代称,出《论语·阳货》。孔子到了子游作县宰的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肯”即“肯不肯”,出语宛转,但仍包含怨愤不平之意。“割鸡”则呼应首联的才高位卑,见出诗人组织的绵密。
描写怀才不遇之士是山谷诗的一个重要主题。山谷入仕之后,强烈地不满现实政治,尤其对那班暴发的新贵投以蔑视,而对被埋没的才识之士则倾心相交,视为知音。在山谷诗中,这一对比十分鲜明,如:“金张席贵宠,奴隶乘朱轩。丈夫例寒饿,万世无后先”(《圣柬将寓于卫,行乞食于齐,有可怜之色,再次韵感春五首赠之》);“我官尘土间,强折腰不曲。饱饭逐人行,君来方拭目”(《送陈季常归洛》);“不堪市井逐乾没,且愿朋旧相追攀”(《再次韵呈明略并寄无咎》)等。正因为山谷与他们遭际相似,品格相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所以描写其形象也就分外真切。诗中人物的贫贱自守、兀傲奇崛、放旷不羁、愤世嫉俗,又何尝不是山谷的自我写照?诗人为其坎坷遭遇大鸣不平,抗议世道的不公,实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此诗作于元祐二年(1087),正值旧党执政,山谷入京调任史官,但他并未感到春风得意,而是对激烈的党争十分反感。当时不仅新旧两党斗争剧烈,而且旧党内部也各立门户,党同伐异,所以他呼吁消弭党争、重用人才。这首诗正是反映了他内心的不平之气。
山谷多以长篇古体描写人物形象,但以短章勾勒,同样生动传神,本诗即是一例。它像一幅写意人物画,笔触简练,风格奇拗。作为律诗,本诗无论在风格还是在语言上,都显出山谷的独创性。传统的七律,讲究以景传情,追求流利圆转。山谷则着重在律诗中正面刻画人物的精神境界,所以他的律诗颇多不借景抒情,而是直抒胸臆,意在矫写景的柔弱。这一特色多表现在中间二联的组织上,他一反中二联俪青配白、装点景物的传统,以拗硬之笔,写奇崛之态。如本诗颔联以“头白眼花”对“儿婚女嫁”,在上下相对中,每句又自成对偶,有着往复回环的效果。颈联却奇峰突起,以不合正常节奏的散文句式构成对偶,原来每句前半部分双音节的两个音步变成了“一——三——三”的节奏,这样就成为:“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读来拗崛顿挫,生动地传达出牢骚不平的情怀。这种奇句拗调,确是前人少有的,可谓力盘硬语,戛戛独造,不是大手笔、大功力,是绝难达到这一境界的。
(黄宝华)
次韵幾复和答所寄
黄庭坚
海南海北梦不到,会合乃非人力能!
地褊未堪长袖舞,夜寒空对短檠灯。
相看鬓发时窥镜,曾共诗书更曲肱。
作个生涯终未是,故山松长到天藤。
据《黄山谷诗内集》卷八载,山谷旧跋此诗曰:“丁卯岁幾复至吏部改官,追和予乙丑在德平所寄诗也。”则此诗写于哲宗元祐二年(1087)。从《寄黄幾复》到这首诗,两年过去了,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山谷由德平调汴京,在秘书省任著作佐郎,幾复亦来京,阔别十余年的老朋友终于见面了!
两个人天南海北,相隔万水千山,鸿雁都捎不到信,就连梦中也难会面,可是现在却会面了,而且是在汴京相会。诗人想到了唐朝经历贬谪之后在东都邂逅相逢的韩愈与李础,“离十三年,幸而集处得燕,而举一觞相属,此天也,非人力也”(韩愈《送湖南李正字序》)就化成了这第二句诗。此联用了拗体,挺拔而起,笔力极强;而且化用典故,语如己出;很能体现黄诗特色。
顺着这个情绪写下去,诗人自然想到朋友岭南十年的艰辛与清苦。黄幾复有才有识,“孝友忠信”,“胸次隗磊”,处事多“便民”(均引自黄庭坚《黄幾复墓志铭》)。但却一直在偏僻的岭南小县任地方官,未得一展长才。纵使长袖善舞,在褊狭之地又怎能施展本领?只得寒夜孤灯,空自叹息了。《汉书》应劭注记定王为景帝歌舞称寿,“定王但张袖,小举手,左右笑其拙。上怪问之,对曰:‘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在古人心中,短檠灯是书生苦读的象征。所以韩愈有《短灯檠歌》描写书生“两目眵昏头雪白”的形象。这两句也是妙用典故,自然恰当。
第五句又转到相会之时。两人相对,往事涌上心头。《论语》载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诗人意谓:当日二人虽然清贫,但是朝夕相处,曲肱饮水,切磋诗书,自有乐趣。而今相对窥镜,各添白发。岁月如流,更见此会之难得。
想到这里,自然引起思乡之情。于是诗人希望这久沉下僚的生涯早日结束。“个”犹“这”,“个生涯”即“这生涯”。《黄幾复墓志铭》云:“改宣德郎,知永新县。”幾复依然是漂泊南北,而自己也是浪迹他乡。如此生涯,终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想到了故乡:古松挺立山颠,直耸天际,老藤盘绕于上。向往之情溢于言表。虽不说归隐,而归隐之情自见。诗写到此,虽戛然而止,却饶有余韵。
严羽说:“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沧浪诗话·诗法》)这首诗结句好,发句也好。全诗以情为气脉,忽今忽昔,或开或合,亦乐亦苦,有扬有抑,皆由诗人感情起伏而定,显得深沉而苍劲。
(朱明伦)
次韵子瞻以红带寄眉山王宣义
黄庭坚
参军但有四立壁,初无临江千木奴。
白头不是折腰具,桐帽棕鞋称老夫。
沧江鸥鹭野心性,阴壑虎豹雄牙须。
鹔鷞作裘初服在,猩血染带邻翁无。
昨来杜鹃劝归去,更待把酒听提壶。
当今人材不乏使,天上二老须人扶。
儿无饱饭尚勤书,妇无複裈且著襦。
社瓮可漉溪可渔,更问黄鸡肥与癯。
林间醉著人伐木,犹梦官下闻追呼。
万钉围腰莫爱渠,富贵安能润黄垆?
这首诗大约作于元祐三年(1088)。题中所称“王宣义”,即苏轼的叔丈人王淮,字庆源。王庆源曾作洪雅主簿、雅州户曹参军,后辞官归里,有书致苏轼求红带。红带即指红色的衣带,苏轼作有诗句“红带雅宜华发,白醪光泛新春”,所指便是此物。苏轼因之作《遗王庆源诗》。山谷的这首诗即步《遗王庆源诗》之韵而作。任渊注此诗作《次韵子瞻以红带寄王宣义》。
虽然是步韵之作,但山谷并没有随意敷衍成篇。七言二十句,笔墨淋漓,曲折多姿,将一个耿介傲岸之士写得栩栩如生。
前八句从“身外之物”落墨,通过对他的家境、服饰及外貌的描绘,渐次烘托出人物的内在精神面貌。
开头两句“参军但有四立壁,初无临江千木奴”,连用两个典故。前句用司马相如事:“家居徒四壁立”;后句用汉末李衡事。李衡为丹阳太守时,派人在武陵龙阳洲上作宅,种柑千株,临死时对儿子说:“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山谷将这两个典故信手拈来,写王庆源的家境。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典故虽然都是用来表现人物的清贫淡泊,但在意义上并不重复。前一个典故,是指他辞官归里后,栖身之所唯有四壁颓然而立;后一个典故则补叙他当官时清廉自守,无意置产,点明他归里后生计维艰的原因。两句之间,由“果”及“因”,层次分明;由表及里,显出人物的清高之节。从这里可以看出山谷用典的精细。
接下去的“白头不是折腰具”,用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而辞官归隐之典,紧承首句归来“但见四立壁”之意,章法缜密;同时又以“白头”引出下文,转入对人物服饰、外形的描述,承转自然。“白头”而不“折腰”,明白写出人物的傲世之情,随后又补上“桐帽棕鞋称老夫”一句,更见其不衫不履不头巾的狂放独行之态。接着,又用“沧江鸥鹭”来比喻其人的心性,用“阴壑虎豹”的牙须来形容其人长相的清奇。“鸥鹭”一句暗用了《列子·黄帝篇》中“鸥鹭忘机”的典故,写出其人性情的自然闲适。
至此,一个风神潇洒、仪态威严的银须老者形象已经勾画出来了。然而,诗人又运纡回之笔,再次从服饰上点染:“鹔鷞作裘初服在,猩血染带邻翁无。”据《西京杂记》,司马相如归成都时,“居贫愁懑,以所著鹔鷞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而“初服”一词出自《离骚》:“退将复修吾初服。”在“鹔鷞”句中用这两个典故,一是将其人比作司马相如,再次呼应首句;二是赞美其隐退而修高洁之志。“猩血染带”句暗点苏轼寄红带之意。值得注意的是,“鹔鷞”是传说中的西方神鸟,而古人又认为“猩血”染物,“色鲜不黯”,均是神奇之物。山谷显然是借写物之罕见而叹其人之难得。
开头这八句虽然都是刻画其人的形象,但前四句言朴意质;后四句却采用比喻、夸张手法,还带一点奇幻色彩。如此行笔,更见出山谷对其人的推崇、向往之情。
试想,如此一个心胸闲散、傲骨铮铮的人物,怎能混迹于官场中呢?诗人用“昨来杜鹃劝归去”一句,将往事便捷利落地一笔带过,七字之中运用了杜鹃啼血唤归及陶渊明赋《归去来》的典故,包含着其人出仕、辞官、归隐的生活经历,可谓言简意赅。接着写道:“更待把酒听提壶”,开出一派新气象:如今归隐山林,把酒独酌,静听鸟儿啼鸣,何其悠然自在!在这短短的两句中,显示了作者谋篇布局的匠心和调动时空的魄力。本来前八句是叙归里后的情景,而一句“昨来”,将人忽地引向过去;紧接着一句“更待”,又将人的视线牵向现实,一挽一纵,收束前意,开启下文。运笔遒劲自如,大有动荡开合的气势。
从诗势上看,这十句之间可称得上一波三折。开头两句中,一个“但有”,一个“初无”,一往一复,已是笔底波澜。而且这两句起势突兀,有开门见山之妙,随后笔锋一提,另开一端,跌宕之间,自见波折。前四句采用散体句式,后四句却对仗工整,音节铿锵,形成由缓而疾的流动之势。“昨来”二句却又猛地顿住,闪出悠扬之韵。
接续上文的闲淡语,又作轻快语:“当今人材不乏使,天上二老须人扶。”“天上二老”指当时主持朝政的旧党领袖文彦博、吕公著。山谷虽然称赞王安石是“一世之伟人也”(《跋王荆公禅简》),但在政治上是属于旧党一派的。元祐初年,旧党东山再起,力废新法,山谷也在这一时期主持编写《神宗实录》。这是他一生中政治上最为得意的时期。因此他宽慰王庆源说:当今人才济济,文、吕二公主持朝政,尽可归隐于林泉之间。
下面六句尽情描绘归隐的情趣。“儿无饱饭尚勤书,妇无複裈且著襦”,写家居清寒,而自得其乐。“妇无”句,用晋人韩伯少时贫困、其母为之缝制寒衣,只能先作“襦”(短夹袄)而无法作“複裈”(能套棉絮的夹裤)的典故。这两句造句古拙而有野趣。“社瓮”二句写他渔樵山林之乐。前一句“社瓮可漉溪可渔”,两个“可”字,写足了心满意足之态;后一句化用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诗》中的“黄鸡啄黍秋正肥”句。李白此句是叙事,而山谷着一“问”字,则见出其人的洒脱神情,野趣横生。“林间”二句,更是神来之笔。山谷写其人携酒独游、醉卧林间,朦胧中仿佛听到“追呼”之声,醒来方知是伐木喧噪。言语之间,使人意会到,隐居林下,官场的争斗、尘世的喧嚣都远远退去了,回忆往事,竟然像是一场梦。这两句出语闲淡、情致悠远,似有无限感慨。
最后,作惊叹之语:“万钉围腰莫爱渠,富贵安能润黄垆?”万钉宝带,意味着高官厚禄,其人并不爱慕。“黄垆”即黄泉之土,《列子·杨朱篇》曰:“余名岂足润枯骨”,山谷稍加点化。言外之意是,能像这样啸傲于林泉之下,便足以快慰平生,功名富贵有什么用呢?末句“安能”一问,令人起无穷之思。
这首诗很有特点。首先是擅长用典。山谷素来主张“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而要显示学问,很重要的一个方法就是用典。这首诗几乎句句用典,有的寄意颇深。但由于山谷精于选择、提炼、点化,读起来还是流畅自然。像“四立壁”、“折腰”、“鸥鹭”等,均有炼意传神之妙。其次,此诗虽用典颇多,但又时见古拙之语,如“桐帽棕鞋称老夫”、“儿无饱饭尚勤书,妇无複裈且著襦”等,使通篇笔墨典重而不失其灵动,具有雅俗妙合之趣。从音律上看,全篇一韵到底,音节安闲和平,颇有雍容气度。山谷为了弥补一韵到底而造成的平板之失,在二十句中夹入四句对仗工整的诗句,以句式的变化来协调音节。
不过,能在章法严谨中见错综变化之妙,是这篇七言古诗使人传诵不绝的主要原因。全章以其人归故里开篇,处处照应此意,将林泉之士的心性气格写得神完气足。而苏轼寄红带之旨,也在诗中以“猩血染带邻翁无”、“万钉围腰莫爱渠”暗暗点出,写人写事,照应得很巧妙。通篇笔墨纵横,情思曲折而跌宕,放得开、收得拢,开合自然,全不费力,没有深厚的艺术功力是很难做到的。(韦凤娟)
听宋宗儒摘阮歌[1]
黄庭坚
翰林尚书宋公子,文采风流今尚尔。
自疑耆域是前身,囊中探丸起人死。
貌如千岁枯松枝,落魄酒中无定止。
得钱百万送酒家,一笑不问今余几。
手挥琵琶送飞鸿,促弦聒醉惊客起;
寒虫催织月笼秋,独雁叫群天拍水;
楚国羁臣放十年,汉宫佳人嫁千里;
深闺洞房语恩怨,紫燕黄鹂韵桃李;
楚狂行歌惊市人,渔父挐舟在葭苇。[2]
问君枯木著朱绳,何能道人意中事?
君言此物传数姓,玄壁庚庚有横理。[3]
闭门三月传国工,[4] 身今亲见阮仲容。
我有江南一丘壑,安得与君醉其中,
曲肱听君写松风。
〔注〕 [1] 摘(tì):弹奏。[2] 挐(ráo):通“桡”,本指船桨,这里是以桨划船。葭苇:芦苇。[3] 庚庚:横貌。[4] 国工:指教场的乐工。
宋宗儒,生平不详。阮,即阮咸,一种形似琵琶的乐器,相传为西晋著名音乐家、文学家阮咸(字仲容)所创制。
从内容着眼,这首诗可分四段。
开头八句为第一段。其中:一二句叙宗儒家世,以“文采风流”写其深厚的家学基础,进而暗示他从小就得到很好的艺术熏陶;三四句用神僧耆域作比,以起死回生喻技艺绝妙;五六句写宋宗儒的形貌和生活;七八句写他的性格,展示出他潇洒不羁的艺术家风度。这一段为描写摘阮作准备,恰似音乐中的序曲。八句中又每两句一义,正如四条涓涓细流,为第二段中滚滚的音乐浪潮汇聚了充足的水源。“翰林尚书宋公子”:宋祁修《唐书》成,迁左丞,进工部尚书,拜翰林学士承旨。宗儒当是宋祁的后代。耆域,人名。《高僧传》记载:“耆域,天竺人……汝南滕永文两脚挛屈不能起行。域取净水一杯,杨柳一枝,拂水举手向永文而咒。如此者三。因以手搦永文膝令起,即行如故。”故事中无“囊中探丸”,黄庭坚改造用之,更能够显示耆域的不凡身手,以及宋宗儒的超群技艺。
“手挥”到“葭苇”为第二段,是描写摘阮的重点段落,在全诗中的地位与作用,正像一支乐曲中的主题乐章。“手挥琵琶送飞鸿”,用嵇康《赠秀才入军》:“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在第二段中,“手挥”两句独成一节,以对演奏者和听众两方面的描写,引出大规模的音乐场面。分而言之:上句写宗儒,“手挥琵琶”是动作,“送飞鸿”是精神状态;下句写听众,“聒”,指用声音扰乱人。写客曰“醉”,不但应第一段的“酒中”、“酒家”,使主客协调,而且用“醉”者尚被“聒”起,反衬音乐的强烈效果。“寒虫”以下八句具体描写阮乐。“催织”即促织。“寒虫”两句以虫禽之声取喻,写乐声辽远清幽,有海阔天空之感。“楚国羁臣”指屈原。“汉宫佳人”指王昭君,据说她出塞时曾携带琵琶,马上弹奏。这两句用历史上两个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人物作比,仿佛使人听到阮咸上奏出的凄凉哀婉、生离死别的曲调。以下曲调有了变化:“深闺洞房语恩怨”传达的是最和谐、最深情的人间之声;“紫燕黄鹂韵桃李”表现的是最优美的环境中产生的最动人的自然之声,都是无限悦耳宜人的轻快节奏。琴曲有《沉湘》、《昭君》二曲,分别写屈原、王昭君之事。又,韩愈《听颖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白居易《琵琶行》:“间关莺语花底滑。”“楚国”以下四句从字面上看乃是对阮咸乐的直接描写,已十分逼真、生动;可是在字面的背后,作者又暗暗套用琴曲名和韩愈、白居易咏写音乐的名句,更容易把读者带入优美的音乐境界。诗句写到这么圆熟的地步,是难能可贵的。“楚狂行歌惊市人”用《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渔父挐舟在葭苇”用《庄子·渔父》渔父“杖挐而引其船……刺船而去,延缘苇间。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挐音,而后敢乘”。这两句咏写阮咸振聋发聩的铿鍧镗之声,是全曲激越高亢的结尾。
“问君”至“横理”为第三段,主要结构由一问一答组成。问句中“枯木著朱绳”用抑法,极言阮咸之貌不惊人;“道人意中事”用扬法,极言宗儒用它奏出了神异的乐曲——抑扬之间自然出现一大段空白,回答的三句,就是填补这段空白的。“传数姓”与“玄璧庚庚有横理”从这支阮咸的历史、构造写其不同寻常,使“枯木著朱绳”和“道人意中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
“闭门”至篇末为第四段。诗人又用“闭门三月传国工”补足了宗儒摘阮的全部奥妙:精美的乐器加上演奏者超群的功力。“身今亲见阮仲容”总提,因为作者确信“枯木”、“朱绳”真的出了奇迹,所以传染给读者的感情当然是高度的肯定和赞美。“阮仲容”,又从乐器的阮咸想到音乐大师的阮咸,因而进一步用阮仲容的音乐造诣指称宋宗儒,这是十分自然又十分巧妙的。这一段没有再写演奏,但却与演奏密切相关,好像是乐章中的尾声——这首诗描写音乐,结构上便有意仿照乐曲的组织法,使形式与内容达到了高度统一,这是很有意思的。其中“江南”、“丘壑”、“醉”、“曲肱”、“松风”等,看似随手拈来,实际上是照应首段对宋宗儒生活和性格的描写,暗示他到了那里将会有更相宜的环境,因而阮咸的演技也将达到新的境地。“松风”既系实指,又双关琴曲《风入松》,含义更深远。用这样的段落结尾,一方面更加渲染了本次摘阮的音乐效果,一方面又对下次演奏提出了新的要求,可见黄庭坚追求章法布局的奇崛新巧。
用文字来表现音乐是极不容易的。然而黄庭坚用有形的文字成功地记录了无形的音乐,而且以他敏锐精细的分辨力、入木三分的表现才能,再现了不同于其他乐器的阮咸的特殊风格。朱承爵《存余堂诗话》说:“苕溪渔隐评昔贤听琴、阮、琵琶、筝诸诗,大率一律,初无的句,互可移用。余谓不然……山谷《听摘阮》云:‘寒虫促织月笼秋,独雁叫群天拍水;楚国羁臣放十年,汉宫佳人嫁千里’以为听琴,似伤于怨;以为听琵琶,则绝无艳气,自是听摘阮也。”这首诗之所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和以下两种方法的采用是分不开的。第一,比喻。音乐是听觉艺术,送入人们感官的音响稍纵即逝,是不可捕捉、无法停留的。诗是语言艺术,用文字写下来的东西却可以让万里之外、千年之后的人去感知。要在这两种艺术之间架起桥梁,比喻无疑是最有效的方法之一。也就是说,用能够凭文字记下来的、可以引起他人联想的事物,来唤起读者的想象,就会促成读者对并未听到过的音乐的体验。黄庭坚此诗的中间八句接连使用比喻,正是借助人们熟知的声音、感情、韵味、风调来完成由视觉到听觉的过渡的。第二,烘托与反衬。此诗开头八句从多方面酝酿感情,在进入第二段以前已为诗篇创造了浓郁的气氛,读者也被带进了音乐世界。篇末九句,又采取种种手段,不断巩固和发展已经在读者头脑中留下的音响效果。这些地方虽然不是正面描写摘阮,但由于它们的烘托与反衬,中间十句的描写才更自然、更有力。
(李济阻)
题子瞻枯木
黄庭坚
折冲儒墨阵堂堂,书入颜杨鸿雁行。
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
元祐三年(1088),庭坚在史局任著作佐郎。春天,苏轼知贡举(主管考试),庭坚做他的属官。苏轼这年曾在酺池寺壁画了小山枯木,庭坚作《题子瞻寺壁小山枯木》诗,苏轼又作枯木,庭坚题了这首诗。
任渊注:“第一句元作‘文章日月与争光’,后改焉。”为什么改?可能是因为“文章日月与争光”指苏轼是大作家,与《题子瞻寺壁小山枯木》之二“海内文章非画师”指苏轼是大作家,意思有些重复,所以改了。开头说:“折冲儒墨阵堂堂”,折冲,本义是折坏敌方的战车,即打退敌人的进攻,这里是斟酌调停的意思。说苏轼用堂堂之阵来平息儒墨之争,学术不偏激,能得其平。“书入颜杨鸿雁行”,苏轼的书法可跟唐朝颜真卿和后周的杨凝式相比。《晋书·王羲之传》:“我书比钟繇当抗行,比张芝草书犹当雁行也。”雁飞成行,指并列。这里不是说苏轼的书法像颜真卿、杨凝式,而是说他和颜杨两家一样是当时第一流的书法家。
古木怪石图
——〔宋〕苏轼
后两句说,“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任渊注:“此两句元作‘笔端放浪有江海,临深枯木饱风霜。'”为什么改?因为他的《题子瞻寺壁小山枯木》之一说:“白发千丈濯沧浪。”“濯沧浪”跟“有江海”意思相近,所以改了。《世说新语·品藻》:“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官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这里指苏轼胸中原来有一种高尚的境界,所以画出老树蟠曲,迎接风霜。这里有以画喻人的意思。老树经过多年风霜的打击,造成蟠曲,正与苏轼历经政敌攻击而其节愈劲相似。这幅枯木,是他胸中的郁结自然吐露的。跟凡庸之辈不同,所以落笔作画,自有“老木蟠风霜”之态。至于称赞书法,当是画上有题字的原故。这首诗的构思特点是,不光写“老木蟠风霜”,还写出了苏轼的为人,写出了他的“折冲儒墨”,写出了他的“胸中丘壑”。
(周振甫)
题竹石牧牛并引
黄庭坚
子瞻画丛竹怪石,伯时增前坡牧儿骑牛,甚有意态。戏咏。
野次小峥嵘,幽篁相倚绿。
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
牛砺角犹可,牛斗残我竹。
宋代绘画艺术特别繁荣,题画诗也很发达,苏轼、黄庭坚都是这类诗作的能手。本篇为苏轼、李公麟(字伯时)合作的竹石牧牛图题咏,但不限于画面意象情趣的渲染,而是借题发挥,凭空翻出一段感想议论,在题画诗中别具一格。
诗分前后两个层次。前面四句是对画本身的描绘:郊野间有块小小的怪石,翠绿的幽竹紧挨着它生长。牧牛娃手执三尺长的鞭子,驾驭着这头龙钟的老牛。四句诗分咏石、竹、牧童、牛四件物象,合组成完整的画面。由于使用的文字不多,诗人难以对咏写的物象作充分的描述,但仍然注意到对它们的外形特征作简要的刻画。“峥嵘”本用以形容山的高峻,这里拿来指称石头,就把画中怪石嶙峋特立的状貌显示出来了。“篁”是丛生的竹子,前面着一“幽”字写它的气韵,后面着一“绿”字写它的色彩,形象也很鲜明。牧童虽未加任何修饰语,而称之为“阿童”,稚气可掬;点明他手中的鞭子,动态亦可想见。尤其是以“觳觫”一词代牛,更为传神。按《孟子·梁惠王》:“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这是以“觳觫”来形容牛的恐惧颤抖的样子。画中的老牛虽不必因恐惧而发颤,但老而筋力疲惫,在鞭子催赶下不免步履蹒跚,于是也就给人以觳觫的印象了。画面是静态的,它不能直接画出牛的觳觫,诗人则根据画中老牛龙钟的意态,凭想象拈出“觳觫”二字,确是神来之笔。诗中描写四个物象,又并不是孤立处理的。石与竹之间着一“倚”字,不仅写出它们的相邻相靠,还反映出一种亲密无间的情趣。牧童与老牛间着一“御”字,则牧童逍遥徜徉的意态,亦恍然如见。四个物象分成前后两组,而在传达宁静和谐的田园生活气息上,又配合呼应,共同构成了画的整体。能用寥寥二十字,写得这样形神毕具,即使作为单独的题画诗,也应该说是很出色的。
但是,诗篇的重心还在于后面四句由看画生发出来的感想:这石头我很喜爱,请不要叫牛在上面磨角!牛磨角还罢了,牛要是斗起来,那可要残损我的竹子。这段感想又可以分作两层:“勿遣牛砺角”是一层,“牛斗残我竹”另是一层,它们之间有着递进的关系。关于这四句诗,前人有指责其“何其厚于竹而薄于石”的(见陈衍《石遗室诗话》),其实并没有评到点子上。应该说,作者对于石与竹是同样爱惜的,不过因为砺角对石头磨损较少,而牛斗对竹子的伤残更多,所以作了轻重的区分。更重要的是,石与竹在诗人心目中都代表着他所向往的田园生活,磨损石头和伤残竹子则是对这种宁静和谐生活的破坏,为此他要着力强调表示痛惜,而采用递进的陈述方式,正足以体现他的反复叮咛,情意殷切。
说到这里,不免要触及诗篇的讽喻问题。诗中这段感想议论,除了表现作者对大自然的爱好和破坏自然美的痛心外,是否另有所讽呢?大家知道,黄庭坚所处的北宋后期,是统治阶级内部党争十分激烈的时代。由王安石变法引起的新旧党争,在神宗时就已展开。哲宗元祐年间,新党暂时失势,旧党上台,很快又分裂为洛、蜀、朔三个集团,互相争斗。至绍圣间,新党再度执政,对旧党分子全面打击。统治阶级内部的这种哄争,初期还带有一定的政治原则性,愈到后来就愈演变为无原则的派系倾轧,严重削弱了宋王朝的统治力量。黄庭坚本人虽也不免受到朋党的牵累,但他头脑还比较清醒,能够看到宗派之争的危害性。诗篇以牛的砺角和争斗为诫,以平和安谧的田园风光相尚,不能说其中不包含深意。
综上所述,这首诗从画中的竹石牧牛,联想到生活里的牛砺角和牛斗,再以之寄寓自己对现实政治的观感,而一切托之于“戏咏”,在构思上很有曲致,也很有深度。宁静的田园风光与烦嚣的官场角逐,构成鲜明的对比。通篇不用典故,不加藻饰,以及散文化拗体句式(如“石吾甚爱之”的上一下四,“牛砺角犹可”的上三下二)的使用,给全诗增添了古朴的风味。后四句的格调,前人认为是摹仿李白《独漉篇》的“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陵阳先生室中语》引韩驹语),但只是吸取了它的形式,词意却翻新了,不仅不足为病,还可看出诗人在推陈出新上所下的功夫。
(陈伯海)
寺斋睡起二首[1]
黄庭坚
小黠大痴螳捕蝉,有余不足夔怜蚿。
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鱼船。
桃李无言一再风,黄鹂惟见绿匆匆。
人言九事八为律,傥有江船吾欲东。
〔注〕 [1] 个别字与诗帖不一致,此据《山谷集》。
元祐四年(1089)春,庭坚在史局任秘书省著作佐郎。任渊注:“后诗云:‘桃李无言一再风’,盖春时作。又有‘人言九事八为律’之句,是时东坡为台谏所攻,求出补外,而山谷亦不容于时,故云。”
第一首开头用了两个比喻:“小黠大痴螳捕蝉,有余不足夔(神话中一足兽)怜蚿(百足虫)。”《庄子·山木》:“庄周睹一异鹊,执弹而留(伺便)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以叶自蔽)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类,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蝉得美荫是痴,螳螂要捕蝉,比超蝉来是小黠,但比起异鹊要捕螳螂来,螳螂的捕蝉又成了痴,相比之下,异鹊捕螳螂成了大痴,所以小黠实是大痴。(此语出自韩愈《送穷文》:“驱我令去,小黠大痴。”)自以为狡黠去害对方,实际上为另一对方所害成为大痴,另一对方也这样。“有余不足夔怜蚿”,《庄子·秋水》:“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夔用一足行动,自以为有余,可怜蚿的多足无用,这个怜是可怜。蚿以多足行,自以为不及蛇的无足,蛇又自以为不及风的无形,这两个怜是企羡。看来这个“怜”字兼有这两义,在自以为有余,即可怜对方;在自以为不足,即企羡对方。正说明智愚的相角逐。任渊注:“诗意谓巧诈之相倾,智愚之相角,与此数虫何异,得失竟安在哉!”相倾相角正指封建社会中的派系斗争。这正同杜甫《缚鸡行》所说的“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把这种相倾相角比作鸡虫得失,不值得关心,还是弃置不顾,注目寒江吧。
下联也是杜诗这个意思,“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鱼船。”《诗·召南·羔羊》:“自公退食。”原指从公家减膳,指节约。这里借指从公家下来进食。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这里指在北窗下卧,梦见趁着渔船,领略一江风月。即抛开鸡虫得失的相倾相角,注目于一江风月。
寺斋睡起二首诗帖
——〔宋〕黄庭坚
第二首:“桃李无言一再风,黄鹂惟见绿匆匆。”《汉书·李广传赞》:“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指桃李结果,人家多来采摘,因此树下成路。这里指桃李花。任渊注:“桃李(花)一再经风,无复颜色,红紫事退,遽成绿阴。意谓卒卒(猝猝)京尘中,未尝得细见春物也。”绿匆匆,很快地成了绿阴。“人言九事八为律,傥有江船吾欲东。”任渊注:“《汉书·主父偃传》曰:‘所言九事,其八为律。’又《韩信传》:‘高祖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此皆借用谓世途狭隘,动触法令,宁自放于江海也。”
这两首诗在构思上各有特点。第一首举了两个比喻,以“螳捕蝉”比“小黠大痴”,以“夔怜蚿”比“有余不足”。但它不是简单的比,有辩证意味。再说,这两个比喻又别有寓意,这些寓意又在表面意义之外。像“巧诈之相倾,智愚之相角”,这是言语以外的含意,这就显出构思的深沉。接下来讲“北窗梦”,梦见“一江风月”。这个梦境跟上文两个比喻无关,跟两个比喻的寓意也无关,是抛开两个比喻的梦境。这种抛开的含意又在“北窗梦”里透露。“北窗梦,”从“北窗下卧”,“自谓是羲皇上人”来,含有厌弃当时的政治斗争之意,这就同上文两个比喻的寓意相关了。抛开这种政治斗争生活,才有“一江风月”的境界。这里不说“北窗卧”,却说“北窗梦”,又加上一个“趁鱼船”,因为在寺斋北窗下卧,是看不见“一江风月”的,所以加上“梦”字,点明是梦境。加上在梦中“趁鱼船”,才能尽量领略“一江风月”。
第二首的构思也有特色。不说桃李花飞,却说“桃李无言”,用拟人化写法。不说绿叶成阴,却说“绿匆匆”,极言成阴之快。不从作者眼中看出,却从黄鹂眼中看出。这样说就避免了前人说过的话,别出新境。这里的“桃李无言”是从“桃李不言”来的,又稍加变化。“人言九事八为律”,从“所言九事,其八为律”来,在诗语中大量化用经史中的语言是黄诗的一个特点。结语“吾欲东”,从“人言”句来,正由于人言,所以想离开朝廷。元祐三年(1088),杨康国、赵挺之、王觌论苏轼试馆职廖正一策题发问不当,攻击不已(见施宿《东坡先生年谱》)。苏轼因而屡次请求放外郡。他又侍哲宗读祖宗宝训,论及各种时弊,为当权大臣所恨。元祐四年三月,就被外放知杭州(同上)。庭坚因亦有求去的意思。这首诗上句两说桃李花落尽,绿叶成阴,与下两句因人言而吾欲东,两者似无联系。但上用“桃李无言”与下用“人言”相对,又似有关。元祐四年,苏轼上疏:“闻班列中纷然言近日台官论奏臣罪状甚多,而陛下曲庇,不肯降出,故许臣外补。伏望圣慈将台谏官章疏降付有司,令尽理根治,依法施行。”(同上)“人言”指台谏的攻击,“桃李无言”似与苏轼对攻击的不自辩有关。“九事八为律”似指执政者多听从这些谰言,所以苏轼去而他也不想留了。
(周振甫)
北窗
黄庭坚
生物趋功日夜流,园林才夏麦先秋。
绿阴黄鸟北窗簟,付与来禽安石榴。
季节转换之际,自然界一些事物的变化,往往特别引人注意。黄庭坚这首描写初夏景色的小诗,用意精深而下语平淡,读来颇耐人寻味。这首七绝可能作于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当时黄庭坚在汴京(今河南开封)任著作佐郎,参与编修《神宗实录》。诗中所写为诗人在寓所北窗下之所见所闻。
第一句“生物趋功日夜流”,说的是自然界的普遍规律。植物的开花、结果,动物的成长、繁衍,仿佛都有各自的追求目的,像长江大河,日夜奔流不息。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句诗起得突兀,像一篇文章的总论。
以下三句进入具体描写。第二句“园林才夏麦先秋”,写自然界各种生物的变化、发展在某一时期又有各自的特点,有盛有衰。眼前正是初夏时节,园林中花木茂盛、郁郁葱葱,一片生机,而麦子却已黄熟,有待收获的时候了。“秋”字有两种含义,一指节候,一指收获,一般植物秋天成熟,叫做收秋,而麦子是在夏天收成的,所谓“孟夏麦秋至”(《礼记·月令》)。诗中一个“才”,一个“先”,生动地写出了生物代谢变化中的差异,其中包含着诗人的一番感慨:自然界是如此,人世间何尝不然!
三四两句,更进一步借窗外景色,抒发感受。诗人靠在铺着竹席的床上,悠闲地听窗外绿树阴中黄鸟(黄鹂)在婉转地啼鸣。陶渊明曾说,“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绿阴黄鸟北窗簟”,既是实写眼前之景,也是概括陶文之意,以凝练的笔墨写出诗人对陶渊明为人的向往。最后一句“付与来禽安石榴”,看似平淡,却曲折地写出诗人深沉的寄托。“来禽”,就是林檎,俗称花红;“安石榴”,略称石榴,因系张骞从西域安息带回,所以叫安石榴。这两种果木都是初夏开花。为《山谷诗集》作注的任渊说:“末句盖有所寄,言物化用事于一时,姑听其自然耳。”元祐四年四月,黄庭坚的知己苏轼,由于朋党之争不容于当权者,曾多次乞求放外郡,这时,苏轼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从此黄庭坚失去了一个多年来朝夕相处、诗酒唱和的伴侣,心里极不舒畅。但他生性又很达观,相信这种状况迟早会有所变化,那么目前且听其自然吧,好像现在窗外来禽、安石榴花开正艳,过些时日还不是为别的花所代替?诗中“付与”二字,细致入微地刻画了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黄庭坚的诗一般写得生硬奇崛,但这一首却显得自然清新,寓哲理于形象之中,读来意味深长。
(史乘)
和答元明黔南赠别
黄庭坚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
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
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
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
山谷与兄弟,手足情深。他在绍圣二年(1095)因所谓“修史失实”之罪被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黔州地当今四川彭水、黔江一带。这时,山谷的长兄黄大临(字元明)亲自陪同他跋山涉水,送他到达贬所。山谷的《书萍乡县厅壁》就曾述及此事:“初,元明自陈留出尉氏、许昌,渡汉沔,略江陵,上夔峡,过一百八盘,涉四十八渡,送余安置于摩围山之下。淹留数月,不忍别,士大夫共慰勉之,乃肯行,掩泪握手,为万里无相见期之别。”这首诗写的就是他们兄弟分手时,难分难舍的惜别之情。黄元明在六月十二日离黔州,此诗作于是年之冬,当是追和。
全诗感情深笃,首联即正面写离别的哀痛,掀起感情的波澜。在离家万里的边远之地,兄弟相对,情深谊长,似乎忘记了是谪居异乡,暂寓逆旅。但是无情的现实是离别在即,归途迢递,兄弟将天各一方。古乐府《巴东三峡歌》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自然界动物的哀啼悲鸣陡然使他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于是点点清泪洒落在离别时的酒杯中。首联感情的跌宕起伏很大,给人以强烈的感染。
颔联写抱负落空,但求将来能兄弟相伴,晤言一室之内,长享天伦之乐。“朝云”用宋玉《高唐赋序》所述之事:楚怀王尝游高唐,梦见一女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句写当日与元明同过巫峡时,想起了楚王梦见神女的故事,同时也隐寓自己往日的抱负,只如登天之梦,已经破灭。“攀天”,在山谷的诗文中常用来指登上朝廷、施展宏图的意思,他还常常慨叹邪佞当道,要攀天登庸,阻力重重,如《代书》云:“屈指推日星,许身上云霞。安知九天关,虎豹守夜叉。”《送少章从翰林苏公余杭》云:“欲攀天关守九虎,但有笔力回万牛。”这一比喻又是来自屈原的“楚辞”,如《离骚》中说:“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惜诵》云:“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招魂》云:“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夜雨”句则是用韦应物与苏东坡的诗意,感叹什么时候兄弟能长聚相伴,对榻话旧。韦应物《示全真元长》诗云:“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后经白居易沿用,“风雪”又化为“风雨”,其《雨中招张司业宿》诗云:“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苏轼兄弟极喜此句,他们早年同读韦应物此诗,“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苏辙:《逍遥堂会宿诗序》),所以他们的诗中常常咏及“对床夜语”,用以指摆脱了官场的束缚后,兄弟之间亲切温馨、自由自在的生活,如东坡“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此句即为山谷所本。“凉”又是暗用陶渊明“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的意思(《与子俨等疏》),形容归隐后的逍遥自得。山谷在这里与长兄以退隐相约,表达了他在政治上遭受挫折而失望后,想在隐逸与天伦之乐中寻找慰藉的思想。
颈联既是写景,又是比兴,进一步申足兄弟之情。出句写大雪纷飞中,但见脊令鸟相互依傍,同时也是喻兄弟患难与共。《诗经·小雅·常棣》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对句则写惊风中,大雁离散失群,飞不成行。“雁行”也是切兄弟之意,《礼记·王制》曰:“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就写景而言,这一联是赋笔,但赋中有比,同时从睹物兴怀而言,则又是象中有兴。眼前的风雷交加之景无疑使诗人感叹自己境遇的险恶、兄弟的离散,所以雪而曰“急”,风而曰“惊”,正反映了诗人触景所生之情。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中所写的“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无疑为山谷所取法。这一联用典贴切,形象生动,对比鲜明,“脊令并影”既是手足情深的写照,又反衬出兄弟离散的哀伤。
尾联从自身宕开,翻进一层,写兄长在归舟中常常翘首遥望天际,盼望兄弟早日归来。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云:“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山谷化用谢诗,而在写法上则吸取前人的艺术经验,比单纯写自己的相思来得更深婉蕴藉,更富有情致。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结句从对方落笔,反写兄弟之思己:“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杜甫《月夜》写“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都是同一机杼。结句作临别时的珍重叮咛之语:从今后可要多多来信,以慰我这天涯断肠人啊!诗人的满腔深情都倾注在这声声嘱咐中了。
这首诗表现出山谷在化用典故成语上的深厚功力。他用典繁富,但经过锻炼熔铸,却显得浑成无迹,真所谓水中着盐,食而方知其味。由于善用故实、点化成语,大大丰富了诗句的内涵,触发了层层的联想,所以这首诗读来令人回味无穷。山谷诗以瘦劲挺拔著称,但这只是问题的一面。由于他宅心忠厚,感情诚挚,所以他的诗作,拗峭中仍不失深婉之致,尤其是师友、兄弟赠答之作,更是情真意切,颇为感人,此诗即是一例。
(黄宝华)
次韵黄斌老所画横竹
黄庭坚
酒浇胸次不能平,吐出苍竹岁峥嵘。
卧龙偃蹇雷不惊,公与此君俱忘形。
晴窗影落石泓处,松煤浅染饱霜兔。
中安三石使屈蟠,亦恐形全便飞去。
黄庭坚(山谷)贬戎州(今四川宜宾)时,与黄斌老定交,斌老善画竹,画了一幅横竹送山谷,山谷因作此诗。斌老,四川梓潼人,文同的妻侄。文同是北宋的诗人,也是最善画竹的画家,“胸有成竹”就是他的故事。因此,斌老画竹的艺术风格和技巧是授受渊源有自的。而文同与东坡是中表兄弟,关系极好,作为苏门四君子之一的黄山谷到了戎州,便很自然地与在那里作小官的斌老交上了朋友。
黄山谷以修《神宗实录》被章惇、蔡卞一党诬为不实,于绍圣二年(1095)贬黔州,又于元符元年(1098)迁戎州,在戎凡三年。据任渊注,此诗当作于元符元年,正是山谷初到戎州,心情十分苦闷之时。在这几年中,山谷过的是谪居贬斥的生活,而戎州当时十分偏僻,无论生活或文化都谈不上,他把自己的寓所取名“槁木寮”、“死灰庵”,其心情可知。诗的第一句开头就写出“酒浇胸次不能平”,这是借阮籍的故事说明斌老画竹是有所谓而作,是在“酒浇胸次不能平”的心情下画的,同时又是以此自道。当时政局为章惇、蔡京搅乱,二人都很不满。画家本来就有“喜画兰、怒画竹”的说法,因此这句诗既表达了斌老,同时也表达了山谷自己的郁勃不满的心情。
“吐出苍竹岁峥嵘”的“吐”字下得极好,说明这幅横竹写作动机非凡,是把“胸次不能平”的心中块垒呕心沥血吐出来,所以才画得如此头角峥嵘,不同凡响。它在凛冽的岁暮也是高昂挺拔的;它像卧龙一样硬朗,在风雷之下硬着腰身,不为它所惊,不为它所屈。这正象征了他们两人都能顶受住当时的政治旋风,忠于自己的理想。第四句“公与此君俱忘形”,“此君”用的是王徽之的故事,指竹。这句是解释上句“卧龙偃蹇雷不惊”的,为什么竹能不为风雷所惊呢?这是因为斌老作竹把自己的品格、精神全都灌注渗透在自己所画的竹上,与竹融化为一。人有高尚的品格,才画得出高尚的画,这和作诗一样,“诗之等级不同,人到那一等地位,方看得那一等地位人诗出”,“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见徐增《而庵诗话》)。因此这句诗也是双关,既歌颂了斌老艺术胸襟的阔大,也透露出了作者自己的创作思想和他的人品,竹不为雷霆所惊,正如他们处变不惊。下面两句是叙斌老作画的情景,石泓即石砚,在晴明的窗下,斌老用兔毫笔饱蘸松烟墨,画出了这幅幽雅的横竹图,除画了横竹之外,还画了几块石头,让竹子盘根于其上,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呢?这是考虑到竹子像龙一样夭矫、灵气,如果没有几块石头,把这些像龙一样夭矫的竹子屈蟠起来,它会像张僧繇画的龙一样,有朝一日把睛点了,就会乘雷霆破壁飞去。这样便歌颂了斌老画技的高超。古人多以龙比况竹子,这是用了费长房的故事,见《神仙传·壶公》,壶公以竹杖使长房骑之到家,后弃于葛陂中,视之乃青龙耳。章悖诗:“种竹期龙至,栽桐待凤来”,山谷咏竹多爱用此典故,如《从斌老乞苦笋》:“南园苦笋味胜肉,箨龙称冤莫采录”,《和师厚栽竹》:“葛化龙陂去,风吹阿阁鸣。”用卧龙去描写横竹是最恰当不过的。
本诗是古体诗,前四句用庚韵和青韵,平声;后四句用御韵和遇韵,仄韵;平仄交替,增强了诗的音节美。山谷诗以炼句著名,像“吐出苍竹岁峥嵘”的“吐”字,“卧龙偃蹇雷不惊”的“偃”字,“晴窗影落石泓处”的“落”字,“松煤浅染饱霜兔”的“饱”字,“中安三石使屈蟠”的“屈”字,都下得异常突兀,使人读起来有挺拔瘦劲之感,末处用三石的屈蟠,怕横竹飞去,尤为隽永有味。
(龙晦)
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
黄庭坚
百疴从中来,悟罢本谁病。
西风将小雨,凉入居士径。
苦竹绕莲塘,自悦鱼鸟性。
红妆倚翠盖,不点禅心净。
风生高竹凉,雨送新荷气。
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
一挥四百病,智刃有余地。
病来每厌客,今乃思客至。
这两首诗是山谷在戎州(今四川宜宾市)以佛学观点答斌老病愈遣闷而作。佛学从东汉传入中国,经过长久的吸收融化,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学——禅宗。一般文人学士都喜欢学点佛学,并与和尚打交道,韩愈与大颠、苏东坡与佛印都是最著名的例子。山谷生长于江西分宁,正是禅宗临济宗杨岐、黄龙两派盛行之地,他也不例外受到了些影响。在诗歌创作上山谷喜欢在佛经、语录、小说等杂书里找典故,以它们作材料入诗,有时也以他们的观点解释事物,本诗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百疴从中来,悟罢本谁病”,按照佛学的“万法唯心”、“境由心生”的观点,人的得病首先是由心得病而产生的,心在人体的“正中”,故“百疴”俱从中来。如果参透了这个道理,就知道治病该先治心。“西风将小雨,凉入居士径”,既有佛学上的大彻大悟,再加上一阵西风带着小雨,使居士的周围更加清凉。心病好了,身病也会慢慢好起来。“苦竹绕莲塘”,莲是荷花,是佛教崇敬的一种花,按《大日经疏》卷十五所说,它是一种吉祥清净,能悦可众心的象征,因此山谷紧接说“自悦鱼鸟性”,这是从常建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题破山寺后禅院》)那里学来的。“红妆倚翠盖,不点禅心净”,用的是维摩问疾、天女散花的故事。山谷在病时常以维摩自居,如《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自称是“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维摩老子五十七,大圣天子初立年”。本诗也是咏病,用维摩问疾的故事是非常自然的。维摩即维摩诘,乃在家居士,其神通道力远过于诸菩萨声闻等,佛遣其大弟子及弥勒佛等往问其疾,都辞避而不敢去。舍利弗是佛弟子中智慧第一人,毅然前往,维摩诘宅神天女以智辩窘之,甚至故违沙门戒法,以香花散著其身,使其有染,虽以神力去之而不得去。(见《说无垢称经》卷四)山谷以这个故事说明自己学佛有得,虽有红妆之艳,紧倚翠盖,也不能使自己的禅心受到点染,因而大彻大悟,战胜了疾病。本诗虽用了佛学典故,但由于山谷的善于锻句,善于“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用了非常形象的“西风”、“小雨”、“苦竹”、“莲塘”、“红妆”、“翠盖”等最常见的词汇去烘托,因而融深奥晦涩的禅理于浅显易明的境界之中,使人读来丝毫不觉得艰深难懂,这显示出山谷艺术手法的高超。
下面一首是叙述病好了的心情,在病好之后,心情上得到解脱、安慰。魏了翁《鹤山文钞》卷十六《黄太史文集序》说:“山谷以花竹和气,验人安乐。”这两句话真好像是针对这首诗说似的。它以“风生高竹凉,雨送新荷气”引入,使人顿时感到病后新愈的清爽。病好了,心情宽和了,周围的竹子、荷花都特别亲切近人。“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是从陶渊明诗“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化出,不过山谷更加之以禅学的见解。以为众生皆有佛性,因此鱼也能悟世网,鸟语也入了禅味。第五、六两句他更加深一层发挥佛学见解,认为学佛之后,人能得到更深邃的智慧,所有病害,都能蠲除。按《维摩诘所说经》:“是身为灾,百一病恼”,肇注:“一大增损,则百一病生,四大增损,则四百四病,同时俱作。”(《维摩诘所说经方便品第二》卷上)“四大”,照佛家的解释是地、水、火、风,人的身体均由四大假合组成,因此人身无常,不实,受苦,只有大悟大解脱之后才能把四百四病挥斥而去,才能恢复健康。最后两句“病来每厌客,今乃思客至”,这是用对比的手法描写病中与病愈的两种不同心情,病中心情是烦躁的,怕客人来,不想与客人打交道,可是病好了,烦恼解除了,心情舒畅,花木扶疏,佳客来时就感到高兴,一切都以乐观态度去欣赏,鸟飞鱼跃,都会生意盎然。全诗虽塞进了些佛教的东西,但稍加诠释,就易懂易欣赏,所以钱锺书评为“以生见巧”(《谈艺录》第287页),在技巧上是可供我们借鉴的。
(龙晦)
寄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
黄庭坚
王师学琴三十年,响如清夜落涧泉。
满堂洗净筝琶耳,请师停手恐断弦。
神人传书道人命,死生贵贱如看镜。
晚知直语触憎嫌,深藏幽寺听钟磬。
有酒如渑客满门,不可一日无此君。
当时手栽数寸碧,声挟风雨今连云。
此君倾盖如故旧,骨相奇怪清且秀。
程婴杵臼立孤难,伯夷叔齐采薇瘦。
霜钟堂上弄秋月,微风如丝此君悦。
公家周彦笔如椽,此君语意当能传。
据黄庭坚此诗跋语,可知诗作于元符二年(1099)闰九月。祖元大师,据《荣县志·人士第八》说是王庠和王序的从兄,为嘉定寺僧,善琴,能弹东坡《醉翁操》,与山谷极友善。山谷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遇赦还,祖元曾远从荣州追送于“泸之江安绵水驿”,由此可见他们在蜀交谊之深。祖元在寺种竹,名其轩曰“此君轩”,《晋书·王徽之传》:“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耶!'”祖元因此而名轩,山谷因祖元此君轩成有请而寄题此作。
本诗结构多层次,既要歌颂祖元琴艺之精,又要考虑到题目“此君轩”,不能不写到竹,歌颂祖元除琴艺外,又不能不写到祖元胸襟和人品的高超,同时也不能不涉及祖元的行业,层次复杂,如何安排得当,颇不易着墨。本诗头四句即写祖元大师琴艺之精,开头就说“王师学琴三十年”,因为有三十年的琴艺,所以才能达到“响如清夜落涧泉”的效果,山谷常以“夜落涧泉”歌颂琴艺,如《西禅听戴道士弹琴》便以“幽泉落涧雨潇潇”赞美戴道士的琴艺高超,“满堂洗净筝琶耳”是说群众习惯听俗乐,现在来听清雅的古琴,必须把那习惯听嘈杂的筝笛耳洗个干净,才能欣赏古琴的雅韵,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于令客弹琴,其嫂知音,曰:‘三分中一分筝声,二分琵琶,绝无琴韵。'”山谷显然是用这个故事来颂祖元琴艺的。弹到琴曲高妙之处,都希望祖元停手,恐怕琴弦断了,以后再也听不到这样古雅的琴曲了,这是从反面衬托祖元琴艺之高。紧接下面四句是叙述祖元的为人及其行业,原来祖元通星卜之术,曾以看相算命为生,由于直语触犯了人家的忌讳,所以托迹“深藏幽寺”,种竹抚琴,古代高人有操星卜为业的,如汉之严君平,魏之管辂等。九至十二句叙述祖元好客高雅,虽然“深藏幽寺”,但为人仍很豪爽,常“有酒如渑”以招待许多客人,当时在此君轩种竹,高不过数寸,然而今天长到连云之高,挺拔能承受风雨。下面四句再重复写竹,由于作者也与竹有深厚的感情,因此一见此竹,便有倾盖如故的友谊。而竹子在祖元精心的培育下,长得骨相奇怪清秀,于是用了两个典故。一是“程婴杵臼立孤难”,这个故事见于《史记·赵世家》,程婴为了要把赵氏血脉延续,与公孙杵臼精密计划,由程婴以他自己的儿子付与杵臼,却伪装出首,结果屠岸贾杀了程婴的儿子,然后程婴逃到山中把赵氏孤儿赵武抚养长大以报仇,这是借此典来夸竹之有劲节,能错节盘根,在最艰苦的情况下也要使自己的幼苗笋子顽强地成长起来。
“伯夷叔齐采薇瘦”,是用孤竹君二子伯夷与叔齐两弟兄宁采薇而食,乃至饿死,也不食周粟的故事,用以形容竹子的清瘦和劲节,同时孤竹又切合了咏竹,可算一语双关,笔墨十分精练,所以《苕溪渔隐丛话》说它“此虽多用典,善于比喻,何害其为好句也”。十七、十八两句再度以琴出现,与开头四句相呼应。“霜钟堂上弄秋月”,霜钟,堂名,蔡邕琴曲《秋思》曲之一,古人认为钟声在霜后特别清越好听,因此善琴的祖元以“霜钟”名其堂。山谷作此诗时,发挥了高度的想象力,臆想祖元这时该在霜钟堂上玩月吧,低吟的微风像送着清越的琴韵,竹子听着琴韵该会感到多么高兴。诗到了这里,竹子、琴韵、月光已经融合在一起,交织出一幅恬美的图画。最后两句“公家周彦笔如椽,此君语意当能传”。王庠字周彦,《宋史》卷三百七十七有传。东坡尝称他的笔如椽,也就是说要有如椽的文笔如王庠者,才能把竹的幽韵曲曲传达。山谷自谦愧无如王庠的文才,因为祖元是王庠的从兄,所以称为“公家周彦”,结尾仍归到竹。本诗前十六句凡四换韵,每四句一韵,韵式为平仄、平仄;最后四句凡两换韵,每两句一韵,韵式为仄平;句式错落有致,平韵、仄韵交替使用,故音节流美,但不浮响。二十句中凡四用“此君”,但不觉其累赘重复,组织功夫是较为纯熟而成功的。
(龙晦)
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其一、其六)
黄庭坚
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呈病维摩。
近人积水无鸥鹭,惟见归牛浮鼻过。
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
正字不知温饱未,[1] 西风吹泪古藤州。
〔注〕 [1] 未:一作“味”。
这组诗是黄庭坚晚年作品。正如杜甫讲的“老去诗篇浑漫与”,往往随意挥洒;但“老去渐于诗律细”,愈老愈熟,愈趋平淡,则又觉自然而浑成。
这组诗中的第二首说到“……天子大圣初元年,传闻有意用幽侧(按:谓在野的人);病起不能朝日边。”盖作于宋徽宗即位之初的建中靖国元年(1101)。徽宗刚即位时,有意调停“元祐”与“绍圣”两派矛盾,把年号定为建中靖国,起用了一批在放逐中的“元祐党人”。黄庭坚因此得于元符三年十一月离开戎州(治所在今四川宜宾)贬所,次年(即建中靖国元年)到峡州(治所在今湖北宜昌)。在那里待命,并写了这组诗。
徽宗的“有意用幽侧”,给有志用世的黄庭坚带来了希望;但他经历过“熙丰”—“元祐”—“绍圣”的反复,他不能不有所担心。这时,他希望朝廷真能破除门户之见,大臣不要结党营私,应“实用人才”,一秉“至公”(“不须要出我门下,实用人才即至公”)。他的意愿是很好的,然而事实未必如此。秦观已死于贬所;陈师道召到京中,也只是一个“正字”小官,难免饥寒;他自己则还处在荒江之上。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这组诗的。
第一首是就自己来说的。第一句把自己说成“翰墨场中老伏波”,意谓自己是文坛老将,人虽老,但仍像汉代的伏波将军马援那样,精神矍铄,还有“可用”之处。《后汉书·马援传》载:马援六十二岁时自请出征,并“据鞍顾盼,以示可用”。马援还说自己“常恐不得死国事;今获所愿,甘心瞑目”。黄庭坚用了这个典故,表明了他为国效力的意愿与决心。苏、黄作诗,皆喜用典。典故用得好,能以最少的文字表达最丰富的含义,此即一例。
次句说自己像佛经上讲的维摩诘一样,还病在菩提坊中。维摩诘是佛经上一个有学问、文才的人,所以文人皆喜用以自比,王维即取以为字。而且,“文殊问疾”这段故事,在唐朝已成为说唱材料(现在还传有《维摩诘经变》),故当为人所共知之典。山谷信佛,故自称“病维摩”。这句是说,他的“不能朝日边”,自非纯由于病的缘故。他有为国效力之心,而病卧荒江,其苦闷是不言而喻的。
第三、四句着重写所居之荒凉。黄庭坚《登快阁》云:“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然而,这里却连鸥、鹭这样水鸟也没有,自然不是隐居的地方。当然,他也没想到隐居。这里可以见到的,“惟见归牛浮鼻过”水。这一描绘,使穷乡僻壤的荒寒景象,浮现如画,做到了“状难言之景如在目前”。而作者的苦闷心情也就寄于言外。牛浮鼻渡水,语出佛书,但也是实景,在乡村中到处可见。唐时就有陈咏写过:“隔岸水牛浮鼻过,傍溪沙鸟点头行”(见《北梦琐言》),任渊注说:“此本陋句,一经山谷妙手,神采顿异。”比黄稍迟的孙觌也有“老牯浮鼻水中归”,显然是就黄诗而点化的。
他只是写景,但景中有情,反映了他当时的境遇。不仅他个人境遇如此,他的朋友,像诗人陈师道、词人秦观,其境遇也不好。组诗第六首讲的就是这一点。
这一首写陈、秦两人。既写了他们的苦吟与“挥毫”,表现出他们不同的性格与诗风;也写了他们的饥寒或贬死,反映出文人的悲惨境遇。
用“闭门觅句”来描绘陈师道,是概括得很好的。朱熹说:“陈无己(师道)平日出行,觉有诗思,便急归,拥被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而后起,真是‘闭门觅句’也。”(《语录》)可见这一艺术概括合乎实际。但这不能视为“不接触社会广阔现实生活”,因为明明是“平时出行,觉有诗思”,才“急归”“闭门”的,可见“诗思”正是“出行”所得。而且,作者构思,“其始也皆收视反听”(陆机《文赋》语)。中外古今,同此经验。因此,以为“闭门觅句”只能导致浮浅,与事实不符。
至于秦观的“对客挥毫”,朱熹认为:“盖少游(按:乃秦观之字)只一笔写出,重意重字皆不问,然好处亦自绝好。”秦观“博综史传”(苏轼评语),作品“清新婉丽”(王安石《答东坡书》中语),且“语豪而工”(《艺苑雌黄》),黄庭坚也说他“笔力回万牛”,看来并非皆是“一笔写出”。看来,这里所说的“对客挥毫”,正如欧阳修讲的“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或者像黄庭坚讲的“想见扬州众年少,正围红袖写乌丝”,无非描绘其豪放与敏捷,而不是不加锻炼之谓。
两人的工力、才能如此,其境遇如何呢?
陈师道被召为秘书省正字,他自己当时也很高兴,甚至说正字一官“名虽文字之选,实为将相之储”,他是抱有幻想的。但时过不久,他就因郊祀时,不穿赵挺之所赠之衣,因而“寒冻得疾不起”了。黄庭坚诗中的担心,竟成事实,可谓“不幸而言中”了。至于秦观,则早已死在被贬的藤州,“西风吹泪古藤州”,讲的正是这一事实。这些事实也就揭穿了宋徽宗“用幽侧”的欺骗性。“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北宋不久也就亡国了。
把这两首诗(还有其他几首)连贯起来看,可以看出当时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这样的诗,写的就不是个人感慨,而实是社会生活的镜子。如果再把它与“实用人才”等语合起来看,还可以想到黄庭坚的政治敏感与识见。由于此诗是晚年作品,个别句子(如“近人积水无鸥鹭”)不免粗率一些,但总的来看,却能“锻炼而归于自然”,“出之以深隽”(《艺概》)。
(吴孟复)
次韵马荆州
黄庭坚
六年绝域梦刀头,判得南还万事休。
谁谓石渠刘校尉,来依绛帐马荆州?
霜髭雪鬓共看镜,茱糁菊英同送秋。
它日江梅腊前破,还从天际望归舟。
这首七律是黄山谷五十七岁时在荆南写的(作者寓所在今湖北荆州)。马荆州,指荆州知州马瑊。马瑊曾赠诗于黄山谷,山谷即依原诗所用韵脚的次序写了这首和诗。这首诗真实地反映了作者晚年的生活和思想感情,在艺术上又颇能代表他的诗风。
首联感情色彩十分凝重。“六年”,指自己遭逢贬谪,身处逆境之中,已届六年。“绝域”指边远之地。作者于绍圣元年(1094)十二月贬官涪州(州治在今重庆市涪陵区),黔州(州治在今四川彭水)安置,次年正月赴贬所,后又移置戎州(州治在今四川宜宾),至写此诗时,六年之间政局两次波动,而作者在这政海的波澜之中沉沦,度过了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时期。他无日不在想念着自己的亲朋故旧,盼望着早日南归故里(江西修水)。这一切都梦魂牵绕,“梦刀头”便是这种心绪的写照。西晋王濬为广汉太守时,曾夜梦三刀悬于梁上,须臾又益一刀,部下为之解释说:三刀为“州”字,又益一者,是兆示将迁官益州。后王濬果为益州刺史。山谷暗用此典,意谓“梦刀头”为吉兆。又,古时刀头有环,“环”与“还”谐音,所以“梦刀头”又具体化为还归之兆。状写出作者身在边远之地而梦想还乡的心情。对于年近花甲的诗人,此时最大的愿望又莫过于“南还”,能够得到这样的人生结局,便也就万念皆休了。所以,“判(同‘拚’,甘愿之辞。)得南还万事休”是诗人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
次联诗意稍有转折,“谁谓石渠刘校尉,来依绛帐马荆州?”意思是说,没想到我这当年的著作郎,如今借居于你荆州马太守的治所。这一联两个对偶句用典很精彩,含蕴极富。其一,“石渠刘校尉”,指西汉刘向。刘向曾在石渠阁讲论五经,又曾为中垒校尉。“绛帐马荆州”,指东汉马融。马融曾为南郡(包括荆州一带地方)太守,又常坐高堂,施绛纱帐以教生徒。作者巧妙地借用两位历史人物来比喻自己和马瑊的身份:黄庭坚曾为著作郎,故自比刘向;马瑊姓马,又为荆州守,故可比作马融。其贴切如此。其二,这是一副连珠对,用“谁谓……来依……”的句式紧紧关联,不可分割。本来,西汉时的刘向居然跑到东汉马融绛帐中来了,此典岂非用得无理?而冠以“谁谓”二字,便可自圆其说了。而作者实际上所要表达的日夜渴望南归,如今居然滞留在马荆州处,“谁谓”的语气中又不无意外的成分。山谷律诗最讲究对偶句的锤炼,这一联乍看像是散文句子,细读方知字字有来历,有着落,点化故典,生出新意,曲折深蕴,工切有味。
第三联写作者与马荆州的交往和友情:“霜髭雪鬓共看镜,茱糁菊英同送秋。”是说对镜而视,共叹岁月流逝,各自已是鬓髭皆白了。尽管如此,二人友情益笃,重阳佳节之时,茱萸和糁饭,金杯泛菊英,同以茱萸和菊花酒送走金秋。这两个对偶句对得十分工整,句与句对,一句之中又自对:“霜髭”对“雪鬓”,“茱糁”对“菊英”。“霜髭雪鬓”又系点化杜牧“前年鬓生雪,今年须带霜”而成。这些,都属可耐咀嚼之处。
末联“它日江梅腊前破,还从天际望归舟”。表达对马瑊官满当归的祝愿和自己的羡慕心情。明年,便是马瑊荆州任满的时候,马是维扬(今扬州)人,由荆州还乡,是乘船东归。作者暗用了刘希夷的“潮平见楚甸,天际望维扬”的诗典来比喻荆州、维扬同马瑊的关系,又写出了他在明年腊梅初破之时荣归故里、家中亲人企足而望的情景。“江梅腊前破”乃化用杜甫《江梅》诗“梅蕊腊前破”句,“天际望归舟”亦系化用谢朓“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诗句而成。王夫之说谢朓的这两句诗状写出一位盼望亲人还归的女性形象,“隐然一含情凝眺之人,呼之欲出。”山谷这首诗的末联也正描写出了同样的艺术形象,他在此后《次韵中玉早梅二首》中有“梅蕊争先公不嗔,知公家有似梅人”之句,可知“天际望归舟”者当是马瑊家中那位“似梅人”。而且马瑊官满当归之时,作者也将出知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可在马的归途之中翘首迎接。所以,在这一形象中又寄寓了作者怀念故友和“判得南还万事休”的一种微妙的企羡心情。
黄庭坚一生坎坷,特别是晚年更多磨难,再加上受到禅家思想的影响,因而往往能看空功名勋业,追求一种特立独行的境界。因此,在诗歌创作上有时表现出一种坦荡平易、空灵淡泊的意境。这首诗是作者逆境中见转机之时写的,但既无痛定思痛之惊叹,又无欣喜欲狂之放语。他在荆州只是滞留待命,赏古城之秋色,叙朋旧之情谊。首联说“万事休”,意在忘却“六年绝域”的噩梦;领联叙“来依马荆州”,透出内心深处的喜悦;颈联写“共看镜”、“同送秋”,是纯真感情的流露;末联拟“望归舟”,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愿望。整首诗转接连贯,语气亲切,笔调从容,给人以淡雅的美感。
(李敬一)
次韵中玉水仙花二首
黄庭坚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
暗香已压酴醾倒,只比寒梅无好枝。
淤泥解作白莲藕,粪壤能开黄玉花。
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
水仙花在我国引种栽培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宋元以来歌咏水仙的诗篇渐多,黄庭坚咏水仙诗写得最早、最多,也最好。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黄庭坚结束了在四川的六年贬谪生活,出三峡,在荆州(今属湖北)住了一段时间,与荆州知州马瑊(字中玉)多有唱和。这两首诗就写在这一年的冬天。
第一首用比喻和对比手法刻画了水仙花的精神与性格。诗人要告诉人们的,不是水仙的绰约仙姿,所以少有形象的描写;他要写的,是水仙特有的性格,因此突出了幽香与柔美。
水仙花属石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以水培法培育,不用泥土,宛如凌波仙子,婀娜多姿。“借水开花”虽奇,但确是实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讥这句诗说:“第水仙花初不在水中生,虽欲形容水字,却反成语病。”显然是片面的意见。杨万里《水仙花》诗也说:“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可见黄诗不是语病。写水仙从水写起,恰恰是抓住了它的特征,传达出清雅高洁的神韵。第二句,诗人不作直接描写,而是连用两个比喻,说水仙花骨如沉香肌如玉,(水沉即沉香木)写出了水仙特有的晶莹澄澈之美。第三句紧承上句,补写了水仙的芳香。酴醾(túmí),蔷薇科落叶灌木,初夏开大型重瓣花,色白味香,苏轼赞为:“不妆艳已绝,无风香自远”(《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萨泉见饷二首》之一),韩维称之为:“花中最后吐奇香”(《惜酴醾》)。而水仙的暗香弥漫,却超过了酴醾。“压倒”一词用得有力,气魄惊人。幽香沁鼻,自然使人想起“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的梅花。的确,水仙与梅有相似之处,都是冲寒开放,色白香幽。无怪乎诗人在另一首咏水仙的诗中说“梅是兄”。然而这对兄弟性格迥异:梅花迎风斗雪,傲然挺立,显得坚强无比;水仙花不冒风雪,十分柔弱。“无好枝”,正道出了两者品格之异。诗人不写两花之同,只写其异,目的是在对比之中显示水仙柔弱的性格,或者叫阴柔之美。
诗人写水仙的意旨何在呢?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七云:“苏、黄又有咏花诗,皆托物以寓意,此格尤新奇,前人未之有也。”此诗确有寓意,第一首说得含蓄,第二首比较明朗。
笫二首诗表明了诗人对“流落”贫寒之家的美女的同情,也深寓自己身世之感。诗下原有注:“时闻民间事如此。”其本事为:“山谷在荆州时,邻居一女子闲静妍美,绰有态度,年方笄也。山谷殊叹惜之。其家盖闾阎细民。未几嫁同里,而夫亦庸俗贫下,非其偶也。山谷因和荆南太守马瑊中玉《水仙花》诗……盖有感而作。后数年此女生二子,其夫鬻于郡人田氏家,憔悴困顿,无复故态。然犹有余妍,乃以国香名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十)黄庭坚以久沉下僚的积怨来写妍丽出众而不为人知的民间美女,笔端自然充满感情、流露不平之气。诗的前两句连用两个比喻:雪白莲藕出于淤泥,黄玉之花(黄玉花是水仙的别名)生于粪壤。由此引出以下两句:如此国色天姿的美女,却流落在小民之家!
“可惜”二字饱含了诗人无限的感慨。据说盛唐时期水仙曾被朝廷列为品花,而今在这荒远的荆州,少人赏识,岂不可惜!与此相似,眼前就有一位“闲静妍美、绰有态度”的佳人流落在闾阎细民之家,其身世岂不亦可惜!诗人自己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久谪川蜀,远贬荆南,其仕途之坎坷岂不更为可惜!
结句“随缘”二字,显出诗人无可奈何之情:沦落天涯,韶华似水,一切都随机缘而来。“国香”,既指名花,又指佳丽,同时也是诗人自喻。
诗从莲藕写到水仙,从水仙写到邻女,又兼寓自己,层层深入,结构严谨。正如方东树所说:“凡短章,最要层次多……山谷多如此。”(《昭昧詹言》卷十一)咏物诗,形神俱佳方为上品。仅赋形写真是低层次的美;能传神寓意才是高层次的美。这两首诗意境风韵兼备,确为咏水仙的佳作。
(朱明伦)
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黄庭坚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
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
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黄庭坚被卷入新旧党的斗争后,曾贬谪四川的黔州(治所在今彭水)、戎州(治所在今宜宾)数年,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十一岁时,奉召自四川回到湖北,乞知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在荆州(今属湖北)沙市候命。此诗为沙市过冬时之作。这年冬天,作者写了四题有关水仙花的诗,以本诗为最著。
在它题中,作者用梅花、兰花等来和水仙比较,这首诗却用人物作比。所谓人物,是传说中的洛神。水仙花,放在盆中与水石同供,白花黄心,有“金盏银台”之称,绿叶亭亭,幽香微吐,是冬天花中清品。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写洛神飘然行水的姿态。诗篇开头两句:“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用洛神的形象来写水仙,把植立盆中不动的花朵,写成“轻盈”慢步的仙子,化静为动,化物为人,凌空取神,把水仙的姿态写得非常动人。微月,任渊注:“盖言袜如新月之状”,这说得通。但假如把“微月”看成步的补语,即谓缓步于“微月”之下,也未尝没有依据,《洛神赋》的“步蘅薄而流芳”句,“蘅薄”亦作“步”的补语。任注不必看成“定诂”,后说亦可参研。这两句直呼“凌波仙子”,未写到花,下面两句:“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就由洛神转到花,点出洛神是用以比花。上两句写姿态,这两句写心灵,进一步把花人格化,表现作者对花有深情,能够看出它有一种“楚楚可怜”之态,像美人心中带有“断肠魂”一样,使人为之“愁绝”。“断肠魂”移来状花,但说的还是洛神。洛神的断肠是由于对爱情的伤感,《洛神赋》写她:“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这三个字无论说水仙或说洛神,都是很动人的,因为把其整体概括成为这样的一种“灵魂”,是有极大的引起联想和同情的力量的。
前面四句,是扣住水仙本身的描写;下面四句,从水仙引来山矾、梅花,并牵涉到诗人本身,作旁伸横出的议论和抒情,意境和笔调都来个大的变换。“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上句仍从水仙说,用“倾城”美人比喻花的清香洁白的芳韵;下句则拿山矾、梅花来比较,说水仙在梅花之下而居山矾之上。山矾,这个名字是黄庭坚起的,山矾本名郑花,木高数尺,春开小白花,极香,叶可以染黄,庭坚因其名太俗,改为山矾。他在《戏咏高节亭边山矾花二首》的《序》中说到此事。用山矾来比水仙,也始于黄庭坚,有些人不服气,说山矾和水仙不好相比,杨万里《水仙花》:“金台银盏论何俗,矾弟梅兄品未公。”黄庭坚一时兴到之言,不是仔细在那里品评。不然,前五句都用美女形容水仙,写得那样幽细秀美,为何第六句会忽作粗犷之笔,把三种花都男性化了,大谈什么“兄弟”问题?前后的不统一,不调和,几乎有点滑稽。作者正是有意在这种出人意外的地方,表现他写诗的随意所适,抒写自由,我们用不着费心去考虑他的比喻是否完全贴切。这一句诗使人惊为粗犷,惊为与前面描写格调的不统一,不调和,还是第一步;作者还有意要把这种情况引向前进。试看最后两句:“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被花恼,语本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杜甫与庭坚,都不是真正“恼花”,恼花是来自爱花。杜甫是恼赏花无人作伴;庭坚是恼独坐对花,欣赏太久,感到寂寞难受。诗说赏花之后,想散散心,换换眼界,故走出门外。谁知作者所写出门后对之欣赏而“一笑”的,却是“横”在面前的“大江”。这个形象,和前面所写的水仙形象相比,真是“大”得惊人,“壮阔”得惊人;诗笔和前面相比,也是“横”得惊人,“粗犷”得惊人。这两句诗,不但形象、笔调和前面的显得不统一,不调和,而且转接也很奇突。宋陈长方《步里客谈》说杜甫诗《缚鸡行》结尾从“鸡虫得失无了时”,忽转入“注目寒江倚山阁”,“断句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庭坚此诗,当是仿效。清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山谷之妙,起无端,接无端,大笔如椽,转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往往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连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此小家何由知之?”这些话,可帮助认识本诗出奇的结语的作意和功力所在。
《古贤诗意图》之黄庭坚《咏水仙》
——〔明〕杜堇
纪昀《书山谷集后》说庭坚的七言古诗:“离奇孤矫,骨瘦而韵远,格高而力壮。”这一首诗,从整体看,是“离奇孤矫”;从前半看,是“骨瘦而韵远”;从后半看,是“格高而力壮”。《昭昧詹言》评本诗的起四句是“奇思奇句”,“山矾”句是“奇句”,结句是“遒老”,也有见地。文学作品,千变万化,有以统一、调和为美的,也有以不统一、不调和为美的。从不统一、不调和中看出它的统一和调和,是欣赏文学作品的关键之一。能够掌握这个关键,就可以从本诗的不统一、不调和中看出它的参差变幻之美。陆游《赠应秀才》诗:“文章切忌参死句”,把问题看得太简单,看得太死,往往就会走上“参死句”的道路,交臂而失诸佳作。
(陈祥耀)
次韵高子勉十首(其三、其四、其七、其十)
黄庭坚
岘南羁旅井,灞上猎归亭。
日绕分鱼市,风回落雁汀。
笔由诗客把,笛为故人听。
但恐苏耽鹤,归时或姓丁。
君不居郎省,[1] 还应上谏坡。[2]
才高殊未识,岁晚喜无它。[3]
枥马羸难出,邻鸡冻不歌。
寒炉余几火?灰里拨阴、何。
志士难推毂,[4] 将如高子何!
心期诚不浅,余论或相多。[5]
欲向沧州去,[6] 还能小艇么?[7]
鸬鹚西照处,相并晒渔蓑。
沙上步微暖,思君剩欲招。[8]
蒌蒿穿雪动,[9] 杨柳索春饶。
枉驾时逢出,新诗若见撩。
樽前远湖树,来饮莫辞遥。
〔注〕 [1] 郎省:即郎署,尚书郎于尚书省内视事,故云。[2] 谏坡:谏官。唐人称谏议为大坡(见洪迈《容斋四笔》),故云。[3] 它(tuō):本意是蛇。无它:没有祸患。[4] 毂(gǔ):车轮中的圆木,代指车轮。推毂:比喻给人以帮助。[5] 余论:即齿牙余论,指说话时附带提及。多:在此当看重讲。[6] 沧州:州治在今河北省沧县东南。诗里是借用,泛指湖海,不是实指沧州。[7] 能(nài):经得住。通耐。[8] 剩欲:很想。[9] 蒌蒿:也称蔏蒌、白蒿,一种长在洼地的多年生草本植物。
高子勉,名荷,江陵人,自号还还先生。能诗。黄庭坚曾称赞他说:“比得荆州一诗人高荷,极有篆力。使之凌厉中州,恐不减晁、张,恨公不识耳!”(《与李端叔书》)《次韵高子勉十首》是高、黄众多唱和诗中的一组,作于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其内容以对子勉的推许、奖掖为主,兼述二人交游和山谷情怀。这组诗同时又有为子勉提供学诗楷模的作用,所以艺术上也极其精研。
第三首是山谷自述。汉末著名文学家王粲,因长安大乱,乃往荆州依刘表,曾起宅岘山,屋旁有井。又据《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罢官居蓝田南山,某日出猎夜归,曾被灞陵亭尉呵止,次日乃还长安。此诗第一句以岘南井写闲逸,却用“羁旅”修饰之;第二句用灞上亭暗示自己不被见用,但又加进“猎归”这样悠闲的词语,在这里,诗人以他独有的玄思瑰句吐露闲逸与苦闷,一开始便让读者对他的生活与思想有个全面的认识。“日绕”两句写当地风光,“绕”、“回”二字在写景的同时,还暗示自己的羁旅情绪和孤寂处境。“笔由诗客把”仍然写自己,“诗客”指高子勉。言久不作诗,因高子勉可与论诗,故复把笔为之。“笛为故人听”却一下子过渡到忆人。过渡的关键是“笔”、“笛”,笔为高子勉而把,笛为故人而听,“故人”指的是苏轼。言听到笛声想到了昔日的好友东坡,表现出追怀之意。向秀作《思旧赋》,言其闻笛而思故友嵇康、吕安。此处用典故而不露痕迹,是用事的高明处。末二句全力忆东坡。据《神仙传》记载,苏耽学仙成,化鹤归来,止于郡城楼上。又据《搜神后记》,丁令威学道,成仙后,化成白鹤栖于城东门上,有一少年举弓欲射之,鹤飞翔空中,盘旋而歌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苏耽与丁令威是不同的两件事,合两事而用之,这是黄庭坚拿手笔法之一。苏耽与苏轼同姓,说苏耽归来姓丁,暗指东坡已经逝去,诗人明知东坡已卒于常州,可是却用“恐”字、“或”字,表达的是他对东坡之死不忍直说的感情。
第四首美子勉之才,同时叹其不遇识者。开首二句用“不……还应……”构成排除句式,盛赞子勉非“郎省”、“谏坡”莫属。第三句忽然一转:“才高殊未识”,道出了此首主旨。至第四句又一转,反以“岁晚”、“无它”为“喜”。五、六句再变,由子勉不遇联想到“枥马”与“邻鸡”。“枥马”“难出”,是因为本身“羸”弱;“邻鸡”“不歌”,是因为自己惧“冻”。在以称许他人为宗旨的诗作中写入这类诗句,完全是出人意表的。可是黄庭坚大胆地用它们作为反衬,更加深了子勉不遇的悲剧意味。“寒炉余几火”从枥马、邻鸡再度折回到子勉身上来。用“寒”,用“余”,用“几”,突出呈现高子勉的清贫生活。然而作者的诗思刚在生活上兜了个圈子,又立即转变到“才”上来了:“灰里拨阴、何”的意思是说,高子勉在严寒之中拨火使燃,脑子里则构思着新的诗作,如阴铿、何逊水平的不朽诗篇,将在拨灰的同时产生。黄庭坚的本意是要用南北朝时期的著名诗人阴铿、何逊比喻高子勉,但吐而成句,却说是从灰里拨出阴、何来。这种奇妙的构思,特殊的句式,在别人的诗作中是少见的。这首诗的用笔始终如虬飞蠖舞,是黄庭坚“曲折三致意”的创作方法运用得最成功的篇章之一。
第七首由对子勉的引荐说到招其同游。一二句说推荐不成,其中前一句写出推毂之“难”,重在叙事;后一句叹“如高子何”,重在抒情。从作者叹惋和自疚的背后,还可以发现山谷诚挚的交友之道。三四句从另一角度措意,说自己对子勉有更高的期待,而了解子勉、能够举荐子勉的人可能也还不少。对于子勉的出路,这里如同绝处逢生;诗写至此,也别见天地。此诗同样多用转折:一二句说难以帮助,三、四句说或许有人会来关照,这是一种转折法;前四句写引荐子勉,后四句写劝其同游,又是一种转折法。五、六句用沧州为期,并问子勉是否经得住小艇的颠簸。这一句问得朴实、亲切,律诗里用“么”字极少见。千载之下,如闻山谷之声。末二句是对沧州生活的预想,用“鸬鹚”、“西照”、“晒渔蓑”这些古朴、自然的风光和情趣劝诱子勉,它们一方面承接二三句,含有对子勉的宽慰,另一方面承五六句,再申招游,同时,可以从中看出黄、高二人的格调与追求的境界。
最后一首写招游。诗中所用的呼唤之法大体有二:一是直述自己的期待,一是用优美的春景吸引。第一句中出现的是作者的形象,看似与招游无关。不过,独自漫步沙滩显示的是自己的孤寂,“微暖”二字透露的是春意,经过这一酝酿,渴欲偕游的感情在第二句便喷薄而出。这一句用“招”用“君”,作者的心意已经说破,但诗人不厌其详,重之以“思”、“剩”、“欲”,二人交情之深,山谷本性的笃厚,对子勉之看重,招游之切等,可谓包含无遗了。三四句着力写景。上句说蒌蒿“穿”雪,已颇新鲜、生动,继而又用一“动”字,则足以使读者看得出蒌蒿欣喜欲狂的精神状态,听得见春天到来的脚步声。下句写柳,作者的笔锋有意绕开对其幽姿美色的刻画,单说它向春天索要的太多了,言外之意,是杨柳不满于稍吐新绿,急不可耐地想抽出千枝万条。这两句中不仅“穿”、“动”、“索”、“饶”四字下得极为有神,而且全联构思精巧,涵蕴深曲,在古今景语之中,当也是出类拔萃的佳句。五六句插叙子勉前次来访。“枉驾”虽系客套语,放在这里倒能和盘托出作者因未能见面而产生的遗憾之情。不过子勉留下了新诗,这是黄庭坚很高兴的,一个“撩”字既肯定了高子勉诗作之妙,也表达了黄庭坚按捺不住的和诗欲望,因而在这个字的背后也就埋伏着全诗主题的红线——再次会晤的要求,“撩”字用得精妙绝伦,可谓化工之笔。末联明承第二句、暗承第六句,点明写诗的目的:“来饮莫辞遥”。此联在句法上的特点是:前句纯用名词,组成一幅幽雅的画图,具有强大的诱惑力;后句包括三个动词,给人急促迫切的感觉,提高了催其速至的效果。
这几首诗擒纵开合,结构新巧,音节自然,用语独到,是黄庭坚苦心经营的力作。尤其是多用曲笔,多生波澜,随处化俗为雅,化故为新,属思常常出人意表,代表了山谷诗作“惊创新奇”的一个侧面。
(李济阻)
蚁蝶图
黄庭坚
蝴蝶双飞得意,偶然毕命网罗。
群蚁争收坠翼,策勋归去南柯。
这首诗是崇宁元年(1102)春作。建中靖国元年(1101),庭坚在荆南,朝廷召他做吏部员外郎,他辞去新命,求作太平州知州,在荆南等待朝廷命令。这年春还在荆南。
任渊注:“此篇盖有所属。陆龟蒙《蠹化》曰:‘桔之蠹蜕为蝴蝶,翩旋轩虚(按:状起舞),曳扬粉拂,甚可爱也。须臾,犯蟊网而胶之,引丝环缠,人虽甚怜,不可解而纵矣。'”这篇当有所指,指什么已不清楚,可能从陆龟蒙的《蠹化》而来,但跟《蠹化》又有不同。主要的不同是《蠹化》里没有提到蚁,这篇着重提了。蝴蝶偶然触网死去,它们掉下来的翅膀,蚂蚁争着衔到窠里去,因此立了功,受到册封。策勋,立了功,朝廷用策书来封官,策是古代写在竹简上的公文书。南柯,唐李公佐作《南柯记》,写淳于棼梦到槐安国,娶了公主,作南柯太守,享尽荣华。以后公主死,被遣归。这才梦醒,原来槐安国是庭前槐树下的蚁穴,南柯郡是槐树南枝下的另一蚁穴。比喻富贵得失不过如蚁穴中的一梦。这里写南柯立功受封,也不过是蚁穴中的一梦罢了。
这首诗写一双蝴蝶触网死去,这不是蝴蝶的罪,是设置网罗者的陷害。群蚁收拾坠翼,这也算不得立功,在蚁国里因此策勋,也是可笑的。这里当是讽刺当时朝廷的某些策勋,就像群蚁收拾坠翼那样可笑。诗的重点在后两句,这是不同于陆龟蒙《蠹化》的创造。诗中的蝴蝶也有含意,蝴蝶只是双飞得意,不触犯谁,是无辜的。正因为得意,缺乏警惕,就陷入网罗死去。这说明当时到处有网罗,一不警惕,就容易陷入死地。这点用意,可能本于《蠹化》。但《蠹化》写蝴蝶为橘树的害虫所化,蝴蝶双飞,会生出更多的橘树害虫来,因此它们的触网而死,对保护橘树还是好的。这篇则没有这个意思,这对双飞得意的蝴蝶,成了无辜被害,意义就不同了。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特点是只讲比喻,什么也不点明。作者的感情通过比喻的叙述来透露。像“偶然毕命”,写它们的死只是“偶然”陷入网罗,表达了同情。说“双飞得意”,更显出它们的无辜。“争收坠翼”又显出策勋的可笑。“南柯”更见立功不过如一梦。这样的比喻,正因为没有点明它的用意,所以概括的意义更广些。
(周振甫)
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
黄庭坚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1]
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
〔注〕 [1] 瞿塘、滟滪:四川瞿塘峡(长江三峡之一)中最险处。
这两首诗是黄庭坚七绝中的冠冕之作,兀傲其神,崛蟠其气,被广泛传诵。但奇怪的是却被清人方东树、黄爵滋、曾国藩等人所忽略。他们的《昭昧詹言》、《读山谷诗集》和《求阙斋读书录》,曾评点了山谷的不少名篇,却视不及此。可能是沧海遗珠,也可能是因为文艺批评眼光不同。
这两首诗的妙处是境界雄奇。尽管第一首的雄奇偏于动,第二首的雄奇偏于静,却都显示了诗人的胸襟高旷和文辞挺拔,于政局动荡、频历艰难困苦之余,仍旧卓然兀立,雄视千古,诚为不易。
第一首首句“投荒万死”,沉痛而并不衰飒,这就轻轻地引出了次句的欢欣。前面分明讲到“万死”,但一转而为“生出”,特别是历经航行之险的“瞿塘滟滪”等地而“生出”,走向家乡,这确乎是值得高兴!不过,这欢欣之情,在山谷笔下,可绝对不落窠臼,正如清人赵翼所说,山谷“不肯作一寻常语”(《瓯北诗话》卷十一)。他不是泛泛地说欢欣,而是以历代古人作为幸福象征的充溢诗情画意的“江南”在望,道出欢欣;不说“在望”,而是说“未到”;不是说将到未到的盼望,而是把欢欣之情化为具体的表情动作“一笑”;不仅仅是空洞地写“一笑”;而且写即使未到,但当登上岳阳楼,家乡在迩、“江南”在望时,就早已笑了起来,也就是诗人所说的“先一笑”了。不用说,诗里暂时还不可能写到的还乡以后,那就会更加大笑而特笑了。
从投荒四川到行将重见江南,从“万死”到“生出”,从登楼到眺望,这都是一系列的“动”:有行程之变,有心情之变。
第二首正面写眺望,眺望写得十分出奇。如果说前首偏于雄,而本首则更偏于奇。从当前君山想到有关湘夫人的古迹不算,还把君山写成湘夫人的发髻。此其一奇。深憾水势不大,以致不能在白浪堆中饱看青山,其浮想之阔,寄怀之壮,构思之美,笔力之雄,确乎是把八百里洞庭的乾坤摆荡,写得蓬蓬勃勃。此其二奇。
第一首不正面写君山,但诗人写了他的旷达豪雄心情,也可以说已经为君山图景安排了“蓄势”。诗人之高旷如此,君山之雄浑亦必如此。及至读到第二首正面写到君山,果然如此。作者并不止于当前君山,而能融合今古,把眺望时的凝思引入奇境,藉远来而登高,藉登高而望远,藉望远而怀古,藉怀古而幻念,极迁想妙得之观。朱熹评山谷“措意也深”,旨哉斯言!
(吴调公)
自巴陵略平江、临湘,入通城,无日不雨,至黄龙奉谒清禅师,继而晚晴,邂逅禅客戴道纯款语,作长句呈道纯
黄庭坚
山行十日雨沾衣,幕阜峰前对落晖。
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
灵源大士人天眼,双塔老师诸佛机。
白发苍颜重到此,问君还是昔人非?
建中靖国元年(1101),黄庭坚自戎州(治所在今四川宜宾)贬所东归,在荆州(今属湖北)沙市候命,经冬过年。崇宁元年(1102),他从荆州南下岳州,经巴陵(岳州治所,今湖南岳阳)、平江、临湘(今皆属湖南),进入通城(今属湖北),然后下江西,到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探家,又至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与家人相会。这首诗是自分宁赴江州,途经武宁时作。
起联,写途中遇雨,到了黄龙山才放晴。“山行十日雨沾衣”,即题中所说的“无日不雨”;“幕阜峰前对落晖”,即题中所说的“继而晚晴”。幕阜山是盘亘于湖北、江西边界的山脉,幕阜峰是它的一座山峰,和武宁黄龙山相对。当时作者的旧友惟清和尚居住黄龙山,作者过路时到山中看他,即题中所说的“奉谒清禅师”。颔联:“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写雨后情况。久雨不停,野地积水,流入田中,使田中水漫,故有上句。《埤雅》:“鸠,阴则逐其妇,晴则呼之。语曰:‘天欲雨,鸠逐妇;既雨,鸠呼妇。'”欧阳修《鸣鸠诗》:“天将阴,鸣鸠逐妇鸣中林,鸠妇怒啼无好音。天雨止,鸠呼妇归鸣且喜,妇不亟还呼不已。”故有下句。这一联,两“水”两“鸠”钩连作对,组织比较特殊。但这种句法,前人已有之;白居易有“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过北山云”之句,梅尧臣有“南陇鸟过北陇叫,高田水入低田流”之句。宋周紫芝《竹坡诗话》称庭坚这联为“语意高妙”;清赵翼《瓯北诗话》则认为辗转模仿,“愈落窠臼”。平心而论:这联句法模仿前人,并不新奇,惟内容还有可取。它写的是雨后实感,但可能寓有冷眼看世事变化无常、人们喜怒无常之意,寓讽刺和诙谐于写实之中,似乎还能体现作者“夺胎换骨”的写诗方法的一点特色。颈联:“灵源大士人天眼,双塔老师诸佛机。”这就是题中所说的“邂逅禅客戴道纯”,和他所作“款语”的内容了。灵源大士,谓惟清和尚,他晚年自号灵源叟,作者和他交情颇深,在《与徐师川书》中,赞美说:“平生所见士大夫人品,未有出此公之右者。”集中涉及他的诗,有《寄黄龙清老三首》等。人天眼,谓能洞悉佛教真理,成为“人天法眼”。双塔老师,指惟清的师祖惠南、师父祖心两个和尚,都是禅宗临济派的代表人物,死后的骨灰塔都建在山中,庭坚曾经为祖心的骨灰塔写过《塔铭》;诸佛机,意思是诸佛的“真机”所寄,语本佛偈“若人生百岁不善诸佛机,未若生一日而得决了之”。结联:“白发苍颜重到此,问君还是昔人非?”感慨自己年老重到黄龙山,不知有何变化。白发苍颜,语出欧阳修《醉翁亭记》。僧肇《物不迁论》:“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问君”句本此佛理而加生发,意颇曲折;“问君”实是自问,“昔人非”,谓是否还是从前之我。《物不迁论》的宗旨是宣扬万物虽动而常静,变中有不变的道理。僧肇文中所引梵志之言,表示其身虽有今我的成分,然就旧我成分的存在言,则身犹旧我,所以一身既“犹昔人”,又“非昔人”,这说明变中有不变。庭坚诗可能有自表经历宦海风波,本性还坚持不变之意;但更多的是感慨这种风波所引起的一系列的变化,和自然规律的不可抵制,故和“白发苍颜”连在一起写。这一句自问,包含对很多经历的回忆,对人事无常的感慨,对自身的反省和对生活规律的思考,意味深长。它不是纯说抽象佛理,而是有自身的事在内,有复杂的情在内。它是全诗的警句,用反问语气作结,又显得别致。
古人诗篇,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也不容易做到一篇之中,句句都好。这一篇诗,前六句比较平淡,最后二句才显出精彩。
(陈祥耀)
题胡逸老致虚庵
黄庭坚
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籯常作灾。
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
山随宴坐画图出,水作夜窗风雨来。
观山观水皆得妙,更将何物污灵台?
徽宗崇宁元年(1102),黄庭坚离开谪居已久的川蜀,次年又贬往广西宜州。这首诗就写于两次贬谪之间,其时诗人的生活与心境都相对稳定。胡逸老,生平不详,致虚庵为其书房。从诗中可知,其为人不慕荣利,雅有山水之趣。黄庭坚在敬慕的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高雅情怀。
诗人先发议论:诗书传家能使后代成才,而遗金满篓往往给子孙招来祸害。赞美了胡逸老的诗礼传家,显示其品格的清高,令人仰慕。此联语本《汉书·韦贤传》:“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二句劈空而来,发唱惊挺。
颔联承上,进一步赞美庵主的仁爱之心。说他在灾年能拿出粮食与贫人共享,和气必能致祥,后代必得佳子弟。这里用了韦康、韦诞兄弟的典故。《三国志·魏书》卷十《荀彧传》裴松之注引孔融与韦端书说:“不意双珠,近出老蚌。”孔融赞扬韦端的两个儿子康与诞为一双明珠。“明月”,指珠。诗人意谓,胡逸老必能像韦端那样,明珠出于蚌胎,佳子弟出于门庭。
颈联转到正面写致虚庵。白天闲坐庵中,眼前的山景如一幅幅图画映出;入夜倚于窗前,只觉风雨飒飒而来。这是脍炙人口的名句。方回说:“五六奇句也”(《瀛奎律髓》卷二十五)。潘德舆也说此联为“奇语”(《养一斋诗话》卷五)。奇在哪里呢?第一,化静为动。将致虚庵依山傍水的位置,作了动态描写。“出”、“来”二字,将山水写活。第二,化实为虚。什么样的“画图”,尽可让读者去想象;夜来风雨是隔窗听到,并非眼见,也是虚写实事。第三,情景交融。五句写视觉,六句写听觉,整联都有能视能听的主体存在。宴坐的闲适,听雨的从容,都在不言之中,读者自能体会到。庵主高雅的人格、广阔的胸襟,与前两联一脉相承。只不过前两联是直叙,这里是衬托。
尾联总收全诗,照应开头。以闲逸之心观山观水,山水的妙境自能常现于心目之前。而山水的清淑之气又能涤荡肠胃,使此心(灵台,指心)澄清无滓,一尘不染。这里一方面说胡逸老,另一方面也披露了诗人自己的胸襟。(朱明伦)
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
黄庭坚
中年畏病不举酒,孤负东来数百觞。
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获稻午风凉。
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
一百八盘携手上,至今犹梦绕羊肠。
这首诗是黄庭坚于徽宗崇宁元年(1102)所作,时年五十八岁。黄庭坚于哲宗绍圣元年(1094)被贬为涪州别驾,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次年春,其兄元明送庭坚溯江,上夔峡,至黔州,后又徙戎州(治所在今四川宜宾)。元符三年(1100)五月,庭坚复宣德郎,监鄂州在城盐税。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四月,至荆南(今属湖北),召为吏部员外郎,辞,乞知太平州,留荆南待命。次年,崇宁元年正月,发荆州,东归省视家人。四月,往萍乡(今属江西)省其兄元明,时元明为萍乡令。留十五日别去。五月,过筠州,至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与其家人相会。此诗乃别后在新喻道中所作,新喻(今江西新余)在萍乡之东。
黄庭坚与其兄元明友爱甚笃,贬黔州时,元明亲送至贬所。现在于贬谪数年之后,复职东归,与其兄相聚,其情谊之亲切可以想见。别后复寄此诗,朴质纯挚,如话家常。头两句说,自己多年来因病戒酒,所以这次东归与其兄欢聚,惜未能畅饮。(黄庭坚在戎州所作《醉落魄》词题序云:“老夫止酒,十五年矣。”又《西江月》词题序:“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此皆“中年畏病不举酒”之证。)第一句不但在第六字应用平声之处用一仄声“举”字,并且“畏病不举酒”五个字都用仄声,这在七律诗句中是很特别的。这样做,为的是造成一种拗折的声调。第三四两句说新喻道中情况。唐宋人饮茶是用水煎煮,不像今人之用沸水沏,所以说“煎茶”。第五六两句是向家人嘱咐的话。“无恙”,黄诗任渊注引《风俗通》曰:“恙,毒虫也,喜伤人。古人草居露宿,故相劳问必曰‘无恙’。”篇末两句追忆当年元明不畏艰险相送到贬所的情况。《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书萍乡县厅壁》:“初,元明自陈留出尉氏、许昌,渡汉沔,略江陵,上夔峡,过一百八盘,涉四十八渡,送余安置于摩围山之下。”所谓“一百八盘携手上”,即指此事。“羊肠”是形容山路之盘曲。
这首诗,从表面看来,清空如话,很容易懂。但是这里边还是蕴藏着不少的东西。黄庭坚论作诗时曾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又说:“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九《答洪驹父书》)在这首很平淡的诗中,还是体现了这一特点的。据《山谷诗集》任渊注,第一句下注云:“《晋书·顾荣传》曰:‘惟酒可以忘忧,但无如作病何!'”第二句下注云:“《文选·李陵书》曰:‘孤负陵心区区之意。'”又云:“欧公诗:‘快哉天下乐,一釂宜百觞。'”第六句下注云:“杜诗:‘来书细作行。'”又云:“《后汉书·循吏传序》曰:‘光武以手迹赐方国,皆一札十行,细书成文。'”第八句下注云:“乐天诗:‘梦寻来路绕羊肠。'”当然,黄庭坚作这首诗,并不一定每一句都是想到如任渊注中所引的那些来历,但是他确实有善于运化古书辞句、古人诗句的习惯。由于平时读书多、积累富,因此,在作诗时自然得来,而运化的又并无痕迹。不知道这些来历的人仍然可以读懂诗句,而知道来历之后,更觉得意味醇厚,这也是古人所比喻的如水中着盐之妙。这是黄庭坚诗的一个特点,其他诗人也同样要运化古书,不过黄庭坚更为突出而已。
还有,这首诗旋折自然,一气呵成,毫无作意。黄庭坚屡次称赞陶渊明诗、杜甫诗是“不烦绳削而自合”(见《题意可诗后》、《与王观复书》),而他这一首诗,也可谓能做到“不烦绳削而自合”了。
(缪钺)
跋子瞻和陶诗
黄庭坚
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跋子瞻和陶诗》作于崇宁元年(1102)八月,上年七月苏轼已病逝于常州。这首诗也是对苏轼的深沉悼念。这年六月,黄山谷知太平州,九天即被罢,于是想到荆南去。当时赵挺之为相,和山谷有矛盾,也想置之死地,第二年把他编管宜州(今属广西),崇宁四年黄即卒于贬所。了解山谷此时处境,可以体会此诗措辞的深沉。“跋”字表示对苏轼的尊敬。苏轼晚年知扬州时,和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南迁之后又和《归园田居》八十九首。绍圣元年(1094)东坡被安置惠州。在唐宋时代,贬到边远瘴疠之乡,就等于置之死地。连韩愈、李德裕、寇准这样的名臣,都曾为南迁而凄怆,李德裕、寇准就死在贬所。了解这个背景,才懂得这诗首两句的分量。何况章惇(当时的宰相)一心要杀苏轼。而苏轼是不以迁谪悲怆自苦的。他写过这样一些诗句:“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支二首》)“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章惇以为把苏轼放到惠州,水土不服和悲伤足以致他于死命,哪知东坡随遇而安,在惠州《纵笔》说:“白须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为报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艇斋诗话》说:“章子厚见之,遂再贬儋耳(治所在今海南儋州),以为安稳,故再迁也。”“时宰欲杀之”是有事实根据的,作者不直书章惇名字而用“时宰”二字,是含有深意的。北宋自绍圣以至灭亡,宰相弄权,残害善良,比比皆是。不独章惇一人,黄庭坚也亲受时宰之害,故着此二字以见小人弄权为祸之烈。从本诗看,这两句是为反衬东坡之胸怀人品,交代题目中“和陶诗”的背景。
三四两句一转,用寻常的动作,写出东坡高超的人品。心胸不开阔的人,忧伤终老,而东坡却能“饱吃惠州饭”,说明不以迁谪介意。这里注家都引杜诗“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长相见”(《病后过王倚饮赠歌》)为出处,实际是用东坡《儋耳》诗“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之意。第四句入题。凡手至此,不免就《和陶》的内容褒赞开来,而作者点到即收,忽然跳出,借陶渊明人品赞东坡,大开大合。五六两句说得非常郑重恳切。从称呼上加以变化(子瞻——东坡,渊明——彭泽)。陶渊明见机而作,彭泽令只作一百多天就去官归隐,前人多目之为处士。而苏东坡却一生都在宦海浮沉。拿渊明喻东坡,从形迹看,两人截然不同,而他们不以贫富得失萦怀,任真率性而行,则是共同的,所以七句又一反,着一“虽”字以为转折,八句以“乃”字一合作结。“风味”二字含蓄不尽,人乎?诗乎?由读者自去领会。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一说:“凡短章最要层次多,每一二句,即当一大段,相接有万里之势。山谷多如此。凡大家短章多如此。”可以说明这首诗的特色。东坡和陶诗有一百零九首,风格内容多种多样。作者却紧紧抓住“风味乃相似”这个特点,专写东坡胸怀。言为心声,其人如此,与陶相似,其细心和诗,境界可知。这是作者以简驭繁,遗貌取神,探骊得珠之处。而八句之中上下数百年,至少有四次转折,这是山谷短古的刻意求精之作。
(周本淳)
武昌松风阁
黄庭坚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
我来名之意适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
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
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
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
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
野僧早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
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
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
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山谷结束了在黔州、戎州“万死投荒,一身吊影”的放逐生活之后,于崇宁元年(1102)赴太平州任,不料到官九日即罢,只得暂往鄂州流寓,本诗即写于此年九月途经武昌(今湖北鄂州)之时。这时,诗人的前途未卜,凶多吉少,果然在第二年再次远贬宜州。但是经过各种挫折和磨难,诗人的心胸变得更超然淡泊了,即所谓“已忘死生,于荣辱实无所择”(《答王云子飞》),“已成铁人石心,亦无儿女之恋”(《答泸州安抚王补之》)。他努力借助佛学与《庄子》,以应付逆境,正如他所说的:“古之人不得躬行于高明之势,则心亨于寂寞之宅。功名之途不能使万夫举首,则言行之实必能与日月争光。”(《答王太虚》)这首诗所反映的正是这样的精神境界。
全诗可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写夜宿山寺所见所闻,以写景为主;第二部分抒发感情,表达渴望自由生活的心愿。
写景部分,诗人从大处落墨,描绘了一幅壮丽的山水画卷,创造了一个澄澈明净、生机盎然的高妙境界,表现了诗人在大自然中适然愉悦之情。这一部分又可分为写“松风”与“夜雨”两个层次。第一层挽住题面写阁夜松风。此阁依山而建,从阁上能望到广袤的原野,但见星回斗转,月落参横,夜色将尽,古松参天而立,在朦胧的夜色中,露出魁伟的身影。“斧斤所赦今参天”一句真是奇思奇语,一个“赦”字尤为新奇,写当年伐木者刀下留情,放过了它,老松才有今日的雄姿。人们难道不能由此联想到劫后余生的诗人和他那崚嶒傲骨吗?诗人在写景中不仅绘影而且绘声,所以接下去就写道:风过处,掀起了阵阵松涛,好像奏着女娲氏的五十弦瑟,那清泠美妙的乐声,洗去了耳中的尘俗。瑟,传说是伏羲氏所作,又据《史记·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瑟本非女娲所创制,也许因为她是伏羲之妹(一说为其妇),又有素女鼓瑟之事,所以诗人移花接木,杜撰了“娲皇五十弦”的说法,但用“娲皇”加以点染,更增加了神奇色彩,有“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效果。“洗耳”本是许由的故事,尧想让天下给他,他觉得此话玷污了他的耳朵,于是洗耳于颍水之滨,终身隐居不出。“洗耳不须菩萨泉”一句颇耐人寻味,表现出山谷造语入思之深。所谓“洗耳”,实际上就是荡涤心胸,祛除尘虑。“菩萨泉”原是武昌西山寺的一眼泉水,诗人用它来关合“洗耳”,出语双关,妙达奥旨,既指泉水洗耳,又使人联想到用禅理净化自我。但诗句的意思又翻进一层,“不须”是说有更神奇的东西能启迪人的心灵,这就是山水之清音。面对着它,人间的一切烦恼愁苦都可抛却,精神会变得崇高。山谷是禅宗信徒,禅宗主张摒弃坐禅读经,直接从自然与人生中体验佛性真如,即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写了万壑松涛之后,接着写山中夜雨的壮丽奇景,把人们引入了一个空灵澄澈的清凉世界。这层写景除景物与音响的交融外,还穿插了人物的活动,使自然美与人情美融合在一起,诗也就更具意境。诗人与二三知己,酒醉山寺,夜宿不归。“夜雨鸣廊到晓悬”,真切地写出了作者的感受,于是作者的精神也升华到了一个光明澄澈的境界。
这段写景气象峥嵘,意境宏阔。其中虽有松涛澎湃、夜雨淙鸣,但没有尘世的喧嚣,景中的人物也都是徜徉于山水之间的安贫乐道之士,人物的高风和山水的清音构成了清高脱俗的境界,逗出了下面的抒情。
松风阁诗帖(局部)
——〔宋〕黄庭坚
“东坡道人”以下为抒情部分,洋溢着对上述美好境界的向往之情,是写景部分的自然发展,深化了意境,点明了题旨。在那神奇的夜景中,诗人似乎超脱了尘世,但黎明的来临又使他跌入现实。所以在炊烟四起之时,他想起了业已作古的东坡、正受贬谪的张耒。东坡在元丰间谪黄州,其地与武昌隔江相对,大江南北的溪山间留下了他往来的足迹。张耒也曾三次谪居黄州,最后一次即因悼念东坡、举哀行服而遭贬,这时正要赴黄州,所以山谷渴望与他相见,在友情与山水中摆脱现实的拘束。钓台与怡亭都是武昌江上的胜地,孙权曾畅饮于钓台,怡亭则在江中小岛上,有唐代书法家李阳冰篆书的铭文,故诗人说:“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诗的结句以感叹兼疑问的口气出之,既表现了对逍遥自在生活的向往,又透露出内心的疑虑与怅惘,感慨十分深沉。
山谷曾经这样评杜甫:“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如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与王观复》)他作诗虽曾力求奇拗古硬,但毕生在追求这种“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化境,这种境界他晚年的一些诗是达到了的,所以前人指出:“鲁直自黔南归,诗变前体。”(蔡絛《西清诗话》)本诗就是一篇达于炉火纯青境地的佳作。它不用僻典,不作拗语,但笔势自然老健,造语脱去凡俗;也没有谈玄说理,只是描绘出大自然宏阔的景象,但能使人感受到诗人博大的胸襟,这是他历经磨难,用禅学加以净化的精神境界的自然流露。但毕竟这只是一种消极的道德的自我完善,所以前人评为:“黄太史诗,妙脱蹊径,言谋鬼神,唯胸中无一点尘俗气,故能吐出世间语,所恨务高,一似参曹洞下禅,尚堕在玄妙窟里。”(同上)
就意境、章法而言,这首诗显然受到韩愈《山石》诗的影响。它们都是描写夜宿山寺,都是在记叙中写景,展现景物在时间推移中的移步换形。光线的晦明变化,山雨、松林及雨后的溪流潺湲等景物也为两诗所共有,最后也都是抒发向往之情。但山谷此诗将场景集中于“夜阑”至拂晓的一个阶段,借助深夜山景着力渲染超尘离世的氛围,而其他的情节多用逆挽的手法来交代。如诗的开头先写阁夜所见,接着“我来名之”一句是逆挽,对夜游作补充交代,松风之后的“嘉二三子”二句又是逆挽,读至此才知道诗人是与友人同游,然后转写夜宿赏雨。这样写,省去了流水账式的交代,笔势腾挪转折,叙写游踪有曲折掩映之致。本诗句句押韵,一韵到底,是所谓“柏梁体”诗,读来有累累若贯珠之妙。
(黄宝华)
次韵文潜
黄庭坚
武昌赤壁吊周郎,寒溪西山寻漫浪。
忽闻天上故人来,呼舡凌江不待饷。
我瞻高明少吐气,君亦欢喜失微恙。
年来鬼祟覆三豪,词林根柢颇摇荡。
天生大材竟何用?只与千古拜图像!
张侯文章殊不病,历险心胆元自壮。
汀洲鸿雁未安集,风雪牖户当塞向。
有人出手办兹事,政可隐几穷诸妄。
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宝墨生楚怆!
水清石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
徽宗崇宁元年(1102),黄庭坚在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作了九天知州,便被贬为管勾洪州(治所在今江西南昌)玉隆观。他初徘徊于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后移至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在往鄂途中,曾系舟武昌(今湖北鄂州),一是为了游览西山、赤壁胜景,二是为了等待好友张耒的到来。是时,朝廷新旧党争余波未息,张耒因“闻苏轼讣,为举哀行服”(《宋史·张耒传》),而被责授房州(治所在今湖北房县)别驾,黄州(今属湖北)安置。冬季,张耒到了黄州,山谷即从武昌过江与之相见,并以这首诗与张耒(字文潜)唱和。
全诗诗意可分三层:首四句为一层,次十二句为一层,末四句又为一层。
“武昌赤壁吊周郎,寒溪西山寻漫浪”,是写山谷在武昌的游览。西山,亦称樊山,是武昌的风景区。寒溪,是西山中的水流名。赤壁,在武昌对岸的黄州,与西山隔江相望。黄州赤壁本非周瑜大破曹兵之地,因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有“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句,故山谷亦云“武昌赤壁吊周郎”,既借以表达登临怀古之情,又是对前一年去世的苏轼的追念。“漫浪”,指元结。唐元结,“或称浪士……酒徒呼为漫叟。及为官,呼为漫郎。”(李肇《国史补》)又其《自释》曰:“近文多漫浪之称。”元结曾避乱于樊上(亦属武昌,今鄂州樊口),“常与县令孟士原交往,游于樊山之间”(《武昌县志》)。因此,“寒溪西山寻漫浪”,也是借西山聊发古意。但是,山谷毕竟是专候文潜的,所以,“忽闻天上故人来”时,便迫不及待地“呼舡凌江不待饷”了。二句中,“忽闻”,透出乍闻的惊喜;“天上”,状写从天而降的感觉;“故人来”,显见友情的挚笃,——前句写“惊喜”;“呼舡”(呼叫船只),显出急不可待;“凌江”(渡江),表明不顾天险;“不待饷”(“饷”同“晌”),说明片刻不能耽搁,——后句写相见之迫切。以上四句,叙述与文潜见面之前,山谷自己的行踪、生活和期待朋友的急切心情。
“我瞻高明少吐气”以下十二句,写见面之后的感慨。头二句是对文潜的问候。“我瞻高明少吐气”,是说:我见到您的到来,终于可以稍稍吐气,一抒胸臆了。“高明”是对人的尊称。“君亦欢喜失微恙”,是说:您见到我,亦自欢喜,即便有些小病,也不觉得什么了。这两句包含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知心好友,相见时难,又同为宦海沦落之人,只要彼此平安,也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接下来四句由彼此的问候很自然地转到对昔日师友的怀想。“年来鬼祟覆三豪,词林根柢颇摇荡。”“三豪”,指东坡、范淳夫、秦少游。东坡和秦少游是山谷与文潜的师友,范淳夫是山谷作著作郎时的同僚,此时皆已去世。鬼魅作祟,“三豪”相继去世。其意所指,正是加害于他们的新党。这一点不能明说,只能说他们的死给词林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动摇了文学界的根基,“词林根柢颇摇荡”便是这个意思。但是,作者的沉痛、愤激之情是掩饰不住的,他终于喊出:“天生大材竟何用?只与千古拜图像!”上天降下苏、范、秦这样的大材,又有何用啊!活着的时候不能施展抱负,徒然在死后留下供后人膜拜画像了!这是反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将进酒》)之意,而取杜甫“古来材大难为用”(《古柏行》)之旨,实为痛心疾首之语。接着,诗人又写道:“张侯文章殊不病,历险心胆元自壮。”这是由“三豪”的遭遇而联想到张耒的遭遇。张耒因哭东坡而被贬黄州,山谷亦因党籍而罹祸,二人肝胆相照,山谷从心底里钦佩张耒的文品和人品。所以,他称赞张耒身虽染微恙,而文章无衰飒之气,经历了艰险之后,心胆依然壮烈。
诗人在回顾了过去之后,转为对现实的慨叹:“汀洲鸿雁未安集,风雪牖户当塞向。有人出手办兹事,政可隐几穷诸妄。”“汀洲鸿雁”代指人民,“未安集”指不能安居。《诗经·小雅》有《鸿雁》篇,《毛诗序》曰:“万民离散,不安其居”,统治者应能“安集之”。“塞向牖户”,语出《诗经·豳风·七月》“塞向墐户”,意谓堵塞向北的窗户,用泥涂抹门扇,以御寒过冬。第三句中“出手”,语出《传灯录》“与和尚共出只手”。第四句中“隐几”,语出《庄子》“隐几而卧”;“诸妄”语出《圆觉经》“于诸妄心,亦不息灭”。这四句意思是说:眼下正是严寒季节,百姓未能安居,理当为他们绸缪牖户。不过,这些政事朝廷大概已有人出面办理了,我们只需隐几而卧,根绝妄念便可。语意中透出对百姓的关切和对朝廷的不满。
诗的第三层亦即最后四句照应开头,并表明诗的主旨。“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宝墨生楚怆!”是说我们漫游在东坡当年生活过的地方,拂拭东坡题诗的石刻,倍感凄怆!苏轼曾谪居黄州四年,如今张耒亦谪居于此,黄庭坚则一贬再贬,共同的遭遇更增其对良师益友的怀慕之情。墨迹依旧,人已隔世,言念及此,能不悲伤?诗从赤壁写起,又于赤壁落笔,以“吊周郎”、“寻漫浪”始,以拭宝墨、哭东坡终,首尾呼应,构为一体,感旧伤今,终明心迹:“水清石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是啊,水清自然石见,这正是我们的“秘密藏”。“水清石见”,出自乐府《艳歌行》“水清石自见”;“秘密藏”,出《圆觉经》“为诸菩萨开秘密藏”语。《涅槃经》曰:“愚人不解,谓之秘藏。”山谷在这里申明自己与文潜清白无辜,也预感到将来或有更大的祸事到来,但无论如何,事实终归是事实,总有水清石见之日。(也许这一天在他们的身后?)这里,可以见出诗人的正直品格,也透露出他在党争中沉沦的悲怆。果然,诗人在写这首诗后的第二年冬天便获罪贬宜州,到宜州后仅一年就与世长辞了——距写这首诗不到三年的时光。
山谷刻意学杜,又精研禅学,所以多典故,多禅语,是这首诗的第一个特点。不过,化用不露痕迹,因为写的是真感情。写真感情,是这首诗的第二个特点。师友之情,国事民瘼之情,无不发自心底,一气贯穿。一气贯穿,转接缜密,是这首诗的第三个特点。首四句与末四句相呼应,中间十二句又以二——四——二——四为层次,既可见出诗意转接的连贯,又可体味到诗人衷肠的回曲与感情的激荡。这是一首好诗,虽然其艺术并非最上乘,然其片言只字皆尽作者之方寸。其情其事,感人心魄,掩卷凝思,令人击节长叹不已!
(李敬一)
鄂州南楼书事四首(其一)
黄庭坚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东晋征西将军庾亮镇守武昌(今湖北鄂州)时曾登城南楼览赏风光(见《世说新语·容止》及《晋书·庾亮传》)。后人于鄂州(治所在今武汉市武昌)复建一南楼纪念庾亮。山谷在崇宁元年(1102)寓居鄂州后即登斯楼,叹其制作之美,翌年六月再登,写下了这一组诗,本诗居四首之先。
陈衍曾说过:“山谷七言绝句皆学杜,少学龙标(按指王昌龄)、供奉(按指李白)者,有之,《岳阳楼》、《鄂州南楼》近之矣。”(《宋诗精华录》)本诗即是风神摇曳,具悠远之姿者,令人回味无穷。
起句即写登临纵目之所见,境界阔大,气象不凡。以“四顾”领起,具见豪迈气魄;“接”字下得贴切,描绘出山川相缪的壮丽景色;一个“光”字,则传达出月下景物的特殊魅力。接写“凭栏十里芰荷香”,夜色中的十里风荷,给人最深刻的感受不是其视觉形象,而是其清香四溢,所以着一“香”字而境界全出。面对如此风物,仿佛人间的一切奔竞争斗都不复存在,于是诗人唱出了“清风明月无人管”之句。“清风”近承“芰荷香”,即“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之意(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明月”遥应“山光接水光”,点明皓月朗照,山川生辉。大而言之,“清风明月”实指一切自然景物。“无人管”,则是化用了东坡《前赤壁赋》最后一段的议论:“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清风明月,见《南史·谢譓传》:譓“不妄交接,门无来宾。有时独醉,曰:‘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当明月。'”)清风明月,非人所得而私。诗人此时物我两忘,逍遥自适。
最后一句便点明了这种感情。一个“凉”字概括了他流连陶醉于山水间的种种感受。这里巧妙地运用了通感手法,无论是视觉之“光”,还是嗅觉之“香”,均并作一种“清凉”之感。既切合夏日“追凉”,又写出其摒弃尘虑之想。“清凉”,佛家常用语,指摆脱一切憎爱之念而达到的无烦恼境界,如《大集经》云:“有三昧,名曰清凉,能断离憎爱故。”又如《华严经·离世间品》云:“菩萨清凉月,游于毕竟空。”前面所写的景物都有清高脱俗的寓意,构成了一个使心境澄淡的“清凉世界”。一个“凉”字确是意味深长。山谷在这之前经历了长达六年的谪居黔州、戎州的流放生涯,遇赦后赴太平州任,仅九日即罢官,只得流寓鄂州,等待命运的安排,结果是远贬宜州而死。尽管如此,他却力图在儒、道、佛的思想中寻求精神寄托,一方面洁身自好,即所谓“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一方面寄情山水,放舍身心,置生死荣辱于不顾。这就是他“清凉”心境的内涵。
清人冒春荣评李白七绝云:“七言绝句,以体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话,而有弦外音,味外味,神气超远。太白有焉。”(《葚原诗说》)山谷此诗确有太白的遗响,写景清新淡雅,抒情含蓄蕴藉而颇有理致。此诗通体散行,一意直叙,如流水淙淙,直归于结句的“凉”字,而又妙在点到即止,留下了玩味想象的余地。诗句在散行中又参以当句相对,如首句之“山光”对“水光”,第三句之“清风”对“明月”,往复回环,摇曳生姿,增添了声情之美。
(黄宝华)
寄贺方回
黄庭坚
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
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山谷在黔州与戎州度过了六年漫长的谪居岁月,好不容易在徽宗崇宁元年(1102)被任命领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事,但到官仅九日即罢。在贫窭困顿中,他只得漂泊于江湖间,后寓居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这首七绝就是崇宁二年在鄂州写寄贺铸的。贺铸是一位豪放任侠之士,又富有才情,诗、词精绝,名重一时。山谷与他颇有交谊,他在赴泗州通判任时,路经当涂,曾与山谷晤面。本诗就是他们分手后,山谷寄赠之作。
诗寄贺铸,却从秦观身上落笔,因为秦少游既是山谷挚友,同为苏轼弟子,同时与贺方回亦是知交。秦观于绍圣元年(1094)因列名“元祐党籍”而被贬处州,绍圣三年又徙郴州,而后贬横州、雷州,愈贬愈远,竟至天涯海角,元符三年(1100)五十二岁时才被赦北返,归途中卒于藤州(治所在今广西藤县)。本诗第一句“少游醉卧古藤下”即写秦观的逝世。字面上并未明写其死,只是说“醉卧”,显然是因为不愿提及老友之死,他以这一描写抒发了对挚友深情绵邈的追念。但这样写,也并非凿空杜撰,而是有事实为依据的。据惠洪《冷斋夜话》:“秦少游在处州,梦中作长短句曰:‘山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挂空碧。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之上光华亭。时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饮,笑视之而化。”(《苕溪渔隐丛话》引)当时人认为,这首词好像是一种谶语。尽管少游历尽磨难,但临终时却以宁静的心境面对死亡。山谷此句既是化用了少游的词,又切合其视死如归的坦荡情怀。
第二句说“唱一杯”,而不说“唱一曲”,这又是山谷造语的生新之处。晏殊有词云:“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唱一杯”既包含了“一曲新词”的意思,也呼应了上面的“醉卧”,针线极密。这个问题极耐人寻思。接着诗人自己作答:“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这一转折使诗境从低回沉思中振起,然后一气贯注,收束全诗。这两句用逆挽的写法,形成衬垫,全力托出最后一句,挽住题目作结,确有画龙点睛之妙。山谷对贺铸的推重、赞美,全部凝聚在这句诗中了。只有像贺铸这样的豪侠多才之士,才有资格为少游唱出断肠之词。他的《青玉案》云:“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当时传诵人口,人称“贺梅子”。“江南断肠句”正是化用贺词成句,切追悼少游之意。少游生前很喜欢贺铸这首词,《诗人玉屑》就载有山谷语道:“此词少游能道之。”
此诗尺幅之中,蕴含深情,表现了三个朋友相互间的情谊,构思精巧。但它不仅是一般的寄友怀人之作,山谷的感叹中沉淀着深厚的内容。在北宋的激烈党争中,许多才识之士纷纷远贬,经历了种种磨难,有些人就死在岭南贬所。徽宗继位,朝野都希望能消弭党争,徽宗也以此标榜,宣布改元“建中靖国”,因而所谓的“元祐党人”得以遇赦,但劫后余生也不能长久,苏轼、秦观、范纯仁等都在此时谢世,陈师道也死于贫病。崇宁元年,蔡京为相,党祸再起,开列包括苏轼、秦观在内的百余名“奸党”,刻石全国,并令销毁三苏及苏门弟子等的著作。山谷在遇赦时也曾对徽宗寄予厚望,但朝政如此,实不堪问,他又重新陷于绝望之中。师友凋零,前途未卜,其悲凉落寞、忧患余生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就在作诗的这一年,山谷再贬宜州(治所在今广西宜山),不久即辞世。在这样的境遇下,他把贺铸视为知己,其寄慨之深沉,就非同一般了。贺铸虽是太祖贺皇后的族属,但秉性耿直,长期悒悒不得志,终于愤而退隐,卜居苏常。所以他们的友谊是有共同的思想感情作基础的。
(黄宝华)
十二月十九日夜中发鄂渚,晓泊汉阳,亲旧携酒追送,聊为短句
黄庭坚
接淅报官府,敢违王事程。
宵征江夏县,睡起汉阳城。
邻里烦追送,杯盘泻浊清。
祗应瘴乡老,难答故人情!
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黄庭坚在沙市寓居至冬尽。次年(崇宁元年)春,返回老家分宁。六月赴太平州领州事,做了九天的官,便罢为管勾洪州玉隆观。九月,移至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寓居。谁知命运多舛,到鄂州后的第二年(1103),便被人摘录他在荆州所作《承天院塔记》中只言片语,锻炼出“幸灾谤国”的罪名,构成冤狱,远谪瘴疠之地宜州(今属广西),限即刻起程。十二月十九日晚,诗人在凛冽的夜风中,以老病之身,乘船赴贬所,写下了这首律诗。古代诗歌七言习称长句,五言则为短句,故诗题谓“聊为短句”。
贬谪的命令催魂逼命,急如星火,连熟炊的工夫也没有;“王事”在身,哪敢有片刻的耽搁!诗的首联“接淅报官府,敢违王事程”描写出一片紧张、急迫的气氛,诗人的悲愤心情透出纸背。“淅”是淘过的米,“接淅”是说来不及将生米煮熟。《孟子·万章下》云:“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山谷用“接淅”的典故恰当地比喻了官命之急迫。次联承接上联之意,通过时间、地点的转换,具体地描写出舟行之急。“宵征江夏县”,是说连夜从武昌出发。“江夏县”即武昌,鄂州的治所。“睡起汉阳城”,是说待到天亮的时候,已泊舟对岸的汉阳了。这一联诗意急切,如同《诗经·召南·小星》所状写的“肃肃宵征,夙夜在公。”两个对偶句语气又极流畅,且切合水路舟行急速的实事。王事紧迫,江流湍急,船行飞快,那情景和气氛宛在眼前。第三联写邻里、朋旧赶来送行的情景。“邻里烦追送,杯盘泻浊清。”叙事中透出无限的情意。“追送”和“浊清”都是偏义词:“追送”就是“送”,殷勤送别,“烦”字透出作者的感激之意;“浊清”实指“清”,清香的好酒。但是,“追送”的“追”字又进一步把前面两联的紧迫气氛渲染出来:诗人走得那样突然,以至邻里、故旧事先都没有得到消息,而仓促之间追到汉阳为之饯行。那泻入杯中的一杯杯饯行酒,包含了多少深情厚谊!末联写自己的感慨:“祗应瘴乡老,难答故人情!”此番谪居边远之地,功名前程乃至生命都是不可卜知的,这一切倒也不必计较,只是“故人”的友谊和真挚的感情永远无法报答,这才是终身遗恨的事。果然,作者自十二月十九日从武昌出发,经过长途跋涉,方于次年夏天到达宜州贬所,到宜州后仅一年,便怀着冤愤与世长辞了。老死瘴乡而“难答故人情”,竟成为他留给“故人”的诀别之辞。
这首诗是因亲朋故旧饯行,内心感念不已而写的,因此感情真挚动人,用典较少,语言平易流畅,不像山谷其他的诗那样刻意雕琢,讲求险怪奇丽。但是,诗的章法仍然是谨严细密的,四联之间,起、承、转、合的关系颇耐寻究。首联“起”,叙述紧急离开武昌的原因:王事在身,必须接淅而行。颔联“承”,承接上联之意,具体描写行程紧急、必须“宵征”的情形。颈联“转”,由行程的紧迫转为写邻里的追送和置酒饯别。末联“合”,归结点题,抒发离别之情。山谷长于律诗,而律诗的章法是颇有诀窍的,其中之一便是“起、承、转、合”。《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到香菱向林黛玉学诗,黛玉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读者可以根据曹雪芹通过黛玉之口说出的这段话,来揣摩黄庭坚这首律诗艺术上的特点。
(李敬一)
书磨崖碑后
黄庭坚
春风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
明皇不作苞桑计,[1] 颠倒四海由禄儿。
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
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2]
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3]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4]
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
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5]
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
断崖苍藓对立久,涷雨力洗前朝悲。[6]
〔注〕 [1] 苞桑计:《易·否·上九》:“其亡其亡,系于苞桑。”疏:“苞,本也。”意为把东西系在桑树的根上就牢固了,苞桑计即根本大计。[2] 趣:与促同,急忙的意思。大物:即天下。《庄子·天下》:“天下,大物也。”[3] 跼蹐(jújí):累足不安的样子。[4]颐指挥:以下巴的动向来指挥人,形容趾高气扬的傲慢态度,语出《汉书·贾谊传》。[5] 琼琚词:贵重华美之辞,韩愈《祭柳子厚文》:“玉佩琼琚,大放厥词。”[6] 涷雨:《尔雅·释天》“暴雨谓之涷”。
诗人要敢于写大题目,方能为诗坛射雕手。而写大题目,要有大议论,有卓识伟见,才能扣人心弦;同时,要有驾驭语言的万钧之力,才能达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这首《书磨崖碑后》在这两方面都表现了很高的造诣。
诗虽然是题元结的《中兴颂》碑文,但涉及对唐代玄宗、肃宗千秋功罪的评价,所以也是一篇史论。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安史之乱。次年六月,玄宗仓皇出走,在路上发生了马嵬兵变,兵士杀杨国忠,又逼明皇(玄宗)杀了杨贵妃,演出了一场“宛转蛾眉马前死”的千古悲剧。同时,父老请留太子讨贼。于是太子李亨治兵朔方(治所在今宁夏灵武西南),七月,即位于灵武(今宁夏中卫及其以北地区),是为肃宗,尊玄宗为太上皇。肃宗至德二载(757)安禄山被其子庆绪所杀。乾元二年(759)禄山部将史思明杀庆绪,上元二年(761),思明又为其子朝义所杀,叛乱基本平息。这年八月,元结撰《大唐中兴颂》,歌颂肃宗的中兴之功。碑文为当时大书家颜真卿手书,刻于湖南祁阳县境内的浯溪临江石崖上。
黄庭坚这首诗作于崇宁三年(1104),前一年,他以“幸灾谤国”的罪名从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昌)贬往宜州(今属广西),这一年春天,他途经祁县,泛舟浯溪,亲见《中兴颂》石刻,写下了这首名作。
开头四句是全诗引子。“春风吹船著浯溪”一句,横空而来,音调高朗,领起全首。特别是“著”字(同“着”),使人觉得春风像是有意吹送着诗人的小舟,将其置于浯溪之上。面对千古江山,往史陈迹涌上心头,这就引起了下文。藜即藜杖,诗人舍舟登岸,扶杖上山看碑。三四两句作一跌宕,表现了诗人对此碑的向往之情。山谷作此诗时已六十岁,所以说半世以来只看到《中兴颂》的拓本,而如今亲手摸到石刻已是须发苍然了。
从第五句起一直到“世上但赏琼琚词”,都是论唐代的历史。四句一层,层层展开。“明皇”四句是说唐玄宗没有深谋远虑,又宠信安禄山,肇成大祸,遂使乾坤板荡,天子奔亡,百官降贼。九庙,是帝王祖先的庙,“九庙不守”即指京城失陷,“乘舆西”指玄宗出奔四川。为尊者讳,所以用“乘舆”代替皇帝。乌不择树而栖息,比喻乱军攻陷两京后,大臣如陈希烈等纷纷投降。这里用了形象而含蓄的笔致将玄宗失德、安史乱起、朝廷危殆的境况勾画出来。下面四句转入对肃宗的指责。
“监国”,指皇帝外出时,太子留守代管国事。古来本有太子监国之事,因而山谷以为,肃宗何必袭取帝位。他还认为,安史之乱的平息,极为艰难,肃宗之成功乃是天幸。而“跼蹐还京师”,则写出了玄宗失位后的困境。
据史书记载,玄宗自蜀还京,当了太上皇,起初居于兴庆宫,太监李辅国与张后串通一气,离间他与肃宗的关系。上元元年(760)上皇登长庆楼,与持盈公主闲谈,正值剑南奏事官朝谒,上皇就令公主与如仙媛接待他,事后,李辅国诬奏“南内有异谋”,并矫诏将上皇移到西内,持盈公主被软禁在玉真观,忠于玄宗的高力士等被流放到巫州。“内间张后”四句就指此事。诗意说:肃宗内中要看张后的颜色行事,外面又受制于李辅国。“南内”,即指兴庆宫。上皇居于兴庆宫时已觉凄苦,几乎只是苟延残喘。到了高力士被流放,上皇幽居西内,则更是岌岌可危,朝不虑夕了。高力士曾为右监门将军,所以称他为“高将军”,这也是当时朝廷大臣对高力士的称呼。这里虽然是叙述历史,但有诗人的褒贬与感情在其中,他对李辅国、张后这样的奸邪小人深恶痛绝,对玄宗这个煊赫一时而晚景凄凉的帝王表示了同情与惋惜,而对肃宗的懦弱无能也表示既愤恨又悲悯。
“臣结”四句笔锋一转,以元结的《舂陵行》和杜甫的《杜鹃》诗来表现当时政治的腐败与对玄宗被幽禁的慨叹。元结于代宗广德元年(763)授道州刺史,目睹民生疾苦,有感于横征暴敛,写下了《舂陵行》一诗,并两次上表,为民请命,时离上元二年玄宗被幽禁仅两年。杜甫的《杜鹃》诗则是感明皇被幽事而作,对玄宗的晚景凄凉表示了同情,所以黄庭坚认为这两首诗代表了当时忠臣节士对政治的意见。然而,人们只把它们当作美妙的诗歌来欣赏,而不究其衷曲。
最后四句又回到诗人的游踪,据黄㽦《山谷先生年谱》记载,当时与山谷同舟游浯溪的有陶豫、李格、僧伯新、道遵等。次日,又有居士蒋大年、僧守能、志观、德清等来同游,遂赋此诗,所以说“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山谷泛溪观碑,正值天降大雨。面对着前朝兴亡盛衰的记载,诗人情激如涌,甚至赋予了大自然以强烈的感情:那眼前的暴雨像是要将前朝的悲愤冲洗干净。结句融景物与情感、眼前与历史为一炉,戛然而止,却神完气足。
这首诗的一个显著特点是章法谨严、层次清晰。山谷很重视长篇诗歌的立意布局,他说:“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王直方诗话》引)他的长诗往往有叙、写、议三部分。以本诗为例,前四句叙游览读碑事,用以点明题目;中间一大段夹叙夹议,气势雄峻,波澜开合,跳荡起伏,又能曲折尽意;最后四句写当时情形,记同游之侣,一依古文游记的章法,结语寓情于景,气势回荡,真有杜甫所说的“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使君、虢州岑长史三十韵》)之概。
这首诗另一特点是音调高朗。山谷的诗力戒平庸,他不仅在遣词造句上力求奇拗硬涩,而且在声调上也追求不同凡响。本诗就是一例,全首一韵到底,既有顿挫,又一气直下,所以陈石遗说“此首音节甚佳”(《宋诗精华录》)。此诗以高峻激昂的声调配合纵横恣肆的议论,形式和内容浑然一体。这样高超的诗艺功夫,真可谓炉火纯青。
(王镇远)
清明
黄庭坚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垄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本诗《山谷诗集注》(任渊等注,刘尚荣校点)系于熙宁元年戊申(1068)之下,山谷于上一年登第,于是岁赴叶县尉,九月到汝州。
“清明佳节桃李笑”,在古典诗词里,清明佳节经常是和花联系在一起的。从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事参《本事诗》),到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或是桃花,或是杏花,每到清明,上天似乎总会安排下一场繁盛的花事,来证明这是一个属于春天的节日。本诗的起首,一交代了自然的时序,二暗应了传统的文学习惯,这就使得普通的一句诗具有了双重的文化指涉性,提振了语言的诗性功能。
有春日,有桃李,诗人的心情是不是就此兴奋起来了呢?事实并非如此。“野田荒垄只生愁”,望着一片野草荒田,诗人心中升起的只是一片忧愁而已。一句起,二句转,一句扬,二句抑,这在古诗中是一种经常使用的写法。纷繁的桃李开得如此热闹,然而可惜,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野田荒垄”,既是树木荣生之地,又该是人死后的葬身之所吧?诗人在此虽然没有挑明,但从下文来看,这样的意思已经在这里埋下。桃李欢笑,象征着生之热烈,野田荒垄,则象征死之寂灭。既是花开播种游赏踏青之时,又是纪念死者哀悼过往之日,清明节,就是这样一个集哀乐于一身的奇怪节日!
第二联直承首句“清明”二字。第一句语意未足,故再贴一联。需要注意的是这一联的句法。“雷惊天地龙蛇蛰”。蛰,藏也。动物冬眠不食不动,故有蛰伏之说。待到春天来临,阳气上浮,春雷一响,动物重又苏醒,纷纷开始活动,此又称惊蛰。从一般的语言习惯来看,“惊”与“蛰”乃是结合度很高的两个词。但在这里,黄庭坚却反人们的习惯而用之,在“惊”与“蛰”之间插入了一系列其他的语项。插入的这些语项造成了一种言语上的“迟滞”,亦在读者心中造成一种阅读的张力。这种对于日常用语习惯的“偏离”,也可能是因受到了格律的牵制,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它的艺术效果。经过这样一调整,一个“雷”的主语,就带上了天、地、蛰三个宾语,句子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奇崛之气。而下一句,“雨足郊原草木柔”,从逻辑上来讲,“雨足郊原”其实讲的是“草木柔”的原因,故它的两个半句之间,构成的其实是一种因果关系。按照现代语法来看,这上下两个句子在结构上并不相同,但奇妙的是,当它们组合成对句时,组合得又是如此严丝合缝。除去对偶的工稳,雷惊天地的力,与雨润郊原的柔,阳刚与阴柔相并,即使是在美学的抽象层面,这样的调配也令人心动。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第三联则是暂将首句放过一旁,直承第二句而来。第二句已经流露出悲观的意绪,这一联就再连用两个关于死的典故,同时点出清明节乃是祭奠之日的另一层含义。“人乞祭余”用《孟子》中典:齐人有一妻一妾,每日出门,“必餍酒肉而后反”,并说都是与富贵人一起。后来妻子发现齐人的“餍足之道”其实是向祭者乞食剩余祭品,而齐人不知情,还得意地“骄其妻妾”。孟子本义,侧重在讽刺“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因本事中有乞祭品的情节,故黄庭坚进行“场景贯通”,将它和清明节联系在一起。其实《孟子》中的“齐人”所乞的,也未必只是清明节的祭品了——如果只是靠一次清明祭祀,他早饿死了。“士甘焚死”,则用春秋时介之推的典故。介之推早年追随未遇时的晋公子重耳,在重耳饿晕之际,曾割股奉君。然而,当重耳成为国君之后,介之推却拒绝高官厚禄,逃入深山隐居。重耳为逼介之推出山,放火烧山,谁知介子推宁死不肯出山,竟和母亲双双烧死于树下。重耳为纪念介之推,遂改绵山为介山,并立庙祭祀。(事参《左传》)相传民众为纪念介之推,相约于其忌日禁火冷食,遂演变成寒食节。因为寒食节通常在清明节前一日或二日,故黄庭坚引用此典。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寒食”其实和介之推并没有关系。《周礼·秋官·司烜氏》“中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则禁火本为周代旧制,黄庭坚所依据的,只是一种民间传说而已。
靠着乞食祭品而在人前作威作福的无耻之徒,与拒绝高官厚禄抱树而死的贤者,是作者在第三联中所提出的两种人生观的代表。二者谁是谁非,在本联中并没有回答,这就使读者转而期待下联,想看看作者对这两种人生观分别是何态度。诗歌的脉络因此由前两联的景物描写,引向了对人事的议论,可谓转得极妙。
哪知,承第三联而来的第四联,却多少有些令人意外。“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作者既没有抨击丑恶,也没有歌颂崇高,而是用一种类似于虚无主义的论调作了结尾。贤者和无耻者一样归于寂没,满眼蓬蒿中,谁还记得他们的是非呢?
结尾的一联,作者到底用何种语气出之,是调侃,是牢骚,还是愤激,不同的读者读来可能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作者绝不会因为生命总会归于寂灭而泯灭了恶与善、愚与贤的大是非。如果作者真的可以像字面上那样做到齐善恶,等贤愚,他或许早就像庄子说的那样“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了,又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感到“野田荒垄只生愁”?将心中的坚守隐藏在虚无的论调之后,这是修辞上的曲笔,全诗却因这曲笔而显得更加有力。明朝的顾允成在他的《小辨斋偶存》卷三中也曾谈到过齐人乞食的故事:“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是个富贵的乞丐子。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是个贫贱的乞丐子。然弗受弗屑贫贱的却有廉耻,餍足施施富贵的倒没廉耻。乃知意得志满之乡,正堕坑落堑之会。好些人向此中断送,不可不猛省也。”不知几百年前的黄庭坚,当此清明到来之际,心中所隐藏的,是否亦是类似的感慨呢?
本诗在写作上,紧扣清明节的双重文化意蕴(标示春天来临和祭祀悼念死亡)布局,二联承首句,三联承二句,在结构上形如交股。又用第四联承第三联,颇得转合之妙。在第二联中,作者又兼用特殊句法,使得诗篇生出奇崛之气、曲折之力。本诗虽非典型的江西诗,但确实已可见出江西诗常用的一些艺术技巧。
(刘竞飞)
徐孺子祠堂
黄庭坚
乔木幽人三亩宅,生刍一束向谁论?
藤萝得意干云日,箫鼓何心进酒樽。
白屋可能无孺子,黄堂不是欠陈蕃。
古人冷淡今人笑,池水年年到旧痕。
这是一首吊古咏怀的诗,即借对古人、古迹之题咏而“自吐胸臆”,故姚鼐谓其“自杜公(甫)《咏怀古迹》来而变其面貌”(《五七言今体诗抄》)。
它题咏的是徐孺子祠堂,亦即徐稚故居。《后汉书·徐稚传》言:“徐稚字孺子,豫章南昌(今属江西)人。家贫,常自耕稼,非其力不食。恭俭义让,所居服其德。屡辟公府,不起。时陈蕃为太守,以礼请署功曹,稚不免之,既谒而退。蕃在郡,不接宾客,唯稚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后举有道,家拜太原太守,皆不就……灵帝初,欲蒲轮聘稚,会卒。”《舆地纪胜》言:“孺子亭在东湖(在今江西南昌)西堤上,孺子宅即孺子亭也。曾南丰(巩)即其地创祠堂。”
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以“自叙起”(杨伦《杜诗镜铨》),而黄庭坚则贴紧“徐孺子祠堂”来写。姚鼐所谓“变其面貌”者大约指此。第一句讲祠堂,乔木四围中,有三亩之宅,为幽人之居(《易》“幽人贞吉”,后世用“幽人”指高人、隐士)。第二句写来祠奠祭。“生刍一束”,是徐稚本人的故事。郭泰母丧,徐稚往吊,“置生刍一束于庐前而去”。别人很奇怪。郭泰说:“此必南州高士徐孺子也。《诗》不云乎:‘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吾无德以堪之。”(《后汉书·徐稚传》)这句既点明“幽人”之为徐稚,且赞美徐稚“其人如玉”。但徐稚已死,谁能理解自己心意呢?“向谁论”三字领起下文。
第三句“藤萝”承“乔木”而来。乔木高耸,藤萝依附乔木,也干云蔽日,显出“得意”的样子。以喻小人依附君子而得意,造成浮云蔽日之势。在当时,如指小人欺世盗名的社会现象,倒也确切。
第四句是写祠堂建成之后,便有人吹箫打鼓来进酒樽,但那是把徐稚当作神佛一样来祭拜求福的。“何心”一词,用得耐人寻味。
这两句从眼前景事写起,但寓意深微。下两句接写自己的感想。
“白屋”指贫士所居。“能”,义同“堪”(见《汉书·严助传》注)。意谓贫士中怎堪没有徐稚呢?按黄庭坚《题伯时画严子陵钓滩》:“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任渊注:“东汉多名节之士,赖以久存,迹其本原,正在子陵钓竿上来耳。”徐稚正是东汉的“名节之士”,他虽只是生活在白屋之中,却对汉家天下的存亡起了重大作用。
“黄堂”指太守所居。“不是”犹言“若不是”。意谓:若不是太守中少了陈蕃,则白屋中亦未必没有徐稚。语有省略。又可理解为反问句,即白屋之无孺子,不是由于太守中少个陈蕃吗?亦可通。说得更明白点就是:每个时代都有像徐稚那样的高士,只是没有陈蕃那样的太守去发现他,敬重他。
他赞颂与藤萝的依附相反的“名节之士”,慨叹太守不能注意发现这样的人,这就是黄庭坚“自吐胸臆”。
结句言“古人冷淡今人笑”,但“湖水年年到旧痕”。意谓徐穉这样的古人不为人知,今人中有这样的人也可能受到讥笑。但这种人品格自在,犹湖水年年长在一样。以景结情,耐人寻味。
方东树说“山谷之妙,起无端,结无端……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这就是说其中跳跃很大,读时应该注意这点。
(吴孟复)
次韵裴仲谋同年
黄庭坚
交盖春风汝水边,客床相对卧僧毡。
舞阳去叶才百里,[1] 贱子与公俱少年。
白发齐生如有种,青山好去坐无钱。
烟沙篁竹江南岸,输与鸬鹚取次眠。
〔注〕 [1] 叶(shè):即叶县。
史容《山谷外集诗注》目录将此诗编于熙宁二年(1069)。黄庭坚于英宗治平四年(1067)被任命为汝州叶县(今属河南)尉;次年,神宗熙宁元年九月,到汝州;熙宁二年,到叶县任职。
裴仲谋名纶,事迹不详,时为舞阳(今属河南)尉。黄庭坚于治平四年登进士第,裴仲谋也是在这年中进士的,故称“同年”。裴仲谋先作了一首诗给黄庭坚,所以黄作此诗和答他,“次韵”就是照用原作的韵字与次序。此诗前半首叙写自己与裴的交情,一气贯注。黄庭坚大概曾与裴在汝水(出河南嵩县天息山,入颍)滨僧寺中同宿,故有首二句;第三四两句说,自己与裴同为少年,居官之地又相距很近,可以时常通问。“交盖”即是“倾盖”,见《孔丛子》。《后汉书·朱穆传论》“纻衣倾盖”句下李贤注曰:“《孔丛子》曰:‘孔子与程子相遇于途,倾盖而语。’倾盖即交盖也。”“盖”是车盖。朋友途中相遇,停车共语,两车之盖倾斜相交,即是“交盖”。后人用此辞指朋友会晤之意。“贱子”是自谦之辞,古人诗中常用。鲍照《代东武吟》:“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这年黄庭坚二十五岁,裴仲谋的年纪大概也差不多,所以说“俱少年”。“舞阳”这一联句法很活,因为要保存情事的真实、语句的自然,而突破了一般律诗的规律。按规律,“舞阳”句第六字应用平声,但是“百里”是一个客观事实,不能改动,所以仍保留仄声“百”字。“舞阳”与“叶”都是地名,但下句用“贱子”与“公”两个普通名词作对,不用专名,这也是一种活法。杜甫诗中也有此种作法,如《送杨六判官》云:“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以“今日”对古人名“子云”。罗大经说,这是“诗家活法”(《鹤林玉露》卷四乙编)。“舞阳”这一联虽是对句,但读起来觉得流转自然,上句将应用平声字处的第六字改用仄字,下句将应用仄声字处的第五字改用平声“俱”字,更增加了一种拗折的声响。《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七引《禁脔》,曾指出,“鲁直换字对句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可见这是黄诗常用之法,也是从杜诗中学来的。
第五六两句提笔宕开,发抒感慨。这是古人作七律诗常用之法,可以增加高远之势。所以吴汝纶评为“绝好顿挫”(《唐宋诗举要》引)。“有种”,借用《史记·陈涉世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字面。第六句亦暗用一个“买山钱”的故事。唐朝苻载派人致书于,乞买山钱百万,于如数给他。(见《云溪友议》卷上“襄阳杰”条)黄庭坚作诗,讲究“无一字无来历”,所以他经常运用典故或成语,但是总是暗用、活用。譬如这句诗,即便不知道买山钱故事的人也可以读懂,而知道出处后,更觉得有意味,正如古人所说的,善用典者如水中着盐,看似白水,一尝则有盐味。这两句诗是慨叹自己白发已生,倦于宦情,而因无钱买山,不能归去。“坐”是因为之意。末两句接着说出,自己还不如水鸟鸬鹚能在江南的烟沙篁竹中悠闲自在的生活。“取次”是“随便”之意。黄庭坚作叶县尉时甚不得意。他初到汝州,即因“到官逾期”,被汝州长官富弼将他“下吏”(见《还家呈伯氏》诗史容注)。县尉要经常送往迎来,伺候上官,也使黄庭坚感到厌烦。他的《冲雪宿新寨忽忽不乐》诗有“小吏有时须束带,故人颇问不休官”之句,说出了郁闷不乐想弃官而去的心情。这样,就更可以了解这首诗末四句的含义了。
方东树说:“黄(按:指黄庭坚)只是求与古人远,所谓远者,合格、境、意、句、字、音响言之。”又说:“又贵清,凡肥浓厨馔忌不用。”又说:“又贵奇,凡落想落笔为人人意中所能有能到者忌不用。”(《昭昧詹言》卷七)黄诗的这些特点,就在这首诗中也可以体会出来。读这首诗,细细玩味,如同吃一种清醇而又别具鲜味的菜肴。苏东坡曾将黄庭坚诗比做“蝤蛑、江珧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九)大概也是取其并不肥浓而又别具鲜味吧。
(缪钺)
弈棋二首呈任公渐(其一)
黄庭坚
偶无公事客休时,席上谈兵校两棋。
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
湘东一目诚堪死,[1] 天下中分尚可持。
谁谓吾徒犹爱日,参横月落不曾知。
〔注〕 [1] 湘东一目:据《南史》,梁湘东王萧绎,早年一目失明。
这是一首以描写下棋为题材的诗。通体而论,应属佳作;但最富于烹炼的警句,该推“心似”、“身如”这一联。
写事写物的诗有其难处:一是难以刻画入微并形中见神;二是富有寄托,寓言外之意,发人深思,并非易事。看来下棋更不易写。棋盘、棋子,这都是没有什么好写的,关键是要写出下棋的对手双方的心理活动。《苕溪渔隐丛话》曾引过一首《观棋歌》,其中有四句写得神采奕奕,十分符合下棋情景:
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见搏击三秋兵。
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
首言布局之初,春云待展;次言双方鏖战之烈;再次变局忽露,但端倪难测;最后则突出险中取胜,出人意表。这一种写法,侧重于对手双方的拼搏,确是生龙活虎,但较之山谷老人的突出心理状态,思深笔健,富于哲理,毕竟稍逊一筹。
“心似蛛丝游碧落”这一句,取自常见事物,但却奇崛异常。“蛛丝”之小,对衬“碧落”之大,已是一奇。而又偏偏不曾断绝,这就更富奇观。其毅力之非凡,恰可喻弈棋人殚精竭虑,务求胜算。然而,胜算之得,又决非轻而易举。左右为难的事,在棋局中是常见的。这就难免要徘徊,要沉吟,要冥思潜想。其深细,其浮动,其倏忽变化,的确是像太空中随风飘荡的蛛丝了。至于“身如蜩甲化枯枝”,则出于《庄子》中佝偻丈人承蜩的故事。丈人一心捕蜩,意志专一,竟把身子当作枯树,手臂当作树枝。典故被运用到这里来,喻对局者意志集中,已达到忘我境界。会下围棋的人大概都会知道,这种情景委实是逼真的。
不过,更值得注意的不仅是逼真,而更在于传形得神,以沉蓄的精力,传写出深邃的神思。清人蒋澜只看到这两句的“穷形尽相”、“绘水绘声”(《艺苑名言》卷一),不免浅乎其言。这两句的刻画和铸境,总令人觉得初不止于弈棋,而有其更广泛的艺术概括。用于文思的专一可,用于科学家攻关时思维状态的描绘也可。
如果说颔联以刻画弈者的心思专一为主,那么颈联却是以描绘弈者的斗志坚韧为主;前者极写其忘我之境,后者极写其一意扭转危局之情。“湘东一目”,是用的南朝湘东王萧绎偏盲的典故,喻弈者处于不利之局。按理说,围棋要有两个“眼”才能活,可现在只有一眼,其结果可想而知。然而对此,弈者却决不服输,仍然在精心运筹,希望背城一战,总算还有个平分天下的局面。前面的“诚堪死”确乎是山穷水尽,后面的“尚可持”这一急转,却又表现为柳暗花明、蟠屈老辣之笔,充分展示了山谷的特色和擅长。
结尾虽说比较平淡,但却能席卷前文,并出以风趣之笔,以从容反问作结,表明一向珍惜光阴的人们,居然因一心鏖战,连夜阑更尽、星沉月堕也都忘却了。可以说把前文的心思专一和意志坚韧两层内容完全包罗,情景相生,使得眼前的对弈情境推向远处,不粘不滞,这就好像电影镜头的“淡化”,得“远而不尽”之妙。
黄庭坚之所以能写出这一种化境,绝不仅仅是源于其弈棋经验,也可以说得力于其诗文构思和禅悟的触类旁通。庄子的技进于道,禅宗的所谓“心妙以了色”(《大十二门经序》),这一类哲理,大概都给予他以影响。
(吴调公)
郭明甫作西斋于颍尾,请予赋诗二首
黄庭坚
食贫自以官为业,闻说西斋意凛然。
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木长风烟。
未尝终日不思颍,想见先生多好贤。
安得雍容一尊酒,女郎台下水如天!
东京望重两并州,遂有汾阳整缀旒,
翁伯入关倾意气,林宗异世想风流。
君家旧事皆青史,今日高材未白头。
莫倚西斋好风月,长随三径古人游!
这两首七律作于熙宁四年(1071),时黄庭坚任汝州叶县(今属河南)尉。诗题已标明了写作缘由。这两首诗是“联章体”,既各自成篇,又成为一个整体。这种联章的七律,杜甫写得最多,如《曲江二首》、《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等。黄庭坚早年曾精研杜诗,这两首联章诗,便是规摹杜诗体制的。
第一首写西斋风景,倾吐对朋友的渴慕之情,最后表示想同朋友欢聚。因为西斋的落成是朋友来函告知的,所以首联便从“闻说”写起。但并不落笔就写“闻说”,而是先说自己作铺垫。自己家境清贫,不得不以做官为业,所以听说郭明甫不愿入仕,在颍尾营西斋隐居读书,不禁肃然起敬。“意凛然”三个字,感情色彩浓郁,既含有对友人敬重之情,又寓有反躬自问之意。这三字是全篇联章的主旨所在,表示这两首诗并非一般应酬之什,而是有所为而作。首联二句,意思既连贯而下,仔细品味,又有抑扬转折之妙。山谷律诗用笔谨严,细针密线,诗句中襞褶尤多,深得老杜诗顿挫之法。从这二句也可见一斑。
由首联的“闻说”,便引起颔联对西斋风光的遐想。西斋既是友人隐居读书的书斋,自然地从藏书写起。称赞友人藏书之富,正是赞美友人饱读诗书,学问渊博。“宜子弟”,更是表述友人的诗礼传家。第四句写景兼寓意,暗用《管子·权修》:“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之意。这一联,既写了西斋的藏书、子弟、林木、风烟,又抒发了关于培养人才的深刻见解,巧妙地寓议论于描写,使人几乎感觉不到这是说理之笔。这样的议论,带情韵而行,有形象,不失诗意之美。
西斋既是如此幽雅宜人,当然要引起作者倾心向往之情。于是,颈联便写对朋友的思念。“未尝”和“想见”二句,灵动流走,似乎是信手拈来,其实是用了多种技巧。第一,因果倒置的表现手法。本来是由于友人的好贤乐善,才时常怀念。但作者却反过来,先写自己终日思颍,后写先生好贤。这就使情意表达得曲折有味。第二,加倍一层写法。施补华《岘傭说诗》论杜甫诗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是律句中加一倍写法。”黄庭坚这两句诗,也用了这种写法。上句,本来说自己“未尝不思颍”就可以了,却加上“终日”,表现对友人是朝思夜想。下句,本来只说“先生好贤”也够了,添上一个“多”字,更加深了读者的印象。第三,“未尝终日不思颍”一句,还有意使用双重否定句法,比直接说终日思颍,感情要强烈得多。
律诗中两联对仗,最能见出作者功力的深浅。这首诗对仗精彩。颔联用正名对,对得工整。上、下句之间,上句是实,下句是虚,上句是主,下句是陪衬,毫无雕琢呆板之感,更无“合掌”之弊。颈联尤为出色:气势充沛,运笔如风,十四个字一笔直下,一气说出;对仗不强求精严,而具自然浑成之妙;上下句句法不同,却能正反相对,并形成一意贯连的流水对,读来觉不到是对仗。律诗之法,第三联须奇警。此诗五六句堪称“警联”。
由于对友人思念之切,便生欢聚之想,所以尾联宕出远神,以景结情,想象自己已到颍上,同友人从容载酒泛舟于女郎台下,但见台下水天一碧,空明澄澈。这阔远的境界,正好衬托出两人聚会时心旷神怡之情。情景交融,浑为一体,使人逸兴遄飞。
程千帆、沈祖棻说:“这篇诗赋西斋,但诗人却并没有到过西斋,所以全从想象落笔,化实为虚。‘闻说’、‘想见’、‘安得’,都非泛下”(《古诗今选》下册)。见解精切。此外,从“闻说”到“想见”,再到“安得”,诗意连贯而下,层层递进,真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
第二首进一步写对友人的勉励,希望他出来从政,为国家出力,表现了作者对人才的爱惜,反映了他前期积极进取的人生观。在艺术表现上,前四句句句用典,一气连举五个姓郭的历史人物故事。首句,用东汉郭丹、郭伋事。这两个人都做过并州牧,是当时有名望的人物。次句,用唐代郭子仪事。郭子仪封汾阳郡王,曾平服安史之乱,再造唐室,等于是把天子冠上断了的旒又连缀起来。第三句用西汉豪侠郭解(字翁伯)事。郭解入关时,关中豪杰闻声争来交欢。第四句用东汉郭太事。郭太字林宗,是当时的儒林领袖人物。他死后,蔡邕作了一篇很有感情的碑文。作者引用这么多姓郭的历史遗事,是为了勉励郭明甫,希望他向先人学习。所以,在第五句总括一笔之后,便称赞郭明甫年富力强,才华极高,希望他不要贪图西斋好风月,应出来济世立功。山谷写诗,讲究章法布局,后一首的结构不同于前一首。他先把主旨隐藏起来,从容不迫地征引典故,最后才画龙点睛,道出主题。另外,诗中的“今日高材”和“西斋风月”,同前首的“万卷藏书”、“先生好贤”、“闻说西斋”,前后吻合,遥相呼应,也见出作者艺术构思的谨严细密。宋人好以才学为诗,以示腹笥之富。此诗后一首连用五个古人的典故,正表现了宋诗,尤其是江西派的这一特色。
(陶文鹏)
过平舆,怀李子先,时在并州
黄庭坚
前日幽人佐吏曹,我行堤草认青袍。
心随汝水春波动,兴与并门夜月高。
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
酒船渔网归来是,花落故溪深一篙。
黄庭坚在英宗治平四年(1067)登进士第后,被任命为叶县(今属河南)尉。因为到官误期,受到上级官吏的谴责;县尉职位低,俸禄也少,不足以养家,心中总是闷闷不乐。这首诗是他在熙宁四年(1071)春天,解去叶县尉职务时所作,表达的便是得不到赏识欲归湖山的心情。
一二句主客并提,以彼此远居又各不得意为“怀”字提供丰富的内容。“幽人”指李子先,他在并州(治所在今山西太原)作小官。“青袍”是下级官员的服装。历代文人常用青草比青袍,如庾信《哀江南赋》:“青袍如草”,杜甫诗:“汀草乱青袍”,含有不被见用的意思。这里作者说“堤草”认出自己的青袍来,不光属思奇巧,而且以草为有情物来反衬人的情怀难禁,效果极好。
三四句承首联中“各在异地”的含义,叙遥相思念之情。这两句借景抒情,情景互生。作者时在平舆,地近汝水。前句写自己,后句写朋友,但同第一二句一样都用实写法,仿佛友人也在目前,颇觉亲切。
五六句承首联中“各不得志”的含义,写无人理解的愤懑。这两句诗措辞自然,对仗工稳而又意在言外,显示出诗人锤炼语言的深厚功力。庭坚曾以此联示人,并说读这两句可以得律诗之法。《观林诗话》对这两句诗从形式上加以评论,说:“杜牧之云:‘杜若芳州翠,严光钓濑喧’此以杜与严为人姓相对也。又有‘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名白日悬’此乃以朱云对白日,皆为假对,虽以人姓名偶物,不为偏枯,反为工也。如涪翁(黄庭坚号)‘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待(当为“得”——引者)九方皋’,尤为工致。”《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二)从内容上着眼加以评论,说:“鲁直(黄庭坚字)《过平舆怀李子先》诗:‘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题徐孺子祠堂》诗:‘白屋可能无孺子,黄堂不是欠陈蕃’二诗命意绝相似,盖叹知音者难得耳。”足见这两句诗受到人们的爱重。
末二句写出全诗的主旨,劝李子先也解官归里,与己同游。其中“归来”二字明言作者用心,紧接着又下一个很有分量的“是”字,但诗人犹嫌不足,同时还用水涨花落、渔船载酒构成一幅具有强烈吸引力的图画,劝归之意算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山谷作诗,最讲章法。《昭昧詹言》卷十二云:“山谷之妙,起无端,接无端,大笔如椽,转折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本篇用幽人佐吏起,以故溪篙深结,大似无首无尾者,然而横空出语,收束有力。各联之间,首联说官卑,颔联写春兴,颈联叹九方皋之罕见,尾联叙故溪之可游,每联下语也好像不知其所从来。但细味诗意,脉理仍然是清晰可辨的。因为从内容上讲,诗人和朋友所以“心动”、“兴高”者,并不仅仅是感觉到“春波”、“夜月”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感慨于自己“佐吏曹”、“青袍”这样的低下地位,因此也就极容易作千里马、九方皋之叹,慨叹之余,拟退处于酒船渔网之间,也就是顺理成章了。从结构上看,首联总提,中间两联分议,末联收拢,也分得巧妙,合得有力,既富变化,又作到了天衣无缝。
(李济阻)
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二首
黄庭坚
仕路风波双白发,闲曹笑傲两诗流。
故人相见自青眼,新贵即今多黑头。
桃叶柳花明晓市,荻芽蒲笋上春洲。
定知闻健休官去,酒户家园得自由。
世态已更千变尽,心源不受一尘侵。
青春白日无公事,紫燕黄鹂俱好音。
付与儿孙知伏腊,听教鱼鸟逐飞沉。
黄公垆下曾知味,定是逃禅入少林。
这两首诗见史容注《山谷诗外集》,系年是元丰二年(1079),时庭坚三十五岁,仍在北京(今河北大名)任国子监教授。盖、郭两郎中,名未详;原注称郭为“郭丈”,年长于黄。神宗“熙宁变法”,至此已历十二年,欧阳修、苏轼皆贬谪在外;新党中也发生矛盾,自相斗争,王安石两度罢相,吕惠卿代起,这时吕也罢相,蔡确参知政事。黄庭坚受知苏轼,对新党是不满的,诗中即流露这种感情。
第一首起联,总写盖、郭二人的生平遭遇。“仕路风波”,表现作者对朝政、仕途的不满,“双白发”,谓两人年老,暗示从仕途和年龄上看,都适合休官;“闲曹笑傲”,写两人浮沉不得志,官职闲散,只能“笑傲”自适,“两诗流”,谓能诗,非俗吏,暗示从生活和性格上看,也该休官。颔联出句,从两人写到作者和他们的关系,一束一转,灵活有力。“故人”,交情不浅;“自青眼”,用魏阮籍能为青白眼故事,谓两人看重自己。对句别作伸展,从三人写到朝官,机势逞出。“新贵”,主要指新党及作者眼中的倖进之士;“多黑头”,谓年轻。《世说新语·识鉴》载王导谓诸葛恢当为“黑头公”,是赏识的话;司空图《新岁对写真》:“文武轻销丹灶火,市朝偏贵黑头人。”杜甫《晚行口号》:“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是讽刺的话;黄句中是讽刺意。王安石变法,有进步理想,但在实施过程中弊病不少,新党中的官僚,确多投机分子,甚至王安石本人也受过他们的中伤、打击,所以不能认为黄庭坚讽刺新党,就是保守。颈联忽转入写景。出句写“晓市”中“桃叶柳花”的可爱,句中“明”字,以形容词用为动词,强调桃柳不但自身鲜妍,并且映得“晓市”也明媚起来;对句写“春洲”中的“荻芽蒲笋”也都长成上市,不但可观,而且可口。这两句好像与上下文不接,孤立突兀;其实是用在野风物的可爱,以对照上文“仕路风波”的可畏,并为下文转入明写“休官”作关捩,承接很紧,只是意脉不露,状如跳跃而已。结联:“定知闻健休官去,酒户家园得自由。”闻健,似是唐人口语,即“趁健”、“趁早”之意,白居易诗中常用之,如“闻健且闲行”、“闻健朝朝出”。句中谓趁早休官,在“酒户家园”中过生活,既可得到欣赏自然景物之乐,又可摆脱居官的不“自由”;原注说郭郎中时常不着官服,穿戴“道巾野服,过亲党饭,颇为御史所诃。”故强调“自由”问题。这一联倒蒙上联,远结全诗,笔调由上三联的结实凝练稍稍变为宽松。
第二首起联的出句“世态已更千变尽”,作感慨语以进一步申述必须休官的理由,“世态”主要指上文的“仕路风波”、“新贵黑头”。对句“心源不受一尘侵”,承前“笑傲”、“诗流”、“自由”而来,勉励盖、郭心境要提高一层。心境保持高洁,不受俗尘侵扰,意本佛经“自心源达佛深理”,和禅宗的“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的说心偈语。颔联,又从议论忽然转入写景,其突兀、跳跃,有如前一首的颈联。指“无公事”,才能够真正消受“青春白日”的乐趣,才能够听出“紫燕黄鹂”的“好音”,妙在不说“才能够”的道理,只直写景物,让人们自去体会这是休官的乐趣。这一联不但是以景抒情,而且是以景表现哲理了。方回《瀛奎律髓》评此联为“变体”;纪昀批:“此种句法屡用,亦是滥调。五六句却对得活变。”其实此种句法,黄诗并未滥用,纪氏批得过苛,似未深体它的作用。颈联:“付与儿孙知伏腊,听教鱼鸟逐飞沉。”向盖、郭两人提出休官后应取的态度:夏天“三伏”大暑和寒冬季节的变化,以及“伏祭”、“腊祭”等祭祀礼节,你们都不用管,让儿孙去关心得了;天上水底“鱼鸟”的“飞沉”,也可听其自“逐”,不要去引起遐思。史容注引《南史·梁元帝诸子传》,说梁元帝长子方等,曾经著论说:“吾之不及鱼鸟者远矣:故鱼鸟飞浮,任其志性;吾之进退,恒在掌握。”乃是羡慕鱼鸟的自由,似只能表示词语出处,不能解释诗中用意。纪昀说这一联胜过上一联,其实恰恰相反,这一联直接说理,不及上一联的含蓄有味、形象优美。结联:“黄公垆下曾知味,定是逃禅入少林。”说盖、郭两人饱尝世味,该有遁归佛门的出世之思。黄垆,《世说新语·伤逝》:“王濬冲(戎)乘轺车经黄公(卖酒老人)酒垆,顾谓后车客:‘吾与阮嗣宗(籍)、嵇叔夜(康)共饮此垆,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世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逃禅,本指逃避佛家戒律,如杜甫《饮中八仙歌》所说的:“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这里连下文“入少林”,是反过来表遁世归佛之意。少林,用佛教著名的达摩祖师在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参禅的典故。这中间的“味”字不指盖、郭因知酒味而要逃禅,是指饱尝世变和交游的死生聚散的况味,即尝到《世说新语》中的怀旧“邈(远)若山河”之味,于是便会看破俗情,有入禅之思。旧词反用,意曲一层,就能显出其中包含的深沉感慨了。这首诗颈联笔稍松,其余六句都写得结实凝练。
这两首诗,前六句都用对偶,以之叙事、写景、说理,工整灵活;句与联之间的转变、伸展和跳跃,显示黄诗的盘旋挺拔的笔力;第一首颔联的“自”字、“多”字,第二首颈联的“俱”字都用拗字,使藻丽之句,又显出拗峭之势;好谈佛理,说理力求透过一层:这都表现出黄诗的特点。
(陈祥耀)
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五首(其四)
黄庭坚
高丽条脱琱红玉,[1] 逻逤琵琶撚绿丝。[2]
蛛网屋煤昏故物,[3] 此生惟有梦来时。
〔注〕 [1] 条脱:臂钏。琱:即雕。《太真外传》载,贵妃去世后,玄宗思念不已。臣下多有献妃遗物者。谢阿蛮进臂钏,帝见之落泪。[2] 逻逤:吐蕃都城,今西藏拉萨。《太真外传》载,贵妃琵琶逻逤檀木所制,温润如玉。琵琶之弦则末诃弥罗国绿水蚕丝所制。[3] 屋煤:屋上悬尘。
黄庭坚诗之渊源于韩愈、孟郊是人所皆知的,但其实他也受到李商隐的影响。应该说,排奡奇崛得力于韩、孟,这是山谷风格的主流;而长于用典、精于布局和偶涉艳情的色彩绚丽之作,则胎息于义山。
很显然,他的读《太真外传》这五首七绝组诗,境界、色泽,极近商隐。原来《太真外传》是宋初史官乐史所作,记叙杨贵妃事迹,才调渊雅,笔致绮丽,具有艺术魅力,难怪它引起了山谷的感喟和遐想。他这五首绝诗,不像大多数歌咏太真的作品侧重于引古鉴今,甚或把这位绝代佳人写成倾国的“祸水”,而是着力渲染爱情悲剧的意境。在这一点上,很得义山神髓。纵使黄诗的艳冶以盘拗出之,李诗的艳冶以婉约出之,互有不同之处,但并不影响凄艳气氛的大体近似。
黄庭坚之受义山影响,与其学杜有关。说起他的学杜,又和他的家世有关。他的父亲、舅父和前后两个岳父(谢景初和孙觉),都是爱好和学习杜诗的,因此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潜移默化地受了杜诗影响。至于李商隐,其渊源虽属多方,但得力老杜却是他风格醇厚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王安石曾经这样激情称许李商隐学杜的成就:“唐人之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蔡居厚诗话》引)尽管同一渊源,而取法者各有其途径,各有其所取,也各有其成果。但既然各人的一瓣心香,居然能不谋而合,这就说明大家的审美观点,毕竟有其相同之处。
就本诗而论,其近李诗者至少有一点,就是都善于写出凄凉的幻境;于神思则缥缈,于感觉则精细,于笔势则灵转。从幻梦的破灭来看,这首诗很有点像李商隐的七律《银河吹笙》。李诗藉苍苍霜露而抒“梦断”之感,黄诗则藉过去繁华和当今破落的强烈对比,渲染出盛世如烟的枨触。至于后两句,则更是一大转折,一大跌宕。义山之“包蕴密致”,山谷之“囊括古今”(翁方纲:《跋山谷手录杂事墨迹》),有时似乎也能统一。就说“蛛网屋煤昏故物”这一句吧,岂非道地的素描?把荒凉景象写得如此之足,可见笔力之雄。故物虽存,而昔时难再,这就除非“梦中”再见了。“此生”是一次重按,“惟有”就更加强调,推进一层。其结果,使读者为之怆痛,为之怅惘。
除诗风的渊源、承传外,二人的坎坷亦颇相类似。张佩纶《涧于日记》论及山谷有云:“终其身竟无展眉舒气之一日。较之义山之死于令狐,不同一侘傺乎?”确有至理。不同的只是相对地说,黄山谷性格比较豁达而诙谐些,义山虽说意志坚贞,但气质毕竟偏于多愁易感。可见山谷以兀傲见称,有时也以粗硬被人诟病,恰恰反映了他的高旷的品格,这和义山咏蝉以自表“高洁”,有两相沟通之处。
(吴调公)
次韵伯氏长芦寺下
黄庭坚
风从落帆休,天与大江平。
僧坊昼亦静,钟磬寒逾清。
淹留属暇日,植杖数连甍。
颇与幽子逢,煮茗当酒倾。
携手霜木末,朱栏见潮生。
樯移永正县,鸟度建康城。
薪者得树鸡,羹盂味南烹。
香秔炊白玉,饱饭愧闲行。
丛祠思归乐,吟弄夕阳明。
思归诚独乐,薇蕨渐春荣。
元丰三年(1080)春天,黄庭坚罢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到汴京(今河南开封)改官,得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秋天,他从汴京起程归江南,先回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乡里,然后赴任,一路上写了许多纪游诗。这首诗为途经真州(今江苏仪征)阻风游长芦寺作。伯氏,指庭坚之兄大临,字元明。长芦寺,据《传灯录》记载:“真州长芦崇福禅院祖印禅师,讳智福,江州人。四处住持,胜缘毕集。三十年间,众盈五百。”可见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寺院。这首诗依元明韵而作,故称次韵。在《山谷外集》卷八中,有一首题为《外舅孙莘老守苏州留诗斗野亭庚申十月庭坚和》的诗,作于本诗之前,韵脚也和本诗相同。喜欢写次韵诗,是黄诗的特点之一。
这首诗写长芦寺下所见所遇,抒发了归江南故乡的喜悦心情。
起首四句,概括描写长芦寺外景,笔力雄健而自然。行旅之人对风势、风向往往特别敏感。第一句“风从落帆休”,把这种感受写得极其生动。江上行舟,人们往往从船帆上观察风力大小。现在船落下了帆,似乎风也因帆落而停息。这种写法颇为出人意外。第二句“天与大江平”,极写形势的开阔,放眼远望,水天相连,十分壮观。以上为目之所见;三四句写耳之所闻。“僧坊昼亦静”,僧坊即长芦寺。寺院本是幽静的所在,在深秋季节,即使大白天,也似乎寂无声息。不过,是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呢?也不尽然。“钟磬寒逾清”,长芦寺里传来的钟磬之声,在寒风中,听起来更觉清越。这四句诗写了季节、环境、气氛,看似不费力,却极为精警,可以说起笔不凡。
接着用移步换形之法写各处景致。“淹留”四句写登高看景。诗人这次游长芦寺,客观原因是风不顺而滞留。在此诗之前,作者写有《阻风入长芦寺》。可见他颇有空暇,心情相当悠闲,所以能细细游赏。他时而拄杖高岗,闲数座座相连的寺院屋顶;时而路逢幽人,煮茗共话。
接着诗人又换了一个角度,“携手”四句写从高处远望之景。“木末”,树梢。“携手霜木末”,极言立处之高。这句诗乃从杜甫《北征》“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句化来。诗人倚栏俯视,看到了江潮上涨,看到了往来于永正县(宋代的真州,在唐为永正县的白沙镇)江面上的船只;远远望去,连飞越建康(今江苏南京)城的鸟儿也看得见。这四句以极生动之笔,描绘了长芦寺登高眺望的一幅雄阔画面。特别是“潮生”、“樯移”、“鸟度”等词语,使整个画面充满了动感。
“薪者”四句,写山中樵夫采得树鸡(一种生在树上的菌子,可食),引起诗人的一番联想。他想象樵夫把采得的树鸡,回家做成具有南方风味的羹汤,又把白玉般的秔(同粳)米,煮成香喷喷的米饭,一家人美美地饱餐一顿。樵夫一家的做饭、烹羹,其实并非诗人亲眼所见,他依然在长芦寺下山间闲行。但是他却从樵夫为一家人的生计而辛苦操劳,对照自己领着朝廷的俸禄,顿顿饱饭,还在这里游逛,惭愧之情油然而生。字里行间反映了作者可贵的爱民思想。
最后四句写听到鸟叫声的感受。突然,草木丛中传来思归乐的啼叫声。思归乐是一种形状如鸠的小鸟,暮春时节,鸣声像“不如归去”,人们听到它的叫声,就会唤起思乡之情。古代诗人专有描写这种鸟的,如唐代元稹在《思归乐》中写道:“山中思归乐,尽作思归鸣。应缘此山路,自古离人征。”白居易在《和〈思归乐〉》中也说:“山中不栖鸟,夜半声嘤嘤。似道东归乐,行人掩泣听。”在离人听来,思归乐的叫声是凄凉的。可是黄庭坚这次归江南顺道回乡,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在诗人耳中,思归乐的叫声不啻一曲动听的歌。思归乐在明亮的夕阳下婉转吟唱,何等悦耳,何等温情。他在《阻风入长芦寺》诗中也曾流露了这种喜悦心情:“岁寒风落山,故乡喜言旋!”他自治平四年(1067)登第,任汝州叶县(今属河南)尉,到这次赴太和知县任,中间整整相隔十三年,那出于内心的高兴可想而知。
“丛祠”四句和前面相接,是经过诗人精心构思的。细细寻去,针线极密。由“闲行”而听到“丛祠”(草木岑蔚处的土地庙)思归乐的叫声;从“不如归去”的叫声,想到自己正在回乡路上,不由喜上心来;这次回乡已在岁末,不久春天即将来临,那时薇蕨已肥,聊能充饥,和前面“饱饭愧闲行”句相呼应。
清人方东树说:“山谷之妙,起无端,大笔如椽,转折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昭昧詹言》卷十)这首诗正是体现了这一艺术特点。更为可贵的是,这首诗气象“雄远壮阔”,却不大看得出作者在用力,可见诗人功力之深厚。
(史乘)
池口风雨留三日
黄庭坚
孤城三日风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
水远山长双属玉,身闲心苦一舂锄。
翁从旁舍来收网,我适临渊不羡鱼。
俯仰之间已陈迹,莫窗归了读残书。
山谷早岁为地方官,曾在北京(今河北大名)当了七年的国子监教授,这是一个闲职,所以他常自比为唐代的广文先生郑虔。元丰三年(1080)入京改官,授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秋天从汴京出发赴江南。这首诗就写在他赴任途中因风雨而留滞池口(今安徽贵池)的时候。熙宁、元丰年间正是新法推行之时,山谷因与当政者政见不合,加上位卑职微,心怀抑郁。他一方面慨叹抱负不能实现,一方面向往归隐田园,对现实政治采取消极的不合作态度。这一时期的诗文反映了山谷满肚子的不合时宜,于放旷达观中透出一股兀傲不平之气,如“枯桐满腹生蛛网,忍向时人觅清赏”(《再答明略二首》),“五斗折腰惭仆妾,几年合眼梦乡闾”(《次韵寅庵》),“学得屠龙长缩手,炼成五色化苍烟”(《次韵寄上七兄》),“安得田园可温饱,长抛簪绂裹头巾”(《同韵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忆》)等即是。本诗描写旅途中的见闻杂感,表现出不慕荣利,以读书自娱的人生态度,在悠闲旷达的笔调中隐隐透露出内心的苦闷不平。
诗的前半在写景中抒情。首联从扣题入手,绘出一幅孤城风雨图:长江边上,孤城一座,风吹雨打,已经三日,小市人家只能以菜蔬度日。多么淡雅素朴的笔致!诗人好像信手拈来,不假藻饰,而富有诗情画意。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质朴恬静的小城生活的喜爱。这里纯为写景,但内心情意已曲曲传出。颔联触物起兴,诗人放眼流观,无意中一些景物触动了他的情怀,于闲适宁静中见出内心的波澜。那浩浩江水流向远方,迤逦的山岭,看去像一双属玉鸟。司马相如《上林赋》云:“鸿鹔鹄鸨,鴐鹅属玉。”郭璞注:“属玉似鸭而大,长颈赤目,紫绀色。”以上是远眺。近观则是:“身闲心苦一舂锄。”舂锄即白鹭,这种鸟满身雪白,给人以清高闲雅的印象,但诗人却感到它身虽闲而心实苦。这个“苦”字实际是诗人触景生情,而又将情感投射于外物的结果,这里象中含兴,赋而兼比,表面写白鹭,而实际则是诗人的夫子自道。当时山谷面临种种矛盾。他志大才高,但现实政治又使他失望,自己只是个闲散无权的学官,只能自叹“少日心期转谬悠,蛾眉见妒且障羞”(《次韵答柳通叟求田问舍之诗》),“蚤年学屠龙,适用固疏阔,广文困齑盐,烹茶对秋月”(《林为之送笔戏赠》)。他不愿屈身事人,渴望归田,但迫于生计,又不得不折腰为官,所谓“尝尽身百忧,讫无田二顷”(《次韵寄润父》),“斑斑吾亲发,弟妹逼婚嫁,无以供甘旨,何缘敢闲暇?”(《宿山家效孟浩然》)都道出了内心的苦闷。但诗在这里只点到即止,给人留下了很多想象的余地。
诗的后半在记叙中抒情。如果说颔联是以物为比兴,那么颈联则是以人起兴。渔翁适从旁舍来水边收网,这一极偶然的景象却触动了诗人对世事的感慨。他由网而联想到鱼,于是反用“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成语(《汉书·董仲舒传》),表达了不求仕进、自甘淡泊的心境。这一造语不能不说是一种巧思。反用典故成语,古人称为翻案法,如杨万里说:“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诚斋诗话》)《艺苑雌黄》云:“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非识学素高,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这种手法无疑受到禅宗的影响,禅宗推重翻却成案,更进一解的睿智,如六祖慧能的著名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对神秀以树、镜譬心的偈语的翻案。山谷此联从生活琐事中激发联想,闪耀出思想的火花,类似禅宗的机锋,于寻常事物中获得妙悟。
诗以达道之言作结,表现出超迈脱俗的胸襟。“俯仰之间已陈迹”化用王羲之《兰亭集序》的成句:“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逸少的本意是感叹人生短暂,不觉悲从中来。山谷虽用其字面,其意却相反:世事瞬息万变,面对无常的人生,还是退出争名逐利之场,到书中去寻找乐趣吧。(莫即“暮”字)这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说的:“功名富贵两蜗角,险阻艰难一酒杯。百体观来身是幻,万夫争处首先回。胸中元有不病者,记得陶潜归去来。”(《喜太守毕朝散致政》)由此可见佛道思想给予山谷影响之深。
山谷诗脱弃凡近,格高调逸,但这种高格又不是借助风花雪月、丽辞藻绘体现出来的,他往往在抒写日常生活的见闻感受中,表现出超脱流俗、兀傲崎崛的精神境界。如本诗就采用随感录式的写法,触物兴怀,涉笔成趣,在寻常事物的形象中参以名理,颇具理趣。诗的语言清新奇峭,字面上没有炫目的色彩,但自有深曲奇奥之致。写景淡雅而有风致,抒情则力翻成案,将平常的典故翻出新意,以刻画诗人拔出流俗的胸襟。在格律上,将古诗的气脉运用于律诗,骈偶之中又参以散文句法。颔联不仅对偶工切,而且“水远”与“山长”、“身闲”与“心苦”构成当句相对,但颈联与尾联却又用散文句法。颈联对偶有意使其不工,且上下句之间形成因果关系,如流水贯注,“此所谓寓单行之气于排偶之中者”(方东树《昭昧詹言》)。尾联多用虚词转折,给人一种古雅朴茂的感受。此诗清新古健,确如方东树所评,“别有风味,一洗腥腴”(同上)。
(黄宝华)
题落星寺四首(其三)
黄庭坚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1]
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2]
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
〔注〕 [1] 自注:“寺僧择隆,作宴坐小轩,为落星之胜处。”[2] 自注:“僧隆画甚富,而寒山、拾得画最妙。”
落星寺在鄱阳湖北部,雄伟秀丽的庐山在其北。传说天上偶然陨落下一颗巨星,触地即化作一座小岛,那便是星子县境内著名的落星石,落星寺也因此得名。此寺嘘吸于湖光山岚之间,恍如仙境,加上那美妙的传说,自然成了墨客骚人流连忘返的去处。
黄庭坚是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从分宁沿修水向东,就可直抵鄱阳湖。他来过几次落星寺,今存于他诗集中《题落星寺》的诗共有四首,这里选的是最为脍炙人口的一首。诗题或作《题落星寺岚漪轩》。
开头两句点出寺院的幽深和吸引着文人雅士的题咏。“开士”就是和尚。“龙阁老翁”是指诗人的舅父李公择,他曾经做过龙图阁直学士,当时颇有诗名。这里其实是泛指历代曾来此题诗的墨客骚人,也含有作者自况的意思。“深结屋”的“深”字是全诗的关键,落星寺坐落在山间深处,因而幽静寂寥,下文便全从“深”字铺展开去。
三四两句是此诗的警句,“小雨藏山”的“藏”字将雨和山都写活了。蒙蒙的细雨,从灰暗的天上飘散下来,密密麻麻的,给天地万象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包藏在它无边无际的帷幔之中,诗人这里所捕捉的就是这样的形象。“藏山”二字。语本《庄子·大宗师》:“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这是庄子的想象。而此句是想象与现实的结合,“小雨藏山”,人们司空见惯,然而只有在洞察敏锐的诗人笔下,才能以凝练的字句再现出这一画面。
天公既以小雨留客,诗人只得在寺中闲坐,也许与高僧谈禅,也许有清茗一杯相伴,然偶尔极目一望,那远接天涯的长江上时有星星点点的风帆慢慢驶近,但终因相距太远,像是永远也驶不到跟前。这一句的诗意是从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两句化出。这一联对仗自然工稳,而且一气流走,不露斧凿之痕,但仔细品味,自可见诗人锤炼冥搜的功夫。这里虽是写景,然而景中有人、有情,“客”是诗人自指,但好客的主人也已隐然可见。这两句于写景中表现了落星寺的清幽僻静,寺院本深处山中,而山又包围在雨中,整个寺院于是便蒙上了一层迷离惝恍的色彩;而那天际风帆,离寺那么遥远,遥远得恍若隔世,反衬出落星寺的远离尘嚣。
宴寝,指休息安寝的便室。韦应物有句云:“宴寝凝清香”, (《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这第五句全从此化出。佛寺便室,清香一炷,淡淡氤氲,悠然而至,似与这山水、佛寺、小雨浑然一体,使人生出与世隔绝的感觉。诗人乘着游兴去看寺壁上的佛画,其中以僧隆的《寒山拾得图》最为妙绝。图画虽妙,但不为世人所知。这一句其实是脱胎于韩愈《山石》中的“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两句。
黄庭坚论诗,有“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说。所谓“点铁成金”,就是对古人陈言加以变化,便可化腐朽为神奇,成为自己的诗。所谓“夺胎换骨”依《冷斋夜话》的解释:“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五句可说是“点铁成金”,六句则是“夺胎换骨”。这两句着意渲染落星寺的幽静,紧扣着起句“深结屋”三字。
末二句是说:寺中的僧房各各敞开着窗户,像是密集的蜂房一般,而到处都升起了缕缕青烟,告诉人们那里正在以一枝枯藤煮着香茗。枯藤在古代的诗画里经常出现,它不仅给人以凄幽的感觉,而且给人以美的联想。且不说杜甫的“蓝田丘壑蔓寒藤”,或是像元人小令中“枯藤老树昏鸦”那样的名句;就是在中国画中,青藤、枯藤也是画家笔下的心爱之物,甚至有的画家将自己的名字取为青藤(徐渭);就连书法家也追求枯藤般的笔致。任华称赞怀素的草书说:“更有何处最可怜,褭褭枯藤万丈悬。”赵孟頫《论书》也说:“苍藤古木千年意,野草闲花几日春。”黄庭坚本人能书善画,自然深明枯藤在艺术中的美学价值,因而这里的以藤煮茶,自是山中雅事,在诗人看来,清冽的山泉,上好的香茗,只有枯藤文火,方可取其真味。从这个意义上讲,最后的一结,笔致轻淡,然而留给了读者无限低回的余地。曲折地体现了寺中幽居的清虚绝俗之情。
这首诗在艺术上很有特色。从诗律上看,此诗属于拗律,就是故意将句中的平仄交换,造成音调的拗折,使诗句有一种奇崛瘦硬、不近凡庸的风貌。这种拗体所以为黄庭坚及江西派诗人所喜用,是与他们标新立异、出奇制胜的论诗宗旨相关的。
此诗还有一个特点:不用典故,不加藻饰,而全凭诗人烹字炼句的娴熟技巧,以平淡的语言写出,这在黄庭坚的诗中也是不可多得的。我国古代有所谓“白战”的手法,犹如手无寸铁的斗士,全凭勇气和智慧取胜。也如高雅的戏曲,不必假借舞台上喧闹的场面和豪华的布景,只凭它美妙的戏文、动听的唱腔便可打动观众的心弦;而内行的鉴赏家,自可闭上眼睛,细细地咀嚼品味它的韵味。读这首小诗,似乎也像是聆听了一曲优雅的清唱。
(王镇远)
次元明韵寄子由
黄庭坚
半世交亲随逝水,几人图画入凌烟?
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
欲解铜章行问道,定知石友许忘年。
脊令各有思归恨,日月相催雪满颠。
这首诗是元丰四年(1081)黄庭坚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时所作,年三十七岁。这时苏辙(子由)贬官在筠州(治所在今江西高安)监盐酒税。黄庭坚兄元明(名大临)寄苏子由诗,起二句云:“钟鼎功名淹管库,朝廷翰墨写风烟。”黄庭坚次韵作此诗寄子由。
此诗起二句说,我们的交亲虽有半世之久,而时光如逝水,有几个人建立了功业呢?“逝水”,暗用《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凌烟阁”是唐太宗为纪念功臣而给他们画像之地。此二句笔势兀傲宏放,“次句接得不测,不觉其对”(方东树评语,见《续昭昧詹言》卷七)。第三四两句描写春天景物,花开江涨,而怀远之情见于言外,如作画之着色。黄诗虽然意新笔健,但有时失于槎枒枯涩,缺乏唐人“水深林茂”之气象(刘熙载语),像“春风”一联之兴象华妙,在黄诗中是罕见而可贵的。
第五六两句叙写怀抱。“铜章”指县令的印,史容注引《汉官仪》:“县令秩五百石,铜章墨绶。”“问道”的字面出于《庄子·在宥》:“黄帝闻广成子在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敢问至道之精。'”“石友”指志同道合的金石之交。潘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晋书·潘岳传》)“忘年”指朋友投契,不计年岁的大小差别。梁何逊弱冠有才,范云称赏之,“因结忘年交好。”(《梁书·文学·何逊传》)这两句诗是说,自己想辞去县令的官职而归家学道,料想子由一定能赞许的,表示了知己之谊。“问道”的字面虽是用的《庄子》,但是此处所谓“道”的含义,并不限于《庄子》书中所谓之“道”,而应当是指一切有关进德修业的精言妙道。从这里也可以体会到,诗人用典并不一定拘于典故出处的原意。末二句又转笔说,你我皆有兄弟之思,欲归而不得,只好听任时光流转,催生白发而已。“脊令”是一种水鸟(“令”读零,平声)。《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朱熹《集传》:“脊令飞则鸣,行则摇,有急难之意,故以起兴。”后人常用“脊令”借指兄弟。“雪满颠”,头顶生满白发。
(缪钺)
登快阁
黄庭坚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这首诗是黄庭坚于元丰五年(1082)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时所作,年三十八岁。快阁在太和县治东澄江之上,以江山广远、景物清华,故名。(见《清一统志》)
起二句叙写于公余之暇登快阁眺望,但是构思奇妙。黄庭坚大概因为是快阁而联想到晋夏侯济的话:“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痴,复为快耳。”(《晋书·傅咸传》)黄庭坚却说,自己正是痴儿了却官事,所以有空闲登快阁玩赏,显示出一种兀傲的神情,笔势亦健拔。“倚”字用得好,含有倚阁赏晚晴两重意思,如果用“赏”字,就显得呆板了。然这个字的用法实自杜甫《缚鸡行》“注目寒江倚山阁”句学来。第三四两句写景,因为是雨后初晴,空气清朗,所以看到天之远大、月之分明,气象阔远。
第五六两句提笔发抒感慨。第五句用伯牙、钟子期事。钟子期听伯牙鼓琴,最能知音。“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吕氏春秋·本味》)史容注说:“用钟期事,不知谓谁。”按黄庭坚此处不一定有所专指,只是慨叹自己的心怀志事,世无知者,所以如伯牙之绝弦不复鼓琴,而聊且借美酒以遣怀自娱而已。“青眼”,用阮籍故事。阮籍能为青白眼,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晋书·阮籍传》)“横”字用得生新。第二句“倚晚晴”之“倚”字,此处“聊因美酒横”之“横”字,都是极平常的字,但是经过黄庭坚的运化,即能点铁成金,可见黄诗炼字之法。末二句是说,想弃官归隐,“归船”、“长笛”、“白鸥”等,都足以增加诗中形象之美。
这是黄诗中的名作。通首“一气盘旋而下,而中间抑扬顿挫又极浏亮。”(潘伯鹰评语,见所编《黄庭坚诗选》第99页)姚鼐认为,这首诗“能移太白歌行于律诗。”(方东树《续昭昧詹言》卷七转引)很能道出它的特点。元韦居安《梅磵诗话》说,太和的快阁,经黄庭坚作诗品题,“名重天下,前后和者无虑数百篇,罕有杰出者”。
(缪钺)
奉答李和甫代简二绝句
黄庭坚
山色江声相与清,卷帘待得月华生。
可怜一曲并船笛,说尽故人离别情。
梦中往事随心见,醉里繁华乱眼生。
长为风流恼人病,不如天性总无情。
古人有以诗代简(书信)的习惯,如杜甫就有《奉简高三十五使君》、《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等诗。元丰六年(1083),黄庭坚在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任县令,有一位名叫李和甫的友人写给他一封信,也可能是以诗代简,于是黄庭坚写了两首绝句“奉答”。
两首绝句表达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对朋友的思念,另一层意思是说自己的苦闷。
先说第一首。诗人以托景寄情的艺术手法,抒发了对暌别已久的远方友人的怀念之情。
太和县地处赣江边,有山有水,景色优美。诗的一二两句“山色江声相与清,卷帘待得月华生”,诗人用生花妙笔向友人描绘了一幅秋江晚景图。黄昏时分,山色清幽,江声寂静,诗人卷起白天遮阳的帘子,等待东方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月华”,月光,借代月亮本身。此情此景,最容易引起怀远之情。突然,江边并泊的两只船上,传来悠扬的笛声,仿佛吹笛人在向远方的朋友诉说离别的情怀。这笛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引起诗人的共鸣,使他也沉浸在深切的对友人的思念之中。此处暗用向秀闻笛思嵇康之典,令人不觉。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诗的一二两句,在技巧上运用了诗人所倡导的“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答洪驹父书》)的方法。杜甫《书堂饮既夜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诗中有“湖水(一作月)林风相与清,残尊下马复同倾”二句,黄庭坚进行一番脱胎换骨,取其“相与清”三字,并以杜甫与友人于湖边月下共叙友情,来反衬此时此地思念远方友人的寂寥寡欢。欧阳修《临江仙》词中有“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之句,黄庭坚则直接袭用其中“待得月华生”五字。这首诗虽用了“古人之陈言”,但用得妥帖,并无拼凑之痕。
再说第二首。在这首诗中,诗人尽情地向友人倾诉自己心情的苦闷。
黄庭坚所处的时代,社会矛盾尖锐、复杂,他洁身自好,不随流俗,常常因所追求的理想无法实现而流露出不满现实的情绪,于是在参禅、饮酒中寻求解脱。这首诗就真切地反映了这种内心的痛苦。
一二两句对仗工整,感慨深沉。茫茫往事,只能到梦中去追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往事能“随心”见,可见日间思念之切。而现实中所谓繁华,在醉人眼里,不过是混沌一片罢了。诗人对朋友交情的诚笃,对富贵荣华的淡漠,于此可见。
三四两句更进一层。“风流”,指的是诗人所苦苦追求的理想,并非指风流韵事。黄庭坚的好友张耒在《读黄鲁直诗》中曾颂扬他:“不践前人旧行迹,独惊斯世擅风流。”诗人因理想无法达到而深感痛苦。“恼人病”意同恼杀人,这里是正话反说。而第四句“不如天性总无情”更是一句反话,意思是说,如果天性无情,就不会有种种痛苦了;可是我天性本是多情。那么,这些痛苦又如何能摆脱呢?说来沉痛之至,比正面直陈具有更感人的艺术力量。
(史乘)
夜发分宁寄杜涧叟
黄庭坚
阳关一曲水东流,灯火旌阳一钓舟。
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
黄庭坚的诗歌一般写得生涩拗峭,蹊径独辟,但也有少量篇什声情流美,逼近唐人风韵的。这首小诗便是一例。此诗约作于诗人早年离开家乡赴地方官任时。分宁(今江西修水)是诗人的老家。杜涧叟名槃,是他的友人,看来在诗人出发时曾来送别。
提起送别,不能不想到著名的《阳关》曲。阳关在今甘肃敦煌西南一百三十里,是唐代出西域的门户。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这首动人的送别诗,写成后广泛流传,被谱为歌曲演唱,称作“渭城曲”;唱时还要把结尾一句重复三遍,所以又称“阳关三叠”。本篇以“阳关一曲水东流”发端,可见是在依依惜别的深情中乘船离开了乡土。故人有心,流水无情,不可解脱的矛盾,一上来就给全诗笼罩上感伤沉重的气氛。
次句承写舟中回望的情景。旌阳,山名,在分宁县东一里。舟船远去之际,旌阳山下的灯火仍依稀可辨,而自己已单独置身于一叶小舟之中,随流漂荡于江面上。此情此景,又何以堪?
以上叙写离别,尚未进入直接抒情。下联本应着力抒述内心的愁思,却突然翻出了新意:我只不过像平时那样喝醉罢了,倒是满川风月在替人悲愁啊!前一句语气极平淡,仿佛将满怀愁思都解除了;后一句出人意表,却又将悲愁加于江上的清风明月。难道真是愁思转移了吗?非也。物本无情,人自有情,以有情观无情,才会使无情之物染上人的主观情绪色彩。这一江风月的悲愁,不就是诗人离情的外射吗?诗人不但自己悲愁,还要让天地万物都来替他悲愁,这样的愁思可真是无边无际、难以排遣了。由此可以体会到前一句里的那个“醉”字,那并不是一般的酒醉,而是“借酒销愁愁更愁”呵!愁思浸满了心田,加上一点朦胧的酒意,放眼望去,满川风月,一片愁情。诗人确实感到自己醉了,但并非醉于酒,而是醉于那勃发浓郁的愁情。所以这句语气极平淡的话,其实包含着极深沉的苦味。
情景相生,是古典诗歌常用的手法,而形式多样,例子不胜枚举。本篇的后一联,将无情之物说成有情,而把有情的人,偏说成是无情,就形成了更为曲折、也更耐人寻思的情景关系,在艺术表现上是颇为新奇的。从这一点看来,诗的风格毕竟还打着黄庭坚个人的印记,与唐诗的自然浑成尚有差异。
(陈伯海)
题阳关图二首
黄庭坚
断肠声里无形影,画出无声亦断肠。
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
人事好乖当语离,龙眠貌出断肠诗。
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悲。
《题阳关图》二首,黄庭坚《书伯时〈阳关图〉草后》曰:“元祐初作此诗,题伯时所作《阳关图》。”故《年谱》编入元祐二年(1087)。伯时是大画家、龙眠居士李公麟的字,其所作《阳关图》乃唐代诗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的诗意图。王维诗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渭城,是秦都咸阳故城,汉武帝时改称“渭城”,在今西安市西北,渭水北岸。阳关,古县名,西汉设置,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南,以居玉门关之南而名,与玉门关同为古代通西域的要隘。任渊《山谷外集诗注》说:“阳关去长安二千五百里。唐人送客,西出都门三十里,曰渭城,今有渭城馆。”王维即在渭城送别友人元二西出阳关赴安西都护府(治所在龟兹城,今新疆库车东)时,写了这首赠别诗。此诗一题《渭城曲》,后入乐府,以为送别曲,反复诵唱,故又谓之《阳关三叠》。李龙眠取以为画,便曰《阳关图》。黄庭坚则又据图题诗,进行了再创作。画上题诗并不难,唯难在前有王维之绝唱。然而它并没有难倒北宋这位大诗人,他笔意纵横,连赋两首。且看其诗:
第一首写离别之悲。断肠,形容悲痛到极点。《阳关图》中的离筵上,主人向着远行者,手举杯,唇微启(似乎在唱着那让人黯然销魂的《阳关三叠》),故首句写道:在这使人悲痛欲绝的离歌声中,行者将踏上征途远去,远去,他的形影终于消失了,好不令人伤感!次句承上深叹道:“画出无声亦断肠”,李龙眠之图,虽不能发出断肠之声,却也够使人肠断的了。两句遗貌取神,写出图意,三四句由“无形影”,想象行人去处:“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阳关更西路,即“西出阳关”的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那时还是穷荒绝域的地方。末句语出北朝乐府《敕勒歌》。北齐高欢玉璧之败,使斛律金作《敕勒歌》,其词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欢自和之,哀感流涕。诗人想象:行人去到那“阳关更西路”处,见到塞外风物如此大异内地,必也哀感流涕;而送行者的心紧随那行者一道渐行渐远,想见其景其情,又焉得不悲?此二句,又把离别之悲写得渗出了画面,吟之味之,真够使世间那些多愁善感者欷歔不已了。
第二首究离别之情、关情之物。首句语出陶渊明《答庞参军诗序》:“人事好乖,便当语离。”乖,不顺利。诗人先探究离情自何而来,说是:人事多有不顺利处,而不顺利之中,又以离别为最(原来“离”自“人事好乖”而来)。人世间既有离别之情,艺术家笔下必也有别离之情的反映。诗人接着道,由此,李龙眠的《阳关图》便画出了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这首断肠诗(意)。三四两句,诗人又进一步推究,龙眠图中的渭城无知之柳,何以亦关人间别情?诗便以问句出之:“渭城柳色关何事?”——人自离别,关柳何事?思之、悟之,诗人得出结论曰:“自是离人作许悲”,原来是离人们自己在作出那如许悲意。推而阐之,诗人是说,物固无情,人自有意,有意的离人将情加于物上,便使那原不关情的柳亦自有了情。因为如此,所以离人们见到杨柳就会引起别愁、别情,听到《折杨柳》的笛曲与“渭城柳”(王维诗)之类的歌声,就难免要潸然泪下了!诗人按图索“骥”,穷究离别之情与关情之物,可谓入木三分。
《苕溪渔隐丛话》曾称引黄庭坚的诗“随人作计终后人”。这两首诗,堪称不“随人作计”的力作。二首八句五十六字,不仅吟出诗情(王诗)画意(李图),而且又突出画面,从空际、从理上着笔,深化了龙眠画意。全诗有情景、有理趣,兼之音调谐和,语言平易,绝无诗人某些作品的生硬与刻意好奇之病,因此,《题阳关图二首》虽未能与《送元二使安西》比肩,亦可称为题画诗中的上品之作。
(周慧珍)
云涛石
黄庭坚
造物成形妙化工,地形咫尺远连空。
蛟鼍出没三万顷,[1] 云雨纵横十二峰。
宴坐使人无俗气,闲来当暑起清风。
诸山落木萧萧夜,醉梦江湖一叶中。
〔注〕 [1] 鼍(tuó):动物名,即扬子鳄,又叫猪婆龙。
这是一首写景诗,不过这个景只是一块状似云涛的石头。
前四句从云涛石本身落笔,诗篇借助想象,佐以别具一格的布局、出神入化的描写,把它写得恍如横无际涯的真山真水,给读者以极美的艺术享受。其中一、二句总提,重在一个“妙”字,有了它,诗人不但对大自然的这一杰作先有一个整体的评价,抒写了他自己无限叹赏的感情,并且以石之奇妙精美强烈地吸引着读者的注意力,全诗的韵味于此奠定。“咫尺”与“远”本来是一对矛盾的概念,不过用在对这块云涛石的描写中却非常协调,而且,由“咫尺”到“远”还体现了作者想象的发展,给以后的描写拉开了序幕。三、四句充分驰骋想象,却又紧扣云涛石,使这块石头的精巧造型得到神话般的再现。分言之,“蛟鼍”句写水,“云雨”句写山,可是正是有了这样造型生动的怪石,作者才能想象出如此浩瀚神秘的水;也因为有了“三万顷”作铺垫,那块小小的石头才能有“云雨纵横”的伟观——这里想象与实有完成了谐美的结合,也给诗歌带来了生气。
后四句通过作者的感受表现云涛石的风韵,使这块石头的神异之处得到进一步升华。“宴坐”两句互文见义,句意直承三四句来。至此,云涛石已由物质实体转化成精神力量,其“妙”又深了一层。然而,即使第三联出现了“宴坐”、“闲来”的作者,那也还是异石的旁观者,所以到了末联,诗人更将自己写进石头里去,并且似乎看到了诸山的落木和自己乘坐的一叶扁舟——这里人景合一,想象更放光彩,云涛石也越发妙得出奇了。“醉梦”承“宴坐”、“闲来”,作者的身心与异石更见融洽。“诸山”承“十二峰”写石,不过由远望的“云雨纵横”变成了近看的“落木萧萧”。“江湖一叶”承“三万顷”写云涛,镜头由远而近,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作者之所以醉心于云涛石,正是出于对大自然的无限向往。
这首诗写得海阔天空,但却始终围绕“云涛石”三字落墨。构思新奇,刻画极工。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中分析它说:“起句言此石,点题。次句分两半,上四字‘石’,下三字言‘云涛’。三四一句‘涛’,一句‘云’。五句‘石’,六句又‘云涛’。七八句以‘云涛’言,如在舟中,值此时景。全是以实形虚,小题大做,极远大之势,可谓奇想高妙。小家但以刻画为工,安能梦见此境!”
黄庭坚作诗最忌与人雷同,处处追求一个“新”字。他曾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还说:“文章最忌随人后”。宋代诗人中写石头诗最多最妙的是苏东坡,黄庭坚继苏氏之后,以大手笔写小题材,用缚牛之全力,不轻浮,不油滑。诗中充分利用想象,但不像李白那样飘逸,李贺那样诡谲,韩愈那样奇险,更不像杜甫那样沉郁,却具有苏轼的豪纵风格,而仍有自己的面貌。(李济阻)
秋怀二首
黄庭坚
秋阴细细压茅堂,吟虫啾啾昨夜凉。
雨开芭蕉新间旧,风撼筼筜宫应商。
砧声已急不可缓,檐景既短难为长。
狐裘断缝弃墙角,岂念晏岁多繁霜!
茅堂索索秋风发,行绕空庭紫苔滑。
蛙号池上晚来雨,鹊转南枝夜深月。
翻手覆手不可期,一死一生交道绝。
湖水无端浸白云,故人书断孤鸿没。
这两首诗,任渊注《山谷诗集》及史容、史季温注《外集》、《别集》皆未收;翁方纲校刊《山谷诗全集》据旧本收在《外集补遗》中,下注“熙宁八年北京作”,《宋诗钞》也收录。熙宁八年(1075)作者三十一岁,宋时北京即今河北大名,时作者在那里任国子监教授。
国子监职务清暇,能读书自遣,作者当时还未卷入新旧党斗争,处境比较单纯,所以诗篇虽带有感慨,但在他的作品中情调还是比较闲淡的,不像后来作品那样有着更多的郁勃不平之气。可是从形式上看,却又颇为特殊:它是两首七言古诗,而第一首八句,押平韵,中间两联对偶,很像七言律诗;第二首押仄韵,比较不像,惟八句中次联对偶,第三联接近对偶,也带律味。第一首作律诗看,句中拗字出入不大,主要是联与联相“粘”的平仄不合规律。作者大部分律诗,多求音节近古;这两首古诗,偏又形式近律。
第一首,前六句写“秋”,后两句写怀。起句“秋阴细细压茅堂”,写秋阴透入屋里。“细细”二字,既蒙上“秋阴”,表其不浓;又作下面“压”的状语,表不断沁透,用字细微。“压”字堪称“眼”字,“细”而能“压”,颇出奇,是积渐的力量,有此一字,全句显得雄健。次句“吟虫啾啾昨夜凉”,写虫声。着“昨夜”二字,表明诗所写的是翌日的白天;“凉”字与下句“雨”字照应。第三句“雨开芭蕉新间旧”,写雨后芭蕉的开放。“新间旧”,新叶与旧叶相间,可见观物之细。第四句“风撼筼筜宫应商”,写风吹竹声作响。筼筜,竹名;“撼”者,风力大,摇动出声;“宫、商”皆五音之一,以之写竹声,表其有音乐性,可见体物之美。第五六句:“砧声已急不可缓,檐景既短难为长。”古代妇女,多在秋天捣洗新布,替家人做御寒的衣服,故捣衣的“石砧”的声音四起,便是秋天到临的象征;秋天日短,故屋檐外日影(景即影字)不长。砧声到了“急不可缓”,便是秋意已深,寒衣应该赶制了。第七八句:“狐裘断缝弃墙角,岂念晏岁多繁霜!”承上“砧声”而来。户外捣衣声急,触动作者想到寒衣问题。想起来却是裘破无人缝补,这一是作客在外,一是宦况清贫,起四字意含两层;“弃墙角”,不自收拾,接以不念岁晚(晏)严霜多,难以对付,更见缺少谋虑。这两句自写意态的颓唐,但仔细想起来,却是作者曲述自己心情的洒脱的,因为在作者的心目中,所谓“达者”对待未来之事,是不应该戚戚于怀,多作预先的谋虑的。这两句是写“怀”。诗篇写秋是每联一句写景,一句写声,幽美中带点凄清,渐渐从不相干处写到切身之事;写怀又把切身的事排开,用达观的态度对待它,使人觉得作者所关心的倒是那些不相干的景物和天然的声籁,凄清之感又在洒脱的情趣中冲淡了。
第二首,前四句写“秋”,后四句写“怀”。起两句:“茅堂索索秋风发,行绕空庭紫苔滑。”仍写秋风及雨后。“苔滑”,是雨后情况,它和“空”字结合,表现室中空寂,门庭行人很少,也即表现冷宦孤居、过着寂寥的落寞生涯。第三四句:“蛙号池上晚来雨,鹊转南枝夜深月。”上句写雨再来,承前诗,看出雨是连日不断,时间又从白天转到夜里;下句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诗意来写景。雨多池涨,兼以天冷,故蛙声虽多,而是“号”不是“鸣”,声带凄紧,不像夏天那样热闹有趣;雨余淡月照着树上的寒鹊,因栖息不安而转枝。这四句也是每联中一句写声,一句写景,凄清的气氛比前诗更浓,但还是淡淡写来,不动激情。第五六句:“翻手覆手不可期,一死一生交道绝。”感慨世上交情浇薄,不易信赖。杜甫《贫交行》:“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史记·汲郑列传赞》:“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为诗意所本。第七八句:“湖水无端浸白云,故人书断孤鸿没。”写得细微含蓄。从凄清、孤寂的处境中引起对友谊的渴求,首先感到的是世上真挚友谊的难得;这种情境又使作者更感到少数志同道合的“故人”的友谊的可贵,可惜的是这些“故人”又远隔他乡,不但无法相对倾谈,而且连代为传书的鸿雁的影子都看不到。四句中包含着复杂的思想感情的转折起伏,却写得若断若续,脉络不露,使人只能于言外得之;“湖水浸白云”,插以“无端”二字,便是埋怨它只浸云影而不能照出传书的鸿影,诗句就由写景化为抒情,做到寓情于景。前诗写怀,归于轻视物质上的困难,归于洒脱;这首诗写怀,归于重视别离中的友谊,归于绵邈。洒脱与绵邈兼而有之,使得诗篇也就兼具着理趣和深情。
清范大士《历代诗发》评此诗:“清和秀健,淡然以远。”笔调确实如此。但它在平淡的景物描写中,表现处境的凄清、寂寞,又从而含蓄地表现心情的洒脱、绵邈,加上形式特殊,古律相参,也有曲折的一面。深察之,犹露庭坚诗在似不着力处仍带匠心的本色。
(陈祥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