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刘过
(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长于庐陵(今江西吉安)。四次应举,不中,流落江湖间。曾为陆游、辛弃疾所赏识,亦与陈亮友善。有《龙洲集》、《龙洲词》。
多景楼醉歌
刘过
君不见七十二子从夫子,儒雅强半鲁国士。
二十八将佐中兴,英雄多是棘阳人。[1]
丈夫生有四方志,东欲入海西入秦。
安能龌龊守一隅,[2] 白头章句浙与闽?
醉游太白呼峨岷,奇才剑客结楚荆。
不随举子纸上学《六韬》, [3] 不学腐儒穿凿注《五经》。[4]
天长路远何时到?侧身望兮涕沾巾!
〔注〕 [1]棘阳:西汉县名,战国时属楚,汉时属南阳郡,故址在今河南南阳南。[2]龌龊:这里作拘谨解。[3]《六韬》:古代兵书名,相传为西周吕望作,实为战国时人著,今存六卷。[4] 五经:即《诗》、《书》、《易》、《礼》、《春秋》。
刘过是南宋著名的一位豪放派词人,他的诗也很有豪气,惜为词名所掩,这首《多景楼醉歌》是他的诗作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刘过被人称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意气撼当世。”(毛晋《龙洲词跋》引)但他在青年时,长期困于场屋,四次应试,都未得中,在功名上很不得意。他曾在《上袁苏州》诗里说:“十年无计困场屋,说著功名气拂胸。”又在《上周太保》诗里说:“科名数行泪,歧路一生心。”表明他对从科举求功名已经心灰意冷,遂决计离开书斋,浪游江湖,广交知己,另求报国之路。多景楼在京口(江苏镇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内,始建于北宋郡守陈天麟(见《京口志》)。北临大江,风光很美,苏东坡、米元章都有诗,辛弃疾镇京口时,也常到这里游赏。刘过在这里写下了这首醉歌,抒发他的激情。从他后来的游踪来看,当是他离开浙、闽以后不久的作品。
这首诗是七言歌行体,共十四句,前两句是一韵,第三句转韵,一气贯下,直到结语,气势奔放,感情激越。开头两句“君不见七十二子从夫子,儒雅强半鲁国士。”首先说到孔子当年所培养的七十二位弟子中,以儒雅著称的多半是鲁国人。这里所说的“七十二子”,并不是说孔子的学生就是这么多,据《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可见所谓“七十二子”是指真正学到知识、学到本领的学生数。这中间孔子最得意的门生如颜渊、曾点、曾参等都是鲁国籍。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在表明,一个地区出了个杰出人物,会带动、影响很多人,因为同处一个地区,接触机会较多,沐风化雨,容易成长,言外之意是说自己所接触的都是些庸儒、腐儒,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受过真正大儒的熏陶。在这里首先肯定了得到孔门真传的儒雅之士,是为了和下边所指斥的庸儒、腐儒区别开来。但这首诗的主题不是论“儒”,而是论“武”,所以这开头两句只起个陪衬作用,为的是引起下文。
下边陡转:“二十八将佐中兴,英雄多是棘阳人。”这两句才是诗的正题,是诗人向往的目标。二十八将是指辅佐东汉光武帝刘秀创建中兴大业的邓禹、吴汉、贾复、马武等二十八位将领,他们多半是南阳郡人,和刘秀是同乡。他们风云际会,附凤攀龙,建功立业,名垂后世,诗人对他们的追慕,从相反的方面反映了南宋的政治现实。宋孝宗、光宗时期,也就是诗人活动的时代,朝廷对金国屈服已久,国势衰弊,左右大臣,庸碌无能,因循苟安,不图恢复。这两句表明诗人希望南宋也能重振。为此中兴大业,他必须走向广阔的天地,默察形势,结交英豪。“丈夫生有四方志,东欲入海西入秦。”后一句是化用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的诗句,不同的是杜甫是要离开秦,而他却是要到秦去。秦,指关中地区,“秦中自古帝王州”,周、秦、汉、唐都在这里建过都,都是很强盛的王朝。“东入海”只是陪衬,“西入秦”才是他的本意。他想起了当年那种局促斗室、寻章玩句的生活,一定要和它彻底决裂:“安能龌龊守一隅,白首章句浙与闽?”语气是很坚决的。他在《从军乐》诗里也说:“书生如鱼蠹书册,辛苦雕篆真徒劳”,再一次表达了对书斋生活的厌恶情绪。
“醉游太白呼峨岷,奇才剑客结楚荆。”表现出诗人豪迈的气概,侠义的性格,很有李太白风味。太白山是秦岭的主峰之一,在陕西武功县南九十里,最高处耸入云霄,常年积雪。峨山、岷山都在蜀中。楚、荆指楚国故地,主要是指江陵、襄阳一带地区。这里西通巴蜀,东下三吴,南趋湖广,北走宛、洛,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南宋时期荆襄的得失,关系到政权的存亡,地位尤其重要。从这里往北到南阳、颍川、汝南等地,在战国时也属于楚地,都是出人才的地方,“汝颍多奇士”是出了名的,东汉末年更是藏龙卧虎之地,刘表镇荆州时期,天下奇才异能之士更多集中于此,诸葛亮曾在襄阳隐居,庞统、司马德操等都是襄阳人。南宋陈亮在《上孝宗皇帝书》中曾详细论证荆襄地位的重要,并且是人才辈出之地。所见与刘过相同。这两句诗不止是表现出他的豪情壮志,且可以看出他具有历史眼光。他确曾来过襄阳,他在《襄阳歌》里说:“襄阳真是用武国,上下吴蜀天中央。……土风沉浑士奇杰,乌乌酒后歌声发。”又在《忆鄂渚》诗里说:“中原地与荆襄近,烈士烈兮猛士猛。”多次发出呼声,哪里会有人理会!后来襄、樊失守,南宋王朝亦随之而灭亡,这是惨痛的历史教训。“不随举子纸上学《六韬》,不学腐儒穿凿注《五经》。”是对南宋士林学风的抨击。当时理学大兴,一批腐儒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不是空谈性命,就是穿凿解经;一批举子纸上谈兵,借以猎取功名;十几万的场屋之士,文墨较好的寥寥无几,这都是当时的实际情况。诗人是无力改变的,他只是“不随”,“不学”而已,在当时已经是特异之士了。
结语两句“天长路远何时到?侧身望兮涕沾巾!”从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望兮涕沾翰”化出。为什么到了结束语忽然转为悲伤的情调呢?不难理解,他的豪情壮志是在多景楼远望、在驰骋想象中迸发出来的。他不是要到秦中去吗?不是想“醉游太白呼峨岷”吗?从宋孝宗隆兴和议之后,宋朝和金国以淮河为界,他不要说到关中去,就是跨过淮河也不大可能,不是因为路远不能到,而是国势衰微,北方广大河山已尽入金人之手,所谓“路远”,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他只能登高远望、神魂飞越,哪能实际到达,这怎不叫人涕下沾巾呢?读诗至此,恐亦将随之而泣下了!
这首诗语无华饰而爱国情深,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李廷先)
夜思中原
刘过
中原邈邈路何长,文物衣冠天一方。[1]
独有孤臣挥血泪,更无奇杰叫天阊。
关河夜月冰霜重,宫殿春风草木荒。
犹耿孤忠思报主,插天剑气夜光芒。
〔注〕 [1] 文物:礼乐、典章制度的统称。衣冠:指士绅、世家大族。
南宋从孝宗隆兴和议之后,长期对金邦屈服,君臣上下,忍辱偷生,逍遥岁月,激起了一些有为、有识之士的强烈不满,先后出现不少爱国诗人、词人,利用诗词抒发他们的忠愤。年辈较早的有陆游、张孝祥,其次是辛弃疾、陈亮,晚一点的是刘克庄。刘过是和陆游、辛弃疾同时且为好友的一位重要诗人、词人。他的爱国思想是一贯的,他在早年就曾上书朝廷,陈述恢复中原的方略,没有结果。他自负经纶之才而始终不遇,但热情到老不衰。在长期的流浪生活中,从多方面抒写他的忧国忧民的情怀,表现出他的恢复中原的思想,可以说是触景即发,例如《大雪登越州城楼》:“我独忍冻城上楼,欲擒元济入蔡州。”《望幸金陵》:“西湖真水真山好,吾君岂亦忘中原?”《题润州多景楼》:“烟尘茫茫路渺渺,神京(汴京)不见双泪流!”《题高远亭》:“胡尘只隔淮河在,谁为长驱一扫空?”《登凌云高处》:“更欲杖藜穷望眼,眼中何处是神州?”皆是。这首《夜思中原》也是其中的一首,写得沉郁悲壮,最为感人。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金兵攻下汴京,次年春,把徽、钦二帝遣送东北,北宋灭亡。在以后的宋、金对峙中,南宋对金,一屈于高宗的绍兴和议,称臣纳币;再屈于孝宗的隆兴和议,纳币割地,以淮河为界,北方广大土地尽入金人之手,到作者写此诗时,至少已经六十多年。诗的起首两句紧扣题目中的“思”字,把笔势展开:“中原邈邈路何长,文物衣冠天一方。”以沉痛的笔调写出了对中原、对汴京的怀念:中原邈远,道路绵长;礼乐典制、世家大族所聚的汴京,天各一方。这两句为下边的抒写拓广了领域。所谓“路何长”,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实际上从南宋的都城临安(浙江杭州)到淮河南岸重镇淮阴,不过千里路程;从淮阴渡淮河,进入中原,可以朝发夕至;如从荆州、襄阳一带北上中原,轻骑兼日可达。作者在他的《西吴曲·忆襄阳》一首词里说过“乾坤谁望?六百里路中原,空老尽英雄,肠断剑锋冷。”可见“文物衣冠天一方”的距离,不是空间辽远所造成,而是人为的政治因素所造成。从隆兴和议之后,宋廷畏金如虎,“恪守”协议,即使近在咫尺之地,也不敢轻越雷池一步,至于恢复中原,更非所想,年复一年,而形势如故,志士怎能不为之凄然伤怀!
颔联“独有孤臣挥血泪,更无奇杰叫天阊”转到了自己方面,追想当年曾为国家挥过血泪。这里是指他早年向朝廷上书陈述恢复方略而言。他的孤忠并没有受到赏识,他的才略没有得到施展,空落得四处流浪。他在《念奴娇·留别辛稼轩》一首词里说:“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表现出他的怀才不遇的哀怨情绪,这几句词语,也正是“独有孤臣挥血泪”诗句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下句慨叹当时没有奇杰的人物像他那样上书朝廷,力陈恢复大计。天阊,即天门,出自《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这里借指朝廷。这一联诗句反映了当时朝政萎弱不振,同时也反映了他对宋廷仍抱有幻想,认为多几个奇杰人物把天门叫开,据理力争,就会震动“宸衷”,幡然醒悟,使国家兴复。是不是可能呢?在隆兴和议之后,最早叫天门的奇杰人物是辛弃疾,他曾向孝宗皇帝上《美芹十论》,全面论述兴复方略,洋洋洒洒,达数万言,结果呢,只不过叫他当个小小的朝官司农寺主簿,一个很有军事韬略的人物,却分配去管理农业生产。孝宗末年又一个叫天门的奇杰人物是陈亮,曾向孝宗连上三书,力倡恢复,不仅没有受到重视,反而激怒了一批庸懦官僚,交相攻击,斥之为“狂怪之士”。事实证明,隆兴和议之后,宋廷君臣已被吓破了胆,根本不会振作起来,不管有多少奇杰人物齐集天门叫喊,也是枉然。我们不能要求诗人对宋廷的腐朽虚弱本质有全面的认识,他的爱国精神毕竟是可贵的,这一联诗句感情激越,忠愤之气,溢于言外,有振聋发聩之力。
颈联“关河夜月冰霜重,宫殿春风草木荒”再宕开一笔,把思绪集中到边疆,集中到汴京方面。“冰霜重”是说天气严寒,这只是表面的意思,它的真正的内涵是说宋军无力闯过边关,挺进中原,使得恢复汴京,渺茫无期。“宫殿”承首联次句。春风吹来,本是草木争荣的时候,而汴京的帝王宫殿因为处在金人的统治之下,在春天里却是一片荒凉景象。那么,广大人民呢?其生活状况是可想而知的了。陆游在一首诗里说:“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表达了金统治之下的广大人民深盼南师的情意。这个意思在此联里也可以体会得到。在艺术上对仗精切,而气韵流动,饶有唐人风味。
尾联两句“犹耿孤忠思报主,插天剑气夜光芒。”再转到自己方面。上句承第三句,表明过去挥过血泪,现在报主之志仍然未衰。下句用的是龙泉剑的典故。这把剑相传是春秋时期吴国的干将和越国的欧冶子二人合铸而成,锋利无比,后被沉埋于丰城(今属江西)监狱下的地层中。传说西晋初年,司空张华夜观天象,见牛宿、斗宿之间(江西地区的星宿分野)有紫气冲天,后遣人就地发掘,这把宝剑才又现于人间(见《晋书·张华传》)。这里诗人用来自比,虽被沉埋而精光不灭,仍然可以上插于天。这是壮语,也是真情语,他早在《下第》诗中就有“振海潮声春汹涌,插天剑气夜峥嵘”之句,这里再次用这个典故,表现出诗人的坚强性格,它的思想感情的基础是对国家人民的忠诚和热爱,这种思想感情往往是通过“报主”、“忠君”的形式表现出来,成为巨大的精神力量。这是不应以其人的事业成败,或是否有实际行动来论的。
七言律诗难在发端和结句,发端要放得开,要气象宏远;结语要收得住,要辞尽而意不尽。这首诗以悲语起,先把视线伸到中原,伸到汴京,颔联倒插,追忆当年挥洒血泪,颈联再推拓开去,把视线伸到边疆,再伸到汴京,最后以壮语作结,全诗开阖变化神完气足,过接自然,在七言律诗中是一首形式完美、情感动人的佳作。
(李廷先)
喜雨呈吴按察二首(其二)
刘过
黄鹤山前雨乍过,城南草市乐如何?
千金估客倡楼醉,一笛牧童牛背歌。
江夏水生归未得,武昌鱼美价无多。
棹船亦欲徜徉去,古井而今淡不波。
这个题目的诗原有两首,这里所录的是第二首,作于江夏郡(治所在今湖北武汉江夏区),具体年代不详。
诗题虽叫做《喜雨呈吴按察》,实际上是向吴按察陈情求助的诗。按察在南宋时是主管司法刑狱与官吏考核的官。作者是一位才华横溢、锐意进取的人物,但平生的遭遇很不幸,多次应试不中,长期流浪江湖,向各地的地方长官讨生活,用当时人的话说,叫做“客食诸侯间”(岳珂语,见《桯史》)。在各地的“诸侯”中最赏识他的要算辛弃疾。宋宁宗嘉泰年间,辛弃疾任浙东安抚大使兼绍兴知府时,刘过仿效辛的词调,写了一首《沁园春》“斗酒彘肩,风雨渡江”云云,辛弃疾大加赞赏,“致馈数百千”,热情接待他,畅谈数日,“垂别,赒之千缗”(均见《桯史》卷二)。完全是因为意气相投,才能得此厚赠。这时他已将近五十,到了晚年了。他在各地流浪的几十年中,遇到像辛弃疾这样的知己朋友并不多,受到的冷遇倒不少。他的《龙洲集》中,写给地方长官的诗有几十篇,中有不少诉苦的作品,如《谒郭马帅》云:“高卧百尺楼,闭门无晨炊”,《谒淮西帅》云:“解使愁肠能寸寸,空令泪眼已斑斑”,《简李文》云:“落魄陈平归汉日,中伤张禄入秦时”,《谒江华曾宰》云:“狐丘未死归心切,未有相如驷马车”等等。他的《喜雨呈吴按察》也是这一类的作品,不过是写得蕴藉不露罢了。第一首里有两句是:“湖水欲平江为退,秋田未旱雨先来。”可见是一场秋雨,而且是未旱先雨。作者用这两句诗来称赞吴按察的回天有力,使得风调雨顺,旱涝俱销。第二首的意思承第一首而来。
开头两句紧扣题目中的“喜雨”二字,把笔势伸展开来,先写雨,后写乐:“黄鹤山前雨乍过,城南草市乐如何?”黄鹤山一名蛇山,在长江南岸,是黄鹤楼所在地,这里是武昌的胜境。草市是古代对集市的一种称呼,有的地方称为“圩”,有的地方称为“墟”或“场”,大都是在民间自然形成的定期贸易场所。黄鹤山前一阵大雨刚过,城南集市上的人们就欢乐起来:“千金估客倡楼醉,一笛牧童牛背歌。”集市上活动最多的是商人。在古代,伴随着商人的活动,必然少不了依附他们为生的倡楼妓馆,他们一掷千金,征歌买醉;牛背牧童,一笛在手,发出了悠扬的曲声,好一派太平景象,预示着丰收在望。人们欢乐,为地方官增加光彩。对于吴按察的颂扬,在这两句欢乐场景的具体描写中显示出来。换句话说,这两句表面上是写估客、牧童的欢乐,实质上是颂扬吴按察治理有方,政通人和。地方官无不乐于听到这种颂扬之声。颈联转到自己方面来,是不是也同样欢乐呢?不见得。“江夏水生归未得”,“永生”承首句“雨”字而来,老早就动了回乡念头,现在大雨过后,江水上涨,正好轻舟东归而未得归,为什么呢?弦外之音,一揣便知。“武昌鱼美价无多”,这句是化用三国时的一首童谣:吴主孙皓,想把都城从建业(今江苏南京)迁到武昌(今湖北鄂州),那班王公大臣都不愿搬家,后来还是迁往,他们遂编造出一首童谣,说:“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见《晋书·五行志》)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说武昌鱼味道很美,价钱也不贵。是不是可以留下来呢?不一定。结语两句透露出自己欲去的心情:“棹船亦欲徜徉去,古井而今淡不波。”次句是化用白居易《赠元稹》“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的诗意,来比喻自己内心的枯寂,所以要棹船盘旋而去,是因为心潮已竭。他是个意气骏发、喜欢纵谈的人物,忽然说自己的心境是“古井不波”,言外之意就是没有受到吴按察应有的资助和关怀,他的物质上、精神上的“雨”没有下到自己的心田中来,空空看到秋雨过后,江水上涨而已。称颂之中,含有怨望之意,措词巧妙,委曲婉转,不露痕迹。
向达官贵人伸手求助的诗,写得太“亢”,当然不行;写得太“卑”,也有失身份,必须做到不亢不卑,方为得体。在这方面,李太白最为拿手,这首诗也仿佛似之。它反映了诗人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对于了解他的生平、思想都有一定的意义。
(李廷先)
挽张魏公
刘过
背水未成韩信阵,明星已殒武侯军。
平生一点不平气,化作祝融峰上云。
这首诗录自厉鹗《宋诗纪事》卷五十八,今传本《龙洲集》未载。
据《宋诗纪事》引《山房随笔》说,这首诗是刘过在辛弃疾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幕中,应张浚之子张栻的请求所作。据岳珂《桯史》载,刘过投奔辛弃疾在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则此诗当是这一年的作品。魏公是张浚的封号,死于孝宗隆庆二年(1164),这首《挽张魏公》诗上距张浚之死已经四十年。死了这么久,他的儿子还请人作挽诗,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山房随笔》载张栻请求刘过为他的父亲作挽诗的经过,说:“南轩(张栻号)邀(刘过)至公廨,置酒语之曰:‘先君魏公,一生公忠为国,功厄于命,来挽者竟无一章得此意,愿君有意为发幽潜。’改之(刘过字)即赋一绝,南轩为之堕泪。”张栻的一段话和刘过的挽诗,必须结合张浚的生平事迹才好理解。
张浚,字德远,汉州绵竹(今属四川)人。汴京破后,随高宗南下,受到器重。建炎三年(1129),会合吕颐浩、刘光世之军,平服了苗傅、刘正彦的叛乱,擢为知枢密院事,掌握军权。他认为中兴当自关、陕始,他向高宗请求,愿入关中,经营恢复大业,并可确保东南。高宗以为川、陕宣慰处置使,并得便宜从事。建炎四年他在关中调集数十万大军向金兵发动攻势,战于富平(今属陕西),宋军大败,他枉杀了大将赵哲,又杀了勇将曲端,尽失关中之地。绍兴五年(1135),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战功不多。绍兴十六年,因与秦桧不协,罢退闲居,近二十年。孝宗即位,起用为枢密使,都督建康、镇江府、江州、池州、江阴军军马。这时孝宗锐意恢复,他迎合孝宗之意,不经深谋熟虑,不作充分准备,即令李显忠、邵宏渊两将北进,收复宿州(今属安徽)。金兵大举反攻,战于符离(在宿州市北),宋军大败,军备尽失。隆兴二年(1164),请求辞官被准。南行路上得病,手书付二子说:“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略据《宋史》卷三六一《张浚传》)
综观张浚一生,可以说是个志大才疏的人物,他几次掌握军政大权,显赫一世,但并无多大建树,反而遭到两次大败,损失严重,大伤南宋元气。性又忌刻,不能容人,排诋李纲、赵鼎,使不得安于其位。但他在宋、金对立中,始终是个主战派,反对和议,治事勤奋,对宋廷忠心耿耿,所以受到高宗、孝宗倚重,也赢得了时望。符离之败,受到朝野指责,是导致他下台的直接原因。张南轩所说的“功厄于命”,即指符离之败而言。他的话里还反映出,张浚死后,舆论评价并不高。而张栻读了刘过的诗,竟被感动得“堕泪”,何至于此呢?这要从诗的本身去理解。
第一句“背水未成韩信阵”,用的是韩信破赵的典故。汉高祖三年(前204),刘邦遣张耳与韩信合兵击赵王歇、成安君陈余,韩信背水而战,大破赵军,斩陈余于泜水之上(《史记·淮阴侯列传》)。诗里用来比喻符离之战,说“未成韩信阵”表明此役的失败。第二句“明星已殒武侯军”,用的是诸葛亮的典故,诸葛亮屯兵于武功(今属陕西)五丈原,据说得病将死之夜,有赤星投于亮营,顷刻,亮死。(《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晋阳秋》)诗里用来比喻张浚之死,写出了他的不幸结局,他在事业上的失败是命里注定。一、二两句流露出对张浚的崇敬、惋惜心情。可以体会得出,这两句诗是从杜甫《蜀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两句化来。第三句“平生一点不平气”,所谓“不平气”,是说张浚由于壮志未酬而产生的抑郁愤懑的情绪,他,人虽死而精灵不灭,从何处显示出来的呢?第四句“化作祝融峰上云”作了回答。原来祝融峰上的云,就是张浚的壮志未酬的不平之气所化。祝融峰是南岳衡山的最高峰。古代传说,祝融曾为帝喾的火官,后世尊为火神,死后葬于衡山之阳,祝融峰因他而得名。张浚死后也葬于衡山下,诗人信手拈来,通过神思,构成了惊人之句,突出了张浚的“公忠为国”、志存社稷的高大形象。他将与祝融峰永久并存于天地之间。这比其他任何言辞的颂扬,要有力、要感人得多,这等于为张浚竖立了一座永不磨灭的丰碑,无怪乎张南轩读后“为之堕泪”了。
刘过这首诗是不是为了迎合张南轩的心意,对张浚的称颂有点过当?恐怕是夹杂了一些私人感情在内的,但主要的还应从刘过本人的政治思想方面去理解。他是一贯主张恢复,反对偏安局面的,这在他的诗词里有多方面的表现。张浚在事业上虽无大成就,但毕竟是一位著名的主战派,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受到刘过的崇敬,在张南轩的请求下,他才乐于命笔赋诗。还有,就是写这首诗时的政治形势:这时韩侂胄当国,欲建大功,以固其位,正在酝酿北进大计。刘过写这首诗不止是颂扬了已经死去四十年的张浚,也是在为开禧用兵(1207)大张声势,至于韩侂胄的北进失败,则是另一个问题了。
(李廷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