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方凤
(1241—1322)字韶卿,一字景山,人称岩南先生,婺州浦江(今属浙江)人。试太学,举礼部均不第。以特恩授容州文学。后归隐仙华山,为同里义乌令吴渭聘授家塾。有《存雅堂稿》。
哭陆秀夫
方凤
祚微方拥幼,势极尚扶颠。
鳌背舟中国,龙胡水底天。
巩存周已晚,蜀尽汉无年。
独有丹心皎,长依海日悬。
德祐二年(1276)春,南宋恭帝降元,时居礼部侍郎的陆秀夫与张世杰等先后立度宗的两个庶子赵昰、赵昺为帝,自温州、福州而南海各地继续抗元三年,最后退至今广东新会南面的厓山。祥兴二年(1279)二月,元将张弘范据海口,绝汲道,强攻厓山。张世杰腹背受敌,败走帝昺舟中,复断缆夺港而去。“秀夫度不可脱,乃杖剑驱妻子入海,即负王赴海死,年四十四。”(《宋史·忠义传》)陆秀夫面对强兵,苦撑危局,一片孤忠,壮烈殉国。此诗以《哭陆秀夫》为题,作者作为南宋遗民,哀痛之情可以想见。
首句中的“祚”,指皇位、国统;其时谢后、恭帝已降国,宋室倾覆,诗人不忍称“亡国”故言“祚微”。而陆秀夫于危局中拥立幼主,以延宋祚,在作者看来,这本身就是值得赞誉的壮举。句中着一“方”,强化了对“祚微拥幼”的赞誉,又隐伏着无力回天的一丝悲凉。次句是首句的补充。“势极”指危急的时局。极,尽。“颠”,指颠沛于东南沿海的流亡政权。“势极尚扶颠”,也是含有悲凉的赞誉,但进一步补足了“祚微拥幼”的困顿危难,因而也更显出陆秀夫的品格可贵。这两句中,历史事迹都被略去,陆秀夫的气骨精神却被鲜明地提炼出来。龚开评方凤诗“在人伦不在人事”,“在天地不在古今”,是说他的诗不斤斤于事变得失,而着重写出一种磅礴天地间的正气来。这个特色,于此可见。
颔联两句,用了两个典故关合实事以颂扬赵昺政权和陆秀夫负帝投海。赵昺自 洲移厓山,居舟中;张世杰迎战张弘范时,“结大舶千余作水寨”,亦在舟中。赵昺政权本不过栖于舟中,但此舟一日在,宋朝一日不亡,所以称为“舟中国”;“鳌背”,指海中,语见《玉篇》卷二十五“鳌”字下:“传曰:有神灵之鳌,背负蓬莱山,在海中。”又《太平御览》卷三十八引《玄中记》:“东南之大者,巨鳌焉;以背负蓬莱山,周回千里。”第四句写陆秀夫背着八岁的赵昺投水殉国,所以说追随天子乘龙上了天;但投水是实,上天为虚,只好说“水底天”。这里的“龙胡”,用的是黄帝轩辕氏的典故:“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见《史记·封禅书》)又相传陆秀夫等立赵昺于 洲时,有黄龙见于海上。诗作者将这些古今传说苦心关合,炼出对仗工整意蕴丰富的一句——“龙胡水底天”,就使陆秀夫君臣的投海结局,于悲壮之外,增添了崇高之美。
颈联也是两句用典。周的末代君主赧王死后,虽有两个宗室政权西周和东周继续存在,但周势已衰,七雄并争,封于巩(今河南巩义)的东周在三十余年后最后为秦所灭,周室遂亡。所谓“巩存周已晚”,即指此。建安二十五年(220),曹丕废刘协称帝,汉亡;第二年,自称中山靖王之后的刘备继汉祚建元章武,国号汉,都于成都,史称“蜀汉”。四十三年后,蜀汉终亡于魏。所谓“蜀尽汉无年”,指此。方凤举周末、汉末的宗室政权延续国祚,都因大势而短暂告终,正是不忍直指同为宗室的赵昺政权也无力回天,终遭覆灭。这个事实,是借古言及,在无限叹惜中委婉道出的。宋朝确实是沦亡了,但陆秀夫这样的忠臣烈士虽败犹荣,虽死犹生。所以最后两句说:独有这一片皎皎丹心,伴随高悬于海上的红日,将永远照耀着千秋后世!
(程一中)
北山道中
方凤
起犯春霜一径寒,清游乘兴约吟鞍。
眼中最恨友朋少,尘外频闻山水宽。
溪落旧痕枯野埠,树浮空翠湿危栏。
岩头几处县冰白,[1] 已作群羊化石看。 [2]
〔注〕 [1] 县:同悬。[2]“已作”句:传说皇初平性情良谨,十五岁便被道士带入金华山石室中。四十多年后,他的哥哥初起听一道士说他在金华山牧羊,便入山找到他。问他所牧羊在何处。初平指着白石说,羊在这里。他哥哥不信,于是初平叱(呼叫)道:“羊起!”白石立刻变成数万头羊。后来初平弟兄都成了仙。初平改字为赤松子,初起改字为鲁班。(见《太平广记》卷七引《神仙传》,今本《神仙传》“皇”误作“黄”。)
方凤这首诗见《存雅堂遗稿》卷二。北山,指金华山(在今浙江金华北)。金华山多洞穴,相传是仙人赤松子得道处。六朝以来的隐遁之士多居于此。南宋遗民也往往聚会在这个地区。据《金华洞天行纪》(见《存雅堂集》卷四、五,又名《金华游录》,有误题为谢翱撰者),方凤及其子樗,偕同谢翱、陈公凯、陈公举、吴似孙、郑子有、叶谨等遗民在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正月游金华山,十一日启行,十五日至宝积观,观前为卧羊山,即皇初平叱石成羊处。诗盖写于此时。因为北山之游,并未终止(此游直到二十五日始返),所以题为“道中”。当时宋亡已十年。一些遗民怀念故国的情怀,往往寄之于诗。《月泉吟社》便是这个地区的遗民唱和之作,诗的评选者即为方凤和谢翱。这一首诗不仅寓托遁世之意,还流露出愤激不平、对元统治者不屑一顾的思想。
起句“起犯春霜”,即点明这是严寒尚厉的正月,所以一路之上,但有寒威。“犯”字并贯“霜”“寒”,隐约表现出遗民傲世的性格。第二句接承上句,似乎很平淡,然而用“乘兴”和“约”等字眼,说明他们的这次游山兴致很高,是约好前来的。这样就逗出颔联。
颔联抒写游山的情怀。第三句的意思是表达得十分清楚的。志同道合的“友朋”,经过十年的凋谢,一天一天地“少”,这是眼前“最恨”(隐寓不甘之意)的一桩事。第四句推开,“尘外”是隐遁者常用的语言,下面连接“山水宽”,不仅点明北山的题目,而且一个“宽”字,还表露出遗民对于故国山水的向往。面对秀丽的山水,游赏者的心情如何呢?这一联道出了作者这次游山的情怀,所以要乘兴遨游,既是因为同志不多了,也是借以追求世外广大山川之美的享受,遗民复杂的心情,无限的感慨,抒写得很充分。
颈联写途中之景,又写景外之意。在对北山景物的描绘中,充满了浓厚的感情色彩,表露出兴亡之感。“溪落旧痕”的“落”字,“枯野埠”的“枯”字,都是遗民的时移世异之后心情的写照。“树浮空翠湿危栏”的景象,也写得阴沉黯淡,远非赏心悦目的游观。这两句承上句末的“山水宽”落墨,“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是诗题的正面描写,也是衷情的自然流露。
结尾两句是写北山著名的皇初平叱石成羊胜迹,但作者的写法却不一般。他眼里的“群羊”是岩头“县冰”,不是“化石”(由石头变化而成)。把县冰权看作石化的羊群,这不单是对叱石成羊故事的否定,而且自然会令人想到张彖的“冰山”之喻(见《开元天宝遗事》上)。石羊不过是县冰的幻影,元朝政权在遗民心目中只不过是春来便消的冰山!这样写,既切合了叱石成羊这个北山胜迹;又照应了犯寒春游诗的起首;更重要的是借景抒发,表露了遗民对于元政权的轻蔑。
宋濂曾以杜甫比方凤,那倒不一定恰当;但他称道方凤“晚遂一发于咏歌,音调凄凉,深于古今之感”(《浦阳人物记》卷下)。这样的评价,看来还是中肯的。这一首诗,在方凤的诗作,乃至宋遗民的诗作里,都有一定的代表性。
(屈守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