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王禹偁
(954—1001)字元之,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世代务农。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历任右拾遗、翰林学士、知制诰。遇事敢言。曾上《御戎十策》,陈说防御契丹之计。屡以事贬官。真宗时,预修《太祖实录》,直书史事,为宰相不满,降知黄州,作《三黜赋》以见志。后迁蕲州,病卒。文学韩愈、柳宗元,通俗畅达。诗崇杜甫、白居易,风格接近白居易。有《小畜集》。
寄砀山主簿朱九龄
王禹偁
忽思蓬岛会群仙,[1] 二百同年最少年。
利市襕衫抛白纻,[2] 风流名纸写红笺。
歌楼夜宴停银烛,柳巷春泥污锦鞯。
今日折腰尘土里,[3] 共君追想好凄然。
〔注〕 [1] 蓬岛:即蓬莱,又称蓬壶,传说中三神山之一。它出没于海中,上有神仙所住的宫阙,人们可望而不可即。[2] 利市:犹“吉利”。王禹偁《赐宴清明日绝句》:“几多红袖迎门笑,争乞钗头利市花。”襕衫:唐宋举子的服饰。《宋史·舆服志》:“襕衫,以白细布为之,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进士及国子生、州县生服之。”[3] 折腰:指弯腰逢迎上司。陶渊明任彭泽令,知郡督邮将来,乃叹道“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遂弃官而去。见《晋书·陶潜传》。
朱九龄是诗人的同榜进士,交谊甚笃。主簿,县令下属,掌户租、狱讼诸事。砀山(今属安徽)主簿是朱九龄进士及第后初授的官职,而诗人初授成武(今属山东)主簿。这首寄赠诗当即作于成武县任上。
诗人胸怀大志,时称“心有屠龙夺明珠志”(刘斧《青琐高议》),对于杂务繁冗的主簿一职颇不称意,曾一再形诸篇咏:“位卑松在涧,俸薄叶经霜”(《成武县作》),“除官佐卑邑,折腰称小吏”(《谪居感事》)。成武在当时又是一个“雨菌生书案,饥禽啄印床”的贫瘠小县,与诗人刚离开的繁华的京师悬若霄壤。这一切都使他缅怀那进士及第时春风得意的情景,而对当前的处境深感失望。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他作了这首七律寄赠给遭际相同的同年朱九龄以抒慨。
美好的生活一旦逝去,在回忆中往往会被想象渲染上一层瑰奇的光彩而显得更加美好。此诗首句便表达了诗人蓦然回想起初举进士时内心的感触。以前人们常将考取进士譬作“登龙门”,诗人在这里则进一步将此譬作身入蓬莱仙境,而自己及同时及第者当然都成了平步登天的神仙。次句自然地由“群仙”归结到此诗所要寄赠的朱九龄身上。诗人另一首《送朱九龄》诗云“之子有俊才,弱冠中正鹄”,可见其时朱九龄年方二十岁左右,是诗人二百同年中最年轻的。
当时曾有这样的习俗:人们认为能获得一片新进士换下的襕衫或皇帝赐予的花是一件吉利的事,尤其当物主是一个少年及第的人物时。朱九龄不用说,诗人自己时年三十,也还年轻,他们的襕衫自然成了争夺的目标。颔联出句所指即此。一个“抛”字充分描摹出他们脱下白纻(细麻布)襕衫任人争夺时那种得意的神态。在封建社会,“风流”又被视为才子们所专有的韵事。而所谓“风流”,无非是出入于花街柳巷。此习起于唐代,《开元天宝遗事》云:“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名纸犹今名片,以红笺所写的名纸专用于见倡优女子。此联描写他们少年及第之光彩、风流。
颈联紧承上联对句而进一步具体描述他们当日游宴于歌楼舞馆,驰马于花街柳巷的那种欢乐生活:歌楼上银烛高照,觥筹交错的宴会通宵达旦;骑着骏马风雨无阻地驰骋于花柳巷中,不惜让污泥溅污了马鞍下的锦垫。“停”字在这里作放置解,和唐诗人朱庆余《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之“停”同义,“停银烛”,即摆着燃烧的银烛。蜡烛与锦鞯一样,在当时也是一种奢侈品,诗人以这种不吝千金的豪举来衬托他们的狂喜心情。
尾联急转直下,由当日的狂欢归结到目前的凄凉。诗人以陶渊明“折腰”的典故喻其为微薄的俸禄俯首事人的苦恼,此情此景与当日之春风得意相比,不啻天上地下:昔日的蓬莱神仙,今日成了匍匐于尘土之中逢迎上司的小吏。这种况味,自然只能用“凄然”二字来表述了。此联出句以“尘土”与首句“蓬岛”相对照(释道称人世间为“红尘”),以“追想”与首句“忽思”相呼应。对句“共君”二字牢牢扣住题目,以“凄然”二字结束前面的今昔对比以见寄赠之意。
此诗以首句“忽思”展开,次句紧承首句点题,颔、颈二联都与上联之对句紧密衔接,环环相扣,显得一气呵成,至尾联却以神龙摆尾之势突然一折,既与前三联在气氛上形成鲜明的对照,又与首句遥相呼应,使全诗曲折有致而又浑然一气,颇见结撰之妙。此诗是诗人较年轻时的作品,其意境情调与后来之作颇有差别,但全诗明白晓畅,情真意切,已经显示出与五代以来浮靡纤丽之作的很大不同。
(李宗为)
畬田词五首(其一)
王禹偁
大家齐力斸孱颜,[1] 耳听田歌手莫闲。
各愿种成千百索,豆萁禾穗满青山。
〔注〕 [1] 斸孱颜:斸(zhú),砍伐。孱颜,山高貌。
王禹偁的五首《畬田词》,是他在淳化二年(991)贬官商州(治所在今陕西商州市)的第二年春天写的。商州多山,深山穷谷,不通辙迹,农民垦殖的是畬田,即火耕田、火种田。前二句“大家齐力斸孱颜,耳听田歌手莫闲”,展现了一幅欢乐而又热情洋溢的垦畬图:在那高山丛莽之中,劳动者在斫伐树木,排山奋进,“鼓声猎猎酒醺醺,斸上高山入乱云”(《畬田词》其三),随着山风吹来的猎猎鼓声和亢亮的田歌,劳动者互相勉励,齐心协力地劳动着,简括而又着力地渲染出了改山造田的磅礴气势。
“各愿种成千百索,豆萁禾穗满青山”二句,明白道出了劳动者美好的愿望。诗人用民歌般朴实的诗句唱出了农民的心声。“索”字,原指大绳子,这里指长度单位,诗人自注:“山田不知其畎亩,但以百尺绳量之,曰:某家今年种得若干索,以为田数。”
这首诗清新爽朗、畅达和谐,诗人不是以旁观者而是以贴切畬田劳动者的口吻创作的,劳动者自然也乐意唱它:“畬田鼓笛乐熙熙,空有歌声未有词。从此商于故为事,满山皆唱舍人诗。”(《畬田词》其五)无疑地已成为劳动者自己督课勉励之词。这样的写法与以旁观者身份所作的不同,读来更感真切。
《畬田词》为诗人借当地民歌的格调,融会了民歌通俗清新、悠扬生动的优点而创作的新歌词。唐代流行于巴渝(今四川东部)一带的山歌《竹枝》,主要因刘禹锡创作的十一首《竹枝词》新歌词,从而立足文坛,经久不衰;而唐代流行于道州(治所在今湖南道县)一带船夫唱的民歌,经元结在大历二年(767)创作的五首《欸乃曲》,从而显名后世。王禹偁的五首《畬田词》也起到了相同的作用。此诗对承晚唐、五代而来的宋初浮靡诗风,起到了力矫时弊的作用。
(金菊林)
畬田词五首(其四)
王禹偁
北山种了种南山,相助力耕岂有偏?
愿得人间皆似我,也应四海少荒田。
“北山种了种南山”一句,概括交代了“斸畬”劳动分别先后、协力共同进行的特点。这一句的着眼点即在于强调劳动者的协作精神,所以便很自然地引出了下一句“相助力耕岂有偏”。“相助力耕”是一种一家垦畬,四邻相助的淳朴高尚的美德,也是一种古老的风俗习惯。“杀尽鸡豚唤斸畬,由来递互作生涯”(《畬田词》其二),只要谁家有事于畬田,四围乡亲“虽数百里如期而至,锄斧随焉”(《畬田词》序)。“岂有偏”系承接上句而来,是把“北山”、“南山”,一视同仁,无所遗留的意思。
“愿得人间皆似我,也应四海少荒田”二句,借农夫之口,表达了在劳动中产生的自豪感。畬田广种,不局限于一山一地,若人间皆能如我,那就“四海少荒田”了!此二句,同时又双关诗人的政治志向。王禹偁出身农家,熟悉和关心农事,又时值宋初承五代战乱之后,人口流徙,土地抛荒,提倡开荒种地是地方亲民之官的首要任务,为此,诗人提倡畬田,想做到“四海少荒田”,恢复遭到破坏的农业生产,其意义是很大的。
此诗清朗上口,民歌风味很浓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诗人希望当朝的执政者“择良二千石暨贤百里”,也就是说要精选州官和县官(二千石是古代郡守的代称,百里是县令的代称),使全国各地都能提倡开荒,又希望能够“化天下之民如斯民之义”,要是天下的农民都能像商州人民那样“更互力田,人人自勉”,那么“庶乎,污莱尽辟矣”(《畬田词》序),全国农业之振兴就有希望了。
(金菊林)
村行
王禹偁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这首诗,是王禹偁于太宗淳化二年(991)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时写的。王禹偁以妖尼道安诬陷徐铉,当以反坐论罪,反获谴于朝廷,从开封贬官到商州的。他自解是:“平生诗句是山水,谪宦方知是胜游。”(《听泉》)他在“商山五百五十日”(《量移自解》)写了不少写景抒情的诗。《村行》是出色的一首。
诗一开始,在动态中写景,马穿过黄菊夹道的山径,真是马蹄有色,马蹄踏香。“信马悠悠野兴长”,马既悠然自得,人亦野兴正浓。这一句看起来是两件事,实际上是由于人有野兴,才放任马的随意而行。为什么?因为贪看景色。颔联紧接着写景:“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景是由下而上,由深而高。“万壑”,明言山壑之多。“有声”,暗写山泉淙淙。炼一“含”字,写声音全在壑里,全从壑出。“晚”字点时间,又呼出下句的“斜阳”。“籁”字是应“有声”。这一句本属平平,但对下句有衬托作用。“数峰无语立斜阳”,是全篇的精策。山峰本不能言,以“无语”称之,是透过一层写法,无理中有理。“立斜阳”,更见晚山可爱,无限好景。人对山而忘言,山对人而“无语”,真是契合无间,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这句诗,确实不只是修辞的技巧,而是有妙理在焉。本联对仗精工,音节响亮,自不待言。这一联又是大景。颈联则又从行道中所见的草木写起。“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这里色彩鲜明,有红有白,有果实,有繁花。棠梨经秋成熟,叶落而果实累累,红如胭脂,悬空而垂;荞麦秋季开花,宛如白雪一片,只是不寒而香,布满大地,预告丰收。美景如此,看来当叫人流连忘返。然而陡顿一转,不是赏心乐事,而是“何事吟余忽惆怅”,吟诗之后,悲从中来,真有点煞风景,也叫人莫测。一问之后,一答收场。“村桥原树似吾乡。”作者对景而思家了。但却不明说。辗转委婉,原来村庄里的桥,平原上的树,都像诗人家乡的风物一样。按常理上讲,看到异乡的风物宛如自己的家乡,也该是件高兴的事,然而诗人却以“惆怅”二字,引起下面的一句。全是写景写事,“惆怅”之情,渗入在景事中。作者宦游异乡,复遭贬谪,抱负难展,不如归去。但又有家归不得,所以看到景物似家乡而感叹。
这首诗,风格飘逸,淡中有味,明白自然,看起来似不费力,实在是从千锤百炼中得来。王禹偁自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他确实是能得白居易七律的精神,而也能继承杜甫在长安、成都两地所作的七律风貌的。
(金启华)
春居杂兴二首(其一)
王禹偁
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州副使家。
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
太宗淳化二年(991),王禹偁从开封被贬官到商州,任团练副使。此诗即作于次年春。“一郡官闲唯副使”(《清明日独酌》),团练副使在宋代是一个常被用以安置贬谪官员的空衔,商州的生活条件在当时也很差。诗人便在那“坏舍床铺月,寒窗砚结澌”(《谪居感事》)的困苦条件下空怀壮志,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在这种状况中,以“拜章期悟主”(同上)而无辜被贬的诗人的愤懑心情是可想而知的。这首七绝就是以触事兴感的形式,通过咏叹风折花枝这样琐事来曲折隐微地反映自己凄苦的生活,并抒发心头的难言之痛。
诗人住所的竹篱下欹侧生长着桃杏树各一株,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的诗人简陋的住房就靠它装饰点缀着。可是这一日无情的春风不但吹断了几根花枝,连正在树头啭鸣的黄莺也给惊走了。于是诗人责问春风:你为什么容不得我家这点可怜的装饰呢?
春风无知,诗人责问得似乎无理,但正是这无理的责问真切地描摹出了诗人心头的恼恨,由此也反衬出了诗人对那倾斜于篱前的桃杏和啭鸣于花间的黄莺的深厚感情,曲折地反映出了诗人生活的孤寂凄凉。同时,这一责问似乎还另有含意。灼灼桃杏和呖呖莺声本是妆点这明媚春光的,而春风又正是召唤花开鸟啭的春天主宰。如今,这有功无过的桃杏与黄莺竟不为春风所容,这不正是隐喻诗人的遭遇吗?以篇幅短小的绝句,不用一典而能包含如此丰富、深远的意蕴,技巧可谓已臻化境。
《蔡宽夫诗话》云,诗人作此诗后,其子嘉祐曾提出其后半与杜甫诗“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相似,建议改写。诗人听后高兴地说:“我诗的命意竟能与杜子美暗合吗?”不但没改,还又咏一诗道:“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苕溪渔隐丛话》引)此处杜甫诗是指《绝句漫兴九首》之二。诗人在遣辞命意上与杜诗诚有点类似,但师其辞而不师其意,确乎有新的境界。
此诗首句写景;第二句落实景之所在,又引出诗人并点明其身份,为下文的发问作铺垫;第三句以责问来抒情;第四句补述所感之由。全诗篇幅虽小而布置得宜,曲折有致。
(李宗为)
日长简仲咸[1]
王禹偁
日长何计到黄昏?郡僻官闲昼掩门。
子美集开诗世界,伯阳书见道根源。
风飘北院花千片,[2] 月上东楼酒一樽。
不是同年来主郡,此心牢落共谁论。[3]
〔注〕 [1] 简:即书信,用为动词。仲咸:冯伉的字,与王禹偁同为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故诗中称同年。[2] 风飘:影印本为“风骚”,《宋诗别裁集》据《小畜集》改,从之。[3] 牢落:无所寄托貌。如陆机《文赋》:“心牢落而无偶。”
此诗作于诗人贬谪商州任团练副使时,沉郁苍凉,感慨万端,但又“怨而不怒”。
首句“日长”点题,笼罩全篇,似在说明写信原因,意在微露全诗之旨。此句也是情语,刻画了自己“寂寞恨更长”的苦闷心情。次句“闲”字,聚全诗精神,为一篇眼目。口中说闲,正是心中不肯闲之故。他为官清正,有志改革,然淳化二年(991),因为徐铉雪诬,抗疏论道安告奸不实而获罪,因而贬谪商州。故一“闲”字,凝聚着作者的不满和惆怅,苦闷和孤独。真可谓“一字妥帖,全篇生色”。在王禹偁的作品中,“闲”字触目皆是。如:“副使官闲莫惆怅”(《寒食》),“从今莫厌闲官职”(《春居杂兴》),“伴吟偏称作闲官”(《馆舍竹》)等。还有用作题目的,如《幕次闲吟》、《闲居》等,都表达了这种情怀。“郡僻”、“昼掩门”对闲字作了进一步渲染。以下三联均承此而来。
颔联是写读书销愁。王禹偁诗师范杜甫、白居易,“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他用“开诗世界”来盛赞杜甫,独具只眼。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杜诗中寻觅知音,有所寄托,借杜诗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抒发其仕途坎坷、怀才不遇的悲凉心境。他又从老子(老子,字伯阳)《道德经》中寻求精神归宿。在他的诗中,像“安得君恩许归去,东陵闲种一园瓜”(《新秋即事》)之类表现隐居思想的诗不少。但他始终没有避世,“便似人家养鹦鹉,旧笼腾倒入新笼”(《量移后自嘲》)。占主导地位的仍是“直道虽已矣,壮心犹在哉”(《谪居》)的积极用世思想。这种矛盾,他自己也了然于心,“张翰精灵应笑我,绿袍依旧惹埃尘”(《松江》)。他用杜甫和老子合联,正暗示出这种复杂心理。
书中没有找到寄托,想从自然界中寻求安慰。他趁黄昏月出之际,独自登楼以遣心中幽怨,但映入眼帘的是万花飘零的萧瑟景象,意在排遣,岂知又添了一段伤春之情?当此际,孑然一人,抑郁不平之情能与谁诉?不觉气咽语塞。颈联未著一情语,而孤独寂寞之情毕现,寓情于景,堪称佳妙。“月上”一词似乎无关紧要,实不能轻易放过。它交代了流动的时间,又将诗人感情转进一层,白天难熬盼黄昏,到了黄昏又如何呢?只有一樽在手了。
尾联骤然一转,豁然洞开,抒发了自己同仲咸亲密无间的感情。当时,他常以诗赠仲咸,离商州之日即赋诗留别:“二年商岭赖知音,惜别难藏泪满襟”(《留别仲咸》),可见两人友情确实很深。但若出以肯定之句,便索然寡味,这里妙用反问句法,暗将仲咸与世俗对比,愈见仲咸的高义,世俗的薄情。这样造句,含蓄蕴藉,内涵丰富。
此诗语言平易,风格清新,饶有风韵,与白乐天相近。章法井然,一气流转,“共谁论”、“酒一樽”、“昼掩门”等前呼后应,始终紧扣一“闲”字。二、三联对仗也很工稳。
(周凤岗)
官舍竹
王禹偁
谁种萧萧数百竿?伴吟偏称作闲官。
不随夭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
声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欢。
明年纵便量移去,犹得今冬雪里看!
淳化二年(991),诗人因为徐铉雪诬,抗疏论道安告奸不实,受小人之谤,遂解知制诰职,贬为商州团练副使。商州,是个人穷地僻的小郡,团练副使只是个虚衔,实则无事可干。清冷的郡斋,难挨的时光,迁客的意绪,是可想而知的。他忽推北窗,一阵可餐的翠色迎面扑来。官舍北窗边,一大片碧玉琅玕,染绿人的鬓发须眉,诗人仿佛不期遇见了可以倾心交谈的知己,全身沉浸在一片碧绿透明的溪流里,心中升起了诗的旋律:好一片官舍竹,是谁种下这“萧萧数百竿”呢?也许是一位与自己身世遭际相同的前贤,为了排遣孤寂心情,寄托清高的品格,才种下这些绿竹?如今伴我苦吟,多么相称。颔联“不随夭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既有形象上的暗示,又有精神上的契合。当桃李春风之日,群芳争奇斗艳,占尽春色,而官舍竹仍一身青衣,独守坚贞,只愿在岁暮天寒之际,让漫天的冰霜来检验一下自己贞洁不渝的操守。这是咏竹,更是自喻。“夭艳”、“春色”,皆有风人之旨。
颔联写竹的品格,颈联则精心选择了“拂”和“侵”两个传神动词,让竹叶萧萧的声音和青青的姿影介入诗人的生活,从而把人和竹联系起来。公退之暇,拂琴敲棋,清风徐至,物我同趣,无限清欢。
至此,诗人的襟怀全部呈露,于是道出下面两句:“明年纵便量移去,犹得今冬雪里看!”即使明年贬谪到更远更荒僻的地方(量移,原是自贬所移至稍近的地方,此处是反语。),今年已将岁暮,犹能在这里看到翠竹白雪结为岁寒之友。“雪里看”是“看雪里翠竹”的意思,此既具骚人风致,而且照应了颔联,待得岁寒而现出孤贞。
第二年四月,王禹偁果真“量移”至解州(治所在今山西运城市西南),那么“今冬雪里看”了没有?看了。这年冬天所作《喜雪贻仲咸》诗云:“衣上惹来看不足,竹边听处立多时”;《雪夜看竹》诗云:“梦断闲窗酒半醺,月华薄薄雪纷纷。莫言官散无拘束,一夜披衣见此君。”诗人在月色朦胧的雪夜披衣对竹,益见其清高孤洁。他一生爱竹,写了不少咏竹诗,《官舍竹》所表露的牢骚不平和自我宽解,都与著名的《黄冈竹楼记》有异曲同工之妙。
(曹旭)
泛吴松江
王禹偁
苇蓬疏薄漏斜阳,半日孤吟未过江。
唯有鹭鸶知我意,时时翘足对船窗。
吴松江又名吴江,即今流经苏州、上海等地的苏州河。宋太宗至道元年(995),诗人第二次遭贬,“二年为吏住江滨”(《再泛吴江》)。浮沉的仕宦生活使作者对险恶、黑暗的官场产生了厌恶。这首诗写孤舟泛江、自得其乐的情趣,正是诗人怀着“宦途日日与心违,人事纷纷任是非”(《言怀》)的心情,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寻求精神安慰的写照。
“苇蓬疏薄漏斜阳,半日孤吟未过江”,这是一幅有声的图画。夕阳西下,余晖斜照。茫茫江面上,晃晃悠悠地飘荡着一叶孤独无依的小船。“半日”,说明小船在江面上已经飘荡很久了,坐在船舱里的诗人通过从稀疏的芦蓬缝隙透出的西斜的日光,也知道天色已晚,时近黄昏。但是从那回旋在寂寥的江面上的吟诵声中,我们知道此刻诗人仍然既无意过江,也不急于返岸。这吟诵声在这风平浪静、薄暮降临的江面上,显得格外清晰,既无人唱和,也无人欣赏,是那样的孤寂,由此又可以知道船舱中除诗人外,别无他人。诗人为何独自一人久久泛舟江上?为什么不返家?到底要飘往何处?
三四句,作者并不作正面回答。“唯有鹭鸶知我意,时时翘足对船窗”两句,写尽了诗人的孤独之感。那一只只单足翘立、曲颈对窗的鹭鸶,仿佛理解人情,通晓事理。它们静静地伫立着,不时伸头探脑窥视着船舱里的诗人,似乎在聆听着诗人吟诵,伴着诗人泛舟。诗人于是忍不住要对它们倾诉衷肠了。诗人的“意”是什么呢?尽管这里没有对读者明说,但从他的身世遭遇中不难知道,这就是直道而行及“成败观千古,施张在四维”(《谪居感事》)的抱负,“屈于身兮不屈其道,虽百谪而何亏”(《三黜赋》)的决心,以及“薄宦苦流离,壮年心已衰”(《春日官舍偶题》)的苦闷,等等。诗人的“意”是复杂的,而这里用“唯有”二字重重勾勒,则他人不知“我意”,不言而喻。愤懑之气,寂寞之心见于言外,给读者留下了无穷的寻味余地。至此,读者先前心头的疑团也找到了答案:原来诗人在江上找到了自己的知音——鹭鸶,所以他逗留船上,“半日孤吟未过江”,他是要把自己所有的“意”都尽情地对鹭鸶倾诉啊!“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冷斋夜话》引苏轼语)。乍一看,如此写是不合情理的,但是这种写法正符合诗人此刻的心境。他越是写鹭鸶对他有情,就越反衬出人世对他的无情;越是写他对清高的鹭鸶的喜爱,越是反衬出他对污浊的官场的厌恶;越是写他有鹭鸶为伴,就越是反衬出他孤寂的处境。这正是这首诗的“奇趣”之所在。
这首小诗,遣词用字平易简淡,状物抒情活泼生动。它出现在“因仍历五代,秉笔多艳冶”(《五哀诗》)的宋初,尤为难得。仿佛是姹紫嫣红中的嫩绿小草,朴素而饶有风韵,自然而颇见情趣,清新悦目。
(詹杭伦 沈时蓉)
对雪
王禹偁
帝乡岁云暮,衡门昼长闭。
五日免常参,三馆无公事。
读书夜卧迟,多成日高睡。
睡起毛骨寒,窗牖琼花坠。
披衣出户看,飘飘满天地。
岂敢患贫居,聊将贺丰岁。
月俸虽无余,晨炊且相继。
薪刍未缺供,酒肴亦能备。
数杯奉亲老,一酌均兄弟。
妻子不饥寒,相聚歌时瑞。
因思河朔民,输挽供边鄙:
车重数十斛,路遥数百里,
羸蹄冻不行,死辙冰难曳。
夜来何处宿,阒寂荒陂里。
又思边塞兵,荷戈御胡骑:
城上卓旌旗,楼中望烽燧,
弓劲添气力,甲寒侵骨髓。
今日何处行,牢落穷沙际。
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
深为苍生蠹,仍尸谏官位。
謇谔无一言,岂得为直士?
褒贬无一词,岂得为良史?
不耕一亩田,不持一只矢;
多惭富人术,且乏安边议。
空作对雪吟,勤勤谢知己。
诗题《对雪》,表明诗意不在咏雪,而在于抒感。诗约作于宋太宗端拱元年(988),作者在汴京(“帝乡”)供职,任“右拾遗直史馆”。那时候宋跟契丹(后称“辽”)正打仗,战争的负担和灾难全部转嫁到人民身上,王禹偁对此颇有感慨,于是在雪天写下了这首作品。
全诗可分五段。第一段从篇首至“飘飘满天地”,从题面叙起,写岁暮深居值雪。这段文字很平,但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突出天气的奇寒:为官的作者本人是深居简出(“衡门昼长闭”),朝廷免去五日一上朝的惯例(“五日免常参”),官署亦不办公(“三馆”指昭文、国史、集贤三馆),这些都间接表明岁暮天寒的影响。而大雪漫天飞扬则是直接写寒冷(“睡起毛骨寒,窗牖琼花坠”)。二是描述一己的闲逸。既无案牍劳形之苦,复多深夜读书之趣,因而往往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一日睡起,忽觉寒气入骨,有玉屑一样的白花飞入窗内,于是“披衣出户看,飘飘满天地”。十个字对雪没有作细致的描绘,却全是一种潇散愉悦的情味。这里写的是闲人眼中的雪,是“帝乡”京都的雪,倒使人联想到一首唐诗:“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中。”(刘方平《春雪》)天寒风雪,独宜于富贵之家呵。这里写天寒,写闲逸,无不是为后文写边地兵民劳役之苦作铺垫或伏笔。
第二段(从“岂敢患贫居”到“相聚歌时瑞”)承上段,写家人团聚,赏白雪而庆丰年。值得玩味的是从篇首“衡门”(横木为门,谓简陋的住宅)句到这一段,诗人一再称穷。“贫居”固然是穷,“月俸无余”、“数杯”、“一酌”亦无不意味着穷。其实这倒不是他真的要发什么官微不救贫一类的牢骚,而是别有用意。他虽说“穷”,却不愁薪米、能备酒肴,惠及父母兄弟妻子。在这大雪纷飞的岁暮,他们能共享天伦之乐,共贺“瑞雪丰年”。这里句句流露出一种“知足”之乐,言“贫”倒仿佛成了谦辞。所以,诗人实际上是要告诉读者:贫亦有等,从而为后文写真正贫而且困的人们再作地步。晚唐罗隐诗云:“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雪》)从“相聚歌时瑞”的人们联想到长安贫者,替他们说了一点话。王禹偁这里的写法大致相同,但他想得更远,语意更切。
第三段即以“因思”(由此想到)二字领起,至“阒寂荒陂里”句,转而以想象之笔写黄河以北(“河朔”)人民服劳役的苦况。关于北宋时抽民丁运输军粮的情况,李复《兵馈行》写得最详细,可以参看:“人负六斗兼蓑笠,米供两兵更自食;高卑日概给二升,六斗才可供十日。……运粮恐惧乏军兴,再符差点催馈军。此户追索丁口绝,县官不敢言无人;尽将妇妻作男子,数少更及羸老身。”(《潏水集》卷十一)第四段则以“又思”二字领起,至“牢落穷沙际”句,进而写兵役的苦况。
这两段所写河朔兵民之苦,与一二段所写身在帝乡的“我”的处境,适成对照。一方是闲逸,而一方是不堪劳碌:服劳役者“车重数十斛,路遥数百里,羸蹄冻不行,死辙冰难曳……”,服兵役者“城上卓旌旗,楼中望烽燧,弓劲添气力,甲寒侵骨髓……”一方无冻馁之苦,而一方有葬身沟壑沙场之忧:或夜宿“荒陂里”,或转辗于“穷沙际”。字里行间,表现出诗人对河朔军民之深厚同情,从而引出一种为官者的强烈责任感,和对自己无力解除民瘼的深切内疚。
从“自念亦何人”到篇终为第五段,作自责之词而寓讽喻之意。看来诗人内疚很深(源于其责任感),故出语沉痛。他觉得贪图一己的安逸是可耻的(“偷安”),感到自己身为“拾遗”而未能尽到谏官的责任,身“直史馆”而未能尽到史官的责任,不足为“直士”、不足为“良史”。“不耕一亩田”,又无“富人(民)术”,有愧于河朔之民;“不持一只矢”,又乏“安边议”,有负于边塞之兵;更对不住道义之交的热忱期望(“勤勤谢知己”乃倒装趁韵句法,意即谢知己之勤勤)。所以骂自己为人民的蛀虫(“深为苍生蠹”)。而事实上,王禹偁本人为官“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为己任”,是不当任其咎的。他在此诗以及其他诗(如《感流亡》)中的自责之词,一方面表示他不愿尸位素餐的责任心,另一方面也是对那些无功食禄之辈的讽刺。
全诗层次极清楚,主要运用了对比结构,但这不是两个极端的对比(如白居易《轻肥》),而是通过“良心发现”式的反省语气写出,对比虽不那么惊心动魄,却有一种恳挚感人的力量。全诗语意周详,多用排比句式(二、五两段尤多),乃至段落之间作排比(三、四段),却毫无拖沓之嫌。其所以“篇无空文”,实在于“语必尽规”。因此,此诗不仅在思想上继承杜甫、白居易系心民瘼的传统,在艺术风格上也深得白诗真传,以平易浅切见长。从诗歌语言的角度看,乃是以单行素笔直抒胸臆,初步表现了宋诗议论化、散文化的风格特征。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