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赵抃
(1008—1084)字阅道,号知非子,衢州西安(今浙江衢州)人。少孤。景祐元年(1034)进士。官殿中侍御史,弹劾不避权贵,京师号“铁面御史”。历知杭州、青州、成都。神宗时,擢参知政事,与王安石议政不合,再出知成都。卒谥清献。有《清献集》。
和宿硖石寺下[1]
赵抃
淮岸浮屠半倚天,山僧应已离尘缘。[2]
松关暮锁无人迹,惟放钟声入画船。
〔注〕 [1] 硖石:此处所指在今安徽凤台西南淮河边。[2] 尘缘:佛教认为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是污染人心、使生嗜欲的根缘。
船停泊在淮河岸边的硖石山下,山上坐落着一所古寺。山并不高,但从河底的船中仰视,寺里的古塔却给人“半倚天”之感。硖石一带环境幽静,加上古寺高踞山巅,遂使人觉得寺中的老僧,想必佛性圆足,超脱尘境了吧。舟行是寂寞的,此时舟次硖石,想到方外老僧,不免会起探胜造访的念头,也许是在舟中纵目眺望,也许已经登上了河岸,但发现松径边寺庙的栅栏是锁着的,寂无人迹。于是希望变成了怅望,古寺在人心理上似乎愈去愈远了。然而就在这怅望之际传来了暮钟的声音,一声声进入画船。那佛国世界本已邈焉难即,此时却放出钟声来到人间,这种声音,发人深省,令人神往。
诗以短短四句写出淮岸硖石古寺那样一片天地,同时表现了诗人的情感活动,面对眼前的山寺,虽身未能至而心向往之。作者也许借鉴了唐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但张继写的是船泊枫桥的羁愁和附近的清景,下笔的中心在诗人自己这一面。而此诗的中心落在硖石寺那一边,着重写硖石寺的环境气氛。诗人的情感在对景物的观照中表现得更其隐约。
诗在空间位置的处理上,首句是向上仰观古塔,末句是钟声下及画船。自下而上,复又自上而下,硖石古寺在心理上高远超脱的印象,即不待刻画已自然形成。在景物的配搭上,既有动,又有静,既有山巅古寺,又有水滨画船。于互相映衬中突出了硖石寺的静穆,而不显得枯寂。末句由写视觉感受,转到写钟声,更添出无限诗意。可以想象,那钟声在船头,在水上,荡漾传送,终于消失,但在心灵深处却悠然不尽,久久牵动旅人的情思。诗遂似收而未收,富有余味。
(余恕诚)
次韵孔宪蓬莱阁[1]
赵抃
山巅危构傍蓬莱,水阁风长此快哉。
天地涵容百川入,晨昏浮动两潮来。
遥思坐上游观远,逾觉胸中度量开。
忆我去年曾望海,杭州东向亦楼台。[2]
〔注〕 [1] 宪:御史的省称。蓬莱阁:在越州(今浙江绍兴),位于鉴湖之滨。[2] 末句原注:“杭有望海楼。”
一位带御史衔的姓孔的朋友,登越州蓬莱阁,写了一首观潮的诗寄给赵抃,本篇是赵抃的和作。
前四句是一幅蓬莱阁上望潮图。首句写阁的地势和建构之高,以见观潮视野的广阔。它在句法上是倒装,若把主谓语的顺序调整一下,便成“蓬莱危构——傍山巅”,意思也就非常容易明白。次句“水阁风长此快哉”,语言结构和声调都不像上句那样顿宕错落,又用了语气词“哉”,句势在律体中显得特别雄直。读之确实有水阁凌空、海风悠长的快感。这在情感和语气上已经为观潮作了准备,给全篇定下了基调。颔联写潮水,但在写潮水前先写大海。“天地涵容百川入”,说大海总汇江河百川之水,将天地包容在它的怀抱里。有此一笔,就写出了大海的广阔和气派,潮势即不待言而读者自能想见,故第四句未对潮势作正面描绘,腾出笔墨写晨昏两次起潮,以见大海的动荡不息。
诗的前半,不仅写了水阁、大海和海潮,也透露了临海观潮时的感受和兴奋心情。写得这样真切,似乎观潮人就是作者自己,但诗题是“次韵孔宪蓬莱阁”,观潮者实际上是孔宪。如何把前面似乎直接写自身所见所感转移到孔宪一边?带着这个问题看第五句,便觉得诗人在开合收纵方面从容自如,运调得力。“遥思坐上游观远”,“遥思”二字极自然地把上四句所写的感受,转移给了孔宪。而“游观远”不仅概括了观潮的宏远景象,且将笔势拓开,由宏大阔远的视觉感受,引向“逾觉胸中度量开”的心境感受。设想对方此时必然格外心胸开豁。这虽是出于作者的揣度,但由于有前四句作铺垫,使人觉得“度量开”既豪宕而又着实有力。以情结景,成为前面写观潮的绝好收束。至此,诗意已经丰足,但收尾又转折推宕开去。“忆我去年曾望海,杭州东向亦楼台。”由对方转而联想到自己,回忆去年在杭州亦曾望海。虽只似淡淡提起,但“忆”字却又可以引人回味前六句所写的观潮情景,原来那情景作者亦曾是亲有体会的。由遥思对方而“忆”及己方。围绕观潮,诗人的想象和情感萦绕回环,给这首总体上是雄直豪迈的诗增添了回环之美。
这首诗无论写海潮,写人的胸襟,都显出一种开阔的景象,健举的气概,但不靠描摹刻画,而多用健笔直接抒写,那水阁风长的快感,那涵容天地百川的大海,那晨昏两次浮动的海潮,那“游观远”的视野,“度量开”的心胸,都显得开张雄阔。语言上绝去藻饰,不用典故,造语的质朴劲健,感情的豪迈,加上章法的开合转折,于律诗中融进了参差拗健之美。《宋诗钞》说赵抃写诗“触口而成,工拙随意,而清苍郁律之气,出于肺肝”,这首诗是能够体现这一特点的。
(余恕诚)
题杜子美书室
赵抃
直将《骚》《雅》镇浇淫,琼贝千章照古今。
天地不能笼大句,鬼神无处避幽吟。
几逃兵火羁危极,欲厚民生意思深。
茅屋一间遗像在,有谁于世是知音?
唐代大诗人杜甫的书室存留至宋代的可能不止一处,但这首诗说到杜甫在异乡羁留,所指的书室显然不可能在中原地区。赵抃一生曾三次镇蜀,蜀地杜甫遗迹甚多,因此,此诗所题的书室,当属成都草堂,或是蜀地的另外某处。
给杜甫书室题诗,困难在于面临杜甫这样伟大诗人和他的辉煌作品,写不好就相形见绌,落“弄斧”之讥。所以不少作者往往取偏锋,从侧面着笔。但赵抃这首诗却从正面进行歌咏,概括地写出杜甫其诗其人,这是有相当难度的。
诗一开头就用正大的语气,肯定杜甫诗歌的崇高地位和光辉成就。径直把杜甫的诗歌比同《骚》、《雅》,说它起着压制浇薄、淫巧颓风的作用。“浇淫”,既指世风,亦指文风。压制浇淫,可见有辅时济物的巨大功绩。杜诗的内容紧密关乎教化,而艺术又极高,像琼玉,像采贝,累累千章,光照古今。这样,首二句充分写出了杜诗的成就。三、四句进而极赞:“天地不能笼大句”,言其规模气概横绝六合;“鬼神无处避幽吟”,言万类在其笔下都显现形貌而难以逃避。清人仇兆鳌曾批评这两句“语意拙滞”,似嫌过苛,应该把它放在全篇中加以考虑。设想这两句如出现在诗篇开头,则不唯拙滞,且亦空疏。但有一、二句作铺垫,这样赞扬却不显虚泛。若换上其他工巧一些的句子,便有可能伤于纤弱而没有现在这样庄重。
杜甫一生经历和他的思想与创作有自己的特点。诗在完成对杜甫的总评价之后,揭示了这种特点。“几逃兵火羁危极”,概括他在安史之乱中所受的乱离之苦。“欲厚民生意思深”,则归结到了老杜“穷年忧黎元”的精神。这一联写出老杜异于其他诗人的地方,造语朴实,而用意颇深。以羁危之身始终抱厚民之意,正是老杜之所以为老杜。而羁危之极的遭遇,则又使杜甫对生民的艰难有更深切的体验。宋代一般文人喜欢强调杜甫“每饭不忘君”,赵抃重在赞扬杜的“欲厚民生”,这是他见识超卓的地方。可能正是由于有这种卓见,他觉得世上真正了解杜诗深意、堪称杜甫知音的人并不多。“茅屋一间遗像在,有谁于世是知音?”言外见作者在杜甫的书房和遗像前瞻仰凭吊,体味杜诗的广博和欲厚民生的深意,颇觉要真正成为杜甫的知音并不容易。而作者自己则隐隐然有以知音自居的意味。这一联作为全诗的结尾,因点出“茅屋一间”收归到诗题的“书室”,因有谁是知音的诘问,又把诗意向深远处再拓开一步,对于这首诗的圆满完成,颇关重要。但它不是凭空添缀得来,而是水到渠成之笔。“茅屋”乃杜甫逃难羁留之所,在第五句即已伏下根子;关于知音的诘问,近则由“意思深”生出,远则可追溯到首句《骚》、《雅》和浇淫的斗争。正缘有浇淫的世风和文风,使许多人沉溺其中而不自知,因而谁能深知《骚》、《雅》,作杜甫知音的慨叹,也就不是凭空而发了,可见全诗首尾之间有着内在联系。诗把对杜甫总括的评价、推许置于前半,一开始就高占地步,显得气格非同一般,然后由高处倾注而下,至结尾发为慨叹,遂更显得深沉有力,在内容和篇章的安排上也恰到好处。
(余恕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