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岳珂
(1183—约1243)字肃之,号倦翁,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岳飞孙。嘉定间,出守嘉兴,定居于府西北之金陀坊。官至户部侍郎、八路制置茶盐使。曾作《金陀粹编》,辑集其祖岳飞资料,为辩诬。与辛弃疾、刘过相善。有《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桯史》、《愧郯录》及《玉楮集》等。
病虎
岳珂
长风吹谷白日暗,旷野人稀云黯淡。
狐狸啸舞豺狼嗥,病虎妥尾行蓬蒿。
天寒泉冻山骨高,皮枯髀痒霜爪搔。
纷纷晴雪爮落毛,垂头帖耳身腥臊。
群鸦槎牙噪古木,磷火半青新鬼哭。
走麕过前不能逐,目视耽耽蹲朴樕。[1]
毛风血雨天地肃,何日跳踉看食肉。
天生万物有盛时,当年一啸天助威。
坐看云起行引儿,当途宁复论老罴。
一朝老去守岩窦,落叶满山冰雪后。
壮心空在筋力疲,寂寞长饥眠白昼。
古来豪杰多沉沦,不用为鼠皆若人。
范雎折胁西入秦,[2] 内史长叹田甲瞋。[3]
可怜百兽为披靡,转顾不如圈中豕。
男儿奋跲亦渠似,[4] 肯复虚为倚崖死!
君不见南山白额曾报恩,墙头金枕投何人?[5]
〔注〕 [1] 麕:又作麇,即獐子。耽耽,注视貌。朴樕,檞树的别名。[2]“范雎”句:《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载:范雎在魏国,受须贾、魏齐迫害,被打得“折胁摺齿”,后侥幸脱难,西入秦国,终得重用,拜相封侯。[3]“内史”句:《史记·韩长孺列传》载:韩安国因事下狱,狱吏田甲辱之,安国怒曰:“死灰独不复燃乎?”田甲答曰:“燃即溺之。”不久梁国缺内史,汉朝起拜安国为梁内史。内史,代指韩安国。[4] 跲(jiá):绊倒。[5] 金枕:《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一载:周义喜助人,一只被官府追捕的猛虎化为少年登门求助,周义慨然藏之于家达百余日。猛虎离去后,又化为少年,乘夜逾墙入周义家,抛下金枕一个以报恩。
宋诗与唐诗相比,风格和表现手法差异很大。比如,对同一题材,唐人已写得烂熟的,宋人喜取其不为前人注目的另一侧面,开掘下去,创出新境界。同样是咏虎之作,将这首《病虎》同唐诗的两个名篇——张籍《猛虎行》和李贺同题之作相比,就可看出这种差别。虎在古人心目中,多半被当作凶猛和恶势力的象征。张籍、李贺正是根据传统的喻义,将猛虎来比喻中唐时期割据一方为非作歹的藩镇与地方豪强。然而喻有多边,虎的形象也并非只可视为凶恶的化身。岳珂别开生面地抓住虎之病废与英雄受困二事的相似之点,以虎来象征失意英雄,遂使此诗呈现与张籍、李贺二作相异的崭新意境与风格。其次,张、李二诗通篇只刻画虎之形状动态,无一句议论,倾向性在描写中自然流露;岳珂却在铺陈描画之后用了约三分之一的篇幅来大发议论,将自己的倾向性从字面上公然宣布出来。凡此种种,都是典型的宋诗作法。
一上来四句,在凄凉的旷野气氛的渲染中,引出了病虎憔悴的形象。放眼望去,这荒原天低云密,白日无光;侧耳一听,凄厉的野风掠过山谷,带来阵阵野兽的叫声。这就突出了环境的阴森可怖。这个非人之地,正是禽兽出没的场所。可是,这儿一边是狐狸豺狼这些乘时得志之徒在撒欢跳跃,另一边却是病废的老虎忧郁地在蓬蒿中踯躅。群兽是啸舞且嗥,纵横驰骋;而昔日的“兽中之王”现在却步履维艰,吞声藏形。通过这样鲜明的对比描写,病虎处境之狼狈已跃然纸上。
接下来四句具体而细致地刻画了虎之病态。时当严冬,泉冻林枯,饥寒交迫的病虎山骨高耸,瘦得可怜。昔日身躯健美,花纹灿然;如今却皮枯毛落,身痒难耐。它病态恹恹,垂头帖耳,大约已到垂死之时了。可有谁理会它呢?这当儿,“群鸦槎牙噪古木,磷火半青新鬼哭”,黑暗中只有乌鸦与野鬼在伴着它哀叫哭泣,似准备为它送丧!
疾病的困扰,已使此虎委顿不堪,但更难堪的是它因此无法再振昔日威风,跳踉捕食了。“走麕”四句,承上文而来,写出了病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神态:连那些平日闻虎啸而丧胆的小獐子都公然在它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它呢,只能趴在檞树下目送它们远去,徒唤奈何!对眼下这“毛风血雨天地肃”的悲惨境地,它还能再忍受吗?它饥火中烧,渴望着早日病愈,以便重新逞威山林。
以上这一大段,情调低沉,画面色彩阴暗。然而这满纸凄冷的渲染,正是为下文迸发悲愤之情蓄势。“何日跳踉看食肉”一句,已从写形过渡到写神,而且出之以急切的诘问,饱含着作者的主观企盼之情。
从“天生万物有盛时”到“寂寞长饥眠白昼”八句,笔势振起,含泪高歌,转入抒情与议论,将全诗引进高潮。目睹虎之病与窘,人们在同情和叹息之余,不禁会问:它为何落到这步田地?它难道原来就是这样的吗?作者断然回答:不,虎同万物一样也有其“盛时”!当年它吟啸从心,若天助其威。它坐则掌握着山间的风云,行则有虎子翼从,驰骋大道,何曾把那些臃肿笨拙的老罴放在眼里!可一旦老投岩窦,愁处冰雪,则空怀壮心,无力再振雄风。落得冻饿交加,连大白天也只好睡觉,何等可悲!“壮心”一句,化用曹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句,意更悲怆。读到此我们方才明白,作者慨叹猛虎之病,原来是喻指人间英雄失路之悲。这一段巧妙地赋予病虎以人的性格与感情,亦虎亦人,这样就为下段反过来以人比虎,发抒悲慨埋下了伏笔。
从“古来豪杰多沉沦”到结尾这十句,纯乎议论,意在借题发挥,点明写作此诗的寓意。虽然写得贲张刻露,但由于紧扣虎的形象来议论,所以并不显得枯燥,反而更见激情。先是由虎及人,点明古来英雄皆同此虎之失意;英雄得志则如虎,不用则为鼠。接下去连用两个典故,以加强说服力。范雎当初在魏国受须贾、魏齐之害,折胁摺齿,几乎丧命;汉初韩安国坐牢时备受狱吏田甲折磨,梦想着有朝一日“死灰复燃”。从这些豪杰的遭遇可知,他们有为之日,就像老虎健旺之时,一声怒吼,百兽为之披靡;而一旦遭难,也如虎之病卧,连圈中的猪都不如!但作者接着揭示:男儿颠踬之时固有类于病虎,但病虎犹思食肉,英雄焉能甘心老死牖下!诗的最末两句,用虎投金枕报答周义收容之恩的传说作结,意思是说:老虎受人之恩尚且能报答,英雄豪杰若能以国士待之,定当报知遇之恩。这种始终以虎比人的写法,比抽象的议论和呼喊更具力量。
岳珂精心塑造病虎的形象,究竟是为什么呢?这就需要了解作者的家世、生平和时代。
岳珂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孙子。当年他那英雄的祖父在抗金战场上所向无敌,如虎啸生风,使金兵闻风披靡,犹如百兽慑于虎威。不料后来遭到卖国贼秦桧的迫害,死于冤狱,这比老病岩窦的虎更惨,比遭难后又脱险的范雎、韩安国更不如。岳飞死后四十一年,岳珂出世。这时虽然岳飞的冤案已经平反,但南宋偏安之局已成,国势积弱,恢复中原的事业更为渺茫。继岳飞之后,“志士仁人,抱愤入地”(陆游《跋傅给事帖》)的现象并未改变。因此,岳珂虽然继承家庭的爱国传统,很想有所作为,一方面奔走呼号,为祖父辩诬,搜集和编辑岳飞的著作以激励时人;另一方面又宣传抗金,议论时政。但凡此种种,都无法改变时局。他自己也遭受过当局的打击迫害,于嘉定年间坐诬去官。到嘉熙初年皇帝察其“前枉”而特诏复官时,他已五十五岁。《病虎》一诗见于他嘉熙二年至四年(1238—1240)这三年内创作并自编的集子《玉楮集》。这时下距南宋亡国仅三十多年。眼看中兴无望,功业不成,年近花甲的岳珂怎能不发出生不逢时的感叹?如此看来,他在这种背景下写出《病虎》这样的咏物抒愤的诗篇,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不必坐实诗中某一细节是指某事,但可以肯定,诗中创造的意境和形象,正是岳家三代及当时抗金志士们不幸遭遇的缩影和象征。
(刘扬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