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陈与义
(1090—1139)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今属河南)人。政和三年(1113)登上舍甲科。官参知政事。其诗出于江西派,上祖杜甫,下宗苏轼、黄庭坚,自成一家。宋室南渡时,经历了战乱生活,诗风转为悲壮苍凉。元人方回立“一祖三宗”说,以杜甫为“一祖”,黄庭坚、陈师道及与义并列为“三宗”。有《简斋集》。
襄邑道中
陈与义
飞花两岸照船红,百里榆堤半日风。
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
襄邑,宋代县名,即今河南睢县,当时有汴河通东京(今河南开封)。陈与义于政和三年(1113)登上舍甲科,担任了三年开德府教授。任满小住数月后,于政和七年晚春经襄邑入京。本诗即此时所作。诗人在此以艺术家的笔触描绘了大自然生动优美的画面,塑造了自己那富有个性的青年时代的英俊形象。
“飞花”二句,其“势如川流,滔滔汩汩,靡然东注”(胡穉《简斋诗笺又叙》),令人目不暇接。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景:一艘顺流而行的航船在扬帆前进,一会儿在夹岸花林中穿行,一会儿又在长堤榆树间急驶,半天就已行进百里。真是顺风顺水,好不快意,虽无宗悫“乘长风破万里浪”那样的豪迈气势,但两岸花红榆绿,亦足使人心旷神怡。起句尤为精彩,两岸花“飞”,既是船中人眼中所见,衬托出行船之速;又描绘出暮春时节落英缤纷,成了花的世界。“照船红”是说,航船经过时,两岸“飞花”映照,泛起一片红光。唐代崔护有名句曰:“人面桃花相映红”(《题都城南庄》),与本句所描绘的情景有相似之处,都是以鲜花照人,渲染人物的神态。不过,两者又有不同。崔句写的乃是一位妙龄女郎在桃花丛中顾盼流眄,是一幅静态写生,显得婀娜妩媚。本句则写一位进京待选、以求施展才能的英俊青年,高卧舟中,花光相映,顺流而下,是一组动态镜头,显得潇洒俊逸。当时,陈与义不过二十七岁,即便按照当时的标准,也正是大有可为之年。作了三年学官,虽无显著政绩,却也没出岔子,此番进京,倘蒙皇上加恩,肯定会另有一番作为。何况时光是这样美好,加上天公助兴,换一个人,定会高声啸咏,以致手舞足蹈。但陈与义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他能把自己内心的欢悦掩藏起来,因为他有更深的想法。
“卧看”二句写诗人仰卧舟中,注目蓝天所产生的错觉,把内心激动、外表安详的神态更加鲜明地描摹出来,并把读者的目光引向更加高远的天空、更加广阔的世界。直到“卧看”二字,画面中才正式出现这位英姿勃发的主人公。“满天云不动”是错觉,实为云与船俱动,是以动衬动,即以白云的流动衬托行船的快速,与首句作一对照。“云与我俱东”,则有干青云而直上之概,表现了诗人的抱负和信心,亦与次句的顺风顺水作呼应。这两句又表现了诗人对大自然景物的敏锐观察和准确描摹。凡在蓝天白云下乘船旅行过的人,大都有这样的体验:如果长时间注目蓝天,就会以为那朵朵白云总是停留不动,殊不知这乃是云随风飘、船趁风势,大致采取了相同速度作相同方向运动而使人产生的错觉。这两句诗准确地描绘了这种一般人所有而未能道出的感觉,表现出诗人卓越的艺术才能。
这首诗以红、绿、蓝、白相间,着色鲜艳,全用白描而不事雕琢,写得“光景明丽”“流荡自然”(刘辰翁《陈简斋集序》)。陈与义“少在洛下,已称诗俊”(楼钥《简斋诗笺叙》),这首诗真不愧为俊美之作。
(萧作铭)
雨
陈与义
萧萧十日雨,稳送祝融归。
燕子经年梦,梧桐昨暮非。
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
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
胡穉《简斋先生年谱》:“政和八年戊戌,留京师,有《雨》诗云:‘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至十月,除辟雍录。”据此,可见这首诗是陈与义在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作的,这时他二十九岁。陈与义二十四岁时,登政和三年上舍甲科,授开德府教授。政和六年,解任,七年春,入京;八年,留居京都,直到十月,才得到辟雍录的官职。这首诗是政和八年初秋之作,这时他罢任留京,等待官职,心情凄清郁闷,所以在《雨》这首诗中发抒出来。古代封建社会的士大夫常是将作官看作重要的出路,庸下者为的是图谋利禄,而有志之士则想借以实现其政治抱负。
陈与义作诗深受黄庭坚、陈师道的影响。黄、陈作诗,运思造境,琢句炼字,皆剥去数层,透过数层,贵清贵奇,“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任渊评陈师道诗语)陈与义作诗也是“天分既高,用心亦苦,务一洗旧常畦径,意不拔俗,语不惊人,不轻出也。”(葛胜仲《陈去非诗集序》)从这首诗中也可以看出陈与义的这个特长。为了便于说明问题,现将唐人李商隐的一首《细雨》诗与陈诗比较一下。李诗云:“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李诗写雨的正面,写雨中实在景物,常境常情,人人意中所有,其妙处在体物入微,描写生动,使人读之而起一种清幽闲静之情。陈诗则不然。他并不单纯地描写雨中景物,而是写动物植物以及诗人在雨中的感受,透过数层,从深处拗折,在空中盘旋。开头两句点出雨,说十日萧萧之雨(“萧萧”同“潇潇”,风雨声。《诗经·郑风·风雨》:“风雨潇潇”。)将炎热的夏天送走了。“祝融”是夏神,见《礼记·月令》,此处借用,指夏天。三四两句离开雨说,而又是从雨中想出,其意境凄迷深邃,绝非常人意中所有。同一鸟兽草木也,李诗中用“竹”、“萍”、“燕”、“萤”,写此诸物在雨中之情况而已,陈诗用“燕子”、“梧桐”,并非写燕子与梧桐在雨中的景象,而是写燕子与梧桐在雨中的感觉。秋燕将南归,思念前迹,恍如一梦;梧桐经雨凋落,已与昨暮不同。其实,燕子与梧桐并无此种感觉,乃是诗人怀旧之思、失志之慨,借燕子、梧桐以衬托出来而已。五六两句写诗人自己在雨中的感受。同一咏凉也,李诗则云“气凉先动竹”,借竹衬出;陈诗则云“一凉恩到骨”,直凑单微。“凉”上用“一”字形容,已觉新颖矣,而“一凉”下用“恩”字,“恩”下又用“到骨”二字,真是剥肤存液,迥绝恒蹊。陈诗造句之烹炼如此。第六句是说穷居寥落之感。《史记·司马相如传》写相如贫穷,“家徒四壁立”,陈诗借此说他自己贫居失志,万事不顺心。末两句宕开去说。“衮衮”,多也。“繁华地”指京都;韦应物《拟古》诗:“京城繁华地。”在繁华浩穰的京城之中,自己只是“西风吹客衣”,言外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慨。
政和年间,陈与义还是过着承平的生活,他所感慨的还只是个人的升沉得失,及至中原板荡,国势艰危,陈与义避兵南下,流转湖湘,所作诗篇,感时抚事,慷慨激越,寄托遥深,能够“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这时,他的诗进入了更高的境界。
(缪钺)
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其一、其三、其四、其五)[1]
陈与义
巧画无盐丑不除,[2] 此花风韵更清姝。
从教变白能为黑,桃李依然是仆奴。
粲粲江南万玉妃,[3] 别来几度见春归。
相逢京洛浑依旧,唯恨缁尘染素衣。
含章檐下春风面,造化功成秋兔毫。
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4]
自读西湖处士诗,[5] 年年临水看幽姿。
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6]
〔注〕 [1] 矩臣:一作“规臣”。规臣、矩臣皆与义表兄弟。据《独醒杂志》,这幅墨梅为花光仁老所画。[2] 无盐:古代传说中的丑女,齐国人。[3] 万玉妃:韩愈《辛卯年雪》诗:“白霓先启途,从以万玉妃。”白霓、玉妃均喻雪花。[4] 九方皋:春秋时相马名手,伯乐荐之于秦穆公。公使求马,三月后得宝马,九方皋向穆公说是一匹黄色雌马。公使人取之,却是一匹黑色雄马。穆公怀疑九方皋不识马。伯乐说:九方皋相马,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列子·说符》。[5] 西湖处士:指林逋,其《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很有名。“临水”、“横斜影”皆用其诗意。[6] 前村夜雪时:晚唐诗僧齐己《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此用其意。
梅花是纯白的,用水墨画梅,无法显示色泽。但在陈与义笔下,这缺陷竟然变成了诗情。诗人就从此生发,写下了这组兴寄深微、格调高远的七绝。
其一以桃李俗艳衬墨梅清姝,入笔便有波澜。在诗人看来,巧妙的画笔终不能改变无盐的丑陋;眼前这幅梅花,纵使画成黑色,也无损梅的风姿,它的格调依然远在桃李之上。因为,桃李浓艳,难免媚俗;梅虽墨色,却自清姝。一个“清”字,盛赞了梅花洁身自爱、孤高傲世的精神。“仆奴”一词,自然是对庸俗的鞭挞。“从教变白能为黑”,借用屈原《怀沙》“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句意,巧妙地把画里梅花变白为黑与人间薰莸不分、黑白颠倒相牵合,从尺幅幽姿见出大千世界,使诗境陡然升华。诗中隐然可见诗人孤芳自赏的胸怀和冷眼阅世的人生态度。
其三以花拟人,进一步开拓诗境。“万玉妃”用韩愈咏雪诗中语。韩诗以玉妃状雪,陈与义却用来转喻白梅;结句又用陆士衡“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诗意,全诗从此生发联想,悬拟玉妃作为象喻。首句写旧日江南伊人倩影,次句叙别后缱绻情怀。三四转出今日京洛重逢,睹画如对伊人。风神虽然依旧,素衣惜已染污,暗切画里水墨梅花。一个“恨”字,突出了诗人对浊世的憎恶之情。通篇以人喻花,花中有我,风神跌宕而又含义深刻。
其四手法又变,改用赞美画师来写梅花。“含章檐下”用宋武帝寿阳公主故事。据《杂五行书》载:正月初七日,这位公主睡在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在她额上,成五色花形,拂之不去,后世妇女乃效为“梅花妆”。诗一入手便把美人之面与高洁之花融合,衬出梅花的意态。次句说,原来这巧夺天工之画,出于画师生花之笔(秋兔毫即指毛笔)。这一句赞美画师的技法。后两句翻进一层,说这位画师不仅技法巧参造化,而且艺术境界极高。他把白梅画成黑色,乃是“遗貌取神”。他追求的是梅花意态之美,至于为白为黑,原不在意。正如善于相马的九方皋,“在其内而忘其外”,取其意而遗其形。陈与义本来擅长绘事,他以画家之眼欣赏这幅墨梅,在颜色的黑白上翻出新意,巧用九方皋相马故事,用“意足不求颜色似”一语,道破画中所包含的“意在牝牡骊黄之外”的境界。
第五首手法再变,着意写这幅墨梅悬于晴窗之上的艺术效果。先说自从读了林和靖“疏影”、“暗香”名句之后,便爱上梅花;然后说,眼前此幅梅花,比诗人齐己所状前村夜雪时独开之梅更为超绝。前两句说因诗爱梅,先以林和靖咏梅诗作铺垫,再说画中之梅更胜齐己诗中之梅,又翻进一层,诗情层层溢出。
这组水墨梅诗是陈与义二十九岁时成名之作。据说此诗传入宫廷,深得徽宗称赏,与义从此名满天下。看来这绝不是偶然的。试把几首诗分开来看,构思各具机杼,新意层出不穷;合而观之,又有相同的意境:因梅性格,见我精神。于是这组诗就有了一种兴寄深微的崇高美。其次,诗中的思想境界,又非出之以枯槁的议论,而是融铸在美好的意象之中,使全诗既有筋骨思理,又具丰神情韵。虽有议论,但不害其为优美的诗。刘克庄《后村诗话》认为,元祐以后,诗人迭起,简斋(与义号)品格,独在诸家之上。罗大经《鹤林玉露》也说“自黄(庭坚)、陈(师道)之后,诗人无逾陈简斋。”并谓:“其诗由简古而发秾纤。”诚然,变黄、陈之简古为秾纤,是陈与义有别于其他江西诗人的地方。
(赖汉屏)
以事走郊外示友
陈与义
二十九年知已非,今年依旧壮心违。
黄尘满面人犹去,红叶无言秋又归。
万里天寒鸿雁瘦,千村岁暮鸟乌微。
往来屑屑君应笑,要就南池照客衣。
《宋史》本传记载,陈与义“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但在二十四岁登徽宗政和三年(1113)上舍甲第后,却只被任命为文林郎、开德府教授这样闲散、卑微的官职。政和六年八月,与义解官归。至政和八年,复除辟雍录,这首诗即写于次年到任之后。因得不到重用而产生的怨恨与牢骚,是这一时期陈与义诗作的重要主题,也是这首诗的重心所在。
开头两句是对三十年的否定。否定什么?第一句中“知已非”用陶渊明《归去来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句意,所以否定的内容,当是作者自己对功名的追求。不过,陶渊明说“今是而昨非”,与义此诗却说“今年依旧”,其中包含着不能如陶令那样毅然归去来的难言苦衷,作者内心的悲怆就不是陶渊明可比的了。
第三句以下抛开过去,单说今年。颔联用人、秋作比,以秋归反衬人不仅难“归”,而且还不得不“犹去”的凄凉境遇。对于“黄尘满面”一副劳碌相的人,红叶只是“无言”,这神态,是同情诗人的不遇,或是劝其与秋同归?作者未讲,读者自可揣度。贺裳《载酒园诗话》谈到南宋诗歌时说:“陈简斋诗以趣胜,不知正其着魔处,然其俊气自不可掩。如……《以事走郊外示友》‘黄尘满面人犹去,红叶无言秋又归’……俱可观。”看出了这两句诗情味之所在。
如果说颔联是人、景一图,情、景互见的话,那么颈联则是用白描写景,情在景中了。天寒、雁瘦、岁暮、乌(鸟乌,即乌鸦)微,这一幅幅衰飒凄厉的图画,正是作者心灰意懒情绪的反映。鸿雁乃信使,今瘦则无力,当然是寄书难达了。乌鸦至日暮便聚栖在村舍附近,诗中着一“微”字,表示暮色苍茫中视野模糊,更显作者的茫茫之感。因而这一联在字句的背后,还有思家的意思在。
尾联回头点题。“往来屑屑”照应“黄尘满面”,用不堪奔波的情态描写,来说破“以事走郊外”,从这里可以知道题目中所说的“事”,当是诗人极为厌恶却又不能不为之奔走的“公事”。“君应笑”,在点明“示友”的同时又照应首联。不过这里从友人的角度看作者的宦游生涯,比第一联中的否定就更进了一步。“南池照客衣”,化用杜甫《太平寺泉眼》中“明涵客衣净”的诗句,是“示友”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杜甫在放弃华州司功参军之职后西入秦州,艰苦漂泊之中亦时时流连自然,太平寺之游即是诗人雅兴的流露。这种处境和爱好同陈与义此时的情况是相类似的。这首诗如此结尾,还足以使作者诗风中“俊雅”的一面成功地克服了由于牢骚太盛而可能产生的板滞和村伧气,把诗篇收束得雍容飘逸。
简斋早年的诗,常融新巧于平淡之中,自成一体。比如本篇意趣高远而描写沉着,感情苦涩而行文流丽,色彩丰富又不入秾艳,形象鲜明又不失尖巧,句法、字法都极平常却又不落俗套,正反映了陈与义诗风的独特之处。
此诗的情态描写也值得注意:用“黄尘满面”、“往来屑屑”写己,用“君应笑”状友,都极生动、形象,在主客之间构成既对立又统一的整体。此外,写鸿雁用“瘦”,写鸟乌用“微”,不仅各具特征,宛然可见,而且很符合秋归之日的节令和本诗的题旨。
(李济阻)
中牟道中二首
陈与义
雨意欲成还未成,归云却作伴人行。
依然坏郭中牟县,千尺浮屠管送迎。
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
据宋人胡墀为陈与义(简斋)编订的年谱,宣和四年(1122)夏,简斋为母服丧已满三年,七月被任命为太学博士而入京,途经中牟(今属河南)而写此诗。诗人是丧满之后再登仕途,官位又有了提升,因而心情是舒畅而兴奋的。《中牟道中》正是以这种心情来写途中之所见所感。
两首绝句八个诗句分别写雨意、归云、坏郭(残破的城郭)、浮屠(宝塔)、杨柳、蜻蜓、凉风、尘沙。第一首从大处远处落笔,首句写气氛,满天乌云正酝酿着雨意;次句写雨前天空浮云游动,诗人名之曰“归云”,可见时近黄昏,该投宿了,不过中牟已近在眼前,雨意又“还未成”,所以诗人并不担心中途遇雨使人“断魂”,反而以闲适自在的心情感到飞渡的“归云”在伴送自己行路。第三句写中牟县城,那城郭虽残破,但“依然”二字表明是旧地重来,所以还是给诗人以亲切之感;末句写高高的千尺宝塔迎送着过往行人,三年前它送自己回乡,而今又迎接自己重返仕途。
第二首从细处近处着眼。首句写雨前微风,杨柳摇曳多姿,像是不等待媒介就来向行人讨好;次句写雨前蜻蜓低飞,当它飞近过往人马时,又像有所猜疑,远远飞开。凉风也卷来尘沙,凉风虽适意,尘沙却恼人,于是诗人展开异想,怎能与凉风约定,不要挟带尘沙同来!
两首各有描写侧面,但又是一个整体,其内含的情感相同自不待言,在结构上也是统一的。前首的首句为全诗铺设了将雨未雨的背景,为以下的写景提供了依据:浮云游动、蜻蜓低飞为夏季雨前所特有,清风拂动杨柳、裹带尘沙也与欲雨有关;次首末句与前首的首句形成关联与照应,如果雨意已成,凉风自不会裹挟尘沙而来了。
二诗作于途中,颇富动感,但其节奏却是舒缓的,好像感到诗人纡徐前进的步伐。归云伴行,浮屠送迎,固然明写出了“行”;蜻蜓近马而又飞去,可见是缓缓而行;中牟县那残败的城郭不也是随着距离的缩短而越来越清晰,才使诗人辨认出还和旧时一样吗?一切都在徐缓的旋律中活动,唯独中牟县城依然像过去一样雄踞前方,显示着它的古老与凝重。动与静的和谐统一,使诗歌所构成的意境动而不流于浮,活而不趋于乱。
二诗的突出处在于幽默风趣的情调。这自然和诗人此刻的心情直接相关,但从诗歌的表现手法来说,这种情调与拟人手法的运用分不开。此诗的拟人不是简单地以人拟物,而是在比拟中赋予物以不同的性格,并使物与人进行交往。云能“行”能“归”,已是拟人,而伴人行路,更显出对行人殷勤体贴的情意;浮屠之迎人送人本是人的感觉,而着一“管”字,送迎不但变成浮屠发自内心的行动,而且显示出它对人的热情与诚笃;杨柳之“招人”,主动地表现出亲昵的情意;蜻蜓“近马”又“相猜”,活泼而又顽皮。这种种事物各自以不同方式与行路的诗人进行着交往,于是唤起了诗人也要与景物进行交往的要求,想与凉风订约了,于是更添了诗的情趣。这颇具特色的拟人手法的运用,使两首绝句风趣幽默的情调油然而生,别具风情。后来杨万里诗歌的“奇趣”与“活法”,恐怕是受到简斋诗的启发。
(顾之京)
清明二绝(其二)
陈与义
卷地风抛市井声,病夫危坐了清明。[1]
一帘晚日看收尽,杨柳微风百媚生。
〔注〕 [1]“病夫”:一作“病扶”。
宣和四年(1122),由于知州葛胜仲的推荐,陈与义以《墨梅》诗见赏于徽宗。《清明二绝》即写于宣和五年,为其前期作品。“其一”云:“街头女儿双髻鸦,随蜂趁蝶学妖邪。东风也作清明节,开遍来禽一树花。”描写的是清明佳节人们户外游乐的情景。这首诗则表现了诗人自己清明时的情状,虽然抒写的不过是流连光景的闲情逸致,但也体现了诗人的个性和艺术风格。
前首已经渲染了少女的天真无邪和东风的通晓人意,本首起句便从这两方面落笔,意谓卷地的阵阵春风送来了街头的喧闹之声,通过听觉展现了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的嬉笑游乐。“卷地风”,语出韩愈《双鸟》诗“春风卷地起”句,“市井声”则化用了黄庭坚《张处士仁亭》诗“市声鏖午枕”句、陈师道《春夜》诗“风回晚市声”句等,且又是三一三句式。这似乎表明陈与义是个恪守江西派门户的诗人,但他在句子中间着一“抛”字,就使得全句神采飞动,避免了江西派时有的槎牙枯涩之病。“抛”字为平声、开口呼、爆破音,音节洪亮。既有“抛”,则必有“接”。这样就活灵活现地传达出户外游春的热烈景象。可见诗人深得江西派作诗之法,而又工于变化,自辟蹊径。
户外的景色是如此美好,照常情,诗人当会迈步出门,投身游春的人流,去领略那大自然的风光,分享那人间的欢乐。但是,诗人是一个“容状俨恪,不妄笑言”的“清慎靖端”之人,且又“早衰多病”,于是他便足不出户,正襟危坐,度过了这清明佳节。次句着一“危坐”,又加一“了”字,就使读者仿佛看到诗人是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而以严肃的态度在高堂端坐,度过了清明。这次句的冷峻便与首句的热烈构成鲜明对照,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这种冷峻只是一种假象。诗人写作此诗,在见赏于徽宗之后、被贬之前。当时他名震朝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而且大自然又是那么迷人,因此,他虽身坐高堂,其实是神游户外,在冷峻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不仅起句透露了喜悦之情,三四两句更抒发了对生活的爱。这两句大意是说,端坐高堂,欣赏着帘外的美景,一直到太阳西下,游人散去,只剩下杨柳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随着微风起舞,婀娜多姿,百媚俱生,真是赏心悦目。这样,诗人的精神活动就表露无遗,表明他是多么强烈地执著人生——热爱美!“百媚生”,语本白居易《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以人拟物,就更加强了这种对美和美感享受的描写。诗人这种对自然美的歌咏,与陶、谢、韦、柳一派诗人一脉相承,又有所发展变化。
这首诗虽无深意,但短短四句语气三变,写得曲折多姿,语句明畅,音节浏亮,风格清新俊丽,用白描勾勒抒发了内心的感情,既有江西诗派烹字炼句之精工,又有陶、谢、韦、柳妙契自然之神韵,博采众长,现于笔端。前人称它“与唐人声情气息不隔累黍”(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是颇有道理的。
(萧作铭)
雨晴
陈与义
天缺西南江面清,纤云不动小滩横。
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
尽取微凉供稳睡,急搜奇句报新晴。
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暑热蒸腾的盛夏,只有一阵雷雨能送来惬意的凉爽,《雨晴》所写正是酷暑中雷雨过后诗人内心所感受到的快意与舒畅。诗题“雨晴”,简练无华,看来并未明示诗人的爱憎,但其中的欣喜之情还是从“雨”、“晴”二字的连用中隐隐透露出来,为这首七律标明了情感的基调。
首联、颔联绘雨晴之景。“天缺西南”写浓灰的雨云已不能覆盖整个苍穹,天开了,西南方的天宇露出了蔚蓝,空中这“缺”出的一隅,首先标示出“晴”。“江面清”三字并非写雨后的江面,而是以江面的清平湛蓝来比喻天空西南一角的晴明之色。下句绘景,紧承上句,“纤云不动”写一隅蓝天挂着一抹淡淡白云,它似乎凝固在那里,纹丝不动。“小滩横”三字也不是写水中沙滩,而是承接“江面清”的又一比喻,一抹微云如同横在江面的一片小滩。首联写天空,两句前四字都是白描手法绘实景,后三字都是用比喻对实景加以形容,而两个比喻紧紧承接,前后照应,使二句之景融为一体,形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形象逼真,色彩鲜明,又富立体感。颔联二句,诗人的视线由墙头的鹊叫自然地由仰视转为平视,而其落笔也自然地由绘形兼及绘声了。鹊叫声为画面平添生机,而那一身“犹湿”的羽毛,既写出雨后之初晴,又传达了鹊的迫不及待的报晴之心,情态活泼可爱。下句,随着“残雷”的低响,诗人的视线又由近而远,落笔也由形声兼顾转而以写声为主。“气未平”三字写雷声似怀有不平之意,不甘于立即销声匿迹。这一联,清脆的鹊语与低沉的残雷既成对比,又和谐一致,交织成急雨初晴时大自然的一首交响曲。鹊之能“语”又有“衣”,雷之能“残”更负气,都是拟人手法的运用,使写声的诗句更富于生气。诗人以拟人手法与情景对比抒发喜悦之情,读来甚为亲切。
颈联更以叙事抒发雨晴之喜。雨后微凉引起睡意,雨后新晴更牵动诗情,诗人的行动由安稳转为急切,心情由松缓转为激动,动静缓急的交替之中,跳动着一颗热爱自然美的诗心。睡意产生于先,诗情产生于后,但诗情胜过睡意,从而给人以积极之感。这一联用了六个带修饰语的词,“取”则“尽取”,“搜”则“急搜”,“凉”是“微凉”,“睡”是“稳睡”,“句”是“奇句”,“晴”是“新晴”,两个记事诗句因此十分具体可感。“供”与“报”字也不可忽略,“供”字写自然给人的提供,“报”(报答)字写出人对自然的回报,这正是人与自然的情感交流。
尾联从眼前情景宕开,推想清冷的雨后夜晚,卧看深邃高远的夜空那耿耿的星河。“尽意”二字,不仅描绘了星河分外的清明澄澈,更赋星河以生命,让它充分施展那闪烁迷人的光彩,也来报答雨后的新晴。“卧看星河尽意明”一句,虽从杜牧的“卧看牵牛织女星”点化而来,却无小杜诗句的寂寞之感,而是兴致勃勃。“今宵”的最佳境界(“绝胜”),即使无人共赏,也要独自卧看天河里灿烂的星光。尾联两句虽仍是叙事,但事中有景,景中含情;事外有意,余味不尽,确乎是“篇终接浑茫”了。
这是一首抒情诗,全诗八句,不着一个喜字,喜悦之情即蕴于写景叙事之中,饱含着耐人寻味的欢悦情绪。诗人写景善于捕捉变化中的瞬间,描绘出微妙多变的大自然,乍晴的天空,漂浮的白云,争喧的鹊噪,仅剩余威的残雷,都写得惟妙惟肖。全诗从空间的变化写到时间的推移,构成了多层次多侧面的丰富内涵。
(顾之京)
寒食[1]
陈与义
草草随时事,萧萧傍水门。
浓阴花照野,寒食柳围村。
客袂空佳节,莺声忽故园。
不知何处笛,吹恨满清樽。
〔注〕 [1] 寒食:《荆楚岁时记》:“去冬至一百五日,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
在南北宋之间,陈与义是位杰出的诗人。他开始时走江西诗派的路子,但不像其他江西诗派诗人的狭隘。特别是靖康以后,他避难襄、汉,流落湖、湘,家国之痛和抗金的激情又把他的诗带到更广阔的天地。他以前曾学习杜甫诗,这时,社会大变动的经历使他深刻反省,使他对老杜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得到了一些杜诗的神髓。《后村诗话》的作者刘克庄说他,“避地湖峤,行路万里,诗益奇壮”。诗人杨万里赞美他“诗风已上少陵坛”,认为陈与义后期学杜而似,大有进境。
上面这首《寒食》诗写于宣和七年(1125)春,时作者以监陈留(今属河南)税酒寓居其地之南镇。按胡穉《简斋先生年谱》,陈与义在六年之冬,因事被贬,由符宝郎贬授陈留酒监。冬末春初,抵陈留南镇。这是一个古老村镇。他在这里写下了贬职到任后的第一篇咏写节令的抒情诗。
古人对冬至以后一百零五天的寒食节是非常重视的。有许多节日的风俗,譬如不举火而食,到水边去祓除不祥,拜扫祖先坟茔,亲友往来互相馈赠,等等。可是诗人是在客居度过佳节的,何况他这回的被贬,完全是因为别人的牵连,是事出意外的。一家七八口人(《赴陈留二首》:“旧岁有三日,全家无十人。”),在年尽残冬的季节来到这偏远的村镇,又逢新春佳节,自然是落寞不欢的,“草草随时事,萧萧傍水门。”马马虎虎地准备过节,勉勉强强地移席到门外水边。“草草”,指盘盏菲薄,勉力而办;“萧萧”,一般形容风声、马鸣声、木叶脱落声,在这里,是说心情冷瑟、落寞。
第一联“草草”、“萧萧”两句,以叙事带起,第二联即接上联的叙事而绘景。纵然主人勉随人事,心情不快,但天时却不管人事。诗人眼前的景物是清明艳丽的。因为春事已深,所以树木阴浓(“阴”同“荫”),花光照野;因为家家寒食(第四句里的“寒食”,是不炊而食的意思,不是节令的“寒食”),所以不见火烟,而柳色苍翠。第二联的绘景与第一联的叙事形成强烈的比衬。
前四句叙事绘景,后四句抒情。
“客袂空佳节,莺声忽故园。”诗人眺见花木繁荫,想到家家寒食,感觉到节日的气氛。再回头看看自己,客袖郎当,不胜其悲。忽一抬头,又闻间关莺语,若旧时相识,仿佛置身于洛阳故家。眼前的困苦状况与昔日的美好记忆回荡在诗人心中,其心情之酸苦,可以想见。“客袂”之下,着一“空”字,真有两袖清风,无可如何的景况;“莺声”之下,着—“忽”字,全是忘怀俄顷,向往京洛的深意。
“不知何处笛,吹恨满清樽。”方当诗人因呖呖莺声而忘怀俄顷、神游故园的时候,又忽从远处传来几声悠扬凄厉的笛声,于是莺啼暂歇,梦想中断,前此的落寞空虚,竟因几声哀笛,转成绵绵的怅恨,又回到席面之上。酒盏清凉,幽思绵邈,莫可言传,莫可名状。节日的庆赏到底是一场失意和冷落。
此《寒食》诗,确有杜甫即事咏怀的五言律诗的意味。元人方回说:“老杜、陈简斋诗,两句景即两句情,两句丽即两句淡。”(《桐江集》卷一《吴尚贤诗评》)此诗就是以情景丽淡交错成体,而又以“花”、“柳”、“莺”、“笛”点缀其中,遂成为一篇抒情佳制。
(韩小默)
发商水道中
陈与义
商水西门语,东风动柳枝。
年华入危涕,世事本前期。
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
山川马前阔,不敢计归时。
这首《发商水道中》,是诗人南奔途中的第一首。胡穉《陈简斋年谱》“靖康元年”下云:“正月,北虏入寇,复丁外艰,自陈留寻避地,出商水,由舞阳次南阳……”可见这是作者在陈留酒监任上,因遇靖康之变,径从陈留南奔,道经商水(河南商水)而小憩,复又从商水登程时所作。这是一首感时感事的诗。
首联,地、时、事兼叙。于地,则商水西门;于时,则东风动柳,是早春时季;于事,则临别告语。“语”字大约也从杜诗学来。杜甫《哀王孙》:“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作者在商水小憩,现在又和陈州(商水属陈州)的故旧告别,斯须告语,见其奔亡道中,行程催迫。“商水西门语,东风动柳枝”两句,大有杜甫《发同谷县》“临歧别数子,握手泪再滴”之意。
次联,叙而兼议。“年华”,犹言年光。“年华入危涕”一句,从上“东风”句来,说年光虽然进入了一个新的春天,但是汴京失守,都下士民流散失所,莫不带着危苦涕泪。此联下句“世事本前期”是说,眼下时势方艰,但追本求源,也有其前事之因。“世事”暗射首句“西门语”,从而知道,西门窃语,必是时势艰难这番话题。
“草草檀公策”,紧承“世事”句,追究前事之因。“檀公策”,用刘宋时征北将军檀道济“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事,讥刺北宋朝廷避金人、求苟安的失计。草草,鲁莽轻率。宋文帝元嘉七年,魏军南下,洛阳陷落,虎牢不守,继而进逼济南。时以檀道济为都护诸军事,率众救援。檀道济进至济上,初时颇有捷报,但后因粮饷不继而仓猝撤退,遂导致魏军的进一步深入。诗人用这个典故,追咎宣和末年北宋朝廷退避金兵,以致军机贻误、汴京被占的罪过。
“茫茫杜老诗。”“杜老”即杜甫。杜甫在入蜀以后以及在湖湘时期,写到安史之乱或各地军阀的战争时,多用“干戈茫茫”字眼。如《南池》诗:“干戈浩莽莽。”又如《惜别行送刘仆射判官》诗:“九州兵革浩茫茫。”陈与义此句,径直以杜甫自比,意思是说:他此后也只能像杜甫颠顿蜀中、流落荆南一样,吟咏些“干戈茫茫”的诗句了。
最末一联:“山川马前阔,不敢计归时。”作者自伤前途辽远,吉凶未卜,不敢率尔作归乡之计。感情凄恻,语意酸楚。
南宋诗评家刘辰翁(须溪)曾对陈与义诗逐一加以评点。他对《发商水道中》这首诗的“年华入危涕,世事本前期”二句,评云:“乱离多矣,何是公之能语也!”称赞陈诗善叙乱离。刘又于“草草檀公策”以下四句,评云:“经历如新,不可更读。”又称赞陈诗善用典故。刘辰翁评诗,类多标新立异,有时竟近于诡怪。上引两条评语,说到陈与义诗有杜甫沉郁苍茫的气韵,尽管语焉不详,但可供赏析时的参考。
(韩小默)
北征
陈与义
世故信有力,挽我复北驰。
独冲七月暑,行此无尽陂。
百卉共山泽,各自有四时。
华实相后先,盛过当同衰。
亦复观我生,白发忽及期。
夕云已不征,客子今何之?
愿传飞仙术,一洗局促悲。
被襟阆风观,濯发扶桑池。
靖康元年(1126)正月,金兵来攻,陈与义避地南迁,出商水,经舞阳,至南阳。七月,复北行还陈留。这首诗就是此次北行途中的作品。
从内容着眼,这首诗可分四段读。
首四句叙行程。与义本洛阳人,宦居陈留。金人南下时又正值父丧,所以在局势稍稍平静一点以后,他又不得不匆匆北上——这便是“世故”、“挽我”二语所指。用上“有力”、“挽”、“驰”等字眼,可见作者的身不由己和匆忙。
五至八句是就“无尽陂”中所见之“百卉”而产生的感想。这里所抒写的盛衰,实际上超出了草木,涉及人事,其中既有对自身、家庭、国家不幸遭遇的慨叹,又有盛衰以时,得势者且莫猖狂、幼弱者不必悲伤的寓意,为全篇定就了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风之基调。
“亦复”四句由物之盛衰、国之兴亡联想到个人的衰老和迁徙,感情更为深沉。陈与义卒时年仅四十有九,写此诗时亦不过三十七岁,却早有“白发及期”之叹,这里除了别的因素以外,重要的是显示了时代和生活对一个有志者的打击、折磨。
国家无望,个人将老,哪里有诗人的出路!写到这里,文章似乎是无法再作下去了。但作者有自己的解脱办法,就是面向江湖或求助神道。阆风观是传说中位于昆仑山顶上仙人居住的地方,扶桑池是东方旸谷中长有神木扶桑的仙境。这两句是从《离骚》“总余辔乎扶桑”,“登阆风而緤马”两句化来。全诗用“愿传飞仙术”等收尾,似表现出出世思想;但同时又说“一洗局促悲”,则又寄托了作者对社会安定的良好愿望。
靖康之变后,陈与义经受了国破、父亡(与义母已于十六年前谢世)的双重打击,受到极大的震动。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说他“建炎以后,避地湖峤,行程万里,诗益奇壮……造次不忘忧爱,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其实陈与义诗风的这种变化早在靖康之初就开始了。这首诗题为《北征》,其中的思想感情、气氛标格、布局章法,以至措词造句都有杜甫《北征》诸诗的味道,这说明作者已开始摆脱新巧,向着雄浑壮健发展。
这首诗在景物选用方面的独到之处,是能把客观事物同作者的感情极和谐地统一起来。比如叙述征途时用“七月暑”、“无尽陂”,自然是时令和路途特点的精彩概括,但同时也是作者被“世故”所“挽”,不得已北征的心情的极好反映,因为与义此行仅从今日河南省境内的南阳至陈留,若不是心绪不好,这段旅程是算不得十分艰难的。又如春天百花齐放,秋日万木结实,这是通理。可是夏天的草木呢?却是有的已经结果,有的刚刚开花,有的开始衰萎,有的才吐出新芽——因而用七月间的百卉来说明“各自有四时”的道理,是再恰当不过了。再如拿“夕云已不征”反衬自己南北奔波,效果是非常好的;然而用凝滞不动的夕云来描写酷热的夏天傍晚也同样十分成功。末段用“洗”、“被襟”、“濯”等词语,一方面切合“七月暑”的节候,另一方面又切合作者被烦躁所苦的心理状态,依然是写景、抒情融为一体的生动例证。
(李济阻)
感事
陈与义
丧乱那堪说,干戈竟未休。
公卿危左衽,江汉故东流。
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
云何舒国步,持底副君忧?
世事非难料,吾生本自浮。
菊花纷四野,作意为谁秋!
这首五言排律作者在邓州(今属河南)所写。按年谱:作者发商水后,继续南奔,至春末到达邓州南阳,寓居僚友之家。七月,作者复北还陈留,时事草草,不可留居,于是再从叶县方向南下,辗转至襄阳。建炎元年(1127)春,作者自襄阳之光化再入邓州,卜居城西。此诗即是年秋九月在邓所作。
诗题“感事”,总指靖康、建炎以来的丧乱事变,诸如汴京被占,徽、钦二帝被俘,高宗播迁,以及公卿士大夫窜亡等。“感事”之“事”,蕴含广泛,非指一时一事。
“丧乱那堪说,干戈竟未休。”在百感交集之下,话却说自从头。自从靖康丧亡离乱以来,国事扰攘,国土日蹙,所不忍言;而兵争干戈之事方兴未已,竟未能望其止息。“那堪”、“竟未”,感慨苍凉沉至。
“公卿危左衽,江汉故东流。”上句用《论语·宪问》:“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左衽”,夷狄的服式。此句的意思是:公卿大夫害怕被金人所掳,化为夷狄之民,故而纷纷逃散。下句用《禹贡》:“江汉朝宗于海。”但陈诗此句,是切自己所在之地而言,因邓州是长江、汉水临近之地。“江汉故东流”,是诗人说自己一定要像江汉朝宗于海一样,追随建在东南的南宋朝廷。
“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黄龙府,即和龙城,地当今吉林宁安。五代时,后晋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以谄媚契丹,契丹封他为“儿皇帝”。公元九四七年,契丹逼晋,并俘虏了石敬瑭之子石重贵,把他囚禁在黄龙府。北宋亡国以后,徽宗、钦宗被金人所掳,囚禁于五国城(五国城:辽国地名,后内附;划归黄龙府),其事与晋事相类。“风断”,风闻断绝,即消息隔绝之意。下句“云移白鹭洲”,“云”,紫云,天子之气;“白鹭洲”,长江中洲渚,在建康(今江苏南京)西南江中,以其上多白鹭而得名。当时宋高宗的朝廷移在扬州。这两句意谓:旧君远在黄龙府,音讯无闻;新君銮舆东幸,追随不及。这都是诗人所系念所感伤的事。
“云何舒国步,持底副君忧?”“云何”,犹言如何;“持底”,犹言用什么。诗人说,自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纾解国难,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分担君忧。
“世事非难料,吾生本自浮。”上句亦《发商水道中》“世事本前期”之意。意云:今时势艰危如此,固非难以预料,而是事出有因。“吾生本自浮”,虽则前事有因,而我生本自飘浮。命运如此,为之奈何?
“菊花纷四野,作意为谁秋!”时势艰危如彼,身世漂泊如此,已足使人感伤。然则秋日黄花,纷披四野,作此秋日之荣秀,更欲使何人观赏呢?
陈与义这首《感事》诗,确是逼近杜甫。从遣词用字上看,“那堪”、“竟未”,“危”、“故”,“断”、“移”等,都是沉实的字眼,有杜诗的风味。从比兴手法上看,“风断”、“云移”一联,以天象喻人事,也深得杜诗的兴寄之妙。至于以景抒情作结,又是杜甫即事咏怀一类诗作的常见章法。全篇苍凉沉郁,居然老杜气韵。纪昀在《瀛奎律髓》批注中说:“此诗真有杜意,乃气味似,非面貌似也。”诚为的评。比纪昀稍晚的南阳人邓显鹤,著有《南村草堂文钞》,他在一篇序文中说:“自来诗人多漫浪湖湘间,如少陵、退之、柳州及刘梦得、王龙标辈,皆托迹沅、澧、郴、湘、衡、永间,绝无有至吾郡者,有之,自简斋始。”又说:“简斋先生诗,以老杜为宗,避乱湖峤,间关万里,流离乞食,造次不忘忧爱,亦与少陵同。”“不忘忧爱”,是杜甫的大节,也是简斋的大节。用这四个字去看这首《感事》诗,正是十分契合。
(韩小默)
得席大光书,因以诗迓之
陈与义
十月高风客子悲,故人书到暂开眉。
也知廊庙当推毂,无奈江山好赋诗。
万事莫论兵动后,一杯当及菊残时。
喜心翻倒相迎地,不怕荒林十里陂。
这首诗写于高宗建炎元年(1127)十月。上年十一月,金人攻下汴京,徽、钦二帝被俘。此年五月,康王赵构即位南京(今河南商丘南),改元建炎。当此大乱之际,作者正寓居邓州(今属河南)。他忧心国事,无时不兴起家国之悲。“去岁重阳已百忧,今年依旧叹羁游”、“凉风又落宫南木,老雁孤鸣汉北州”(《重阳》)、“龙沙此日西风冷,谁折黄花寿两宫”(《有感再赋》),在这些充满了伤感的诗句中,表现出他忧国伤乱的情怀。此时突然接到老友席大光的书信,真是喜出望外,于是在高兴之余,写下了此诗。席大光,名益,绍兴三年(1133)曾参知政事。他早年在京城时,即与作者往来甚密。这次去郢州任官,途经邓州,将特意来探望老友。在动乱中,“有朋自远方来”,当然是一大乐事,于是“以诗迓之”。迓,迎接之意。
“十月高风客子悲,故人书到暂开眉。”起调高骞,著一“暂”字,看出诗人前此是悲多乐少。这一联既写出了诗人自己的心情,又点出了迎客之意。
“也知廊庙当推毂,无奈江山好赋诗。”承“开眉”而来,既是对朋友得官的祝贺,也表明二人相聚,正好把臂同游,得啸傲河山之乐。“廊庙”指朝廷。“推毂”原意是推车前进,后来用以指推荐人才,这里喻朝廷任贤,致使故人得官。语本《史记·荆燕世家》:“本推毂高帝就天下,功至大。”“无奈”二字,暗寓山河残破之意。
“万事莫论兵动后,一杯当及菊残时。”这两句是说:战乱之后,种种伤心之事无从说起,还是趁残菊尚在,早日到来,共饮一杯吧!这是劝说,也是宽慰。为什么诗人要讲这些话呢?原来席大光在河中府任上时,金人进攻,他弃城逃跑,因此受到朝廷严厉指责:“弗思为国,专主谋生”,“坐令百万之民,皆被侵陵之毒。”(汪藻《浮溪集》卷十二)席大光作为一府之长,临难脱逃,自有罪责。但当国家需才之际,朝廷并不因他有失职守,弃而不用,反而在一年之后,又起用他到郢州任职。但席大光怎能忘记这一罪责呢?朋友的这种内疚,即令不说,诗人也会了解,所以在朋友到来之前,不能不略加宽慰,但又不能直指其事。怎么办?作者巧妙地采取了笼统的含蓄笔法。用“万事”概括一切,当然最大的痛苦也在其中。“兵动后”显然是暗指河中府失守之事。这种似明似暗的劝解,能不伤朋友的自尊心。他还怕朋友未能尽消心中苦痛,于是又加上一句:“一杯当及菊残时”,更作宽慰。
诗人在劝慰朋友之后,接着又表现出迎接朋友的热烈心情。“喜心翻倒相迎地,不怕荒林十里陂。”(“喜心”句,语本杜甫《喜达行在所三首》之二:“喜心翻倒极。”)听说你要来,我欣喜若狂,即令要走上十里荒岭,我也要前往相迎。从中可见诗人深厚诚挚的友情。
陈与义是学杜的,此诗感情诚笃,忠厚之情可比老杜。此外,虚字运用巧妙,“也知”、“无奈”、“莫论”、“当及”四语,使全诗前后呼应,转运灵便,气韵生动。可见诗人很能吸收江西诗派的长处。而且此诗语句明畅,音节浏亮,又能避免江西末流槎枒枯涩之病。所以刘克庄评论陈与义的诗说:“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当在诸家之上。”(《后村诗话》前集卷二)简严雄浑,此诗当之无愧。
(孟庆文)
正月十二日自房州遇虏至奔入南山十五日抵回谷张家
陈与义
久谓事当尔,[1] 岂意身及之。
避虏连三年,行半天四维。[2]
我非洛豪士,[3] 不畏穷谷饥。
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4]
今年奔房州,铁马背后驰。
造物亦恶剧,脱命真毫厘。
南山四程云,[5] 布袜傲险巇。[6]
篱间老炙背,[7] 无意管安危。
知我是朝士,亦复颦其眉。
呼酒软客脚,菜本濯玉肌。[8]
穷途易感德,欢喜不复辞。
向来贪读书,闭户生白髭。
岂知九州内,有山如此奇。
自宽实不情,老人亦解颐。
投宿恍世外,青灯耿茅茨。
夜半不能眠,涧水鸣声悲。
〔注〕 [1] 当尔:应当这样。[2] 四维:旧称天有四维,故天能不坠。《淮南子·天文训》:“东北为报德之维,西南为背阳之维,东南为常羊之维,西北为謕通之维。”作者自东北方趋西南方避敌,故称“行半天四维”。[3] 洛豪士:康骈《剧谈录》:“唐乾符中,洛中有豪士,承藉勋荫,锦衣玉食,极口腹之欲。尝谓僧圣刚曰:‘凡以炭炊饭,先烧令熟,谓之炼火,方可入炊;不然,犹有烟气,难餐。’及大寇先陷瀍洛,财产剽尽,昆仲数人,与圣刚同窜,潜伏山谷,不食者三者。贼烽稍远,徒步往河桥道中小店买脱粟饭于土杯同食,美于粱肉。僧笑曰:‘此非炼炭所炊。’但惭䩄无对。”[4] 轻了:了,了解;轻了,轻易地理解。[5] 四程云:指山的四周皆为云雾所环绕。[6] 傲险巇:傲,抵当;险巇,险峻的山崖。[7] 老炙背:炙背,用“野人曝暄”故事。据《列子·杨朱》,宋国有田夫,自曝于日,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老炙背,敞开脊背晒太阳的老人。[8]“菜本”句:菜本,菜根;濯玉肌。胡穉注:“谓用温汤洗涤足垢,然后登上蒲席。”白居易《小岁日喜谈氏外孙女孩满月》诗:“兰汤洗玉肌。”此活用其意,指用草根煎水洗脚。
这首长诗作于高宗建炎二年(1128)正月。是月十二日,作者在房州(今湖北房县)城遇金兵,奔入南山。十五日,抵达回谷张姓人家,在山中遇到同时逃难的孙信道、夏致宏、张巨山诸友,有诗酬和纪事,至春末始出山。此诗为刚抵回谷张家所作。诗中的南山,在房州城南三里,回谷是南山中的一个幽僻的山村。
诗的开篇“久谓事当尔”等四句,感叹自己早就料到时事将有变乱,却意料不到及己之身竟会遭逢如此巨大的世变。三年以来,奔走流离,逃避金兵南下的祸患,由东北的河南,奔向西南方的湖北,迢遥数千里,竟像经行了四维之半。据陈与义《年谱》(白敦仁编著),从靖康元年(1126)正月金兵犯京师之后,作者始则去陈留,出商水,留南阳,南阳为古邓州,后又道经汝州、叶县、光化,辗转至房州,又道中遇金兵,仓皇趋南山回谷。先后三年,可见途程的艰苦。次四句“我非洛豪士……脱命真毫厘。”先说,我并不像《剧谈录》中所记的那个洛中豪士,此番避难,不怕在山谷里忍受饥饿之苦。只恨平生解事不多,体会不到杜甫在忧患中写的《述怀》、《彭衙行》、《北征》等篇辛酸悲苦的诗意,只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才加深了对杜甫诗歌精神的理解。接着以“今年到房州”等六句,叙述奔到房州避乱的艰难狼狈情况,自己和难民们奔逃在前,金人的铁骑追逐在后,情景险恶,有时候危难竟存在于顷刻之间,差一点就要送命。这六句表明逃难脱险极为不易。从诗句来看,作者确实是在大动乱的洗礼中,才懂得时运的艰虞和人民深重的灾难。
紧接着以“南山四程云……欢喜不复辞”等十句,写脱险之后到南山回谷的情况。先写南山周围,云雾弥漫,自己芒鞋布袜,越过了险峻的山峰,抵住了山行崎岖的艰苦。次写回谷境地幽僻,篱落间晒着脊背的老汉,好像无意关心时局的安危,当他知道我是朝廷的官吏在逃难,这才蹙着眉头来接待我,并为我担忧,招呼拿点酒来为客人暖脚,用草根煎水让我洗濯脚上的垢污。我在穷途之中,受到这样的款待,真是衷心感德,出于内心的欣喜,也竟不用辞让了。这十句着重写在回谷张家,受到老人的关心和接待,表明在忧患穷途中易于感德的这种不同于寻常的心境。
最后一小节“向来贪读书”等十句,前六句写作者在惊魂甫定之余,受到老叟殷勤的款待,因而念及平生只知贪恋读书,有时闭户苦读,生了白的髭须,自己也不知道。哪知九州之内,竟然有如此的奇山,山中竟有如此纯厚深情的人,觉得过去宽谅自己,实在有些书生气,不谙情理。老人听了我的表白,禁不住大笑起来。后四句感叹此来投宿,对着茅屋中的青灯,恍然如在世外。全不知是因避乱而来,以致中夜难以成眠,听着山涧中流水的响声,又引起了悲凉的意绪。
全诗表现了作者在仓皇避难中忧虞、流落、感激、欣喜、悲辛的复杂心情,使作者在社会生活实践和诗歌创作的过程中,懂得了吾土吾民在生活中对于个人的重大意义,当自己的家国处于灾难中的时候,个人幸福是无所依托的,而当自己遭遇患难的当儿,这才感到人民深厚朴质的情谊所给予自己的温暖。全诗托意所在,大致就是如此。诗言志,读了此诗,就可以知道作者的心志了。
此诗苍茫浑厚,不事雕琢,句句发自胸臆,是直追老杜五古之作。
(马祖熙)
同左通老用陶潜《还旧居》韵
陈与义
故园非无路,今已不念归。
秋入汉水白,叶脱行人悲。
东西与南北,欲往还觉非。
勿云去年事,兵火偶脱遗。
可怜竛竮影,残岁聊相依。
天涯一樽酒,细酌君勿催。
持觞望江山,路永悲身衰。
百感醉中起,清泪对君挥。
这是一首用陶潜《还旧居》原韵所作的和诗。左通老的名号事迹均不详。根据诗中“秋入汉水白”两句与“勿云去年事”两句,以及陈与义诗集中反映的与左通老的结识、交往来看,诗当是南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秋离均阳(今湖北丹江口市西北)去岳州(州治在今湖南岳阳)时所作,作者时年三十九。
诗用陶潜《还旧居》韵,含有深意。陶诗是在社会动乱,归田之后三次移居,再次回到旧居之时所作。当他回到旧居时已是“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但总还算有居可还,而陈与义作此诗之时,就连这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北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南下,陈与义避乱,自河南南逃,于建炎二年八月至均阳,秋天又离均阳再往南到岳州。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金人已牢牢控制着北中国的广大土地,而且还不时向南进逼,时势岌岌可危,故诗开头即语含悲痛地写道:“故园非无路,今已不念归。”所谓“不念归”,并非是不想或不愿回去,而是有路已回不去了。陈与义另一首与此诗同时写的《均阳舟中夜赋》所云:“汝洛尘未销,几人不负戈。”可以帮助理解“故园”两句的内涵。两句用“非无路”与“不念归”,一正一反,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动乱现实和诗人的悲愤心情。“秋入汉水白”两句,交代这次离均阳南去的路线和时间。“汉水白”、“叶脱”,点明时间已是江水澄清、树叶飘坠的秋天。陈与义《欲离均阳而雨不止,书八句寄何子应》有“江城八月枫叶凋”之句,知其离均阳在八月。他由汉水舟行入长江,于十月抵岳州。这两句虽是对客观景物的实写,但在气氛上却更增添了“行人”的悲凉心情。
“东西与南北”两句承“行人”表明诗人当时行踪飘忽,感到天下之大,竟难觅一个安身之所。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感叹已再无人理解与漂泊无依的处境。韩愈《感春四首》之一“东西南北皆欲往,千山隔兮万山阻”,亦只叹息欲见所思道路之难。陈与义在此所表现的却是动乱年代人们欲寻一安宁之地而不可得的心情。“勿云去年事”两句,指建炎元年,金兵袭邓州(今属河南),陈与义仓皇出逃事。是年末,诗人自邓州出奔,明年正月初,陈与义逃至房州(今湖北房县),复遇金兵,仓皇奔入州南数里的南山中躲避,春末始出山。其《房州遇虏入南山》云:“今年奔房州,铁马背后驰。造物亦恶剧,脱命真毫厘。”此诗“兵火偶脱遗”指此,不过,在时间上,是把去年末与今年初从邓州出奔直到避入南山连并叙述,笼统曰“去年”罢了。
“可怜竛竮影”以下四句,感叹自己形单影只,值此凶年(残岁,此处似不宜解作岁将尽。残,可解作凶恶,此指当时兵火遍地),漂流到此相依。(竛竮,即“伶俜”。)在这即将离别之际,希望多停留一些时候,与君(指左通老)细酌共话。
诗的最后四句回应开首,感叹山河破碎,路长体衰。在这百感交集之时,挥泪与君告别。
诗人生当南北宋交替时代,民族矛盾异常尖锐。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接触到广阔的社会现实,对杜甫的诗歌也有了新的体会。他在避乱中写的《发商水道中》云:“草草檀公策,茫茫老杜诗。”《正月十二日自房州遇虏至……》更为明白地说:“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他学习杜诗的最成功之处,在于能像杜甫那样,把描写个人颠沛流离之苦与抒写家国之痛结合起来,而使他成为这一时期学习杜甫最有成就的诗人。这首诗无论就写实的手法,还是就沉郁悲壮的风格来说,都明显地受到杜诗的影响。
(邱俊鹏)
登岳阳楼二首(其一)
陈与义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
岳阳楼是唐以来的名胜,多少墨客骚人、风流文士登楼观景,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陈与义这首《登岳阳楼》,“近逼山谷,远诣老杜”(方回《瀛奎律髓》卷一),意境宏深,气象开阔,苍凉悲壮,堪称得杜调。
《登岳阳楼》原系二首,写于高宗建炎二年(1128)秋,此为第一首。靖康之变发生,宋代的诗人遭遇到了天崩地裂的大变动。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天涯沦落,到处颠沛。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诗人在逃难三年后,登上了名胜岳阳楼。国家经此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从外观看,岳阳楼似曾依旧,照样在“洞庭之东江水西”,面朝着无边无际的洞庭湖,背靠着浩浩荡荡的长江水。在一片惨淡的夕阳余晖之下,楼上悬挂的帷幔一动不动。因家国之难,谁也无心观赏风景,如此名胜,这般凄凉,这般寂寞,社会的动乱于此可见一斑。凭栏眺望,诗人思绪翻滚。眼前的湖光山色虽已被沉沉的暮霭淹没,但一幕幕悲壮激烈的历史画卷却历历在目。三国时吴和蜀夺取荆州,吴将鲁肃曾率兵万人驻在岳阳。如今诗人“登临吴蜀横分地”,抚今思昔,感慨万千。由于朝廷的避敌政策,使多少仁人志士空怀凌云志,徒有报国心。诗人亦如此。他只得随着逃难的人群行路万里,避地湖峤,崎岖飘零,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岳阳楼上“望远”、“凭危”。“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两句,是他从靖康元年(1126)春避难南奔的流离生活的概括。可是岳阳楼壮观的景色并未给他的心情增添多少喜悦。凭栏“吊古”,反而惹恨添愁,勾起了他满腹的家国之恨、身世之愁。年仅三十九,然鬓发已斑白的诗人,立于萧瑟的秋风中,面对“老木苍波”,眼看大片国土入于金人之手,自己则是一介书生,空怀愁绪,怎能不悲从中来?末联景中有情,情景相生。“风霜”既指秋风,又喻严峻的政治形势;“老木苍波”既是眼前实景,又包含了诗人历经风霜后的憔悴悲愁之绪。
历代诗评家皆以为,此诗是陈与义学杜的成功之作。颔联尤为宏壮雄丽,“造次不忘忧爱,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自然令人想起杜甫《登岳阳楼》的名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所表现的宽阔宏伟的意境。杜诗喜以“万里”、“百年”作对,如“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之一)、“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送郑虔贬台州司户》)、“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此诗颈联效法杜甫《登高》诗的笔法,同样也是表现漂泊不定的生涯、离乡背井的感慨,但诗人并不生搬硬套,而是用“万里”、“三年”作对,既写出了逃难的路途遥远,又指出了逃难的具体时间,说明诗人学杜而又不泥于杜,故能高出当时诸家一筹。
(沈时蓉 詹杭伦)
巴丘书事
陈与义
三分书里识巴丘,临老避胡初一游。
晚木声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
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
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
诗人的曾祖陈希亮为凤翔知府时,苏轼曾为其僚属。陈氏原籍四川青神,希亮迁居洛阳,所以其后即为洛阳人。诗人青少年时期,正值大禁元祐学术。苏东坡、黄山谷都喜写诗,因此当局把诗看成元祐学术,读苏黄诗和写诗都属犯禁。但陈与义《墨梅》绝句,传入禁中,为徽宗所激赏,诗禁因而破除。诗人生当南北宋之交,饱尝金人南攻流离颠沛之苦,诗的气格也沉郁悲壮。江西诗派人推一祖(杜甫)三宗(黄庭坚、陈师道和陈与义),可见对他的敬重。他的诗对南宋四大家(尤、杨、范、陆)也很有影响。这首《巴丘书事》,依据《年谱》,写于建炎二年(1128)避难巴丘(今湖南岳阳)之时[1] 。
首句引用《三国志》说明巴丘的重要,为题目“书事”打下埋伏。《三国志》讲到巴丘,都和战争形势有关,《武帝纪》:“公(曹操)自江陵征备至巴丘”,卷四十七《孙权传》:建安十九年,“鲁肃以万人屯巴丘”,《周瑜传》:“瑜还江陵为行装,而道于巴丘病卒。”首句提出,读《三国志》时就认识巴丘的重要,总想能亲临其地。二句紧接“临老避胡初一游”。如果和杜甫“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相比,有同处,即多年夙愿,一旦得偿,但句中“避胡”二字却使此次之游充满辛酸。胡指金人,自不待言。自然是初游,接下即写所见景色及感受。三四是名句,胡应麟说它“得杜声响”(《诗薮·外编》卷五)。上句写秋冬风急天高的声势,酣字用得活,晚木指秋冬的树木。这句是耳闻,写声。下句写眼中所见,视线由广阔的洞庭野收至岳阳楼。“抱”字也用得活。这句是目睹,写色。上句给人一种动乱危迫的感觉,而下句却表现日影紧抱岳阳楼这一洞庭野的中心景点,又使人从动乱中透出一线安定的希望。两句相连,使读者从景色引起更多的联想。
五句接“临老避胡”而来,作者从宣和七年(1125)离京师到陈留,因金人入攻,辗转奔波,已经四个年头,“风露”二字既是自然界的风餐露宿,也含有政治上挫折和敌骑侵扰。这个“侵”字含义较深。下句写洞庭水落,湖里出现七大八小的沙洲。“吐”字用得特别生动险劲。“洲”上着一“乱”字,也隐寓世乱之感。
尾联最值得玩味,表面上是反用孙权使鲁肃屯巴丘事。巴丘处在东吴的上游,是边防要地,须得鲁肃这样的良将,方能把守。此诗表面是说,现在未必需要鲁肃这样的人镇守上游,自己是书呆子,却为上游无人而急得头发几乎全白了,但是“空”急无补于事。从结构上是回应首句。可是细细琢磨,这两句大有文章,题目叫《巴丘书事》,却没有写出什么事,原来所谓“书事”,就是让读者从这尾联中去体会。这年七月,抗金老将宗泽在开封连呼三声“渡河”,气愤而死。这是因为宋高宗采取逃跑政策,不敢亲冒矢石,北复中原。《三国志·鲁肃传》写周瑜至巴丘病重,上书孙权举鲁肃以自代。这里暗以周瑜比宗泽之死,但朝廷不知起用鲁肃这样“智略足任”的人才,言外之意,隐然有以鲁肃自负的味道。但不便明说,所以隐约其词,说“未必”,说“空白”,都该从反面理会。又怕读者不易理解自己的苦心,所以题中着“书事”二字,使人联系当时形势,思索得之。宗泽死在七月,但消息传到流亡中的陈与义耳中,已是十月,所以作者用“书事”二字以为暗示,使读者探索其难言之隐,忧国之情跃然纸上,至于作者是否有鲁肃那样的“智略”,可不必深究。这首诗的最大特点,可以说是闪烁其词,因题见义。
(周本淳)
〔注〕 [1] 一般选本多言此诗作于建炎三年。但按《年谱》,陈与义建炎二年“八月离均阳,经高舍,度石城,上岳阳”,计其行程与此诗“十月”合。建炎三年“九月,别巴丘,由南洋抵湘潭”,诗中明言“十月”则断非建炎三年之作。
再登岳阳楼感慨赋诗
陈与义
岳阳壮观天下传,楼阴背日堤绵绵。
草木相连南服内,[1] 江湖异态栏干前。
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
欲题文字吊古昔,风壮浪涌心茫然。
〔注〕 [1] 南服:周代将王室直接管辖以外的地方,依其距京城的远近,分为九服。这里指南方偏远的地方。
高宗建炎二年(1128)秋,诗人避难流落洞庭之滨。那天下壮观的岳阳楼,强烈地吸引着诗人登临览胜,抒怀赋诗。在作这篇诗之前,作者已写下《登岳阳楼》七律二首。如今再次登临,依然是佳景览不尽,感慨抒不完。
本诗前四句,诗人着力描写岳阳楼周围的景观特征。在初登岳阳楼之时,诗人注意到了楼之地理方位:“洞庭之东江水西”(《登岳阳楼》);再次登临,诗人选择最佳观察角度,站在楼之西北角。从这一角度望出去,北面是浩浩长江,江风阵阵,浊浪腾涌,一往无前;江边长堤,曲折蜿蜒,连绵不断。西南面则是碧波千顷的洞庭湖,波光潋滟,湖岸草木葱茏,相连不绝,一直延伸到穷荒僻远的南方天边。江水浊黄,湖水清碧,对比强烈,异态纷呈。
面对此景,诗人凭栏良久,自身迁谪之恨、国家兴衰之感,不觉一齐涌上心头。万千感慨、诸种情怀,凝成掷地有声的一联诗句:
“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作者自徽宗宣和六年(1124)谪监陈留酒税以来,迄今已有五年了。五年之中,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国无宁日,人无宁日。靖康之难,宋室南迁,诗人颠沛流离,到处流浪。是年,诗人仅三十九岁,但头发却已愁白了,真是天下之事、迁臣之恨都反映在双鬓之上。作者壮年头白,确是实写,非是夸张,同年所作诗曾多处提到。如《登岳阳楼》云:“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巴丘书事》云:“腐儒空白九分头。”《晚步湖边》云:“终然动怀抱,白发风中搔。”可见诗人此时的景况确同杜甫一样:“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陈衍《宋诗精华录》盛称“乾坤”一联为“学杜而得其骨”者,为家国之忧而心碎,而头白,正是杜诗与陈诗共具的思想特色。
此时,诗人思绪缥缈。登高怀古,乃题中应有之义。诗人联想到古往今来,与自己遭际略同的何止一人?昔时,汉代的贾谊被贬长沙,途经湘水,曾作赋以吊屈原。尾联所谓“欲题文字吊古昔”,即指此事。然而,作者此时的处境却比贾谊更坏,心境也比贾谊更劣。所以,即使像贾谊一样抒发吊古之情,也感到力不从心,难于下笔。于是只得面对风壮浪涌的长江、洞庭而茫然无语了。
为了表达欲语又止、抑塞难堪、郁戾不平的思想感情,此诗采用了拗体格律,音节拗怒,陡折峭拔,与老杜《白帝城最高楼》等拗体律诗格调相同。王嗣奭曾评杜甫拗体诗说:“愁起于心,真有一段郁戾不平之气,而因以拗语发之。公之拗体,大都如是。”(《杜臆》卷七)此说简斋亦足以当之,不愧“学杜而得其骨者”也。
(詹杭伦 沈时蓉)
居夷行[1]
陈与义
遭乱始知承平乐,居夷更觉中原好。
巴陵十月江不平,[2] 万里北风吹客倒。
洞庭叶稀秋声歇,黄帝乐罢川杲杲。[3]
君山偃蹇横岁暮,[4] 天映湖南白如扫。
人世多违壮士悲,干戈未定书生老。
扬州云气郁不动,白首频回费私祷。
后胜误齐已莫追,[5] 范蠡图越当若为。
皇天岂无悔祸意,君子慎惜经纶时。[6]
愿闻群公张王室,臣也安眠送余日。
〔注〕 [1] 居夷:《论语》:“子欲居九夷。”为“居夷”一语所本。[2] 巴陵:古岳州,今湖南岳阳。[3]“黄帝乐罢”句:传说黄帝曾于洞庭之野奏咸池之乐(见《庄子·天运》)。杲杲,日出之光。[4] 君山:在洞庭湖中。偃蹇(yǎnjiǎn):高耸突兀貌。[5] 后胜:战国末期,后胜相齐,与宾客多受秦间金,劝齐王建朝秦,不修战备,不助五国攻秦,导致五国被秦灭亡以后,齐亦破灭(见《战国策·齐策》)。[6] 经纶:理出丝绪叫经,编丝成绳叫纶。统称经纶。引申为筹划治理国家大事。《易·屯》:“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孔颖达疏:“经谓经纬,纶谓纲纶。”
高宗建炎二年(1128)十月,作者避乱湖南,作了这首七言古诗。前一年,金兵掠岳州(治所在今湖南岳阳)。本年十月,金兵攻青州,扬州形势危急。湘湖一带地方上,也连年都有祸乱。所以作者在这首诗中,深深地表白了忧虞时局之情,寄寓了“念乱望治”的心意。题为“居夷”,表明遭乱流寓边区,远离京城。“夷”,指边远地区。
开头两句“遭乱始知承平乐,居夷更觉中原好”是一篇的主旨。表示遭逢兵祸以来,由于国破家亡,自己逃难在外的惨痛的教训,才意识到承平的欢乐。人们往往在承平的时候,体会不到生活的幸福,一旦遭逢祸乱,亲眼看到国家被残破,人民被屠杀,城市被摧毁,千家万户在腥风血雨中流离走死的情况,这才深切地感到承平的可贵,感到逃难到边远地方,即使幸免于难,哪里抵得上安居中原为好!作者在两年当中,由河南而避地襄汉,而转徙湖湘间,北望神州,胡骑遍野,江南一带也岌岌可危。所以在惊魂甫定之余,写下了这样沉痛的诗句。
第二段是“巴陵十月江不平”以下六句。写自己在湖南——即“居夷”的具体情况。十月的巴陵,湘江上面有汹涌不平的浪涛。强劲的北风,从万里吹来,几乎把征人吹倒。洞庭湖边,残留着的落叶稀少了,秋声也已经销歇了。从前黄帝在这儿演奏的咸池之乐,现在再也听不到了。川原上还留有杲杲之光,算是对这位祖先的留恋吧。君山在岁暮天寒的时候,还依旧耸立在湖里,天空映照下的湖南,就像扫过似的一片惨白。这就是现今湖南的景象。这六句用环境中凄惨的物象,暗寓时事的艰危,不平的江涛,凄厉的北风,都是比喻,湖南在当时还算是后方,已经如此萧条冷落,那么前方一带的景况,其凄惨景象也就可想而知了。
接着作者以“人世多违壮士悲”以下四句,表白自己虽然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但忧时的激情,仍处炽热之中。前两句感叹人世多违,国家多难,固已使壮士兴悲;而干戈未定,金人的气焰方盛更使书生有国仇未报,年华易逝之恨。后两句对金人增兵南攻,深心忧虑,遥望扬州,云气郁然不动(当时高宗正驻跸扬州,云气,指帝王气。郁不动,是说王气很盛)。也许金兵像风暴一样,又将卷到那里,不免在客中频回白首,私衷祷祝朝廷能安然越险。这四句深蕴爱国的热情,显示作者虽然在颠沛流离之中,还在时刻为国家的前途担忧。
接着以“后胜误齐已莫追”等四句,希望朝廷能吸取过去奸臣误国的教训,不要再出现张邦昌一类的国贼。过去灾祸的造成,其中主要原因之一,是战备不修,奸臣通敌。就像战国时期齐国相后胜的贻误齐国一样。现在是往事难追,不堪回首了。然而像过去越国范蠡、文种那样图谋复兴国家的忠义之士,如李纲、赵鼎、韩世忠、岳飞等人却依然存在,应当怎样戮力同心,生聚教训来报效国家呢?这是应该尽心策划的。皇天难道没有个悔祸的意思,有志图谋恢复的忠义之士,正当掌握时机,慎惜自己,为朝廷施展经纶世事的才能啊!这几句表达了对国事深切的愿望。
最后两句:“愿闻群公张王室,臣也安眠送余日。”进一步倾吐自己的赤忱,表示倘能听到诸公张大国威,匡扶王室的勋业,驱逐金兵、恢复中原、还于旧京的喜讯,自己即便是老死在蓬门之下,送过这忧患余生,也心甘情愿啊!
全诗语重心长,激于爱国之情,起笔就启示人们一旦国家危亡,人民也就没有幸福可言。作者的体会是从血与火的惨痛教训中得来的。中间以十句揭示忧心如捣的情怀。“天映湖南白如扫”,是化用唐代诗人高适“胡天白如扫”诗句,把险危的境界,形象地展示在人们面前。说明只有惩前毖后,发奋图强,才能越过风险。作者认为国事仍有可为,因而用“后胜误齐”和“范蠡图越”两个对比鲜明的事例,激励南渡君臣要卧薪尝胆,上下一心,慎惜时机,力图兴复,那么皇天悔祸之时,山河重光之日,定可到来。结句更使此意深化,表明书生耿耿此心,虽有报国之志,但张大王室,在目前仍然有盼于衮衮诸公。所谓身在草莽,而心存魏阙(魏阙是指朝廷),正是作《居夷行》的本意。
(马祖熙)
除夜二首(其一)
陈与义
城中爆竹已残更,朔吹翻江意未平。
多事鬓毛随节换,尽情灯火向人明。
比量旧岁聊堪喜,流转殊方又可惊。
明日岳阳楼上去,岛烟湖雾看春生。
这首诗是陈与义于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在岳阳(今属湖南)度除夕时所作。自从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南下攻宋,次年,陷汴京,俘徽、钦二宗北去。这时中原大乱,形势危急。陈与义于靖康元年自陈留(这时他正监陈留酒税)避兵南下,经舞阳、南阳、叶县,又经方城(以上诸地均在今河南境内),至光化(今属湖北),又入邓州(今属河南)。建炎二年正月,自邓州往房州(州治在今湖北房县),又至均阳(今湖北丹江口市西北),度石城(今湖北钟祥),至岳阳(以上据胡穉《简斋先生年谱》)。在这三年之中,陈与义饱经兵乱流离之苦,所以在除夕时作此诗抒怀。
头两句写除夕所闻,城中通宵放爆竹(古人于正月元旦爆竹于庭,以避山臊,以真竹著火爆之。后人卷纸为之,谓之爆仗,见《武林旧事》),已经到残更了,而城外北风吹动江水,涛声澎湃,似有抑愤不平之意。“吹”字读去声。古时音乐之用竽笙箫管者谓之“吹”,后来引申为声响之意。“朔”是北方。“朔吹”即是指北风吹动的声响。“翻”字用得很生动。中间两联是抒怀。陈与义这时才三十九岁,并不算老,但是揽镜一照,鬓发已经变白,不由得怪它“多事”,言外是慨叹两年多来避兵转徙,艰苦备尝;唯有灯火明亮,“尽情”相慰,言外是慨叹客居岑寂,都是用含蓄之法。“鬓毛随节换”、“灯火向人明”,本是平常的诗句,但是加上“多事”与“尽情”,就把人的感受注入无知的“鬓毛”与“灯火”,显得意思深而句法活了。第五六两句是说,现在暂时安居岳阳,比起前两年的颠沛流离,差足自慰,但是转念一想,“流转殊方”,与家乡远隔千里,又很可惊叹。“聊”字与“又”字互相呼应,表现出忧喜交错之情。末两句换笔换意,宕开去说,预想明天元旦登岳阳楼,远眺“岛烟湖雾”,仿佛看到春天的来临,寄托对于明年国势好转的期望。前六句情致凄怆,结处转出前景之有望,能有远韵远神。纪昀称赞这首诗是“气机生动,语亦清老,结有神致”(纪评《瀛奎律髓》)。
这首诗不用华丽辞藻,也无典故,平淡自然,清空如话,但是读起来还是觉得韵味醇厚。陈与义作诗是近法黄(庭坚)、陈(师道),远追杜甫的。杜甫的七律诗,风格多样,其中即有清空如话的一种,黄、陈也擅长此体。如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又如黄庭坚《新喻道中寄元明》,都是以清空如话见长。陈与义可能受到这一类诗的启发。
(缪钺)
己酉九月自巴丘过湖南别粹翁
陈与义
离合不可常,去处两无策。
眇眇孤飞雁,严霜欺羽翼。
使君南道主,终岁好看客。
江湖尊前深,日月梦中疾。
世事不相贷,秋风撼瓶锡。
南云本同征,变化知无极。
四年孤臣泪,万里游子色。
临别不得言,清愁涨胸臆。
诗题所谓“己酉”,是指建炎三年(1129),可知此诗是本年陈与义离湖南岳阳去湖南邵阳时所作。巴丘,即巴陵,故城在今岳阳。岳阳宋时属荆湖北路,邵阳属荆湖南路,故云“过(去)湖南”。粹翁,《简斋集》胡穉注:“姓王名接”,时为岳州知州。
此诗是一首告别、哀时、叹己之作。如果把这一时期的战乱和诗人的行踪联系起来看,就会更深地理会作者在这踏上新的漂流之途之际,向在客居中结识和照顾自己的友人倾诉了多么深沉的对世事和自身的哀叹。
北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春,金兵进逼汴京(今河南开封),陈与义便自陈留(河南开封境内)只身避乱出走,七月复还陈留接家属,于高宗建炎元年(1127)正月至邓州(今属河南)。年底,金兵犯邓州,他自邓州往房州(今湖北房县),途遇金兵,险遭不测。建炎二年夏天至均阳(今湖北均县),八月即离均阳,于十月初抵岳阳。建炎三年春,岳阳大火。火后,陈与义得王接照顾,寄居于其后园之君子亭。就在这年春天,金兵不断进扰江淮一带。宋高宗由扬州逃至镇江,再逃杭州。诗人暂居的岳州,经建炎元年金兵劫掠之后,一直动荡不安。《洞庭湖志》卷七《事纪》云:“民非匿山谷,则泛江湖,邑境为墟。”可见动乱情况。是年五月,贵仲正作乱,攻陷岳州,陈与义避入洞庭湖。七月还岳阳,至九月则又离岳阳去邵阳。从前一年十月初到岳阳,到是年九月离去,刚好一年,故诗云:“使君南道主,终岁好看客。”从靖康元年春,陈与义自陈留避乱出走,至写诗之时计,已四年有余。诗言“四年孤臣泪”乃举成数而言。
作为“四年孤臣”、“万里游子”的诗人,在这兵火遍地,乾坤动荡之时,往事既不堪回首,前途更是茫然,“离合不常”、“去处无策”,不能掌握命运与进退维谷之感冲口而出。而“世事不贷”,无处可依。“瓶锡”,是僧人随身所带之汲瓶与锡杖。“秋风撼瓶锡”,是说自己像行脚僧那样,漫无目的地漂泊四方,时乖命蹇之悲猛击内心。更为难堪的是,时势就像伴随自己的南来之云一样,变化不定而难以预卜。诗人就是这样在告别友人的时候,倾诉了乱离社会中人们普遍的哀伤与共同的心情,诗情是很深沉感人的。
(邱俊鹏)
咏水仙花五韵[1]
陈与义
仙人缃色裘,缟衣以裼之。
青帨纷委地,独立东风时。
吹香洞庭暖,弄影清昼迟。
寂寂篱落阴,亭亭与予期。
谁知园中客,能赋《会真诗》。
〔注〕 [1] 故宫博物院所藏陈与义《咏水仙花》诗帖,最后四句作:“万里北渚云,亭亭竟何思。唯应园中客,能赋《会真诗》。”本文据《简斋诗集》。
这首五言古诗作于高宗建炎三年(1129),这年初春,作者流寓岳州,借住郡守王接后圃中的君子亭,因此自称园公。在小园中插上疏篱,篱落边上,水仙花正在开放。杏黄色的花蕊,玉色的花瓣,青色披离的花叶,组成独立在东风中吹香蕴暖的花枝花影。这花儿多么像一位美丽的仙子啊!作者因而用拟人的手法,写成此诗,至今故宫博物院中,还珍藏着此诗的手稿[1] 。
咏水仙花五韵帖
——〔宋〕陈与义
诗的首韵:“仙人缃色裘,缟衣以裼之。”写仙子的衣着:她穿着缃色的衣裘(缃色,是淡黄色。裘,这里指内袄),披着洁白的丝质裼衣(缟衣,索丝制成的衣服。裼,袒而有衣叫裼,这里指罩在裘上的外衣),缃裘以比花蕊,缟衣以比花瓣,比喻非常恰切。第二韵:“青帨纷委地,独立东风时。”写仙子的佩巾和她的仪态。(帨,女子佩巾。)青色的帔巾,优雅地飘落在地面,美丽的仙子,正含情伫立在东风初拂的春光之中哩!第三韵写仙子肌体中散发出来的香气和轻轻移动的倩影。“吹香洞庭暖,弄影清昼迟。”岳州在洞庭湖的东岸,此刻正是洞庭春暖的时候,仙子身上吹散出来的清香,融合在空气之中,她那曼丽的身影,轻盈地摆弄着,好像白天的韶光都为之陶醉,因而流驶得迟缓了。第四韵写仙子之情:“寂寂篱落阴,亭亭与予期。”她寂静地处在篱落的深幽之处,就像幽谷中绝代的佳人,也带有梅花那样林下美人的风度。她亭亭玉立,临风低盼,好似和我有约期似的,在我流落的旅程中,送来些慰藉之情。这是作者的设想,也因为仙人从来就是多情的吧。第五韵是结笔,也是作者面对仙姿所作的表白:“谁知园中客,能赋《会真诗》。”诗句中的“园中客”,显然是作者的自称。“会真诗”用元稹《莺莺传》中张生赋《会真诗》赠给崔莺莺的故事。这两句是说:仙子如此钟情,哪知园中之客,也竟能赋就“会真”的诗篇,以不负此情哩!
水仙花得名已久,江南各地,大多用盆栽水植,开花时仿佛是凌波仙子,但在湘江一带,当年还多种在篱落旁边。宋代诗人咏水仙花的诗很多。作者此诗,托美人芳草之意,寄寓自己追求美好芳洁的事物的心情,表示高洁芳香的水仙,虽然有时被冷落在幽寂的环境之中,但自有高士清赏,不至于辜负她的芳华。
(马祖熙)
春寒
陈与义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这首诗作于高宗建炎三年(1129)二月。当时南宋朝廷正处在风雨飘摇之际。金兵连陷青州、徐州,进攻楚州,大有席卷江北之势。高宗由扬州逃到镇江,再到杭州。此时作者正避乱于岳州(治所在今湖南岳阳)。这年正月,岳州发生大火,作者借郡守王接后园君子亭暂居,自号为“园公”(见自注)。他蒿目时艰,孤贞自守,见春寒细雨中独立的海棠,感物起兴,写了这首诗。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巴陵,古代郡名,治所在巴陵(今湖南岳阳)。二月的巴陵,春寒未尽,日日有风,料峭刺骨。对于漂泊异乡、僻居小园的诗人来说,这阴冷的天气更令人难以忍受。“怯园公”三字,道出了他此时的心境。
去年正月,金兵攻下邓州,作者逃难到房州,在房州险些被俘。此后离房州至均阳,经石城到岳州。一年之中,惊惶逃难,备尝险阻艰难。这两句平常的诗,只有结合诗人当时切身经历,才能体味出其中的含蕴。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仲春二月,气候变化无常,五日一风,十日一雨,一阵寒风过去,便降下蒙蒙细雨。只见庭园之中,一株海棠,不惜污损胭脂之色,傲然挺立于蒙蒙细雨之中。这海棠,既有美艳之姿,又有清高之操。诗人用了“不惜”、“独立”等字面,更表现了海棠与春寒斗傲的孤高绝俗的精神。诗人写的是海棠,不是松竹,也不是梅菊,所以笔下所描绘的,不仅有孤傲的品格,而且有风流的雅致,与海棠的身份正相适合。而且诗人不仅写海棠,其中也隐含着自己的人格,不是泛泛咏物。写得既有风骨,又有雅致,堪称咏物诗的上乘之作。
海棠为名花之一,历代诗人多有歌咏,或赏其艳丽,或怜其凋落,大多风流有余,品格不足。唯有陈与义这首诗,别出新意,品格风流兼备。究其原因,在于他既融入了自己的思想、人格,又与海棠的形貌切合。
(孟庆文)
雨中对酒庭下海棠经雨不谢
陈与义
巴陵二月客添衣,草草杯觞恨醉迟。
燕子不禁连夜雨,海棠犹待老夫诗。
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
白竹篱前湖海阔,茫茫身世两堪悲。
建炎二年(1128)秋,陈与义抵岳阳,留居数月,不幸除夜后遇火灾,不得已而从王接(字粹翁,哲宗时枢密直学士王岩叟之子)借后园君子亭居之。此诗为建炎三年二月,居于君子亭时所作。
这年二月,巴陵(今湖南岳阳)天气不好,不是“三日雨”,便是“日日风”,而且还下过雪,加以诗人羁旅憔悴,“体不胜衣”,于是起句就以平缓的语调叙述了写诗的地点、时间以及诗人对环境的感受。不过,这表面的平静下实翻腾着汹涌的波涛。流离的诗人渴望恢复故土、结束战乱,而现实又是那样令人窒息,因此到次句就不再抑制自己,而出以愤激之词。“限醉迟”,即世人皆醉己独醒之意。诗人恨自己清醒得太久、沉醉得太迟,即便以酒浇愁,麻醉自己,也已无济于事,只能忧上加忧,正所谓“举杯消愁愁更愁”!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可见这首联二句虽为叙事,但写得跌宕起伏,用意深邃。
颔联二句为写景。就写法言,其“题外燕子对题内海棠,不觉添出,用笔灵妙。”(纪昀批语,见《瀛奎律髓刊误》)就寓意言,则“体物寓兴,清邃超特”(张嵲《陈公资政墓志铭》)。宋人诗词中,有以莺燕比喻趋炎附势、苟且偷安的小人,如“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陈亮《水龙吟·春恨》)这里的燕子也是既为实指,又含有比喻朝廷宵小之意。不禁,经受不住。三句表现了诗人对投降派的憎恶和谴责。四句意谓,海棠经雨不谢,尚在等待诗人吟咏,表现了对气节高尚者的崇敬和称颂。这一时期,诗人曾多次歌咏海棠,如“暮雨霏霏湿海棠”、“隔帘花叶有辉光”(《陪粹翁举酒于君子亭亭下海棠方开》)、“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春寒》)等,都是以海棠象征志趣高洁的人物。这二句,诗人是将自己的感情寓于对景物的描绘之中。
到颈联二句,诗人的感情达到了高潮。此联由句中自对(“天翻”对“地覆”、“齿豁”对“头童”)的“当句对”组成,语气庄重严肃,直抒胸臆,收到了将内心感情全部抒发出来的强烈效果。两句即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意,意谓:靖康事起,国破家亡,草木无知,春色依旧,令人伤心不已;而自己年近四十,早衰多病,不能为王前驱,便只有遥祝圣明了。这二句“感时恨别,颇有一饭不忘君之意。”(罗大经《鹤林玉露》)内容和风格都逼近杜甫。
尾联二句为全诗作结。七句将前四句一并打住,把读者的目光再引到君子亭前的酒席上。“白竹篱”应是君子亭外的实景,意为竹篱在霏霏春雨中泛出白光。“湖海阔”则既指由眼前景物联想到广阔世界,又喻挽救时局的“湖海”之志。但是,国家既已“天翻地覆”,个人又是“齿豁头童”,如今飘荡在这茫茫湖海之上,四顾无依,念及此,能不悲愤填膺?“堪悲”前着一“两”字,就将五六句以至全诗所抒写的忧国之情,作了全面总结。
邓显鹤云:“少陵诗至夔州而始盛,简斋诗至湖峤而益昌。”(《南村草堂文钞》)是就二人沉郁苍凉的感世忧时之作而言。陈与义初至岳阳,便写了不少风格逼近杜甫之作,这首诗即其中之一。全诗由叙事、写景到抒情,层层推进,逐步形成高潮,而感慨悲壮,意境深阔,“其忧国爱民之意,又与少陵无间”。(胡穉《简斋诗笺又叙》)“胸中元自有江山,故向巴丘见一斑。”(袁说友《简斋》诗)从这首诗,即可窥见陈与义忧国深情之一斑。
(萧作铭)
次韵尹潜感怀
陈与义
胡儿又看绕淮春,叹息犹为国有人。
可使翠华周宇县,谁持白羽静风尘?
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
共说金陵龙虎气,放臣迷路感烟津。
周莘(字尹潜)是陈与义的诗友,其诗亦学杜甫。陈与义避乱襄汉、转徙湖湘之际,和周屡有倡和。此诗即其中之一,是一首因巨大历史事变而引发无限感慨的政治抒情诗。
靖康之变后,高宗即位,国祚似可中兴,但其实仍无宁日。建炎元年(1127)冬至二年(1128)春,金兵三路南犯,将宋高宗赶至扬州。二年冬至三年(1129)春,金兵又大举南下,连陷徐、泗、楚三州,直逼扬州,高宗仓惶渡江,经镇江、常州、吴江、秀州等地,最后到达杭州。这首诗为建炎三年(1129)四月所写,抒发了诗人深挚的爱国感情。
起句用虚实相济的手法,高度概括地叙述了三年来金兵两次大规模的进攻,像引信一样点燃了诗人心灵的火花。徐、泗、楚、扬均离淮水不远,金人第二次南犯,时值春季,故曰“绕淮春”。着以“又”字,则将前次来犯一并叙出,用语简洁。次句用“叹息”二字表出忧国之意,接以“犹为国有人”,则语带愤激。贾谊《治安策》曰:“犹为国有人乎?”陈与义以此语入诗,不只是宋人以文为诗的句法,更表明他忧国情殷,与贾谊相似。
三四句以问句组联,语气突兀、感情激越而又对仗工整。诗人大声疾呼:岂可使皇帝到处流亡,谁能指挥三军澄清宇内呢?“翠华”是皇帝仪仗中用翠鸟羽为饰的旗,常用以指皇帝。如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云:“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周宇县”,指周游天下,暗喻到处奔逃。“白羽”,指白羽扇,魏晋间人(如谢艾、顾荣)常持白羽扇指挥三军。苏轼《祭常山回小猎》诗云:“圣朝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风尘”则比喻战乱,杜甫《赠别贺兰铦》诗云:“国步初返正,乾坤尚风尘。”由此可知,陈与义写诗,确实“多用杜实字”(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句法能参杜拾遗”(仇远《仇山村遗集·读陈去非集》)。
颔联如此,颈联亦然。杜甫《夜闻觱篥》诗云:“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上句言国多战乱,下句叹身久飘零。这首诗的五六句即从这两句脱胎而出,而又自述情事,并非蹈袭古人。自宣和七年(1125)金灭辽攻宋,到建炎三年(1129),五年中天翻地覆,变乱相仍。这种种事变,无穷感叹,尽纳入“五年天地无穷事”一句之中。“万里”句则叙个人奔走江湖,饱经忧患,幸而获全性命。“见在身”意为现时存在的躯体。(“见在”即“现在”)意思是说,现时的转徙流离,正由于五年的无穷事变。两句表达了一种因果关系,虽对仗工整而一气直下,不用嗟叹字面而嗟叹之意自见,忧愤之情溢于言表。
尾联是说自己在烟津迷路之上(意即对当前大势本不甚了然),感到金陵有帝王气,应定都于此。“共说”一语切“次韵感怀”之题,意谓这是他和周莘的共同主张。“龙虎气”,即天子气。《史记·项羽本纪》:“范增曰:‘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放臣”,被贬谪的官吏,陈与义自宣和六年谪监陈留酒税,到此时仍未复官。定都于何地,是南宋主战派与投降派激烈斗争的一个重大问题。主战派力主定都金陵,旨在据此虎踞龙蟠之地,不仅可以凭借长江天险,抗击金兵南进,而且可以在有利时机挥师北伐,恢复中原。投降派畏敌如虎,只求偏安,不图恢复,则反对定都金陵。当时虽尚未定都,但陈与义从高宗一径南逃的行动中,已经感觉到了投降派的卑劣意图,于是就在诗中陈述了自己的主张。这时事态的发展,尚未达到建炎四年春高宗逃到温州时那样严重,诗人便只用了“放臣迷路感烟津”这种说法,纡徐婉转而用意闳深。
这首诗抚事感时,沉痛激越,寄托遥深,不独得杜诗句法,且亦得杜诗精神。由于身世、时代等多方面的主客观原因,陈与义后期诗歌的忧国爱民之意,与杜诗相近,成就确乎在同时代诗人之上。刘克庄评论说:“元祐后诗人叠起,……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已。及简斋出,始以老杜为师。……造次不忘忧爱,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当在诸家之上。”(《后村诗话》前集卷二)杨万里也称赞他“诗宗已上少陵坛”(《诚斋集·跋陈简斋奏章》),大致都是不错的。
(萧作铭)
别岳州
陈与义
朝食三斗葱,暮饮三斗醋。
宁受此酸辛,莫行岁晚路。
丈夫少壮日,忍穷不自恕。
乘除冀晚泰,乃复逢变故。
经年岳阳楼,不见宫南树。
辞巢已万里,两脚未遑住。
水落君山高,洞庭秋已素。
浮云易归岫,远客难回顾。
飘然一瓶锡,未知所挂处。
寂寞《短歌行》,萧条《远游赋》。
学道始恨晚,为儒孰非腐?
乾坤杳茫茫,三叹出门去。
此诗作于建炎三年(1129),离开岳阳前往邵阳之时。诗人回顾所走过的人生道路,看看眼前的处境和时局,思绪万千,写下了这首记述自己前半生辛酸生活和倾吐内心忧愤的诗篇。因此,了解诗中涉及的当时某些世事和诗人个人的遭遇,便成了理解诗意的关键。
全诗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八句带有对前半生的总结性质,表现出一种对国运衰微、命途多舛的怨叹。开始四句以葱味之辛、醋味之酸作喻,谓自己前半生所受的辛酸比食葱饮酸更觉难受。屈突通为官刚严,人皆忌惮。时人语曰:“宁服三斗葱,不逢屈突通。”(见《旧唐书·屈突通传》)崔弘度为人残酷,时人语曰:“宁饮三斗醋,不见崔弘度。”(见《隋书·崔弘度传》)“朝食”三句,从此化出。“莫行岁晚路”的“岁晚”,除指诗人的年龄外,更主要的是指北宋世运的衰颓。这样才能和下面的“逢变故”联系起来,也才能理解“丈夫少壮日”以下四句所含的国家命运与个人遭遇的不幸。
陈与义生当北宋徽宗时期,权奸当道,朝政日非,内忧外患日益严重。徽宗政和三年(1113)春末,二十四岁的陈与义以太学上舍生(优等生)免试及第,授文林郎,不久,授开德府(今河南濮阳)教授,到政和六年秋解职归京。从踏上仕途起,诗人一方面感叹“世事悠悠”,愤恨“众手云雨”的朝局;一方面也不满于自己“四年冷官桑濮地”的处境,因而觉得“思蓴未决,食荠转苦”(见《次韵周教授》、《次韵谢文骥》、《若拙弟说汝州可居,已约卜一丘,用韵寄元东》)。陈与义解除开德府教授任后,在京城闲居了两年,至政和八年冬始除辟雍录,到宣和二年(1120)丁内艰,去职居忧汝州(治所在今河南临汝)。其间所作诗多慨叹世路风波、仕途艰险。如说“朝风迎船波浪恶,暮风送船无处泊。”(《江南春》)“不忧稻粱绝,忧在罗网间。”(《杂书示陈国佐、胡元茂》)“试数门前客,终岁几覆车。”(《书怀示友十首》之六)“我策三十六,第一当归田。”(《书怀示友》之五)宣和四年,因王黼党羽葛胜仲荐,为太学博士,旋即以《墨梅》诗受知于徽宗。六年春,擢符宝郎。是年底,王黼罢相,陈与义因与葛胜仲交而被牵连,谪监陈留(今河南开封东南)酒税。陈与义与葛胜仲交往属实,但对王黼却有讥刺,对其笼络也有警惕(如《柳絮》、《十月》等诗),视为朋附王党,确系诬枉。因此,陈与义对此打击,颇为不满。故有诗云:“三年成一梦,梦破说梦中。”(《寄汝州天宁寺觉心》)“岁晚陈留路,老马三振鬐。”(《赴陈留》)靖康元年(1126),金兵攻京师,诗人即开始了其后五年多的流亡生活。了解诗人这些简历和思想,就不难理会“丈夫少壮日”以下四句所包含的深广忧愤了。
第二部分八句,叙述来岳阳及又将离去的漂泊苦况。诗人于建炎二年秋自均阳来岳阳,此时适为一年,故云“经年岳阳楼”。“不见宫南树”,则是思念汴京之言,而表现了他对君国的关注与怀念。“辞巢”两句表述流离之苦;“浮云”两句感叹自己不如浮云,浮云还可以归山,而自己无家可归。
“飘然一瓶锡”两句承前一部分而开启诗的第三部分,以行脚僧之行踪不定,喻己之漂泊无依。“寂寞”两句意谓在寂寞的旅途中吟曹操的《短歇行》,在萧条的秋声中诵屈原的《远游》赋。屈原《远游》有句云:“山萧条而无兽兮,路寂寞而无人。”此诗“萧条”、“寂寞”本此。曹操《短歌行》写于天下纷争之时,在感叹时光易逝、人生短促的同时,还表现了以平定天下为己任而求贤若渴的思想。联系上下文与在《短歌行》前加“寂寞”二字来看,此处诗人在借曹诗哀叹人生短促、客子无依的同时,也不无思贤者出而挽回艰危时势的感慨。屈原《远游》似作于被顷襄王放逐江南之时。王逸《〈远游〉序》云:“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联系诗的上下文,特别是紧接着的“学道始恨晚”两句,以及诗人在此以前即常思引退、归田(见前所引陈诗),并时与僧、道有交往来看,诗人在国家丧乱、个人被谪以及流亡之中赋《远游》,主要是要效法屈原“深惟元一,修执恬漠”,亦即《远游》中所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由此看来,“寂寞”两句,既表现了诗人对时局的关注、感叹,又反映了他在总结前半生的遭遇之后的不平与忧愁,而发出了为儒迂阔,学道(释、道之道)恨晚之叹。
全诗抒发了诗人对时局的哀叹与个人的不幸遭遇,不仅内容深广,风格也很沉郁顿挫,极似老杜晚年之作。
(邱俊鹏)
别孙信道[1]
陈与义
万里鸥仍去,[2] 千年鹤未归。
极知身有几,不奈世相违。[3]
岁暮蒹葭响,[4] 天长鸿雁飞。
如君那可别,老泪欲沾衣!
〔注〕 [1] 孙信道:孙確,字信道,沈晦榜甲科。建炎初,作京西运司属官,仅改京秩而卒,年止四十。[2] 鸥仍去:杜甫《赠韦左丞》诗:“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这里以“鸥仍去”表明相别。[3] 世相违:陶潜《归去来辞》:“世与我而相违。”[4] 蒹葭:《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旧注:《蒹葭》为怀人之诗。
这首诗作于高宗建炎三年(1129)九月,作者此时因避乱正流寓湖南潭州(治所在今长沙)。在和友人孙信道分别的当儿,作了此诗,表明乱离中在异乡同知心朋友别离的痛苦。
开头两句说:“万里鸥仍去,千年鹤未归。”作者这次和孙信道相遇,是在客中;相别,也在客中。当时金兵不断南进,长江中下游一带,遍野烽烟。前二年金兵就掠过岳州(治今湖南岳阳),所以知友客地相逢,欲留无计;分别以后,会晤难期。首句用“鸥仍去”,表示终当相别;用“万里”,以示行程之远。古人往往用鸥盟代表朋友之情,以鸥波不定,显示友人之远去。孙信道是作者的旧友,故有“鸥仍去”之感。次句写自己也漂流在外,正如千年之鹤,长期无法回到故乡。这句用丁令威化鹤归回辽东的故事(见《搜神后记》),但用意不同。丁令威化为千年之鹤,归来所见是“城郭如故人民非”,作者在乱离中,不仅归来无望;纵使归来,城郭人民,都已不同于往昔,何况作者的故乡洛阳又入于金人之手呢!第三四两句:“极知身有几,不奈世相违。”前句用《左传》所引古人的话“畏首畏尾,身其余几”,表明深知怕前怕后,顾虑重重,非常不对,应当早作决定以不负此身,不致有岁月蹉跎之叹。后句表白自己也有志奋飞,寻求报效国家之路,但世事每与心志相违,难能如愿。作者也想早日离开湖南,此刻尚未决定,因此在思想上不免矛盾。第五六两句:“岁暮蒹葭响,天长鸿雁飞。”前句写分别之际,已届深秋,所以用“蒹葭响”表示不久又有岁暮怀人之情。后句以“鸿雁飞”表示自己有怀归远引之思。这两句和起笔遥相呼应。“岁暮”句,预示别后之相思;“天长”句,志思归之心切。结尾两句:“如君那可别,老泪欲沾衣。”前一句点明送别,表示不忍相别,而又不能不别的异乡送客的情怀。时局艰虞,何年再见,很难预料。所以临分之时,不觉老泪之几乎湿透衣裳,而凄然神伤!
作者诗集中和孙信道酬和的篇章很多,此别不久,作者就离湘入粤,而后又辗转经福建到浙江。而孙信道在播迁之后,去世较早。
(马祖熙)
伤春
陈与义
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这首诗是陈与义于高宗建炎四年(1130)在邵阳(今属湖南)所作。据胡穉《简斋先生年谱》,陈与义于建炎四年春至邵阳,居紫阳山。这时南宋国事危急。建炎三年十一月,金兵大举渡江,攻破建康(今江苏南京),十二月,入临安(今浙江杭州),高宗逃至明州(治今浙江宁波),乘舟入海。建炎四年正月,金兵破明州,以舟师追高宗,不及,高宗泛海逃至温州(今属浙江)。陈与义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非常愤慨忧念,所以作此诗以发舒之。
这首诗前四句一气贯注。头两句慨叹庙堂(即是朝廷)无有平戎之策,致使金兵深入。“甘泉照夕烽”是借用汉代故事。《史记·匈奴传》说,汉文帝时,“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数月”。甘泉在今陕西淳化,汉帝有行宫在此。这句诗说,边塞的烽火照亮了甘泉宫,以汉事比况金兵逼近京都,用典贴切,而且形象化,如果直说则乏味了。第三四两句表示痛心。“上都”指京都,班固《西都赋》:“实用西迁,作我上都。”“飞龙”二字出于《周易》乾卦爻辞:“九五,飞龙在天。”中国一向用“龙”象征皇帝,此处借用《周易》“飞龙”的成辞以比高宗,暗喻其逃难远走。这两句诗是说,正在惊怪敌人的“战马”逼近京都,怎能想到皇帝竟然被迫逃入穷海之中呢?“初怪”与“岂知”互相呼应,不但句法灵活,而且表达出深切的哀痛。按当时高宗仓皇渡江,建都尚未定,不过,建康、临安均在选择之中,所谓“上都”,盖即指此,“初怪”正见敌来之速。也还另有一种解释,认为此诗前四句是从北宋末说起,“上都”指汴京,慨叹金兵攻取汴京三年之后,现在皇帝又被逼浮海逃难。这虽然也可以讲得通,但是总觉得追溯得远了一些。
第五六两句用虚浑之法,既伤叹国事,又融入自己。照一般作七律的方法,第五六两句很重要,应当或提起,或宕开,或转折,才能使通篇有远势。陈与义这里运化了李白、杜甫的诗句:李白《秋浦歌》第十五首:“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杜甫《伤春》第一首:“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孤臣”是陈与义自称,因为忧国情深,头发都白了,将原句的“白发”改为“霜发”,使其形象鲜明。杜甫《伤春五首》是他于代宗广德二年(764)在阆州所作,原注:“巴阆僻远,伤春罢始知春前已收宫阙。”原来在前一年,即是广德元年十月,吐蕃攻陷长安,代宗逃奔陕州,不久,郭子仪击退吐蕃,收复长安。杜甫作此诗时,因道远尚未听到收复的消息,所以他的诗中说:“天下兵虽满,春光日自浓。西京疲百战,北阙任群凶。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表达了深切的忧国之怀。“关塞”二句是说,阆州离长安很远,虽然心怀忧念,而听不到消息。这种情况与陈与义身居湖南而忧念远在江浙的朝廷危难恰好相似,所以他借用杜甫这句诗以托喻,可谓非常贴切,既能意蕴丰融,而又兴象华妙,由此可见陈与义诗艺之精。末二句转出一意,称赞向子的勇敢抗敌,说明宋人是不肯屈服于强敌的。这两句的句法也是从杜诗“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诸将》)学来的。向子于建炎中知潭州(州治在今湖南长沙)。建炎三年,金兵攻潭州,向子率军民坚守,金兵围城八日,城陷,子督兵巷战,夺南楚门突围而出,后又收溃兵继续抗金。向子原是直秘阁学士,故陈与义借用汉官的“延阁”以称之。“犬羊锋”即是指金兵。
陈与义这首诗,雄浑沉挚,声调高亮,与其《除夜》诗风格不同。陈与义作诗是取法黄(庭坚)、陈(师道)而上追杜甫,《除夜》诗还近似黄、陈,而这首诗却嗣响杜甫。钱锺书认为,杜甫律诗的声调音节是唐代律诗中最弘亮而又沉着的,黄庭坚和陈师道学杜甫,忽略了这一点,“陈与义却注意到了,所以他的诗,……词句明净,而且音调响亮,比江西派的讨人喜欢。”(《宋诗选注》146页)这段话说得很对。后来学杜甫而得其气格雄浑、音节高亮者也并不多,杰出者只有陆游、元好问,至于明代前后“七子”之学杜,浮声枵响,不足取也。
(缪钺)
观雨
陈与义
山客龙钟不解耕,开轩危坐看阴晴。
前江后岭通云气,万壑千林送雨声。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不嫌屋漏无干处,正要群龙洗甲兵。[1]
〔注〕 [1] 洗甲兵:《北堂书钞》引《六韬》:“武王伐殷,兵行之日大雨。太公曰:‘是洗濯甲兵。'”
建炎二年(1128)春,陈与义离开邓州,渡汉江南下。秋八月,由荆湖北路进入荆湖南路。三年,小留岳阳,过长沙时,与长沙帅向子款曲;岁杪,至衡州。四年初春,自衡州西入邵州,寓居于邵阳贞牟山中。初至贞牟,借当地主人之山居寄住。有《谢主人》一诗,云:“春禽劝我归,主人留我住;一笑谢主人,我自无归处。”感激中带有酸辛。又有《贞牟书事》一首,云:“抚世独余事,用舍何必同;眷此贞牟野,息驾吾其终。”似乎又得到许多慰藉。
虽然诗人不无欣幸和慰藉,但时事却更糟糕了。在东南一路,金兵已于前一年攻破了临安、越州,继而又从海道追逐宋帝,宋高宗从明州逃到温州。在湖湘这一路,当年的春天(建炎四年春),金兵已进逼长沙。不过湖湘一路情况稍有起色,就是这年二月,长沙守帅向子组织军民顽强坚守,局势有所和缓。陈与义其时写有《伤春》一诗,对东南的情势表示了忧虑,而对湖湘的抵抗给予赞扬。诗中说:“稍喜长沙向延阁[1] ,疲兵敢犯犬羊锋。”
《观雨》一诗,写于四年的夏季,当时作者仍然寓居贞牟山居。此诗借“观雨”而抒写了局势的暂时光明所带来的振奋心情。
首联:“山客龙钟不解耕,开轩危坐看阴晴。”“山客”,作者自谓;“龙钟”,疲惫之态。“开轩”,也不是泛咏。作者既借主人之山居,因就其面势,开壁置窗,名之为“远轩”。这里的“轩”,应该就是他的“远轩”了。“危坐”,端坐。上句说“不解耕”,并非鄙弃农作之事,而完全是为了提醒下句的“看阴晴”。先谦言“不解耕”,然后翻笔说“看阴晴”,意思是说,虽疲癃不事农耕,但仍留心阴晴,足见其观雨的兴致非浅。“阴晴”,表面上是指天时,其实也是指人事,是说他关心时局。诗篇起笔处,即有气势,即有深意。
颔联:“前江后岭通云气,万壑千林送雨声。”这一联渲染雨前的声势。方当前江之水气与后岭之阴云,互相连通,兴云作雨之时,那万道沟壑、千顷林木,也在传送隐隐雷声。“前江后岭”、“万壑千林”,先在本句成对,然后又上下构成宽对。“通”与“送”,描摹逼真。
颈联:“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这一联描写雨中的情状。如果说,前一联渲染属虚,则此联的描写就是实了。“海”,指雨,说雨之来,如翻江倒海。“压”字有力。海字一定要压字配合,压字也一定要海字做主。“竹枝低复举”,写竹林在大雨中偃仰之状,真切如画。下句移到远处。远处,风吹云聚,云聚则山影晦暗不明;忽又吹散,云散则山角微露光明。雨中的风云开合、晦明变化,独独于“山角”见之,这也是精于物理的诗笔。
末联:“不嫌屋漏无干处,正要群龙洗甲兵。”结篇的这两句,写观雨的感受。作者说:方当我南方士众,整顿衣甲兵马,誓与金人决一死战之时,忽有此洗兵之雨,则群龙之兴作,真可谓有知时之灵了。既如此,则我屋之渗漏,漉漉满地,也在所不惜。这是因雨而寄怀,表示对抗金的胜利的渴望,为了重见太平,不顾个人利害。
这一联诗,全用杜甫的诗句,略加改动。上句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下句用《洗兵马》:“净洗甲兵长不用。”杜甫当日写《洗兵马》,是希望尽快平服安史叛乱,然后濯甲洗兵,置于不用。陈与义“正要群龙洗甲兵”之句,却是整刷兵马,指日北伐的意思。含义有所不同。
简斋集中,咏雨之诗甚多,就中诗题直标为《雨》者,竟有七首。其他如《春雨》、《夏雨》、《秋雨》、《雷雨》、《细雨》、《连雨》、《喜雨》以及长题中有“雨”字者尚有许多,总计此类诗约有三十篇之多。陈诗虽惯于咏雨,但却以《观雨》一首写得最为神完气足。纪昀评此诗,赞赏最末两句,他说:“前六犹是常语,结二句自见身份。”(《纪批瀛奎律髓》卷十七“晴雨类”)其实,结二句,全用杜诗,论理应说此二句为“常语”。其实,此诗八句均好(只是“山”字重出,似是一个小小缺陷),就整篇而言,确有杜甫夔州以后七律的气魄。只要把杜的《秋兴八首》、《登高》、《阁夜》诸作,和陈的《观雨》并读,是不难发现这点的。
(韩小默)
〔注〕 [1] 延阁:是汉朝皇帝藏书所。当时长沙太守向子,以前曾担任过直秘阁学士,因而陈诗以“向延阁”称之。
雨中再赋海山楼
陈与义
百尺阑干横海立,一生襟抱与山开。
岸边天影随潮入,楼上春容带雨来。
慷慨赋诗还自恨,徘徊舒啸却生哀。
灭胡猛士今安有?非复当年单父台。
作者写这首诗之前,另有一首《登海山楼》,所以题中有“再赋”二字。《广州府志》载:“海山楼在镇南门外,宋嘉祐中,经略魏炎建……”又据胡穉《简斋先生年谱》,诗人于“绍兴元年辛亥春,出贺溪,溯康州,过封州,经五羊(即广州),度庾岭,上罗浮……”这与《登海山楼》和《雨中再赋海山楼》二诗中所写的季节正相吻合。
从靖康元年(1126)诗人自陈留南奔,至绍兴元年(1131)春,历时五年,其间辗转流徙于今河南、湖北、湖南、广东等地。艰难的历程,不仅使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变,也使他亲身感受到国破家亡的痛苦,目睹了广大人民的灾难,而作为一个来自中原的诗人,南国的风光名胜,亦使他大大开拓了视野。这些使他的诗歌创作跨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就是前人所说的,“会兵兴抢攘,避地湘广……虽流离困阨,而能以山川秀杰之气益昌其诗,故晚年赋咏尤工”(葛胜仲《陈去非诗集序》)。“建炎间,避地湖峤,行万里路,诗益奇壮。造次不忘忧爱,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当在诸家之上”(吴之振《宋诗钞·简斋诗集序》)。
本诗一二两句分写,上句写楼,下句写己。阑干,同栏杆。诗人说百尺高楼上的栏杆横海而立。这里不是孤立地写楼,而是使高耸的楼阁与辽阔的大海相对相映,海山楼于是更见雄伟。诗人置身于如此壮阔的空间,不禁想起:“一生襟抱与山开”,自己宏大的抱负亦如高山一样展示在天地之间。诗人还说过:“昔吾同年友,壮志各南溟。”(《杂书示陈国佐、胡元茂四首》)话虽不同,含意则一,都是壮志凌云的象征。第二联承首句,写登楼所见。所见虽多,而表现于全诗中的只此两句。因此,这两句必须在结构与风调上和全诗和谐统一,且有助于抒发感情、表现主题。这殊不容易。第三句“岸边天影随潮入”,“岸边”与“潮”是实写,“天影”,则是虚笔点染,用“随”字将虚与实、上与下融合一体,再以“入”字刻画出动态。陈与义擅长绘画,如果说在第一句诗的构图中已微露迹象,那么这里更表现了他那画家的眼光和技法。第四句“楼上春容带雨来”,“春容”二字下得浑涵,凡是春雨之前所见的种种气象,都包括在其中了。倚立楼头的诗人觉得正是这一切酿成了连绵春雨。诗中写到“雨来”即止,既照应了诗题,又巧妙地避开了“雨来”之后景象的正面描写,节省了笔墨。潮涌天影、风雨危楼的画面,不仅写出了诗人眼中所见的雄浑壮阔的景象,而且暗含诗人对那动荡不测的时代的感受。
第二联的景语为下一联创造了气氛,于是诗人转而抒怀。“慷慨赋诗”、“徘徊舒啸”,这本是为了排愁遣闷,但结果是更增悲恨。“还”字、“却”字用得精当,使得诗句富有起伏顿挫、回肠荡气的韵味。为什么会如此悲恨呢?那是因为“天下方有难,非血诚壮烈不足以解国家之忧”(《跋郭节度父墓志铭》)。而自己呢?“臣少忧国今成翁,欲起荷戟伤疲癃”(《雷雨行》);“腐儒徒叹嗟,救弊知无术”(《晚晴》);“忧世力不逮,有泪盈衣襟”(《次舞阳》)。徒怀忧国之心,而回天无力,只有自恨自哀而已。如果世有威镇边陲的“血诚壮烈”之士,岂不是能张扬国威,收复失地?然而,环顾四周,猛士安在哉?单父台,即宓子贱琴台,在今山东省单县。杜甫《昔游》诗说:“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是时仓廪实,洞达寰区开。猛士思灭胡,将帅望三台。君王无所惜,驾驭英雄材……”这是唐玄宗的盛世景象,如今诗人登海山楼,则是山河破碎,民生凋敝,朝廷昏聩,猛士何在?纵有,亦无报效之途。这与当年李、杜等人登单父台时的盛世景象真有天壤之别!所以说“非复当年单父台”。诗的结尾在怀古伤今的无限慨叹之中,将感情推到了高潮,也深化了诗的主题。“穷途劫劫谁怜汝,遗恨茫茫不在诗”(仇远《读陈去非集》),雄浑悲壮,遗恨茫茫,正是这首诗的气象。
(赵其钧)
渡江
陈与义
江南非不好,楚客自生哀。
摇楫天平渡,迎人树欲来。
雨余吴岫立,日照海门开。[1]
虽异中原险,方隅亦壮哉![2]
〔注〕 [1] 海门:指钱塘江入海处。[2] 方隅:角落。指江南。
这首诗作于高宗绍兴二年(1130)。前一年的夏天,作者在广南奉诏,由闽入越,趋赴绍兴行在,任起居郎。至本年正月,随车驾返回临安,诗为渡钱塘江而作。诗中表示宋室局处江南一隅,虽属偏安,但形势也很壮观;虽不若中原的险固,国事仍可有为,在基调上比较开朗。
“江南非不好,楚客自生哀。”由赋情写起,表明江南地带,并非不好。然而自金兵入据中原之后,转眼五年,黄淮地区,大部分已非吾土。所以思念故国,仍不免使楚客生哀。“楚客”,指的是作者自己。作者虽说是洛阳人,在避乱期间,曾辗转襄汉湖湘等地,长达五年,所以自称“楚客”。第三四两句:“摇楫天平渡,迎人树欲来。”写渡江时情景。摇桨渡江,远望水天连成一片,仿佛天水相平。由于船在前进,所以江岸远处的树,颇似迎人而来。这两句写景入神,且景中寓情。“天平渡”,示天水无际,前进的水路,呈现开阔苍茫的气象;“树迎人”,示行进之时,江树渐次和人接近。隐喻国家正招揽人才,所以自己也被迎而至。
第五六两句:“雨余吴岫立,日照海门开。”融情入景。“吴岫”,即吴山。吴山在钱塘县南,和城内凤凰山相对,下瞰大江,直望海门。“雨余”,是初晴。吴山明朗,云雾尽散,“雨余山更青”,故用“立”字示意。天晴了,红日高照,海门开敞,金碧腾辉,故用“开”字示意。两句写雨后景象,象征国运亦如久雨初晴,光明在望。结笔:“虽异中原险,方隅亦壮哉!”仍以赋情为主,赞美江南地带,尽管险固有异中原,但也擅有形胜,倘能卧薪尝胆,上下同心,凭借此处以为“生聚教训”的基地,则复兴的希望,必能给人以鼓舞。这两句回映起笔,“虽异”句和“生哀”句相应,“方隅”句和“江南”句相应。在章法上,首尾应接,抑扬相间,笔有余辉。
全诗借开朗景象,以示此行的欣喜,却能不露痕迹,使外景和内心一致,这是诗人用笔高妙的地方。
(马祖熙)
刘大资挽词二首
陈与义
天柱欹倾日,堂堂堕虏围。
遂闻王蠋死,不见华元归。
一代名超古,千年泪染衣。
当时如有继,犹足变危机。
一死公余事,由来虏亦人。
使知临难日,犹有不欺臣。
河洛倾遗愤,英雄叹后尘。
煌煌中兴业,公合冠麒麟。
这两首诗是追挽刘韐的,作于高宗绍兴四年(1134)前后。
靖康二年(1127),金兵攻破汴京,刘韐被派出使金营,金人想逼迫他留下做官,刘不从自尽。后来南宋朝廷为了表彰他的忠节,追赠他为“资政殿大学士”,所以诗人尊称他为“大资”。
挽诗通常的写法是表彰死者的生平业绩并表示追悼之意,文字必须典雅、凝重,较难体现诗人的真情实感。所以古人的诗集中虽有不少挽诗,但往往流于平庸,还有不少“谀墓”之词,真正情文并茂的挽诗很少。陈与义这两首诗是挽诗中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先看第一首。上古传说以为,天由八根“天柱”支撑,一旦天柱折断,就会倒塌。靖康之祸是一次天翻地覆的大事变,北宋王朝的宗庙社稷毁于一旦,所以诗人把它比拟为天柱倾倒。颔联用了两个典故:王蠋是战国时齐国的贤士,燕军侵齐,欲以为将,他坚决不从,自经而死。华元是春秋时宋国的大将,与郑国作战被俘,后逃归。这四句的意思是说:在那天崩地坼的时候,堂堂正正的刘韐陷于敌围,他没有能够生还,而是坚决拒绝敌人的胁迫,以死殉节。后四句是诗人的议论:刘韐一代英烈,名超前古,他的事迹将使千年之后的志士为之感愤流泪。如果当时有人后继,那么,国家的危机局面当可改变!
第二首诗全是议论。据史书记载,刘韐尽节之后,金人亦叹曰:“忠臣也。”所以诗人感慨地说:刘韐决心尽忠报国,早已死生置之度外,所以对他本人来说,殉节只是一件寻常的事情。金人毕竟也是人,刘韐的英勇行为会使他们明白,即使在大难降临之时,还是有坚守节义之臣的!黄河洛水,倾吐着先烈遗留的愤忾之情。后来的英雄将为之扼腕叹息,继其步武。中兴大业辉煌灿烂,刘韐的英名应该居于麒麟阁之首位。
刘韐是靖康事变中的烈士,殉难是他一生中的大节。这两首挽诗没有用一字一句去表彰刘韐平生的其他业绩或才能,而是集中笔墨颂扬他的节义。开门见山,重点突出,这是这两首诗的第一个特点。
这两首诗立论严正,词句工整,用典多出经史,行文之间有一种肃穆、正大之气,完全合乎传统的挽诗写法。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这种严整的形式中,做到了议论精警,感情充沛,使作品具有很强的感染力。结合靖康之变以后的历史情况,可以看出诗人所以要在刘韐尽节七年之后作诗追挽,是含有深意的。诗中“遂闻王蠋死,不见华元归”两句,一方面是表彰刘韐可比古之烈士;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讥讽许多贪生怕死之徒,他们临阵逃脱,丧师辱国,就像是“弃甲而复”的华元(事见《左传·宣公二年》)呢!而“当时如有继”两句,更是慨乎言之:如果当时大家都像刘韐那样坚贞不屈,又何至于毁弃社稷,仓皇南渡?所以说,这两首挽诗的意义决不单单是追悼先烈,它们同时又是诗人对那班䩄颜事敌之辈的无情鞭挞。由于发这些议论时采用了多种手法,如“王蠋”、“华元”两个典故,一正用,一反用;“当时如有继”两句,又纯从反面设想以立论;所以表面上并无剑拔弩张之势,细读则觉得含义非浅,发人深省。宋诗长于议论,于此可见一斑。
(莫砺锋)
得张正字书
陈与义
送老茅屋底,天寒人迹稀。
一觞犹有味,万事已无机。
岁暮塔孤立,风生鸦乱飞。
此时张正字,书札到郊扉。
这首诗写于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冬。此年六月,作者因与宰相赵鼎议事不合,引疾辞去给事中,以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卜居青墩镇,寓寿圣院后芙蓉浦上,称所居曰“南轩”。(见《陈与义年谱》卷四)青墩镇,在桐乡县(今属浙江)。作者过着“纸帐不知晓,鸦鸣吾当兴”(《小阁晨起》)、“解襟凭小阁,日暮归云多”(《小阁晚望》)的闲散生活,心情孤寂。正当他“幽怀眇无寄,萧瑟起悲歌”(《小阁晚望》)之时,接到了张正字的来信。张正字名嵲,字巨山,绍兴五年,经陈与义荐举任秘书省正字。张嵲《紫微集》中,有《将至临安,途中偶成,呈表叔陈给事去非》诗。诗中叙述建炎二年(1128)春正月,从邓州往房州,与陈与义避难南山事颇详,并谈及被举任官和感激之情。据《陈与义年谱》考证,“是冬,张嵲有诗见寄,作诗报之。”可知张正字信中即有此诗。作者在引退孤寂之时,忽然接到张正字的信和诗,当然喜出望外,于是写诗赠答。
“送老茅屋底,天寒人迹稀。”点明自己的境况。“送老”句,叹岁月流逝,一事无成,有伤老之情。“茅屋”指僧舍。《传灯录》:“咸泽禅师住杭州广严院,有僧问:‘如何是广严家风?’师曰:‘一坞白云,三间茅屋。'”“天寒”,暗点时序已到冬季。“人迹稀”,既指环境幽静,又有“门可罗雀”之意。诗一开始,格调就显得低沉,给人一种冷寞之感。
在这种环境下,什么东西能给诗人带来一点欢乐呢?酒当然是浇愁之物,能增添一点乐趣。“万事已无机”,正道出他此时的心境。《庄子·天地》云:“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事”指机巧之事。“机心”是权变之心。诗人此时只觉“一觞犹有味”,已不再有“机心”,当然对于人间万事机心全消了。从中可见诗人的心灰意冷。
后二句以写景烘托诗人孤寂之感。岁暮天寒,孤居僧舍,所见只有孤立之塔,乱飞之鸦。这两句,取境孤寂,语调悲凉,很有杜甫沉郁的风格。
“此时张正字,书札到郊扉。”尾联是写实之笔,承上六句而来,另辟新境,又照应诗题。正当诗人面对孤塔乱鸦,以酒浇愁,百无聊赖之际,忽有张正字的书札到此稀有人迹的柴门,内心的欣喜如何,是可想而知的了。张嵲的赠诗说:“末契托外亲,夙昔承顾盼。邓鄙听论诗,房陵共遭乱。”张嵲是诗人的表亲,又是从他学诗的学生,还是一同避乱的患难之交。接到这样一位亲友的书札,当然要更为欣喜了。尤其张诗的结尾说道:“存没割中肠,申章泪滂溅!”这种发自肺腑的真情,怎能不使诗人大为感动!
此诗不施藻绘,朴质老苍,沉郁之中有顿挫,能得杜诗之神。杨万里《跋陈简斋奏草》诗说:“诗风已上少陵坛。”此诗正是登上少陵之坛的作品。(孟庆文)
怀天经、智老,因访之
陈与义
今年二月冻初融,睡起苕溪绿向东。
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
西庵禅伯方多病,北栅儒先只固穷。
忽忆轻舟寻二子,纶巾鹤氅试春风。
这首诗作于绍兴六年(1136)二月,在这前一年诗人以病请求免官,六月,除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他离开朝廷,移居青墩(亦称青镇,今属浙江桐乡)。天经,姓叶,名懋;智老,即大圆洪智,是一位和尚。两人都住在乌镇(今属浙江桐乡),青镇与乌镇隔苕溪相对。陈与义集中另有《与智老、天经夜坐》一诗:“残年不复徙他邦,长与两禅同夜釭。坐到更深都寂寂,雪花无数落天窗。”此诗把他们之间那种心神相契的情谊,写得那么平实而又亲切。于此可见,诗人说“怀天经、智老,因访之”,绝不是偶一“怀”之,偶一“访之”,而是常怀、常访的,所以诗中虽说“忽忆”,实是深情的闪露。
苕溪,河名,据说因岸多芦苇而得名。其源出于天目山(在今浙江),经杭州、湖州等地,流入太湖。诗的首联说:今年(绍兴六年)二月一到,冰雪就开始融化了,那入冬以来水位低落的苕溪,已是满溪绿水,悠悠东流。这里透露了春的气息,也自然地领起下文。诗人面对着这万象更新的景色,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也想起了友人。“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这一联当时广为传诵,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三)就把它列入“宋朝警句”之中。上句写客里光阴,吟诗度日,这是乐,是苦?下一句写雨中杏花,诗人对此,是怜,是惜?似乎难以觉察,因为这里看不到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言词。“客子”对“杏花”,“雨声”对“诗卷”,好像是随意拈来。不过,也正因为“随意”,才更显得和谐自然。因此才有人赞为“平淡有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才有人说是“清思秀句,出于自然”(范大士《历代诗发》)。
靖康之变,诗人避乱湖湘,到绍兴五年寓居青镇,首尾十年。十年来思家忧国,无限心事,无人可说。如今抱衰病之躯,闲居青镇,只有吟诗度日而已。诗人心中怎能无所感慨,下联“多病”、“固穷”二语,虽说的是友人,也暗示着诗人的处境和态度。因此,那安贫淡泊的一面,又能使他以诗书自娱,保持心境的平静。这一联正是这种生活、心境的写照。所以陈衍评这两句诗说:“诗中皆有人在,则景而带情矣。”(《石遗室诗话》)这里所说的“诗中有人”,正是指和平淡泊、不慕荣利,万物静观皆自得的诗人形象。须细细体味,才能察出。
诗的第二联写己,第三联转而写友。西庵,智老所居。禅伯,即精通佛学的人。北栅,天经所居。儒先,犹儒生。固穷,指安于穷困,语本《论语·卫灵公》载孔子的话:“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对朋友写得颇细致,诸如居所、思想、生活处境等都概括进去了,这是更能表现自己对朋友的了解和体贴,因而也就突出了彼此的友情。内容具体,语言凝重、整饬,这是第三联的特色。第二联如果也用同样的格调,岂不显得呆板了吗!因此,诗人就把写自己的一联表现得空灵、流走。这样既可以丰富诗的色调,又可以与尾联的那种欣然、飘洒的神情和谐合拍。五六两句暗扣题中的“怀”字,七八两句顺势而下,写题中的“访”字。高明的是诗人并不实写“访”,而是以虚笔写到意动即止。这样的结尾不仅照应了以上的内容,完满地收束了全诗,还留下了引而未发的余意,读者可以想见那一叶轻舟,疾驶在满溪绿水之上的情景,可以想见那船头上身披鹤氅(鸟羽所制的外衣)、头戴纶巾(用丝带做的头巾。纶巾和鹤氅均属六朝以来名士喜爱的穿戴,此处并非实指,乃喻指诗人装束之高雅),迎风而立,遥望乌镇的诗人形象;当然,还可以再想象那友人相见,挑灯夜话,“坐到更深都寂寂”等动人的场景,不过,这些都在诗的语言之外了。
(赵其钧)
牡丹
陈与义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此诗为陈与义咏物怀乡的名篇。读到此诗,自然很容易想起唐代岑参的怀乡诗《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由于个人性情、时代环境等的差异,这首诗比岑诗显得更为思力沉挚,悲凉凄楚。这首诗作于绍兴六年(1136)春,当时陈与义以病告退,除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寓居于浙江桐乡县北青墩(一名青镇)之寿圣院塔下,无论国家的局势,或者个人的身世,都使诗人感慨无限,他便以牡丹为题,抒发了自己真挚强烈的伤时忧国之情。
起句以回叙开篇,从金兵入汴写起。“一自”二字以口语入诗。此句语意陡峭,情感愤激。次句紧接起句,继续叙写十年来的漫长愁苦。靖康元年(1126)金兵攻破汴京(今河南开封),二年掳走徽钦二帝。北宋亡。从此诗人便流离失所,漂泊江湖,不觉已经十年。“伊洛”,即伊河、洛河,伊河为洛河支流,洛河为黄河支流,《国语·周语》云:“昔伊洛竭而夏亡。”因此,“伊洛”既指诗人的故乡洛阳,又暗寓他那亡国的隐痛。“路漫漫”亦兼有两重意思:其一谓十年颠沛,北望故乡,长路漫漫,无由再达,即所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古诗·涉江采芙蓉》);其二谓国破家亡,乾坤板荡,虽无挽狂澜于既倒之力,但胸中的耿耿之志仍未消歇,即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可见前二句既有对敌方的谴责,又有对故国的怀恋,既有思乡之情,又有亡国之痛,而且“其用意深隐,不露鳞角。”(胡穉《简斋诗笺又叙》)
三句亦与次句相承,意谓自己此时年龄虽未满半百,但体衰多病,早已疲惫乏力,数次以病剧辞,方得在此江南之青墩溪畔客居,此为身世抒写而语气平静舒缓,使感情的激流暂趋平缓,为末句蓄势。洛阳牡丹号称“天下第一”(欧阳修《洛阳牡丹记》),然而此时洛阳被占,有家归不得,偏偏今天在他乡看见了牡丹,这自然会使诗人情不能已,感慨万千!“独立”,即谓“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李密《陈情表》)之意,表明诗人此时零丁孤苦,无有知音。陈与义出身世家,超世特立,不求显达而重名节,然而此时体衰多病,又孤掌难鸣,实无力报国,哀苦之情,令人黯然神伤。“东风看牡丹”,似乎勾勒了一幅闲暇有致的画面,其实乃是一种极为悲苦的写照。诗人强压住悲痛,将他那伤悼故国、悲叹身世的全部感情都倾注于江南海滨的牡丹上,但牡丹不语,岂解人意,诗人便只有暗吞伤心之泪了。本诗以“牡丹”为题,却在结句的最末二字才点出,这并非一般的点睛之笔,而是凝聚了诗人全部的感情,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全诗自然流畅,“用事深隐处,读者抚卷茫然,不暇究索。”(楼钥《简斋诗笺叙》)此诗作于诗人逝世前两年,葛胜仲所谓陈与义晚年“赋咏尤工”(《陈去非诗集序》),确非虚语。
(萧作铭)
早行
陈与义
露侵驼褐晓寒轻,星斗阑干分外明。
寂寞小桥和梦过,稻田深处草虫鸣。
温庭筠《商山早行》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沈德潜说:“早行名句,尽此一联。”陈与义此诗与之相比,亦不逊色。
头一句,不说“鸡唱”,不说“晨起”,不说“开门”,不说“整车”或“动征铎”,而主人公已在旅途行进。“行”得特别“早”,既不是用“未五更”之类的语言说出,又不是用“流萤”、“栖禽”、“渔灯”、“戍火”、“残月”之类来烘托,而是通过诗人的感觉准确地表现出来。“驼褐”,是一种用兽毛(不一定是驼毛)制成的上衣,露水不易湿透;诗人穿上此衣,其上路之早可见。而“露侵驼褐”,以至于感到“晓寒”,其行之久,也不言而喻。
第二句,诗人不写“月”而写“星斗”。“星斗阑干分外明”,这是颇有特征性的景象。“阑干”,纵横貌。古人往往用“阑干”形容星斗,如“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之类。月明则星稀,“星斗阑干”,而且“分外明”,说明这是阴历月终(即所谓“晦日”)的夜晚。此其一。露,那是在下半夜晴朗无风的情况下才有的。晴朗无风而没有月,“星斗”自然就“阑干”、就“明”,写景颇为确切、细致。此其二。更重要的还在于写“明”是为了写“睹”。黎明之前,由于地面的景物比以前“分外”暗,所以天上的星斗也就被反衬得“分外”明。
第三句“寂寞小桥和梦过”,可以说“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替策”。以梦与“寂寞小桥”结合,意象丰满,令人玩索不尽。赶路而作梦,一般不可能是“徒步”。独自骑马,一般也不敢放心地作梦。明乎此,则“寂寞小桥”竟敢“和梦过”,其人在马上,而且有人为他牵马,不言可知。
第一句不诉诸视觉,写早行之景;却诉诸感觉,写寒意袭人,这是耐人寻味的。联系第三句,这“味”也不难寻。过“小桥”还在做梦,说明主人公起得太“早”,觉未睡醒,一上马就迷糊过去了。及至感到有点儿“寒”,才耸耸肩,醒了过来,原来身上湿漉漉的;一摸,露水已浸透了“驼褐”。睁眼一看,“星斗阑干分外明”,离天亮还远呢!于是又合上惺忪睡眼,进入梦乡。既进入梦乡,又怎么知道在过桥呢?就因为他骑着马。马蹄踏在桥板上发出的响声惊动了他,意识到在过桥,于是略开睡眼,看见桥是个“小”桥,桥外是“稻”田,又朦朦胧胧,进入半睡眠状态。
第一句写感觉,第二句写视觉;三四两句,则视觉、感觉、听觉并写。先听见蹄声响亮,才略开睡眼;“小”桥和“稻”田,当然是看见的。而“稻田深处草虫鸣”,则是“和梦”过“小桥”时听见的。正像从响亮的马蹄声意识到过“桥”一样,“草虫”的鸣声不在桥边,而在“稻田深处”,也是从听觉判断出来的。诗人在这里也用了反衬手法。“寂寞小桥和梦过”,静中有动;“稻田深处草虫鸣”,寂中有声。四野无人,一切都在沉睡,只有孤寂的旅人“和梦”过桥,这静中之动更反衬出深夜的沉静,只有梦魂伴随着自己孤零零地过桥,才会感到“寂寞”。“寂寞”所包含的一层意思,就是因身外“无人”而引起的孤独感。而“无人”,在这里又表现天色尚“早”。“寂寞”所包含的又一层意思,就是因四周“无声”而引起的寂寥感。而“无声”,在这里也表现天色尚“早”,比齐己《江行晓发》所写的“鸟乱村林迥,人喧水栅横”要“早”得多。
这首诗的最突出的艺术特色,就表现在诗人通过感觉、视觉和听觉的交替与综合,描绘了一幅独特的“早行”(甚至可以说是“夜行”)图。读者通过“通感”与想象,主人公在马上摇晃,时醒时睡,时而睁眼看地,时而仰首看天,以及凉露湿衣、虫声入梦等一系列微妙的神态变化,都宛然在目;天上地下或明或暗、或喧或寂、或动或静的一切景物特征,也一一展现眼前。
(霍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