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萧立之
(1203—? )一名立等,字斯立,号冰崖,宁都(今属江西)人。淳祐十年(1250)进士。知南城县,历南昌推官、辰州判。后归隐。江湖派后期诗人,诗为罗椅、谢枋得所赏。有《萧冰崖先生诗集》。
送人之常德
萧立之
秋风原头桐叶飞,幽篁翠冷山鬼啼。
海图拆补儿女衣,[1] 轻衫笑指秦人溪。
秦人得知晋以前,降唐臣宋谁为言?
忽逢桃花照溪源,请君停篙莫回船!
编蓬便结溪上宅,采桃为薪食桃实。
山林黄尘三百尺,不用归来说消息。
〔注〕 [1]“海图”句:杜甫《北征》诗:“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
这是一首借咏怀古迹而感慨时事的送别诗。送人往常德去,就不能不想起那里有一个“桃源”。提起桃源,自从陶渊明作《桃花源记》之后,可以说是无人不知,咏《桃源》的诗不断产生。这些诗,或抒凡夫俗子误入“仙源”之叹(王维《桃源行》),或寓神仙渺茫、桃源荒唐之讥(韩愈《桃源图》),或寄“天下纷纷经几秦”之慨(王安石《桃源行》);而从南宋遗民诗作中,感受到的却是另外一种味道。
这首《送人之常德》没有流于一般送别诗词伤春怀远的旧套,它把重点放在行人去处的摹写上,因情造境,感慨深沉,咏唱出那一时代亡国遗民的共同心声。全诗可分为三个层次。开头四句为第一个层次,一二两句扣题面,桐叶秋风、幽篁山鬼,烘托出凄冷的送别气氛,“幽篁”句从《楚辞·九歌》化出。然后笔锋迅转,从收拾衣装,匆匆行色,进入“笑指秦人溪”的茫茫征路。下面八句,是全诗的主旨所在。“秦人”至“请君”四句,为诗的第二个层次,先指出桃花源之所以吸引人,不在于幽美的风景,而在于它是避世的清净乐土:“秦人得知晋以前,降唐臣宋谁为言?”桃源中人世代安居,过着远离劫乱使人羡慕的生活,他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再向后数,“降唐臣宋”的盛衰兴亡,更不会有人告诉他们了。这两句,蕴藏着国破家残的极大悲哀,暗示了寻地避世的迫切期望,所以紧接着就说,若遇桃源,便堪终老:“忽逢桃花照溪源,请君停篙莫回船!”
最后四句是第三层次,更加透出了现实的气息。作者不是驰骋想象描绘仙乡景色,而是写编蓬结宅、采薪食果的隐遁生涯,这正是“深山处处人夷齐,锄荒饭蕨填朝饥”(见萧立之《春寒叹》)的遗民生活的写照。在古代,伯夷、叔齐式的避世遗民,耻食周粟,采薇深山,是屡见不鲜的。此诗最后的结语是:“山林黄尘三百尺,不用归来说消息。”人世间黄尘满目,如此污浊,何须留恋,倘寻得一片乐土可以栖身避世,不足为外人道,免得下次再来,寻不到路径。“莫回船”、“不用归来”,语重心长,曲曲传出了南宋遗民的处境和心情。
比萧立之稍晚的方回,在所作《桃源行》的序中说:“避秦之士非秦人也,乃楚人痛其君国之亡,不忍以其身为仇人役,力未足以诛秦,故去而隐于山中尔。”可以作为萧立之此诗的注脚。
(顾复生)
春寒叹
萧立之
一月春寒缩牛马,束桂薪刍不当价。
去年霜早谷蕃熟,雨烂秧青无日晒。
深山处处人夷齐,锄荒饭蕨填朝饥。
干戈满地此乐土,不谓乃有凶荒时。
今年有田谁力种?恃牛为命牛亦冻。
君不见邻翁八十不得死,昨夜哭牛如哭子。
在“干戈满地”的动乱之秋,江南广大地区又遭受着多雨烂秧和天寒地冻的严重自然灾害。这首诗以高度的概括,深刻的同情,展现出真实的社会生活画面,情调沉郁苍凉。
“一月春寒缩牛马”,首句即扣题,点出春寒降临、酷冷难耐的天气,这句诗本自鲍昭《代出自蓟北门行》:“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杜甫《前苦寒行》:“汉时长安一丈雪,牛马毛寒缩如猬。”皆谓天气骤冷,牛马被冻得把毛踡跼起来,像刺猬一样。本诗则把上述生动描写凝集在“缩牛马”三字之中,起到渲染春寒严酷的作用。“束桂薪刍不当价”,这是化用“米珠薪桂”的成语。《战国策·楚策三》云:“楚国之食贵于玉,薪贵于桂。”后人常以“米珠薪桂”喻物价昂贵。薪虽贵于桂,但是为了免于冻死,只得不计高价,忍痛购买,由此愈可见春寒之烈给人们带来的苦痛。
“去年霜早谷蕃熟,雨烂秧青无日晒”。从章法上看,这两句是进一步追述“束桂薪刍不当价”的原因。“雨烂”、“霜早”引起庄稼歉收,薪刍自当昂贵。饥荒又加春寒,升斗小民将何以度日呢?于是引出中间四句。自“深山处处人夷齐”,至“不谓乃有凶荒时”。大意是说伯夷、叔齐为表明气节,不食周粟,采薇度饥,终至饿死首阳山。那些避难深山的遗民,原来以为兵荒马乱、干戈满地之际,所居之地尚属世外桃源,岂料到秧烂田中,颗粒未收,连采食薇蕨也不可能了。这四句不着议论,以叙事寄感慨,为下文的抒情蓄势。
最后四句,突然收束到眼前现实中来,作者的感情迸发而出,直抒胸臆:农人以耕田为命,耕牛被冻死以后,纵使有田,又如何去耕种呢?邻家的八十老翁,遭此惨祸,恸哭失声,就像死了儿子一般,真正是字字血泪,感人至深。
这首诗艺术上颇有特色,作者不发空泛的议论,而是尽量抑制感情,渲染环境的悲剧气氛最后选取八十邻翁这一人物形象,描述他“哭牛如哭子”的情节。因小见大,即事言情,比起大声疾呼更能打动读者的心弦。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未发个人的牢骚,而是把慨叹植根于现实生活的不幸和灾难之中,表现出时代的苦难。他不仅仅是从宋遗民角度谴责元廷不顾民生,而是有着更深广的同情心,显示了系心民瘼的博大胸怀,立意超出了单纯发抒旧君故国之思的遗民诗,当是空谷传音之作。
(张锡厚)
第四桥
萧立之
自把孤樽擘蟹斟,荻花洲渚月平林。
一江秋色无人管,柔橹风前语夜深。
这首小诗题曰“第四桥”,然并不写桥,味其诗意,实写夜泊第四桥。
诗写得颇有情趣。首句是诗人描绘的自我形象。孤,是人孤,方觉手中酒杯亦孤。“独酌无相亲”,难免不产生茕茕孑立的凄凉之感,所以句中着一“孤”字。然而,桥畔、舟前,景物宜人:荻花(生于水边状似芦苇的一种植物)洲渚(《尔雅·释水》:“水中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月洒平林,波静秋江,柔橹咿呀,微风披拂,都使人领略到一种诗意美,所以诗人情绪又并不低沉,而是兴致勃勃,擘蟹下酒,自斟自酌,乐在其中。这位潇洒脱略的诗人形象,便跃然纸上了。
四句诗中景物描写占了三句。三句之间乃是递进的关系:随着诗人饮酒、微醺、将入醉乡而逐渐加浓景物的拟人化色彩。首句,诗人刚刚把住酒杯,留意寻觅四周,看到近处的荻花洲渚,远处的一抹平林,沐浴在皎洁月华中,颇有一种清俊疏朗之美。这还是客观的写生。下句,在随风微漾的舟中,诗人观赏身旁秋江碧波,感到分外幽寂,不由道:“一江秋色无人管。”江本无须人管,却以为要管而竟无人管,言外之意,当是碧江秋色应有人赏而竟无人赏。此时,诗人似已微醺。景色之中,已略著拟人化的色彩了。末句,诗人沉醉欲眠,玉山将颓,于朦胧恍惚之中,耳畔不停地响着柔橹的咿呀声(船家乘着月白风清,又在悄悄摇船前行了),因思道:是橹在这深夜微风中自言自语吧。这全然是拟人化的笔致了。
钱锺书很欣赏这最后一句的描写。他以为,李白的“大舶夹双橹,中流鹅鹳鸣”(《淮阴书怀寄王宋城》)二句,是以鸟叫来比橹声,颇为真切;又认为,宋人的描写更细腻,想象橹是在咿哑独唱或呢喃自语,例如贺铸《生查子》:“双橹本无情,鸦轧如人语”、洪咨夔(《过四望山》)的“柁移船解语,帘舞酒求知”、吴元伦《舟中》的“橹鸣无调乐,帆饱有情风”等;他还指出,萧立之这最后一句的描写,则不仅是个比喻,且把当时的景色也衬出来了。(见《宋诗选注》)的确,这首诗的末句,不仅拟人化地比喻了摇船时的橹声,而且巧妙地、不露痕迹地嵌入了“风”、“夜深”等字眼,描绘出了那微风轻拂的夜深景致。连同第二三句中嵌入的“月”与“秋”,使读者不难理解,此乃月白风清之秋夜也。诗人艺术概括力之高,于此可见。
(张仁健)
茶陵道中
萧立之
山深迷落日,一径窅无涯。[1]
老屋茅生菌,饥年竹有花。[2]
西来无道路,[3] 南去亦尘沙。[4]
独立苍茫外,吾生何处家!
〔注〕 [1] 窅(yǎo):深远貌。[2] 竹花:《太平御览》卷九六二引《唐书》:“开成四年,襄阳三县山竹结实成米,百姓采食。”又《本草纲目·竹》:竹花“白如枣花,结实如小麦,子无气味,而濇江、浙江人号为竹米,以为荒年之兆。”[3] 西来:犹西行。道路:《穆天子传》:“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请)子无死,尚能复来。'”[4] 尘沙:化用“虫沙”典故,喻战死的将士。语本《太平御览》卷九一六引《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今本《抱朴子·释滞》文字略异)
这是一首南宋遗民诗。诗作于作者官止辰州(今属湖南)通守,宋亡后阖门归隐宁都萧田(今属江西)老家时。诗写当年奔窜茶陵(今属湖南)道中之所见、所闻、所思,发语沉痛,情韵凄绝,对仗工稳,气脉流注,将禾黍之悲、亡国之痛表现得淋漓尽致。
“山深迷落日,一径窅无涯。”诗的首联是写景:极目远眺,但见丛山交叠,遮天蔽日,羊肠曲折,绵亘无涯。惨淡的夕照下,诗人满腹凄凉,步履维艰,正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这是一幅远景,意象苍茫,凝重含蓄,一开始便在读者心头笼罩下一片阴影,使人顿生茫然若失的沉重感。因为“山深”,虽有余晖却难见“落日”;因为“一径”横斜,晚照中更见其窅冥深远。诗人描绘的图景极其黯淡,其首句之“迷”,尤值得深思玩味:因为对“落日”的迷茫,无疑隐寓了诗人对宋朝灭亡的无比痛惜,表现了一种中心无主、身归何处的凄苦心境。大凡旧时文人,每爱以“日”喻君主,如以“日角”称帝王之象,以“日表”谀天子仪容,以“日下”代皇城京都。是故诗之首联非只泛泛写景,它实际上是帝昺沉海、国脉衰竭的象征。所以这“迷”决非“映”、“余”、“隐”、“遮”一类字眼所能替代,充分显示了作者字锤句炼的功底。
颔联是一组特写近景。一般说菌类喜潮湿阴暗,屋老而茅生菌,其破败之象可见。竹,本是观赏植物,六十年一花,花结实(即竹米,制粉可食),其竹则枯。尽管以笋为蔬由来已久,《诗经》、《周礼》早有记载,但国中一旦只能以竹米为生,荒年之兆、世道艰险由此可知。诗人选择食、住这人生两大问题,来表现国破家亡后广大人民的悲惨生活,这是很有典型意义的。值得指出的是,同是写景,首、颔二联表现手法却不尽相同:一远观,一近视;一深衷托寄,一体物指事;一意象苍茫,一悲惋衰飒;一晦隐沉深,一具体鲜明。两联前后连缀,相辅相成,使画面富有层次,颇具表现力,为诗的下半篇因景生情,最终逼出亡国遗民无家可归之主旨作了渲染和铺垫。
“西来无道路,南去亦尘沙。”面临亡国之秋,诗人悲叹连声,大有日暮途穷之意。他想飞升西土,可是“道里悠远,山川间之”,自然登天乏术;他想南下勤王,如其早时《请兵道中作》诗所云:“微生千里间关意,净洗妖氛待相霖”,可惜为时已晚。王师覆没,猿鹤虫沙;赴难不及,入地自告无门。这两句诗连用了两个典故:一出《穆天子传》,一出《抱朴子》。既紧扣诗题,又切合实际;虽道眼前景,实写心中事。巧妙贴切,了无痕迹,形象生动地反映了诗人进退失据、生死两难的困境,可谓活用典故的范例。
尾联二句乃总摄全诗,写了诗人“遭世抢攘”(赵鹤龄《萧冰崖先生诗集序》)、无处安身立命的悲怆愁苦。“独立苍茫外”,乃用杜甫《乐游园歌》中“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句意。显然,作者之去官归隐实出无奈,作为一位气节坚贞的诗人,他不愿“可怜潘岳辈,只待拜东尘”(《又答前人二首》),更无法忍受“门外逢人作胡跪,官中投牒见番书”(《又和寄罗涧谷》)的生活。“吾生何处家”?叩天,天无回响;问地,地不作声。此后,他只能“山里黄齑犹可饱,天涯白草更堪居”(《再韵寄罗涧谷》),过着“村栖几见芦穿膝,室毁欲无茅盖头”(《次曾楚山》)的痛苦生活。
明代罗伦《萧冰崖先生诗集叙》称:“公诗宗江西派。涧泉赵公、章泉韩公推爱涧谷罗公,公为涧谷所知,则其诗可知矣。”但细读《茶陵道中》,却并无瘦硬生涩、峻峭刻露的感觉。全诗貌似平易,细味之则见艰深;脉络清晰,层层进逼;既有形象,亦兼议论;晓鬯似宋调,气骨追唐人,确实有情往兴悲、诗来引泣的艺术效果。
(聂世美)
偶成
萧立之
雨妒游人故作难,禁持闲了下湖船。
城中岂识农耕好?却恨悭晴放纸鸢。
本诗即景抒情,故题曰《偶成》,通过对阴雨连绵的两种不同态度的对比,深刻揭露了贫富矛盾。唐代李约《观祈雨》说:“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朱门大族在大旱之日不愿天阴,恐怕管弦之声不能悦耳。二诗思想主题和艺术手法都十分接近。两者区别只在于,一写多雨,一写天旱。
首句即别出心裁,不写游人厌雨,却写雨“妒忌”游人,所以连绵不休。“故作难”三字,说似乎雨故意与游人作对。天公不作美,即便是城中富贵人家也无可奈何。“禁持闲了下湖船”,意思是说,天公禁止游湖,游船只得闲却。这两句表面上只是客观叙写,实际上对那种只知玩乐,不识农时的人,已深加谴责。“故作难”、“禁持闲了”等词正透露了作者的感情,只不过手法较为委婉蕴藉。
然而,作者意犹未尽,后两句补足前两句之意。农人看到雨水,首先想到的是耕作,而城里富贵人家不知田家盼雨之情,只恨没有晴天,不能去放风筝。“却恨”和“悭”,生动地写出了城里富贵人家的心理状态。前两句是婉讽,后两句则是直斥了。宋代曹勋《和次子耜久雨韵》第二首:“第忧沉稼穑,宁问浸芙蓉。”陆游《春早得雨》第二首:“稻陂方渴雨,蚕泊却忧寒。更有难知处,朱门惜牡丹。”也都是写天雨时城乡之间两种不同的态度,以见朱门大族只知享乐,不顾民生疾苦。这种对比的艺术手法在诗词中常见。但是这首《偶成》语句浅近平易,构思新巧明快,婉与直兼而有之,别有一番情趣。
此诗以议论为主,但是即事见理,不流于枯燥,用常得奇,意思深析透辟,充分体现了宋诗的特色。
(张锡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