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萧德藻
生卒年不详。字东夫,号千岩老人,闽清(今属福建)人。绍兴进士。官乌程令。为姜夔之师。曾从曾幾学诗。杨万里称其诗工致。有《千岩择稿》七卷,久佚。
登岳阳楼
萧德藻
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
三年夜郎客,一柁洞庭秋。
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
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
岳阳楼坐落在岳阳(今属湖南)城西门上,唐朝开元年间所建。宋仁宗时,滕宗谅为巴陵郡(郡治即在岳阳)知州,曾经重修过。楼高三层,下瞰洞庭湖,为游赏胜地,因此自唐以来,写岳阳楼的诗文很多,如大诗人李白便有《与夏十二登岳阳楼》诗,杜甫也有《登岳阳楼》诗,北宋大政治家范仲淹则有《岳阳楼记》,其他不胜枚举。萧德藻这首与老杜同题之作,避开前人所写的角度,不从登楼览景上措笔,而写登临前的所感所游,于结句方点题登楼,可谓独辟蹊径了。
首联便发感慨:“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苍茫”原意是指旷远无边的样子,“浪荡”则指放浪游荡,这里相对而言,乃是别有含义,不妨说诗人是抒发着这样的感慨:可叹我不能像范蠡那样,乘扁舟到遥远的五湖去,在那海阔天空处尽情遨游,却违背着心愿(抑或为生计所迫),被拘在湖南(宋代为荆湖南路),游来荡去。
颔联承上,叙述自己几年来的“浪荡游”。夜郎,古县名,一说在今湖南新晃西南。柁,同“舵”,这里代指船。诗人的慨叹原是不无道理的,他三年夜郎为客,今秋今日又泛一叶小舟在洞庭湖上,的确是不曾挪离湖南一步的“浪荡游”。关于萧德藻的生平,资料很少,不过,据此联所写,倒可补充一二。
颈联写游洞庭。感慨管感慨,得乐也且乐,身置八百里洞庭之上,目接湖光山色,诗人不由得兴致勃勃。随着船身的一颠一簸,他的眼光也上上下下、远远近近地搜寻着美景,忽而在白鹭翩翩起飞处,他捕捉住了美,从而激起了灵感,吟成诗句;忽而又在那遥远的天的尽头,他看到了隐隐青山。白鹭、远山,画面开阔;一动、一静,境界多变,然则诗人意犹未足,于是尾联便道:“犹嫌未奇绝”,那又怎么办呢?干脆弃舟登岸,“更上岳阳楼”,他要高瞻远瞩,在更开阔的视野之中,去发现“奇绝”的景色。奇绝之景他定然望见不少,然其景象,前人已有不少描写,因此他便在此句上收住了笔,而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了。
感慨颇深,却境界阔大,故无消沉之感;对仗工稳,却自然浑成,故无板滞之嫌,是这首诗另一突出之处。
(周慧珍)
次韵傅惟肖
萧德藻
竹根蟋蟀太多事,唤得秋来篱落间。
又过暑天如许久,未偿诗债若为颜。
肝肠与世苦相反,岩壑嗔人不早还。
八月放船飞样去,芦花丛外数青山。
傅惟肖曾知清江县(今江西樟树),是一个颇能同情民生疾苦的良吏。他许是诗人的朋友吧,然其诗不传。萧德藻这首次韵诗,抒发了他亟想退隐的情怀。
前两联写他落寞潦倒的心情。首联怪蟋蟀。蟋蟀在地下活动,啮食植物根部,诗人房舍周围的篱笆(篱落)是竹子编成的,故云“竹根蟋蟀”。又晋崔豹《古今注》云:“蟋蟀,一名吟蛩。秋初生,得寒则鸣。”诗人独处室内,感到分外寂静、冷清,又在百无聊赖之中,听到了蟋蟀的鸣声。蟋蟀鸣声虽细,可在情绪本已不佳的诗人听来,觉得十分聒耳,况且那蟋蟀又是伴随着萧瑟之秋而来的,因此,诗人不由得责怪起蟋蟀来,怪它“太多事”了:“唤得秋来篱落间。”这未免有点错怪了蟋蟀,原本是它随秋而生,可诗人却怪它将秋唤来。因为其时诗人情怀既恶,也就管不得蟋蟀的蒙受不白之冤了。次联转而怨自己。恼人的秋天既已来了,诗人意识到这点时,心头又一惊:“又过暑天如许久”,不禁暗暗埋怨自己:计划要写的那些诗,至今都还不曾动笔——“未偿诗债”,真是难以为情啊!
由埋怨自己的“未偿诗债”,又进而埋怨自己的不早归山林(但话却是从反面说起),因而在三联中倾诉自己所怀未伸。先明言:“肝肠与世苦相反”,世人肝肠,便是热衷仕进,看重名利,自己则与之相反,自甘淡泊,不求名利,不慕富贵,而唯有隐逸山林方是志趣所在。“苦”,含有此乃秉性所致,便是自己亦无可奈何之意。其时诗人也许正官乌程(今属浙江)令,因此接着便道,至今尚混迹官场(想当有原因),不能如愿归隐山林,所以便是连那岩壑也在嗔怪我何以不早还了。“还”,含有自己原是山林中人而却流寓在外未归之意。
既想“还”而未能“还”,末联便生出幻想:就在这八月之中,我当能似陶靖节那样解职而归,可以放船像箭一样飞去,在芦花丛外,看到了青山座座,我就愿终老在这其中任何一座深山之中。末两句写出了诗人犹如网中之鱼忽得解脱,自由自在游回大海时的那种快感。这一联的虚写妙在逼真,仿佛实有其事。不过,后来诗人果如所愿,卜居在乌程的屏山。
这首诗虽然透露出了诗人的内心苦闷,但由于他笔致活泼,好以拟人化的手法从反面写来,如“蟋蟀唤秋”、“岩壑嗔人”,故给作品带来了幽默感,而冲淡了其中苦涩的况味。艺术上,虽字字锻炼,却又能不露斧凿之痕,好像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于此可见诗人深厚的艺术功力。
(周慧珍)
古梅二首
萧德藻
湘妃危立冻蛟脊,海月冷挂珊瑚枝。
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
百千年藓著枯树,三两点春供老枝。
绝壁笛声那得到,只愁斜日冻蜂知。
元人方回在评萧德藻诗时说:“其诗苦硬顿挫,而极其工。”(《瀛奎律髓》卷六《次韵傅惟肖》诗末评语)尽管萧氏的诗集已佚,不能窥其全豹,但这两首留存的咏古梅七绝却的确体现出这种风格。
第一首咏凌晨的古梅。一二两句是拗句,乍读觉似李贺,细绎却又不然。因为李诗的比喻往往出人意表,匪夷所思,而此诗的设譬却“入人意中,出人头地”(袁枚《续诗品·割忍》),可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者。诗人是熟读《楚辞》的,他凝视着枝上的梅花,眼前不禁浮现出湘妃亭亭玉立在蛟脊上的倩影。《九歌·湘夫人》中其实并没有这么一个场面,只是说“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湘夫人所乘的乃是马。但诗人既把偃蹇蟠屈的梅枝想象成“冻蛟”,那无疑只有登上蛟脊的水神湘妃才能与枝上之花相比了。萧氏跟曾幾学过诗(张端义《贵耳集》卷上),受过江西诗派的影响,此派作诗的特点之一是讲究“无一字无来历”,“湘妃”与“蛟”既同出一篇,可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司空图《诗品》),那自可移花接木,请湘妃的凌波之步踏上蛟背了。如果把“湘妃”换成别的什么美人或仙子,恐怕就没有这么贴切自然(即使把梅花比作洛神亦然,不但因为《洛神赋》中无蛟,不能就近取譬,最主要的是因为梅是江南之树,欲状梅花之神,“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般的北方女神总没有“要眇宜修”的南方女神来得适合)。首句的诗眼是“冻”字,有了此字,此花才非梅莫属。
诗人凝视着枝上的梅花,眼前乘蛟的女神忽又化为挂在珊瑚枝上的海月。也许有人会说,诗人的想象力并不算丰富,把树枝比作珊瑚并不新奇,不是西晋的潘岳早就把石榴树比做“若珊瑚之映绿水”(《石榴赋》)了吗?诚然,若仅仅一般地把梅枝比作珊瑚那的确是拾人牙慧,不过诗人赏梅是在侵晓,晨光熹微中的梅枝比在其他任何时刻都要酷似在半透明的海水中隐现的珊瑚。何况诗人又进一层以海月来比喻梅花,海月是一种半月形的白色贝类,与珊瑚同是海中之物,珊瑚挂海月的设想可谓镶合有情,裁缝无迹。再着一“冷”字,以喻着花梅树真称得上是形神皆似。
接着诗人就触景而有所感了:如果没有花的话,眼前的梅枝会是“丑怪惊人”的,而在花信来临的今日,岂止是“老树着花无丑枝”(梅尧臣《东溪》),简直还显得“妩媚”了。范成大《梅谱后序》说:“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奇怪者为贵。”但如果没有暄妍的花朵的妆扮,光秃秃的梅枝哪能呈现出“韵胜”和“格高”来呢?此句暗用了一个典故,如果不知道的话会有妨对整首诗的深入理解:《旧唐书·魏徵传》称魏徵“状貌不逾中人”,而唐太宗却说:“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之一),正是这一句开拓了诗境,在古梅身上寄托了更为深远的含意。
第四句似从林逋《山园小梅》诗“粉蝶如知合断魂”句脱胎而来。诗人感叹古梅的这种“丑怪”中的“妩媚”,只有“晓寒”为之“断魂”(义同“销魂”),言下不胜知音难遇之感。末二句极抑扬顿挫之致,与其说是“咏梅”,倒不如说是自咏。不妨把“丑怪惊人能妩媚”看作是诗人对自己“苦硬顿挫而极其工”的诗风的自我评品。当然,“诗无达诂”,也可能是诗人对自己人品的夫子自道。
第二首是叠前韵之作,咏的是黄昏的古梅,却又换了一个角度。发端是一联对仗,用了拗救(“著”字宜平而用仄,“供”字宜仄而用平);以“百千年藓”与“枯”、“老”诸字眼点出梅树之古,以“三两点春”极言梅花之少。声调和字面都给人以“苦硬”的印象,而且不再用“比”,改用了“赋”的艺术手法。“春”指梅花,这是古人习用的,典出刘宋陆凯《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第三句是说古梅托根绝壁,已非人境,绝没有人来梅边吹笛,因为笛曲有《梅花落》、《梅花引》诸调,古人咏梅往往用吹笛来渲染气氛,如陈朝江总《梅花落》诗云:“金铙且莫韵,玉笛幸徘徊。”唐代韩偓《梅花》诗云:“龙笛远吹胡地月,燕钗初试汉宫妆。”殷尧藩《山中梅花》诗云:“铁心自拟山中赋,玉笛谁将月下横。”这儿不是“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而是“反其意而用之”。
末句是说梅花所怕的只是被冬日黄昏的蜜蜂知道,淡泊宁静的生活被破坏,与张九龄《感遇》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之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考萧德藻隐居屏山,那儿千岩竞秀,故自号千岩老人(见《乌程县志》卷二三本传)。味诗意当是借梅自咏,以明终隐之志。
这两首诗初看似乎表达了两种互相矛盾的心情:既叹息知音之少(第一首),又表示不求人知(第二首)。实际上,二者并不抵牾,第二首乃是指“不知我者”而言,既不知我,那自然不希望他们来烦扰。将此二诗并读,可知萧诗的“顿挫”不但表现在一首诗的内部,还表现在同题的前后两首诗之间,真可谓“极其工”了。后来姜夔向他学诗,也同样“琢句精工”(见罗大经《鹤林玉露》丙集卷二),但扬弃了他的“苦硬”。
(刘永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