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华岳
(? —1221)字子西,别号翠微,贵池(今属安徽)人。武学生。开禧元年(1205),上书请诛韩侂胄、苏师旦,下大理寺鞫治,囚建宁狱中。侂胄诛,放还。登嘉定武科第一,为殿前司官属。因谋去丞相史弥远,下临安狱,杖死东市。其诗豪纵。有《翠微北征录》。
田家十首(其三、其四、其六、其十)
华岳
老农锄水子收禾,老妇攀机女织梭。
苗、绢已成空对喜,纳官还主外无多。
鸡唱三声天欲明,安排饭碗与茶瓶。
良人犹恐催耕早,自扯蓬窗看晓星。
村獒奋迅出篱笆,欲吠还休唤可挐。
不是忘机太驯狎,那回曾宿那人家。
拂晓呼儿去采樵,祝妻早办午炊烧。
日斜枵腹归家看,尚有生枝炙未焦。
《田家》诗共十首,第二首为“农夫日炙面如煤,丝妇缫成雪一堆。早早安排官税了,莫教耆长上门催”。这里选的“老农”一首,是紧承第二首来的。“纳官”外,加了一个“还主”,把封建剥削的残酷,写得更全面了。因为封建剥削除了“官税”外,还有地主的地租与高利贷。就诗来看,“锄水”(即耘田)、“收禾”,“攀机”、“织梭”,互文见义,写出男耕女织,辛劳勤苦,自种至收,或攀(扳)或织,曾无稍息之时。及至苗已成禾,丝已成绢,自会相对欣然而害;然而只是白(空)喜欢,因为纳官、还主之外,所余已无多了。宋人写此种题材的诗很多,赵汝《耕织叹》中“一年辛苦今幸熟,壮儿健妇争扫仓。官输私负索交至,勺合不留但糠秕;我腹不饱饱他人,终日茅檐愁饿死”。“雪团落架抽茧丝,小姑缫车妇织机;全家勤劳各有望,翁媪处分将裁衣。官输私负索交至,尺寸不留但箱笥;我身不暖暖他人,终日茅檐愁冻死。”与此诗所写尤近。由此可见,此诗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
“其四”,更从农妇角度,看出农民的辛苦。它先写农妇未明即起,为丈夫“安排”好饭碗、茶瓶;而其丈夫(良人)“犹恐催耕早”,已经“扯”开茅蓬的窗户观看天色,其实还是“晓星”在天的时候。从“催耕”来看,这家大概是雇农。地主用延长耕作时间,来加重剥削;农家夫妇只好起得更早,特别是其惴惴不安之心情,充分反映出封建剥削与压迫之严重。它与前诗所写可以互相补充。
“其六”写的是另一种情趣。写自己经过某村某家时,有条猛犬(獒)从篱笆中“奋迅”而出。但却“欲吠还休”,唤它一声,它便驯服下来。这是诗中很少有人写过的。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中有“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与此稍有相似,而此诗专就狗写,描写得也更具体些,特别是写猛犬而又驯服,引人思索其原因。接下先借用《列子·黄帝》中“郑人狎鸥”为喻,指出不是犬性驯良,并点出由于过去“曾宿那人家”,所以犬还认识自己。“那人”是谁?按在此首前,有“绯裤衣衫紫系腰,揽衣随过水平桥”;在此首后,有“堪笑东风也相谑,暗牵裙带系人腰”。可以参看。钱锺书说他“……真率坦白的写出来,不怕人家嫌他粗犷或笑他俚鄙”,此诗正复如此。
“其十”,先写农夫出工前,“呼儿采樵”,嘱(祝)妻早炊;但到“日斜枵腹(空着肚子)归家”时,饭尚未做成,原因是“旋斫生柴带叶烧”(杜荀鹤《山中寡妇》),当然难烧。这是从农夫方面,从“缺烧”方面来描写农民生活之苦的。与“其四”所写,角度不同,写实则一。诗歌所写是最集中的形象,总是通过一点来显示生活真实的。作者抓住一点描写,让形象说话(如“间有生枝炙未焦”),颇能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华岳原是武学学生,因上书皇帝,触怒权相韩侂胄,被贬建宁。此诗当为在建宁时所作。作者关心国事,又比较接近人民,有一定生活基础,故写得真实生动,颇为动人。
(吴孟复)
酒楼秋望
华岳
西风吹客上阑干,万里无云宇宙宽。
秋水碧连天一片,暮霞红映日三竿。
花摇舞帽枝尤软,酒入诗肠句不寒。
古往今来恨多少,一时收拾付杯盘。
首两句,点明秋日登楼远望。“西风吹客”,用的是拟人法,把“西风”写活了,形象、生动,耐人寻味。“上阑干”点出登楼。与华岳同时的敖陶孙《西楼》诗云:“只有西楼日日登,栏干东角每深凭。”相较之下,便见此诗笔力简劲。第二句接写“望”字。“万里无云”是望中所见,又是“秋高气爽”的季节特征。“万里无云”,在今天还活在人民群众口头上(安徽即如此,华岳正是安徽人)。用现成之口语,写特征之景色,故能自然、生动而概括力强。“宇宙宽”是由“万里无云”而引出之感觉。既是天朗气清的写照,又是豪放襟怀的反映。白居易说“不羁天地阔”,盖只有具有豪放不羁之襟怀,然后始能感受到乾坤之大与宇宙之宽。
三四两句,紧承第二句,并进一步作具体描绘。第三句写水天相连,是俯视所见,是就平地写的。水天一碧,把读者引向远方。第四句暮霞映日,是仰视所见,是就空际写的。日映霞红,又把读者引向更广阔的空际。这样,不仅写出宇宙之广阔,而且色彩鲜艳,生气盎然,与“水天空阔”者不同。那是由于南宋这时危而未亡,与后来文天祥、邓剡时不同。
三四句写的是楼外之景;五六句则回到酒楼,写楼中情、事。宋代酒楼中每有歌舞。“花摇舞帽”,是花姿亦是舞态;“枝”是花枝,亦是腰肢,语带双关。融花与舞为一体,加上一个“摇”字、一个“软”字,写出了婀娜神态与旖旎风光,实为“以乐景写哀”。
第六句写酒。有花有酒,对酒当歌,这时怎样想呢?上面写到宇宙之宽、风光之美,似乎“信可乐也”;然而当时是时运多艰之时,作者又是关心现实、有志恢复之士,“酒入诗肠”,热情涌动,俯仰今古,万“恨”毕来,自然会悲歌慷慨。“枯肠得酒生铓角”,这便是“句不寒”的原因。而“句不寒”三字中,也就包含着说不尽、写不出的感时忧国的愤激之情。这句由景入情,由旖旎风光转入悲歌慷慨,大有“铁骑突出刀枪鸣”之概。
第七句遥承前四句,点出“秋望”之感,言外写出忧时爱国之心情;第八句说“收拾付杯盘”。是愤激之词,是反语。爱国有心,报国无路,只好借酒浇愁,才是作者的本意。所以说“句不寒”,亦正在此。这就不仅总束全诗,而且有“曲终奏雅”之妙。
作者处于国势阽危之日,感事忧时,借登楼饮酒以排遣。然而,乾坤之大,歌舞之软,相引相激,反而更增“恨多少”之感慨。从诗来看,“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连络,观者知其脉理之通也。盖附丽不相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苏辙《诗病五事》)。此诗即有这种妙处。懂得这一点,对于诗歌欣赏,特别是对宋诗的欣赏,是很必要的。因为宋人的“以文为诗”,主要表现在此。
当然,这首诗也还有不足之处。一是“三竿‘日’”,如《齐书·天文志》“日出高三竿”,刘禹锡《竹枝词》:“日出三竿春雾消”,苏轼《题潭州徐氏春晖亭》:“曈曈晓日上三竿”,皆就晓日言。苏轼《溪阴堂诗》:“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亩阴”,亦非指斜阳。这里却用来与“暮霞”相映,就未免有“趁韵”之嫌。二是第五句过于纤巧,而第六句稍近粗放,特别是两者用在一起,读来很不调和,或者说“工力不敌”。看来,因华岳本是武人,他所读之书,所掌握之词汇比较有限,不能像苏轼、陆游那样博极群书、语言丰富、思路开阔,作起诗来,能运用自如。此杜甫之所以要“读书破万卷”也。当然,这与用僻典、堆词藻也有不同;但因噎废食,轻视读书、积学,自然也是不对的。指出这一点,对于借鉴古诗,应该是很必要的。
(吴孟复)
骤雨
华岳
牛尾乌云泼浓墨,牛头风雨翻车轴。
怒涛顷刻卷沙滩,十万军声吼鸣瀑。
牧童家住溪西曲,侵晓骑牛牧溪北。
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势骤晴山又绿。
这是一首写景诗。写农村中夏日急雨之壮观,与唐代田园诗人写静中逸趣,有所不同;而且它是从牧童眼中来的,作为牧童生活的插曲,比之曾巩“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西楼》),苏轼“黑云泼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虽语言之精工稍逊,但又别有生活气息。
诗中写的是:一个家住溪西的牧童,一早就骑着牛去溪北放牧。正在放牧时,忽然乌云翻滚,风雨骤至。牧童慌忙冒雨向西南方向渡溪回村,可是雨又“骤晴”,“山又绿”了。
作者巧妙地把风雨骤至之场景提到开头,突兀而起,使人惊心动魄。头两句写的与苏轼所写有些相似,但又有不同。苏轼是远处观赏,而作者所写是雨中感觉。远观故看得远(如云之遮山)、看得细(白雨跳珠);雨中感觉就不会如此。那只能是云色雨声。“泼浓墨”,喻云色之黑;它未写“遮山”,但从后面之“山又绿”看,“遮山”便意在言外。“翻车轴”的“车”是水车,水车戽水,轴翻水涌,发出声音,这里用以形容风雨之声。一以喻色,一以喻声。一以写暴雨将至未至;一以写风雨已经到来。而两者相距,只有牛头牛尾之间,正如今天俗谚说的“夏雨分牛脊”。这里确能把夏雨特征写出。
三四两句进一步用多种比喻写出风雨之势。“顷刻”言来势之猛,“十万军声”状雨声之壮。“怒涛卷”上“沙滩”,借潮水之汹涌,以喻雨势奔腾。“军声吼”如“鸣瀑”,以“鸣瀑(瀑布)”喻“军声”,又以“军声”喻风雨之声。梅尧臣《江心遇雷雨》:“声喧釜豆裂,点急盎茧立”,郑獬《滞客》:“忽惊黑云涌西北,风号万窍秋涛奔”,皆可互参。苏轼说“壮观应须好句夸”(《望海楼晚景》),作者正是着力以“好句”来夸“壮观”。
后三句是补笔。“溪西”应指西南,“溪北”应指西北,即修辞学上所谓“互文”。牧童迎着风雨向西南走,故牛头已经下雨,而牛后还只是乌云。点得清楚,补得必要。尤妙的是第四句忽又一转,写出雨晴山绿,与苏轼“雨过潮平江海碧”一样,写出夏日阴晴瞬息变化的奇观。“山又绿”的“又”尤足玩味。
作者刻画壮观,自见豪气。虽精练纯熟,不如苏轼,而放笔写去,转折自如,多用口语,朴素清新,富有生活气息,能以显示出他的“粗豪使气”的诗格。比“江西派”之难涩与“四灵”之小巧,又自不同。
(吴孟复)
江上双舟催发
华岳
前帆风饱江天阔,后帆半出疏林阙。
后帆招手呼前帆,画鼓轻敲总催发。
前帆雪浪惊飞湍,后帆舵尾披银山。
前帆渐缓后帆急,相将俱入芦花湾。
岛屿萦洄断还续,沙尾夕阳明属玉。
望中醉眼昏欲花,误作闲窗小横幅。
华岳作诗,好像画家写生一样,每幅写一段光景。这幅写“江上双舟”,要是作为一幅画,可题为《江上双舟图》。
首段四句,先写双舟出发。前舟已在江中,后舟方“出疏林”,“画鼓轻敲”,“招手”相“呼”,扣紧“双”字,写出“催发”。杜甫诗有“打鼓发船”之句,范成大也有“叠鼓催船”(《晚潮》)之语,可见打鼓催船,是唐宋时(六朝已然)习惯如此。妙在以“江天”、“疏林”作背景,用“风饱”、“半出”写动态。
次段四句,接着写双舟行驶江中。第一二句突出舟前、舟后的“雪浪”、“银山”,写出乘风破浪之景。
接着二句,又写双舟以次到达港湾,“相将俱入”,衬以“芦花”,风景极美。
前面八句,写了“发船”、“行船”与“停船”三个阶段,不用典故,不使奇字,着墨不多,而景色鲜明。
最后四句,又写了湾旁的“岛屿萦洄”,水鸟(属玉是一种水鸟)悠闲,连同前面写的双舟,映照在夕阳之下,真如一幅画图。末二句,诗人把风景如画明点出来,有似林逋的“忆得江南曾看着,巨然名画在屏风”(《乘公桥作》),但这里作者别具手眼,把这一意境用“醉眼昏花”而“误作”引出,显得更为自然。(吴孟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