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敖陶孙
(1154—1227)字器之,号臞翁(一作臞庵),又号体斋,福州福清(今属福建)人。庆元五年(1199)进士。历海门主簿、漳州教授、广东转运司主管文字,终奉议郎。与刘克庄、姜夔相过从。诗属江湖派,意气奇崛。有《臞翁集》、《诗评》。
洗竹简诸公同赋[1]
敖陶孙
舍东修竹密如栉,[2] 一日洗净清风来。
脱巾解带坐寒碧,置觞露饮始此回。
平林远霭开图画,西望群山如过马。
诗翁意落帆影外,孤村结庐对潇洒。
百年奇事笑谭成,[3] 向来无此苍龙声。
闲身一笑直钱万,剜粉劖青留姓名。[4]
〔注〕 [1] 简:用作动词,寄书之意。[2] 修:高。[3] 谭:同谈。[4] 剜:挖掉。劖:砍去。
敖陶孙喜竹,常常到朋友陈元仰家的竹林去,啸傲终日,兴尽而归。为此,他就游赏陈家竹林这个题材,一而再、再而三,一气写了三首诗,这是第一首。
这第一首诗题为“洗竹——简诸公同赋”,写的是他与几位诗友同在陈家竹林赏玩、赋诗的情景。诗的开首就写“洗竹”。这里的“舍”,就是竹主人陈元仰家的房舍。陈家房舍东面种满了修竹,一排排竹子,就像梳子齿那样密密地排列着。一日,丛竹被削去繁枝,别有一番明净清新的景象。他们簇拥着主人陈元仰,满心欢喜地观赏着这被修剪过的丛竹,其时清风徐至,更令人感到舒心惬意。彼此皆非外人,且世俗之礼又岂为我辈设哉?因此,他们干脆就脱巾解带,聚坐在竹林中。寒碧,指竹,竹色碧而能给人以清凉之感,故以之称竹。陆游《新竹》诗有句云:“插棘编篱谨扶持,养成寒碧映涟漪。”寒碧即指竹。诗人与酒向来有着不解之缘,故而他们在竹林中摆上了酒壶、酒盅,开始了别有风味的“露饮”。“始此回”,乃诗人强调,今日竹中露饮是第一回,以后还有多回呢。
饮酒、谈笑中,诗人目光时时不忘穿过丛竹空隙遥望竹外景色。他先是看到,远处平原上有一片树林,正掩映在弥漫的云气之中,其景犹同抖开的一幅图画,颇具一种朦胧美。呷一口酒,诗人又向西望去,但见群山连绵起伏,煞似一匹匹骏马驰骋而过。继尔,诗人的注意力又被帆影外的一个去处所吸引,看那里片片白帆缓缓而移,必是有一条静如练的清川吧(等会儿倒可将它拈入诗中)。最后,诗人才把目光收回,看着眼前、身旁的丛丛青竹,心里对竹主人的构屋居于孤村得以日“对潇洒”之举,不由激赏不已。潇洒,清高脱俗之意,在这里,诗人把“潇洒”——清高脱俗这个具有人格美含义的词语赋予了青碧挺拔之竹,因此便以“潇洒”直称竹。
席间,诗友们你一言,我一语,笑谈着百年来的奇事,而又耳聆风动竹叶之声,无不感到十分爽快。苍龙,谓竹。竹色苍(青),竹叶交错如龙鳞,因称。苏轼有诗云:“卧听谡谡碎龙鳞,俯看苍苍玉立身。”(《西湖寿星院此君轩》)即以苍龙代称竹。客人们皆盛赞竹主人,多亏他种植了如许青竹,而从前此地是听不到这“苍龙声”的。当谈到什么有趣的话题时,席间就爆发出一阵笑声。诗人因思道:“闲身一笑直钱万,剜粉劖青留姓名”——富贵不足慕,“尘世难逢开口笑”(杜牧句),今日与诸公面对修竹,闲身一笑,价值万钱,赋诗为乐,镌于竹上,我辈亦能随竹而留名于后世了。诗以最后一句扣题“简诸公同赋”而收住了笔。
这首诗,以“洗竹”起笔,以“简诸公同赋”结穴,一首一尾,紧扣题面;中间宕出,或叙事,或写景,其事其景似乎已都离竹而去,然而,字里行间粘连着“寒碧”、“潇洒”、“苍龙”,又分明未曾离开竹林半步,结构上颇具开阖自如、不即不离之妙。另外,诗人潇洒,诗情潇洒,诗笔亦潇洒,读来别有情趣,又是此诗另一个特出之点。
(周慧珍)
用前韵谢竹主人陈元仰
敖陶孙
热中襶褦令我汗,[1] 日暮佳人期不来。
陈郎揖人不下榻,青山白云唤得回。
手开十亩萧郎画,个里何妨系我马?
食单得凉清可啜,毳褐分阴翠如洒。[2]
摇金戛玉真天成,梦捣风前茶臼声。
一川窈窕荷万柄,野翁得此甘辞名。
〔注〕 [1] 襶褦(dàinài):即褦襶,指衣服粗重宽大,即不合身而又不合时。这里指笠帽。[2] 毳(cuì)褐:毳,鸟兽细毛;褐,兽毛或粗麻制短衣。此处喻竹阴。
诗人上次在竹林与朋友聚会,作了一首《洗竹简诸公同赋》。那次朋友们想必已约定今日(写这首诗时)再会,因此诗人如约而来。可是不知何故,朋友们竟都爽约未到,仅诗人自己受到了竹主人陈元仰的款待,因用前韵写下这首诗,以感谢主人。
这一日诗人再来时,天已很热了,带着遮日笠帽,还是满头冒汗。朋友们原约定今日再聚,可是等到太阳下山了,还不见他们的踪影。“日暮佳人期不来”乃化用江淹“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休上人怨别》)句。“佳人”指良友。既然他们不到,自然只有诗人独自接受款待了。第三句是活用“陈蕃下榻”的典故。原说东汉陈蕃做豫章(郡治在今江西南昌)太守时,不喜接待宾客,但特设一榻接待郡中名士徐稚,徐稚来了才把榻放下,他一走就又挂起来。竹主人恰也姓陈,因称为“陈郎”。诗人道,这位陈郎好客,但他待客“不下榻”。为什么呢?因为他无需室内接待,他有大片的竹林。他既“孤村结庐对潇洒”,侣青山(即上诗如“过马”之“群山”)而友白云,那么现在客人来了,这“青山白云”他亦能唤回伴客,岂不比那陈蕃下榻更有雅趣?
诗人在主人的陪伴下,安闲自得地享受着竹林的幽趣。萧郎,是唐代画竹名家萧悦。他曾画了十五竿竹送给白居易,白居易便写了一首《画竹歌》夸赞他,其中两句道:“萧郎下笔独逼真,丹青以来唯一人。”“十亩萧郎画”,则又从苏轼《孤山二咏》之二《竹阁》两句中来:“两丛恰似萧郎笔,十亩空怀渭上村。”现在诗人以之夸饰陈元仰的竹林,说他的这一大片(十亩,虚言其宽广)竹林,一似萧郎笔下逼真的画竹——既不乏自然美,又颇具一种艺术美,而这都是陈元仰亲手种植的。竹林既宽广,境界又如画,故而诗人道:“个里何妨系我马?”个里,犹言此中,即竹林中。客人在观赏,主人则已就地摆开了便宴。食单(菜单)上的菜都是风味小菜:每碟每盘,都是由竹笋配制而成。大热的天,口中品味,感到一股丝丝凉意,因大赞其“清可啜”。啜,吃。其时,夏日余晖依旧灿灿,然而诗人坐在竹林之中,头上那密密层层的竹叶,像件浓密的毛料衣服为他遮成了阴影,而其色又苍翠欲滴,不由使诗人感到无比凉爽。
竹林中的享受自然远不止这些。又有那阵阵徐来之清风,吹动着竹叶,时时发出似摇金、似击玉的铿锵悦耳之声,仿佛是梦中听到的风捣茶臼声,这真是不可多得的天籁。竹林不远处,还盛开着一川鲜艳可爱的荷花。绿竹红荷,悦人眼目;临风酾酒,令人心醉,难怪诗人在最后一句要如此抒发感受了:“野翁得此甘辞名”——倘若我拥有此片竹林,便甘愿解职,甘辞虚名了!这可实在是对竹主人陈元仰最好的感谢之语了。
艺术上,这首诗除笔致潇洒同前首外,还好以比喻作描绘,诸如“萧郎画”、“毳褐”、“摇金戛玉”、“梦捣”诸句,皆形象而生动,奇特而天成,读来自有一种天趣盎然之感。
(周慧珍)
竹间新辟一地,可坐十客,用前韵刻竹上
敖陶孙
竹君得姓起何代?[1] 渭川鼻祖慈云来。
主人好事富千埒,日报平安知几回?
平生好山仍好画,意匠经营学盘马。
别裁斗地规摩围,自汲清池行播洒。
一杯寿君三径成,请君静听风来声。
醉眠煮得石根烂,以次平章身与名。
〔注〕 [1]“竹君”句:相传殷末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让国,周代殷,遂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后其子孙以竹为姓。(见《通志·氏族·以国为氏》)
作为岁寒三友,竹历来颇得文人青睐,自古为之吟唱不绝。或咏其外观形态:“作龙还葛水,为马向并州。”(梁元帝《赋得竹》)或咏其耐寒秉性:“欲识凌冬性,唯有岁寒知。”(虞世南《赋得临池竹》)或咏其价值作用:“叶酝宜成酒,皮治薛县冠。”(阴铿《侍宴赋得夹池竹》)更有借竹喻人、孤芳自赏者:“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刘孝先《竹》)但敖陶孙的这首叙事古风却不同,诗虽亦咏竹,却不直说竹的好处,而是通过描述主人公如何种竹、护竹、事竹、画竹,直至自辟庭园、邀友赏竹的高行雅意,显露其对竹的无比倾心,并曲折表达了自己准备醉卧竹径,终老林下,不复过问世事的祈向。
首二句因物赋形,缘情随事,写了竹的来历和有关竹的传说。诗以拟人化手法,取自问自答的形式,一开始便发人深思。一般说,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对竹摇曳多姿的外形美,人们早已领略;“贞而不介,弱而不亏”(谢庄《竹赞》),对竹虚中劲节的内在美,人们也击节叹赏。唯独对竹的“得姓起何代”,除了考据家,大概谁也无意去追根寻源。而诗人匠心独运,先声夺人处,正在于此。第二句一连用了两个典故,一出《史记·货殖列传》:“渭川千亩竹,比其入皆与千户侯等。”一源《鸡跖集》:“如来慈心,如彼大云,荫注世界。”全句意谓:“渭川千亩”是关于竹君身世的最早传闻,其芸芸丛生、泽被人世者,无不由此繁衍而来。诗中的设问形式,吐语挺拔,出乎自然,不仅引起读者对下文、对竹君的浓厚兴趣,而且为诗末“醉眠”竹下、无视“身名”,愿作别一种“千户侯”的主旨暗下伏笔。这一问一答,看似平凡,实质得益于古人不少,诸如:“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陇西行》)“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古诗十九首》)“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古绝句》)等等,应该说给诗人的启发不小。
按常规,诗人承接之笔应具体写竹君之姿态潇洒、极可人意,但以下四句却未停留于一般的描写和议论,而以有力的转笔将读者的思绪一下引向眼前的主人。因竹写人,以人见竹。作者撷取的是有关主人公日常生活中种竹、画竹的两个典型事例,以显示其爱竹之深。诗句运用了竹报平安与盘马弯弓两个典故,援古以证今。
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支植下》“童子寺竹”条云:“卫公(按:指唐相李德裕)言北都(按:今山西太原)唯童子寺有竹一窠,才长数尺,相传其寺纲维(按:指主持僧寺事务的和尚),每日报竹平安。”北竹罕见,弥足珍贵,“其寺纲维”视若珍奇、万般爱护,于此可知。作者以主人公比之,则其对竹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意,跃然纸面。唯因爱竹之情深,那就不只以事竹、护竹为满足,而是更求精心刻画,画出竹君之神采风韵!诗的第六句即用杜甫《丹青引》“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句意。句中“盘马”,乃“盘马弯弓”之省词,语本韩愈《雉带箭》:“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将军驰马盘旋,张弓欲射,但为求以巧伏人,故意引而不发;这位主人呢?为了以巧取胜,得其神似,也故意凝神握笔,等待灵感的到来,一挥而就。
“别裁斗地规摩围,自汲清池行播洒。”至此,作者才回扣诗题。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法,使全诗洄洑逶迤,跌宕生姿,避免了平铺直叙的单调和呆板。“竹间新辟一地,可坐十客”,主人公精心选择,亲手于竹林辟出旋马之地,收拾得干干净净,邀了知己朋友来饮酒赏竹,原来是要将独乐变为同乐。
最后四句写作者的感受,也是诗的主旨所在。寿,向人进酒。三径,指代家园。语本汉赵岐《三辅决录·逃名》:“蒋诩隐于杜陵,舍中三径,唯羊仲、求仲从之游。”这位蒋诩,曾任兖州刺史,因不满王莽专政,遂告病辞官,隐居乡里,于院中自辟三径,杜门谢客,唯与羊仲、求仲来往交游。如今,身坐三径之中,耳听凤鸣龙吟,诗人酒酣耳热,心驰物外。在举杯频频向主人祝贺之际,最终表示了自己愿长醉而不醒、视富贵如浮云的志趣。这种洁身自好的隐逸思想,与竹君的潇洒瘦劲融为一体,互相映衬。这种对竹的倾心,不由得使人想起晋代的王徽之:“常居空宅中,便令种竹。闻其声,徽之啸咏,指竹曰:‘不可一日无此君’!”(《晋书·王徽之传》)
值得注意的是,“醉眠煮得石根烂”,其发语摛词初不可解,然细细玩味,可谓意蕴丰富,兴旨遥深。据《水经·沔水》注:“石根如竹根而黄色。”由竹根而联想到石根,此一奇也;由煮笋而联想到煮石,此二奇也。而奇中之奇,乃在“醉眠”中竟连“石根”也“煮烂”!这在事实上是不可想象的。“石根”难以“煮烂”,则诗人之长醉不醒由此可知。
统观全诗,脉络清晰,层次分明;轻唇利吻,音韵整饬。看似不着意经营,信笔挥洒,实则法度谨严,委曲条鬯。清陈衍曾评此诗:“笔致潇洒,真是诗人之诗。”(《宋诗精华录》卷四)信然。
(聂世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