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翁卷
生卒年不详。字续古,一字灵舒,温州乐清(今属浙江)人。淳祐十年(1183)登乡荐,终于布衣。诗以清苦为主,与徐照、徐玑、赵师秀并称“永嘉四灵”。有《苇碧轩集》(一名《西岩集》)。
野望
翁卷
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
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
包括翁卷在内的“永嘉四灵”,诗格狭小,才力也弱,然其作品的佳处即在有一种灵秀之气,给人以清新淡雅的美感,尤其是一些写景的小诗,不用浓彩重色,不用苦涩生造的语言,也不依靠典实和成语的点缀,纯用白描的手法、简单的意象,构成了醒豁清晰的画面,这首《野望》就是一例。
“一天秋色冷晴湾”,并非奇语,然诗意却颇可寻味。秋色是无处不在的,而以“一天”形容之,更可见其无边无际。然而秋色本是虚无的,着一“冷”字,即令无形的秋色变得实在:晴日中的水湾已带上了寒意,那岂不是秋色溶入了水中?杜牧有“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句子,秋日的寒光自然可以令人生寒;而“秋色冷晴湾”,则是靠着诗人的想象,将无形的秋色与实在的晴湾结合起来,将诉诸视觉的秋色与冷暖的感觉沟通起来,便造成了这句貌似平易却耐人咀嚼的诗句。
“无数峰峦远近间”一句也还是用了白描手法,写秋色中远近高低的山峦重叠,一直伸向天边。这两句诗的境界较阔大,但都是刻画静景,所以读来并未觉有刚健雄肆之感,还是不脱“四灵”清新秀朗的风格。它令人产生的艺术联想,不是“群山万壑赴荆门”式的气势,而是“山色有无中”的情趣。两句一写水,一写山,逗引起下文,于是三四两句就从山和水生发开去,写来妙趣横生。
三四两句的诗意是很简单的:诗人登山是为了看水,而在水里却看见了青山的影子。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经验,却将南方秋色中青山绿水的美景尽收笔底了。“闲”字令人想见诗人闲云野鹤般的疏放风神,与景色的清空悠远正相契合;“野水”、“青山”给画面增添了萧散的野趣,与诗人的闲情逸兴融合无间。
作者很懂得诗贵有波折的道理。如这两句诗直接写水中见到青山之影,也就只是一般的写景状物。而此诗却先以上山看水作铺垫,顺理成章地想,下一句应是写水,水之悠远、清澈,水上之草,水边之树都可以成为诗人描写的对象,然而诗人笔锋一转,还是回到写山上来。“水底见青山”五字中将水之清、山之翠都包含了进去,而诗人有意将它放在全篇之末,又加上一“忽”字,便令这层意思特别醒豁突出,这本是诗人在此诗中想呈现给读者的主要意象,并巧妙地将它安排在最显眼、最突出的位置上,给读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种构思上的匠心,是值得借鉴的。
此诗题为“野望”,其实所写的景物很有限,只说了山和水,而且都是粗线条的勾勒,就像几笔淡墨挥洒的写意画,虽无细致的工笔重彩,但倒也能传出山水的精神,这可以说是“四灵”才短气弱的表现,但正是这种浅淡、单纯和明净的风格,成就了他们独特的诗艺。
(王镇远)
哭徐山民
翁卷
已是穷侵骨,何期早丧身!
分明上天意,磨折苦吟人。
花色连晴昼,莺声在近邻。
谁怜三尺像,犹带瘦精神。
翁卷字灵舒,在“永嘉四灵”中排第三位;诗题中的徐山民,即徐照,字灵晖,自号山民,位列“四灵”之首。“四灵”中翁卷、徐照都是布衣,尤其是徐照,生活更为贫苦,所以他很像是唐代的孟郊,作诗颇以歌咏寒苦为工,最后穷困而死。这首诗就是翁卷哭悼徐照的。因为是同命相怜,所以翁卷哭徐照,自然要比别人哭得深切些。
首联说徐照生前穷入骨髓,不料又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既无天禄,又折人寿,亡友何其命苦!劈头这两句呼号,表现出诗人对死者命运的深切同情和自己难以抑制的悲恸。
然而诗人的“长歌当哭”,其目的并不仅止于宣泄己情,更重要的是在于感动别人。如果他毫无控制,一味呼天抢地,那就诗情大减了。诗人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火候”掌握得很好,紧接着在第二联就马上来了一个转折:“分明上天意,磨折苦吟人。”意思是说,亡友的悲惨命运,当是上天的意旨,上天故意安排这样的命运来折磨他,以使他写出好诗。用韩愈的话来说,就是“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愁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荆潭唱和诗序》)。韩愈又说到李白、杜甫:“唯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白居易也是这样说李、杜的:“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到了宋代,苏轼还是这样说:“谪仙窜夜郎,子美耕东屯。造物岂不惜,要令工语言”;“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翁卷的这两句也是这个意思。死者一生的命运既然是上天的安排,自然可以从中寻到一些安慰,这是诗人对自己悲情的自我排遣。但正是在此排遣之中,读者不是更能感到抑制在他胸中的悲痛之深吗?不过,这两句之所以来这样一个转折,目的也未必只是以抑制来增加感情力量。从根本上说,它是诗人思想深处消极倾向的反映。可以设想,如果这个“哭徐山民”的题目给后期的江湖派诗人刘克庄来写,他很可能由“悲”入“怨”,说不定要在诗中把引起这一悲剧的现实社会根子兜一兜。但“四灵”是以“泊然安贫贱”来自命的,所以翁卷尽管目睹亡友的悲惨命运也忍不住要“哭”,但总是“哀而不怨”,他宁可把悲剧的缘由归结于杳冥的“上天”,而不愿意去接触那个现实原因。翁卷在别的诗中说过:“有口不须谈世事,无机惟合卧山林”(《行药作》);又说:“楚辞休要学,易得怨伤和”(《送蒋德瞻节推》),如果把这些说法看作是本联的注脚,理解或许更能全面。
颈联与尾联应该合起来看,颈联写的是诗人眼中的春天之景,尾联写的是诗人眼中的亡友之像。“花色连晴昼,莺声在近邻”,这本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春天图画,然而在悲哀的诗人眼中却正是一个无情的刺激,所以在这绮丽的景色描绘之中,是隐含着诗人看花溅泪、闻鸟惊心的感受的。他想到草木无知,尚能岁岁更新,而自己的亡友,如今却只留下一张无人注意的三尺画像,像上依然带着他生前的那种瘦骨嶙峋的精神……这两联,通过景与像的对比,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从而把睹景思人的沉痛感情表现得相当深切。一般人写诗,多用“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的方法,像这首诗这样以明媚的春光来反衬悲伤心理的并不很多。这就是王夫之《薑斋诗话》中所说的“以乐景写哀”之法,此诗这一点做得颇为成功。
(李壮鹰)
乡村四月
翁卷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这是一首写江南农村初夏风光的诗。
前两句写自然景象。“绿”,写树木葱郁,“白”状水光映天。妙的是不直接点明树和水,而是从视觉角度着眼,用“绿”和“白”这两种对比之色来表现远望中的整体景象,色彩明丽动人。更妙的是,诗人不仅以捕捉到山水的色彩形象为满足,他还要写出山水的精神。农历四月已是初夏,自然不同于芽叶方抽、朦胧新绿的初春景象,所以在“绿”字之后用一“遍”字,“白”字之后著一“满”字。诗人写的不是一棵树、一片林,而是满山遍野的树;不是一条水溪、几畦秧田,而是视力所及的所有川渎。这才是初夏的景象。这是乡村的静景。下面又进一步描写:“子规声里雨如烟”。以烟喻雨,把那如烟似雾、霏霏霂霂的细雨形象,描摹得非常传神。更妙的是还加上了“田家候之,以兴农事”(《本草·杜鹃》)的子规鸣声。雨是润物无声的细雨,景色凄迷,一加上这催耕的鸟声,便由静入动,显示了活泼的生机。
后两句写农事的繁忙。“乡村四月闲人少”一句,括尽乡村四月的景象。第四句补足上句之意。蚕桑,照应首句的“绿遍山原”;插田,照应首句的“白满川”。“才”和“又”两个虚字用得灵活,不言“忙”而“忙”意自见。
四句诗,有静有动,绘声绘色,鲜明如画,却又能补绘事所不及。述事纯用口语,颇似民歌,却又比民歌深沉。山水描写是为农民劳动勾画的背景,诗人对乡村生活的热爱之情见于言外。
(张燕瑾)
山雨
翁卷
一夜满林星月白,亦无云气亦无雷。
平明忽见溪流急,知是他山落雨来。
季节不同、地域不同,所降的雨也会呈现不同的情状,描写雨也应有不同的写法。本诗描写的是山间之雨,为了表现这一特点,采用了新颖的手法。
一曰剪裁入妙,逗人想象。写雨而不从“雨”字正面着笔,前两句写雨前景象,后二句写雨后景象,“雨”本身的景象呢?偏偏略过不写。雨前,星月皎洁,无云无雷,一派晴和天气;雨后,溪深流急,不雨何以至此?切要的是一个“山”字。确实,诗人立足的“此山”,分明一夜星月交辉,雨从何来?原来,雨落在身所未到的“他山”。他山之雨是阵雨,不然,怎么会毫无察觉?此山本无雨,他山之雨注入溪水,宛转流到此山,使此山之水转急。此山天清月朗,他山一霎雨过,“阴晴众壑殊”(王维《终南山》),山地气候自有其特点。诗人这样描写使山雨的特点全出。雨前雨后写得细腻分明,唯独于雨本身却未曾写。这正如要画月,偏去描绘云,以烘云的手法来托月,云成而月见。这是虚实相生之笔。
二曰借景叙事,意永情丰。这是一首写景诗,没有华丽辞句,就风格而论,纯如一幅水墨山水,却又是任何丹青妙手描不成的,因为抒情中包含了叙事,写景中揭示了心理。诗里描写了两个时间片断里的两种景象:而中间隔过的睡眠时间却正是“他山”降雨之时。从跳动的景物描写中,透露着人物感情心理的变化。“一夜满林星月白”,“夜”字“星”字本已点明是晴天,但诗人仍嫌不足,又写道:“亦无云气亦无雷”,补足前句之意,进一步渲染。下一句用“平明”与前句的“夜”字相照应,又用“忽见溪流急”与昨夜的无云无雷相照应,包含了惊异的感情。从而作出了判断:“知是他山落雨来”。写雨、写景生动曲折,景中有情,很能体现江湖派小诗的长处。
(张燕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