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叶绍翁
(1194—? )字嗣宗,号靖逸,建安(今福建建瓯)人。其学出于叶適,与真德秀友善。诗属江湖派。有《四朝闻见录》、《靖逸小集》。
游园不值
叶绍翁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叶绍翁属江湖诗派,擅长写七言绝句,这首《游园不值》更是万口传诵。
这首诗的好处之一是写春景而抓住了特点,突出了重点。
诗人不是写一般的春景,而是写早春之景。早春之景,最有特征性的一是柳色,二是杏花。陆游的《马上作》说:“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用“杨柳”的金黄、嫩绿衬托“红杏”的艳丽,可谓善于突出重点;叶绍翁的诗,特别是第四句,也许是从此脱胎的。但题目各异,写法也不同。陆游以《马上作》为题,故由大景到小景,先点“平桥”、“小陌”、“翠霭”、“杨柳”等等,然后突出“一枝红杏”。叶绍翁则以《游园不值》为题,故用小景写大景,先概括大地“春色”于一“园”,强调“春色”不但满园,而且“满”到“关不住”的程度,其具体表现是:“一枝红杏出墙来”。陆诗和叶诗都用一个“出”字把“红杏”拟人化,但前者没有写明非“出”不可的理由;后者却先用“关不住”一“呼”,再用“出墙来”一“应”,把“一枝红杏”写得更活。
这首诗的好处之二是“以少总多”,含蓄蕴藉。例如“屐齿印苍苔”,就包含许多东西。仅就写景而言,“苍苔”生于阴雨,“屐”多用于踏泥,“苍苔”而“屐齿”可“印”,更非久晴景象。陈与义《怀天经智老因访之》说:“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则说:“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叶绍翁看来也是从“春雨”声中听到了杏花消息,但他避熟就生,不明写“春雨”,却用“屐齿印苍苔”加以暗示。“春色”既已“满园”,而且“满”得“关”也“关不住”,那么进园去逐一观赏,该多好!然而就是进不去,只能在墙外看看那“出墙来”的“红杏”,而且仅仅是“一枝”,岂非莫大的遗憾!可是这“一枝红杏”,正是“满园春色”的集中表现,眼看出墙“红杏”,心想墙内百花;眼看出墙“一枝”,心想墙内万树,不正是一种余味无穷的美的享受吗?
这首诗的好处之三是景中有情,诗中有人,而且是优美的情、高洁的人。
题为《游园不值》,“不值”者,不遇也。作者想进园一游,却见不上园主人。那么主人是怎样的人呢?门虽设而常关,“叩”之又“久不开”,其人懒于社交,无心利禄,已不言可知。门虽常关,而满园春色却溢于墙外,其人怡情自然,风神俊朗,更动人遐想。
这首诗的好处之四是不仅景中含情,而且景中寓理,能够引起许多联想,从而给人以哲理的启示和精神的鼓舞。“春色”一旦“满园”,那“一枝红杏”就要“出墙来”向人们宣告春天的来临。一切美好的、向上的、生机勃勃的事物,都具有顽强的生命力,难道是墙能围得住、门能关得住的吗?
(霍松林)
登谢屐亭赠谢行之[1]
叶绍翁
君家灵运有山癖,平生费却几两屐?
从人唤渠作山贼,内史风流定谁识!
西窗小憩足力疲,梦赋池塘春草诗。
只今屐朽诗不朽,五字句法谁人追?
天台览遍兴未已,天竺山前听流水。
秦人称帝鲁连耻,宁向苍苔留屐齿。
乙庵是渠几代孙,登山认得屐齿痕。
摩挲苔石坐良久,便欲老此岩之根。
吾侬劝渠且归去,请君更学遥遥祖。
遥遥之祖定阿谁?曾出东山作霖雨。
乙庵未省却问侬,莫是当年折屐翁?
〔注〕 [1] 谢屐亭:在天竺山(今属浙江)。
诗词中常用古人古事题材以抒写作者的怀抱,寄托个人的理想。这首七言古体诗,通过对谢行之的同姓古人谢灵运平生志趣的描写,表达了诗人“身在江湖,心怀魏阙”,流连山林,又不甘于淡泊的矛盾心情。
全诗二十二句,可分两大段。从起句到“宁向苍苔留屐齿”,是第一段,综叙谢灵运的怀才莫展,肆意游遨,不肯混同于世的坎坷遭遇。
“君家”四句,开门见山,径直以“山癖”概括谢灵运“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备尽”的爱好。接着扣紧题目,以“平生费却几两屐”的疑问表示慨叹。灵运“登蹑常著木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这句说他平生游山玩水,不知道穿坏了多少双木屐。他“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到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以上所引均见沈约《宋书》本传)。诗中“山贼”一语即从这里来。诗人借用“山贼”的称呼,以形容他的狂放。谢灵运轻蔑会稽太守孟,孟怀恨,告到朝廷,说他有“异志”,也就是说他想谋反。逼得他连夜赶到京城去申诉。幸而朝廷没有治罪,以“见诬”销案,不久就派他去做临川内史。诗人对谢灵运为了排遣政治上的不满情绪而表现出的狂放,认为是名士风流,对他因此不为当世所容寄予深切的同情。诗人似乎满怀着个人的身世之感,以“定谁识”的慨叹,喊出了蕴结在心底的不平。
“西窗”四句,极言灵运诗才之美,拈出《登池上楼》诗中名句“池塘生春草”,推崇他的“五字句法”冠绝一时。钟嵘《诗品》中引《谢氏家录》:“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诗中“梦赋”即用此典,意在渲染灵运的“学博才高”,并借以衬托下句的“屐朽诗不朽”。“屐朽”象征年光流逝,人事变迁,与谢诗的传诵千古相对照,突出了谢灵运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谢灵运在扭转玄言诗风,开创山水诗派方面,确实有卓越的贡献,他第一个把山水作为诗的主要题材,用清新的语言,摹写自然美,写出了不少“名章迥句”。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也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于此可见影响之深远。
“天台”四句,诗人以天台、天竺概括永嘉、会稽两郡的佳山胜水,说明谢灵运不管政事,一味探奇寻幽,浙东地区到处留有他的游踪。后被任为临川(今属江西)内史,到临川后,“在郡游放,不异永嘉”,以不恤民事,又受到监察官的纠举,被免官逮捕。被逮时他曾发兵抗拒,并赋诗明志说:“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表白自己与刘宋王朝的对抗,是为了忠于晋室。后被杀于广州。诗人也把这首《临川被收》诗中的话,作为灵运肆意游遨、“宁向苍苔留屐齿”的思想根源。刘裕代晋之后,旧朝的豪门世族和新朝的寒门士族虽然存在着矛盾,但谢灵运(他是东晋大将康乐侯谢玄的孙子)为了保持自己的显贵地位,曾竭力和新朝皇帝搞好关系,企图挤进权力中心,当初并没有“秦人称帝鲁连耻”的想法。少帝即位,谢灵运受到了排挤,从此政治形势的发展,越来越对他不利,他这才以恣情山水来消解心头的忧愁,以故作豁达来排遣仕途蹭蹬的苦闷。
从“乙庵是渠几代孙”到篇末是第二大段,通过诗人和谢行之的对话,揭示出诗人对仕与隐的看法。
乙庵是谢行之的别号。“乙庵”四句,以“认得屐齿痕”的想象,写行之沿着他祖先走过的山径攀登,以虚衬实,暗含着对山林生活的向往。然后进一步以“摩挲苔石”烘托出“老此岩根”的隐逸情怀,意与境和谐自然,给人以真切之感。
诗人没有直接宣示自己的理想,“吾侬”以下,借劝勉友人,搬出谢安东山再起的典故,表明文人走向山林,只不过是一种政治性的退避,实际上仍然蕴含着待时而起的用世热情。“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李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之二)。即使是江湖派诗人也期待着“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书·说命上》),既不是像谢灵运那样任情狂放,落得一个悲剧性的结局,也不是纯然陶醉于岩谷野趣,没世而名不称焉。
本篇以登谢屐亭为触发点,从追忆谢灵运的生平事迹入手,引出对仕与隐的看法。全诗叙事明净,承转分明,尤其是以“屐”字的历史含义联结全篇,切题切意,一线贯穿,颇见匠心。虽然同一“屐”字在诗中五次出现,由于所取角度不同,故不觉重复,反而感到步步深入,印象深刻。古体诗用韵比较自由,可以随意转韵,容许邻韵通押。作者充分发挥了这一特点,能够不受多少拘束,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此诗或二句或四句一换韵,用陌、职、支、纸、元、御、麌诸韵,平仄韵递用,篇末二句用冬东韵促收,遒劲有力。晚宋诗人中,写出这样清拔的古风,的确是不多见的。
(李敏)
夜书所见
叶绍翁
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节候迁移,景物变换,最容易引起旅人的乡愁。《文心雕龙·物色》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作者客居异乡,静夜感秋,写下了这首情思婉转的小诗。
草木凋零,百卉衰残,是秋天的突出景象。诗词中常以具有物候特征的“梧叶”,置放在风雨之夜的典型环境中,表现秋的萧索。韦应物《秋夜南宫寄沣上弟及诸生》诗:“况兹风雨夜,萧条梧叶秋。”就采用了这一艺术手法。
此诗以叠字象声词置于句首,一开始就唤起读者听觉形象的联想,造成秋气萧森的意象,并且用声音反衬出秋夜的寂静。接着用一“送”字,静中显动,引出“寒声”。在梧叶摇落的萧萧声中,仿佛含有砭骨的寒气;以听觉引起触觉的通感之法渲染了环境的凄清幽冷。
“寒声”是谁送来的呢?第二句方点出“秋风”。“月寒江风起”,来自江上的阵阵秋风,触发了羁旅行客的孤寂情怀。晋人张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因思故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脍,就辞官回家了。此诗作者耳闻秋风之声,牵动了旅中情思,也怅然欲归。这两句用“梧叶”、“寒声”和“江上秋风”写出了秋意的清冷,实际上是用以衬托客居心境的凄凉。再以“动”字揭出“客情”,情景凑泊,自然贴切,弥见羁愁之深。
三四两句,从庭内移到户外,来了个大跨度的跳跃。这两句是倒装句,按意思顺序,应该前后互移。诗人意绪纷繁,难以入睡,转身步出户外,以排遣萦绕心头的羁思离愁,但眼前的夜景又给他以新的感受。
“秋夜促织鸣,南邻捣衣急”(谢朓《秋夜》)。那茫茫的夜色中,闪现在篱落间的灯火,不正是“儿童挑促织”吗?这种无忧无虑、活泼天真的举动,与诗人的凄然情伤、低回不已,形成鲜明的对比。姜夔《齐天乐》词咏蟋蟀句:“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也是写的这种景象。清人陈廷焯认为这是“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白雨斋词话》卷二)。
这首诗也有这个意思。暗夜中的一盏灯光,在诗人心灵的屏幕上映现出童年生活的片断:“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张镃《满庭芳·促织儿》)。眼前之景与心中之情相遇合,使诗人陷入了对故乡的深沉思念之中。他以“篱落一灯”隐喻自己的“孤栖天涯”,借景物传达一片乡心,与“江上”句相关联,收束全篇,尤觉秋思洋溢,引人遐想。
这首诗先写秋风之声,次写听此声之感慨,末两句点题,写户外所见。全诗语言流畅,层次分明,中间转折,句似断而意脉贯串。诗人善于通过艺术形象,把不易说出的秋夜旅人况味委婉托出而不落入衰飒的境界。最后以景结情,辞淡意远,颇耐人咀味。和他同时的江湖派诗人许棐,在《赠叶靖逸》诗中说:“声华馥似当风桂,气味清于著露兰”(见《梅屋诗稿》),正可以用来说明这首诗的风格特征。
(李敏)
田家三咏
叶绍翁
织篱为界编红槿,排石成桥接断塍。
野老生涯差省事,一间茅屋两池菱。
田因水坏秧重播,家为蚕忙户紧关;
黄犊归来莎草阔,绿桑采尽竹梯闲。
抱儿更送田头饭,画鬓浓调灶额烟;
争信春风红袖女,绿杨庭院正秋千。
叶绍翁流落江湖,浪迹荒村,无官无职的社会地位,使他易于了解农村生活。在这组诗里,他截取江南初夏农村的一个侧面,描绘野老农妇的生活状况,在逸兴野趣之中饱含着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
第一首是写田园风光。随着诗人的脚步,且走且看,首先映进眼帘的是一道用木槿编织的绿篱,那上面正开着夺目的红花。蜿蜒的田埂小路伸向一间低矮的茅屋,在田埂断缺的地方,用石块排成的桥把两边连接着,茅屋的两边是种满了菱角的池塘。诗人用“红槿”、“断塍”、“茅屋”、“池菱”等具有时令特色和地方风味的景物,创造出清新宁静的境界,令人感受到一种“幽丽”之美。在写景中,诗人宕开一笔,夹入一句“野老生涯差省事”的咏叹。“差”是甚辞,有“最”、“颇”义。作者诗中习用此语,如“十年林下隐,差觉世缘轻”(《寓居》)。另一首《贵游》诗中亦有“林下幽人差省事,笔床茶灶便登舟”之句。“差省事”即“最省事”,表面上是写野老生活欲望单纯,安于淡泊,实际上却是慨叹野老“无力买田聊种水”(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的清苦。作者的思想感情,往往通过他的审美观念折射出来,在他所选择描绘的景物中融汇着他自己的意趣,所以有人说:“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情。”诗人刻画的野老生涯,自然染上了个人的感情色彩,反映出他幽独自赏,超脱尘俗的情志。一种被弃置不用的才士心绪,萦绕在红槿断塍之间,表达了诗人难以直言的衷曲。
第二首写农事活动。一句一景,好像是由一个个镜头组接成的电影,镜头拉过,农村生活的图景就展现在我们眼前。“田因水坏秧重播”,揭出劳动生产的场面。“重播”一语渲染了忙碌的气氛,与“野老生涯”相呼应,显示出稼穑的艰辛。田里忙,家里也不清闲,“家为蚕忙户紧关”,关门闭户是因为养蚕期间,禁忌生人进门。明谢肇淛《西吴枝乘》:“吴兴以四月为蚕月,家家闭户,官府勾摄征收及里闬往来庆吊,皆罢不行,谓之蚕禁”(《说郛续》卷二六)。诗人没有多费笔墨摹写养蚕的劳作,而是运用环境烘托的艺术手法,以“户紧关”喻写“蚕忙”,化繁为简,让读者通过想象去补足。
接着诗人变换角度,把镜头推向空阔的软草平莎,又把读者的视线引向闲放着的竹梯,在紧张繁忙的氛围中映现恬然闲静的场景,体现出农村生活的节奏。尤其是用颜色字联成偶句,归来的“黄犊”和采尽的“绿桑”,黄绿相融,动静对比,点缀出一幅明丽和谐的图画,给人以优美的艺术享受。
四句分写四景,仿佛诗人行吟其间,从野外到农家,近看远望,变化而不板滞。由于空间的不断转换,调动了读者的视觉,增加了移动感,造成身历其境的艺术效果。
第三首写农妇的勤劳和俭朴。作者选用“抱儿”、“送饭”两件最能表现妇女辛劳的事,以少概多,勾勒出淳朴的农村妇女形象。农村妇女整天忙碌,无暇打扮自己,只能在烧饭的间隙,拌和灶头的烟灰,描画一下自己的鬓角。“画鬓”是宋代妇女流行的妆饰,苏轼就曾用“双鸦画鬓香云委”的诗句形容妇女的头发样式。诗人在这里捕捉在灶间用灶灰画鬓的情景,表现农村妇女爱美而又无力购买粉黛,只得用灶灰代替,用意是很深的,读者可吟味其中蕴含着的社会意义。
三句笔锋一转,诗人以“争信”的疑问句式,加强语势,表明了爱憎。再用“春风”衬出“红袖女”,为“正秋千”作铺垫:天朗气清,春风吹拂,牵动了“红袖女”的玩乐之心。“绿杨庭院”紧承上句,借地点交代“红袖女”的高门闺秀身份,然后推出“正秋千”的游乐场景作结。意境既出,便戛然而止,给读者以想象的余地,韵味特别悠长。
白居易《代卖薪女赠诸妓》诗:“一种钱唐江畔女,著红骑马是何人!”此诗构思造意与白诗相近,可能受到它的启迪。
作者用通俗浅近的语言,描写农村生活,充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讴歌田家的辛勤劳动,注入了诗人关念民生的真挚感情,亲切动人。末句把抽象的思想化为生动的形象,讽喻之意,自在其中,在宋代田园诗中不失为上乘之作。
(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