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许棐
(? —1249)字忱父,号梅屋,海盐(今属浙江)人。嘉熙中,隐居秦溪,仰慕白居易、苏轼。有《梅屋诗稿》、《融春小集》。
泥孩儿
许棐
牧渎一块泥,装塐恣华侈;[1]
所恨肌体微,金珠载不起;
双罩红纱厨,娇立瓶花底。
少妇初尝酸,一玩一心喜;
潜乞大士灵:生子愿如尔。
岂知贫家儿,呱呱瘦于鬼;
弃卧桥巷间,谁或顾生死!
人贱不如泥,三叹而已矣。
〔注〕 [1] 塐(sù):同塑,把黏土揉捏成人或物的像。
许棐是南宋江湖派诗人。江湖派诗对表现现实多比较冷漠,可是也有一部分诗反映了民生疾苦。《泥孩儿》即是一例。许棐嘉熙中(约1239年左右)隐于秦溪,植梅于屋之四檐,号四梅屋,屋四壁贮书数千卷,中悬白居易、苏轼画像。这表明许棐对白居易、苏东坡甚为仰慕;这首《泥孩儿》的风格很接近白居易的“讽喻诗”。
全诗可分四个层次。
第一层次(第一至第六句)稍事铺叙,描写了“泥孩儿”之华艳奢侈。所谓“泥孩儿”即儿童泥塑像。首句点明“泥孩儿”之原料乃野外饮牛马小河沟的一块烂泥,此亦暗示其本质低贱。第二句写用烂泥揉捏成“泥孩儿”时却极尽修饰打扮之能事,一个“恣”字又突出人工美化的不惜工本。“泥孩儿”如何“华侈”,难以尽言,诗人巧妙地避实就虚,让人去遐想,故第三四句通过人(表面是塑像者,实际是命人塑“泥孩儿”的主人——“少妇”)的心理活动来烘托“泥孩儿”的华艳奢侈:遗憾的是“泥孩儿”肌体太小,经受不住“金珠”的重压,否则定要金玉满身。言外之意是凡其“载”得起的“华侈”,皆已见于其身了。虽然难于在“泥孩儿”身上再锦上添花,但不妨主人另想妙法,那就是第五六句所描写的:用双层的红纱帐把“泥孩儿”罩起,以免纤尘污染,主人宠爱之真如同千金之子;再置一瓶名花于其身边陪伴,使之益显姿态的娇美。这一层写“泥孩儿”之“华侈”,实即写其主人之奢靡,从中已显露出诗人讽喻的锋芒。
“泥孩儿”被主人如此宠爱,其奥妙何在呢?诗人进而由物及人,明确地把“泥孩儿”与“少妇”挂上钩,使诗意深入一层。这就是第二层次(第七至第十句)所写。“泥孩儿”之所以福星高照,是由于“少妇初尝酸”。此“少妇”当然是富家少妇,其“初尝酸”,意为刚怀孕而喜吃酸食。“一玩一心喜”,即点明了“泥孩儿”与“少妇”的关系,它是“少妇”喜爱之物。“玩”者,玩赏“泥孩儿”也;“喜”者,喜“泥孩儿”“装塐恣华侈”也。一玩一喜,写少妇之心理状态生动传神。“少妇”何以喜呢?第九十句又进一步道出“泥孩儿”与“少妇”腹中子的密切联系。“潜”即暗地里,“乞大士灵”就是祈求观音大士显灵。民间早就流传“送子观音”之说,认为观音大士主妇女生育之事,《太平广记》中即曾记载“未有子息”者因祈求观音而得子的故事。但此“少妇”既已“初尝酸”,本该满足,又何必多此一举而“乞大士灵”呢?原来富贵人自有富贵人的希望,她不仅要乞子,更要乞富贵之子。
在第三层次(第十一至十四句)诗人笔锋陡然一转,把另一幅“贫家儿”凄惨的现实画面呈现于人们的面前,此时诗人对“少妇”的嘲讽已变而为愤慨了。“岂知”二字颇有分量,显示出责问的口吻:你哪里知道贫家的孩子,“呱呱瘦于鬼”!“呱呱”,从听觉角度写婴儿饥饿之状,其哭声揪人心肺;“瘦于鬼”的比喻,从视觉角度写婴儿形象的干瘦,令人目不忍睹。它与“泥孩儿”的华侈适成鲜明对照,其中寓有诗人强烈的义愤。“弃卧桥巷间”,又深入描写“贫家儿”遭遇之惨;其父母非到山穷水尽地步,怎忍心为此!它又与“泥孩儿”的“双罩红纱厨,娇立瓶花底”相对比:一个是活生生的人被遗弃于天地之间,一个是“一块泥”却被置于花团锦簇之中;世道是何等的不公!“谁或顾死生”,有谁去看他是死还是活呢!这并非人心不善,实际从侧面反映了广大生民挣扎于饥饿与死亡线上而自顾不暇。此时的“贫家儿”与那“泥孩儿”何啻天壤之别!王粲《七哀诗》中所写饥妇弃子的历史悲剧仍在重演。
“人贱不如泥,三叹而已矣。”最后一层次采用了白居易“卒章显其志”(《新乐府序》)的方法。诗人经过前面的逐层铺叙之后,对“泥孩儿”“华侈”的义愤与对“贫家儿”惨剧之悲悯的两种感情,至此已如二水交汇,激涌起高潮,促使他不能不站出来明确表态了:“人贱不如泥!”这是全诗画龙点睛之笔,写来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这也是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揭露与控诉,足以引起读者的共鸣。
《泥孩儿》是一首咏物诗,但并非单纯咏物,而是借物写人,人物对照,揭露了不合理的社会现实。构思巧妙,为了突出主题,先不写人——“贫家儿”之贱,反而先写物——“泥孩儿”之贵,且写得充分,把势蓄足,然后再引出“贫家儿”,使得人与物对照强烈,就使“人贱不如泥”的思想更突出、更深刻而催人泪下;诗的形象也更显得生动鲜明。全诗采用白描手法,语言质朴自然,既不堆垛典故,亦不刻意雕饰,自有“一味白描神活现”(袁枚《仿元遗山论诗》)之妙。
(王英志)
乐府二首
许棐
妾心如镜面,一规秋水清;
郎心如镜背,磨杀不分明。
郎心如纸鸢,断线随风去;
愿得上林枝,为妾萦留住。
“乐府”一词有几种含义,其一指乐府民歌的诗体。此二诗总题《乐府》即取民歌义。古代乐府民歌以两汉乐府民歌与南北朝乐府民歌对后世影响最大。许棐这两首民歌体,乃是学习南朝乐府民歌之作,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与南朝“吴声歌”或“西曲歌”相似。南朝乐府民歌的内容几乎都是情歌,且大半出于下层女子之口,偏于抒情;篇幅短小,一般为五言四句,善用比兴手法,语言清新自然,口语化。这些特点《乐府》二首皆已吸取。
第一首模拟一个女子口吻,抒发自己纯真痴情,但情郎态度暧昧,因而产生了幽怨。她性情温柔,心地单纯,并不直抒胸臆来发泄怨恨,而是以梳妆时常见的镜子为喻,正反对照,含蓄委婉地道出心中之意。
“妾心如镜面”是一个明喻修辞格。“妾”是诗的抒情女主人公自称的谦词。“镜”指铜镜,“镜面”是经过磨制可以照人的正面。“心如镜面”的比喻很新颖。镜面清澈如“秋水”,如同女子心地之纯洁澄净。这里先以镜比心,继以秋水比镜,比中套比,含义更深。“秋水清”比镜是借喻修辞格。这两句是“妾”对其内心感情的自我表白。但心如“秋水清”的具体内涵并不明言,含蓄蕴藉,耐人寻味。“秋水清”的本质是澄净,如同女子对情郎的一往情深而毫无杂质。此心又如同“镜面”,光可鉴人,比喻内心坦白。这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女子!
但是好心无好报,被如此美好的心灵所追求的情郎又如何呢?“郎心如镜背。”“镜背”与“镜面”相对,晦暗无光,甚至达到了“磨杀不分明”的程度。“磨杀”极言女子对男子痴情,“不分明”则突出了男子对她的暧昧态度。他何以“不分明”,也未明言。或许是见异思迁,另有新欢。
总之,“郎”的态度是暧昧的,与“妾”的态度一加对照,抒情主人公由爱而生怨,怨因爱而益深。诗人对女子的同情与对男子的谴责亦尽在不言中。
第一首中的“郎心”“不分明”,而第二首所写的“郎心”却极为“分明”,不过比之“不分明”走得更远。此诗中的情郎与女子曾热恋过,或许有过不少甜蜜的日子,甚或曾立下过白头偕老的海誓山盟。但好景不长,“郎心”朝秦暮楚,“心如纸鸢”。纸鸢即风筝。风筝飘游于九霄,忽上忽下,亦东亦西,犹如“郎心”对爱情态度的游移不定。尽管“妾”以真诚的爱情红线去牵引,力图把“郎心”从云外收回,但它终于“断线随风去”。此两句隐含着“妾”因“郎”的负心而产生的深切痛苦。但是她还不忍心绝情,她仍怀着一线希望,幻想郎能一朝幡然悔悟,因此她从内心深处暗自祈祷:“愿得上林枝,为妾萦留住!”“上林”是汉代皇帝花园的名称,在长安西。“上林枝”借指高大的树木。诗中女主人公根据风筝断线后常被高枝挂住的现象而产生借助某种力量为她“萦留住”“郎心”的奇想。此愿固然表明“妾”的痴情,但也从侧面反映了女子地位的可怜与可悲。
此诗感情的抒发比第一首稍为直率,但仍不失蕴藉。语言风格近似古乐府,清新自然,接近口语,具有“质而不俚,浅而能深,近而能远”(胡应麟《诗薮》)的乐府民歌特点。
(王英志)
秋斋即事
许棐
桂香吹过中秋了,菊傍重阳未肯开。
几日铜瓶无可浸,赚他饥蝶入窗来。
“秋斋”,秋日的房舍;“即事”,就眼前事物抒感;《秋斋即事》,写秋日居处之所见所感。它以平淡的笔触,渲染出一种寂寥的氛围,衬托出诗人内心的无聊与不平之意。
前两句先写秋斋外自然景色,寓空寂之感。但诗人并未直截了当地点破诗意。他只是讲:桂花芳香与中秋佳节相与逝去。“桂香”的记忆或许仍在心头残留几分,不过真“桂香”毕竟早已于时空中“吹过”,难于寻觅,这就更令诗人怅然若失了。此时正近重阳,根据经验,该是“园菊抱黄华”(江总《衡州九日诗》)之日,大可与中秋时飘香之金桂比美。更使人向往的是古来相传的习俗:“九月九日采菊花与茯苓松脂,久服之令人不老”(《初学记》);“九月九日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西京杂记》)。魏人钟会《菊花赋》描写过:“何秋菊之奇兮,独华茂乎凝霜。……于是季秋初月,九日数并,置酒华堂,高会娱情,百卉雕瘁,芳菊始荣,纷葩晔晔,或黄或青。”可见重阳菊盛,该是赏心悦目、尽兴娱情的良辰美景。但诗人此刻的“即事”竟是“菊傍重阳未肯开”。这菊花不知为何耍性子,明明已近重阳佳节却甘于寂寞而不肯“秋耀金华”(左贵嫔《菊花颂》)。但愿它不是故意作弄诗人。不过“未肯开”三字说明它的固执,诗人对此,无可奈何。
秋斋之外的环境既如此清寂,那么秋斋之内又如何?室内可写之物甚多,但诗人目光为何惟独注视着“铜瓶”呢?因此瓶乃花瓶,与花有关。“铜瓶”昔日当有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际遇,春兰秋菊曾为它装点。但今日重阳它却孑然一身,空空如也,“几日”而“无可浸”,其凄清冷落之情,不言而喻,于是过渡到末句。“赚”者,诳骗之意。蝴蝶本是“秋园花落尽,芳菊数来归”(徐昉《赋得蝶依草应令诗》)的,此称“饥蝶”,可知是无菊可餐之蝶。尽管斋内花瓶本空,但它仍引诱饥不可耐之蝶“入窗来”。人之“饥”是真,蝶之“饥”是幻,这里真幻交融,人蝶相映,人的心绪借蝶的感受以表出之,把诗人内心烦闷无聊之感写到了极点,充分体现了宋诗的特色。诗人这种心情,无疑是对现实不满的一种折光。
此诗把感情抒写得曲折有致,似淡而浓。语言通俗易懂,又不乏炼字工夫,诸如“肯”、“赚”、“饥”,皆生动传神。沈德潜《说诗晬语》曰:“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许棐此诗庶几近之。
(王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