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汪藻
(1079—1154)字彦章,饶州德兴(今属江西)人。崇宁进士。调婺州观察推官,历迁著作佐郎。高宗时任翰林学士。其诗初学江西派,后学苏轼。擅四六文。有《浮溪集》,原本久佚,清人自《永乐大典》辑出。
春日
汪藻
一春略无十日晴,处处浮云将雨行。
野田春水碧于镜,人影渡傍鸥不惊。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茅茨烟暝客衣湿,破梦午鸡啼一声。
汪藻此诗,把春日出游的见闻感受次第展开,胜境纷呈迭出。入笔写难得的好天气,转出野田春水,然后又转出渡头水鸟嬉游,再转出竹篱茅舍风光,夭桃含笑情态;又转出雾气迷蒙,沾衣微湿,天色似暝,引得午鸡引吭啼鸣……无数富于诗情的片段,构成了迤逦的春游长卷,把人引入盎然春意之中。
这些景色诚然十分宜人,但初读之下总觉得诗中景物各自分立,似乎缺少勾连,很难形成一个整体。及至细味全诗,始悟出诗人用的是一种近乎现代戏剧中的“情意结构”手法,即不靠情节联系,而以心中情意活动流贯全篇,似断实连,另是一种独特的章法。首句开门见山,表示春日多雨,次句具体描绘,补足上句之意。(将雨,带雨。)春日多雨,早拟出游而苦无佳日;好容易才盼得今天放晴,足遂夙愿,心情之欣喜可见。多雨之日终得放晴的欣欣情意笼罩全诗,形成了一条线索。野田春水泱泱,一碧如镜,固然赏心悦目;渡边鸥鸟忘机,与人相亲相近,自有物我欣然之趣;篱间夭桃临风,似开未开,嫣然含笑,更觉于我有深情。茅茨人家,柳昏烟暝;迷蒙雾气,沾衣欲湿;意境朦胧优美。忽闻一声鸡鸣,更觉宁静安谧。全诗镜头累换,而诗人心情之欣悦,感受的新鲜,则回环相贯。清词丽句,信手组合,皆成妙谛。无怪乎张世南《游宦纪闻》说:“此诗一出,为诗社诸公所称。”并谓此诗是汪藻幼年之作。诗人早年诗学江西派,此诗通篇用拗句,全法黄庭坚,然而拗峭之中,自具清丽之致,可谓刚外柔中。用笔之劲健不及黄,而温润则过之。纪昀说:“汪诗深醇雅健”(见《武英殿丛书·浮溪集》),吕留良等在《宋诗钞·浮溪集》卷首小序中说:“汪诗高华有骨,兴寄深远。”“雅健”、“有骨”,此诗实足以当之而无愧。
(赖汉屏)
漫兴二首
汪藻
晨起翛然曳杖行,一帘疏雨作秋清。
老来岁月能多少,看得栽花结子成?
燕子年年入户飞,向人无是亦无非。
来春强健还相见,送汝将雏又一归!
诗题《漫兴》,颇近今天的“随感”。前一首因天气突变而起兴,后一首则见燕飞而兴感。诗的语言明浅,意境却很深远。
先看第一首。春天,早晨,老诗人拖着根拐杖在散步,他的心情是舒适的。但不一会下起小雨,诗人回到室内,隔着疏帘,望着细雨,顿觉寒意侵人,时序似乎一下子进入了秋天。这时他突然感到:节候从春到秋,往来倏忽;人生自孩提到老死,不也是这样迅速么?三四句应当并作一气读,意谓年岁日增,能有几度看得栽花结子?虽不无惆怅之意,然而冷眼观世,态度平静,与首句“翛然”相应,同时也引出下首的沉思。
第二首因燕飞入户而生遐想。燕子年去年来,不懂得人生有盛衰生死,也不管是否户换主人。它无是无非,似乎对谁都一样有情,又似乎对谁都一样无情。这头两句以燕子年年入户的“不变”与人生不断走向衰老死亡的“变”对比,以彼情之漠漠衬我生之匆匆,从事之永恒中透出我之有限。第三句又转而自慰,并向此年年入户之客殷勤致语:只要我能勉强健康地活到来春,一定能与你再见,再一次送你带着你的孩子飞回北方。
汪藻是南北宋之交诗坛名家,活了七十六岁,曾官翰林学士,六十七岁贬永州,客死于此。他的《浮溪集》诸诗,多言渊明、乐天、维摩(王维),足证其志趣高远。《漫兴》当是暮年居永州时所作。从这两首绝句看,这位被誉为“南渡后词臣冠冕”的诗人,老来深感人生倏忽,有来日无多之叹。但他把这个人生大限——死——看得很超脱,明知岁月无多,仍自不忘情于栽花结子,母燕将雏,具有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形影神·神释》)的风致。
这两首绝句含有一种哲理。诗中提供的形象,表露的感情,给了人们这样一种启示:人从孩提到老死,并非最后终结,归于虚无绝望,而是花落自有子存,燕子岁岁孵出幼雏,可证生命是“代代无穷已”,永远不会停息的;死亡中是孕育着新生的,一瞬中是包含了永恒的。这与苏轼在《赤壁赋》中所说“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宇宙观是一致的。不同的是,苏寄哲理于问答,是纯然议论;汪寓哲理于形象,因疏雨燕子而遐想人生,情缘境生,境与情会。诗的头一句说“翛然曳杖”,“曳杖”见其形象,“翛然”则见其心情——一种自在、超然的心情。从此诗的风韵看,也确实有超然象外、兴寄深远之致。可以看出,汪藻虽出入江西诗派[1] ,诗风却更近于苏轼。
(赖汉屏)
〔注〕 [1] 汪藻早岁在晋陵,见知于江西派徐俯、洪刍诸人,中年以后求列韩驹门墙,可证他与江西派的渊源。
桃源行
汪藻
祖龙门外神传璧,[1] 方士犹言仙可得。[2]
东行欲与羡门亲,[3] 咫尺蓬莱沧海隔。[4]
那知平地有青云,只属寻常避世人。
关中日月空千古,花下山川长一身。
中原别后无消息,[5] 闻说胡尘因感昔。
谁教晋鼎判东西,却愧秦城限南北。[6]
人间万事愈堪怜,此地当时亦偶然。
何事区区汉天子,种桃辛苦求长年。[7]
〔注〕 [1] 祖龙:指秦始皇。《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六年)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2] 方士:指古代求仙炼丹,自言有术长生的人。秦始皇曾召方术之士,欲求得奇药。[3] 羡门:传说为古仙人。秦始皇三十二年,曾至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见《史记》)韦昭注:羡门、高誓,古仙人。[4] 蓬莱:旧说海中有神山三,指蓬莱、方壶、瀛洲。[5] 中原别后:指永嘉之难以后,晋室南渡,以喻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俘,宋室南渡。[6] 秦城:指长城。[7] 种桃:旧题刘歆《西京杂记》载汉武帝有求长生之事:“初修上林苑……千年长生树十株。”又旧题班固《汉武内传》:“……以鎜盛桃七枚,大如鸭子,形圆色青,以呈王母。母曰:‘此桃三千岁一生实耳。'”
此诗题为《桃源行》,命题的依据是晋代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陶渊明因为不满当时的政治,创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理想世界——桃花源,唐代的大诗人王维、韩愈都曾为之歌咏。作者虽然借用了这个旧题,但寄情深远,语意新警,确能发前人所未发,所以也成为名篇。
全诗分两大段。前段开头“祖龙门外”等四句用《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六年)秋,“有人持璧遮使者……因言曰‘今年祖龙死’”的故事,表明秦始皇在并吞六国之后,妄想求仙长寿,不知神已传璧,明其将死。而当时的方士们,仍然一味阿谀,以为神仙可求。始皇曾因此而东行,使燕人卢生寻求仙人羡门、高誓,而咫尺蓬莱,终为沧海所隔,达不到他求仙的目的。后四句以“那知”二句陡转,说明真正的仙境,不待外求,人间自有这“平地青云”的境界,不过不属于贪图长期享乐的君王,而属于寻常的避世之人罢了。接着以“关中”两句对比来写,进一步表明“求仙长寿”的荒唐。秦始皇想求长生,对人民不施仁政,以天下为一家一姓私有,并不满足,还妄图君临万世,只传了二世就灭亡;妄图长期纵欲,而不知自身的死期已近。“关中日月空千古”,警语醒人,长期为君,享之万世,只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下句“花下山川长一身”,反振一笔,指出桃花源花下的山川,倒可以使人避开人世的祸乱,长时期过着“鸡犬之声相闻”,“黄发垂髫”皆能“怡然自乐”的生活。
这第一大段,从论古着笔,立意新警,已足发人深省。后一大段,更从讽今立论,感叹当前的现实,不能以秦为鉴,导致神州沦丧,河山变色。这段前四句以“中原别后无消息”领起,慨叹自从二帝被俘、中原被占以来,北方的音问遂断,故土的恢复无期。如今闻说胡尘,便生今昔之感。接着以“谁教”两句深沉致意。先反问一笔:究竟是谁导致晋朝的大业平白地判分成西晋东晋的呢?诗句中以“晋鼎判东西”,喻宋朝之分南北。因作者是宋人,所以不便明言。古代以九鼎为国运兴亡的象征。宝鼎存在,表示社稷安宁;“鼎革”则意味着朝代改换;“鼎分”则表明国家分裂,山河不复完整。宋朝自靖康之变以后,只保留着淮水以南的半壁江山。这里用晋事比喻宋朝,非常恰切。那么北宋的沦亡,根由何在?是谁造成这种惨痛的局面的呢?其原因不正在于皇家只图享乐一时,不顾人民和社稷的安危吗?至此,作者再拓开一笔:“却愧秦城限南北。”追溯秦欲以长城为天下的藩篱,而不知长城亦不足以限南北,何况无论在西晋或是北宋时期,长城地带早被北方的少数民族所占有呢?诗以“却愧”二字展示宋室存在的危机,比秦朝更为严重。秦人尚知筑长城以防胡,而朝廷早已失此藩篱,一旦政事不修,武备废弛,人心离散,胡马便可以长驱南下。靖康之变,就是活生生的教训。
那么这四句和诗歌的主题《桃源行》何从联系呢?作者在这段后四句才点明作意:“人间万事愈堪怜”两句,是说明“桃源”之事,本属人们为避乱而设想的境界,即使在秦朝时期,果有此境,也不过是偶然的存在。而如今人间万事,愈堪怜惜,桃源则更属渺茫。纵然有这桃花源,大敌当前,寻常之人,也无法逃避灾难。这两句先撇开桃源,告诉人们,现今的桃源,固然无从寻觅,便有也不足以避胡。后两句感慨汉朝的天子,偏偏不理政事,不恤民瘼,而效秦皇之求长生,汉武之种桃树,为求得道成仙,而蹈亡秦的覆辙。诗里的汉天子,即隐喻宋朝的道君皇帝徽宗赵佶。宋朝的国势,远不如秦朝,而君王寻求长生之心,却竟和秦皇一样,岂不更加可悲!“何事区区汉天子,种桃辛苦求长年。”两句映照前文,晋鼎之判东西,秦城之不能限开南北,正因为君王徒知求长生之术,辛苦种桃而不恤国事,才使胡骑得以长驱直入。桃源之名徒在,种桃之事堪哀。古今一理,此情岂不令人哀痛!
全诗说理精辟,运笔不落常轨。说明桃源这种理想境界,当年虽有传说,原不过是文人不满政治现实的虚构。至于君王背离人民,妄想以谋求长生寻觅海外仙源,不论古代的信任方士,现今的辛苦种桃,其结果都是以悲剧告终,使国家和人民遭受深重的灾难,皇族本身也归于夷灭。这样写法,显然和王维《桃源行》的渲染桃源境界,檃括《桃花源记》为诗;韩愈《桃源图》写桃源隔离人世,对人间的地坼天分,嬴颠刘蹶,都不知晓,渔舟之子,来至此地,又因人间有累而复出;在构思和意旨方面全不相同,也和王安石《桃源行》的感慨“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的立意不同。诗贵创意创境,汪藻此作,可谓异军突起,别开生面。
(马祖熙)
即事二首
汪藻
燕子将雏语夏深,绿槐庭院不多阴。
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
双鹭能忙翻白雪,平畴许远涨清波。
钩帘百顷风烟上,卧看青云载雨过。
汪藻的诗,主要受苏轼影响。他像苏轼那样,能敏捷地捕捉事物形象,略加点染,再现大自然的美,这两首小诗,即是其例。
夏深了,燕语呢喃,雏燕乍飞;幽静的庭院里,槐树的绿荫渐见浓密。一阵雨过,西窗下的芭蕉在人们不知不觉之中又长大了许多。这些本都是夏天里的寻常景物,但一经诗人描绘,便使读者感到生机勃勃,觉得大自然实在迷人。这迷人的魅力从何而来呢?
燕子,人们通常把它看作是春天的使者。它常常给江南的人们带来春天的信息。如今它生了雏燕,“将雏”(携着小燕)教飞,意味着春天已经过去,又是“石榴半吐”(苏轼词《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句)的盛夏了。诗人只用呢喃的燕语声,衬出一幅幽静的夏景;这跟南朝王籍《入若耶溪》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以噪显静是同样的手法。如果说,这句点明了季节;那么,下句便接着点明了地点——在庭院里。上句以燕语写声,下句以槐荫写色。有声有色,诗的意境就变得更为鲜明。后两句镜头一转,换了场景:西窗雨过,芭蕉叶肥。读者从这时、空的运转中能获得快适的感觉,大自然毕竟处处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钱锺书《宋诗选注》在“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下注释说:“等于‘一雨,西窗芭蕉展尽数尺心,无人见。’这种形式上是一句而按文法和意义说起来难加标点符号的例子,旧诗里常见。”这种句式能使读者产生一种断而复续或若断若续的流动感,且有一定的哲理意味,耐人寻思。
第二首是另一种写法。诗人动中见静,用许多跳动的画面组成特写,以反衬其悠然自得的闲适心情。请看:成双的鹭鸟振动着雪白的羽毛,飞来飞去是那样忙;渺渺平畴涨起清波,望去是那样遥远。诗人随手把窗帘钩起,顿时便似有无限风光扑上楼头。诗人悠闲地躺着,欣赏那一团团带雨的青云从空中飞过。这真有点像杜甫《江亭》诗所写:“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充分表现出一种以自然之眼观物的旷达襟怀。“能忙”,作“那么忙于”解;“许远”,作“如此远”解。这两句表面上看,是渲染翻飞之速和平畴之广;深一层看,则显示出双鹭的安闲和田野的静谧。“钩帘百顷风烟上”句着一“上”字,便把成百顷辽阔的风光写活了,好像大自然的美景都争先恐后似地扑来诗人眼底。末句“卧看青云载雨过”是否另寓深意,自无法确知。但联系到作者的生平,则此诗极可能作于政治上遭受挫折期间。汪藻一向怀抱青云之志,在几经政治风波之后,仍能泰然处之。此句所表现的,很可能就是这一境界。
汪藻的朋友孙觌叙汪藻诗说:“兴微托远,得诗人之本意。”(《浮溪集原序》)从这句话中可以察知:汪藻诗的比兴和寄托是很微妙、深远的。但这两首小诗是否也有寄托,不必强作解人,但就诗里所显示的意象来看,恐不是单纯的流连光景之作,反映出一种怅惘心情。
(蔡厚示)
宿酂侯镇二首
汪藻
当时踏月此长亭,鬓似河堤柳色青。
今日重来堤树老,一簪华发戴寒星。
微凉初破候虫秋,露草萤光已不流。
搔首与谁论往事,星河无语下城头。[1]
〔注〕 [1] 星河无语:星河,指银河。星河无语,意即银汉无声。
这两首七绝作年无考,诗中有“一簪华发”之句,当是中年以后的作品。全诗并无国事的感慨,疑作于徽宗宣和(1119—1125)后期,作者年龄四十五岁左右。酂侯镇在今湖北光化西北,宋代属襄阳府。酂,在秦汉时本为县名,汉初,萧何封酂侯,酂侯镇即萧何封国的故址。当时属南阳郡,在汉水东岸。诗作于镇边的驿亭,作者是重游此地了。第一首抒写今昔之感,第二首是追怀往事。
第一首前两句:“当时踏月此长亭,鬓似河堤柳色青。”从感念前游起兴。那时节曾经在长亭的附近踏月,自己的双鬓,和汉水河堤上的柳色一样的青青;可今日重来,风景依稀,亭是当年的亭,月是当年的月,踏着月色的人,也是当年的人。然而当年的堤柳,如今都已成为老树了;当年的人,也华发星星,是“伤于哀乐”的中年以后的人了。后两句:“今日重来堤树老,一簪华发戴寒星。”正是由此而生的深沉的慨叹。《世说新语·言语》载:“桓公(按:指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玡(内史)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条,泫然流泪。”作者正是用了这个典故的史实,写身临此境的同感。姜白石《长亭怨慢》序引:“桓大司马[1] 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作者当亦深爱此语,而心情环境正复相同。所以着笔如此,以示古今人的思致,有其相同之处,心灵上所共鸣者,不必时代相同。
第二首头两句:“微凉初破候虫秋,露草萤光已不流。”点明季节和时间。候虫鸣秋,蟋蟀和纺织娘之类的秋虫,已经用它们的声音,点破这初秋微凉的静夜了。草地上零露正浓,流萤因为露重难飞,已经停止它们的活动。夜也渐渐地深了。古有“以虫鸣秋”之说,所以用候虫之鸣起兴。后两句即景抒怀,“搔首与谁论往事,星河无语下城头。”感叹当年同来的人,都未曾来,自己此番单身作客,往年的情事,又和谁谈论呢?天空中星河渐低,仿佛垂向城头的样子。银河非常凝静,河水脉脉含情。星河无语,人也独立无语,这丝丝缕缕的往事,只有凭自己去追念,独自领会这淡漠的轻愁了。
这两首诗写得颇为清俊,可说是情景交融;写景即在眼前,而景中有情;写情又不离物象,而情中有景。诗的境界,易于使人受到感染。作者的诗歌,曾受到江西派诗人徐俯、洪炎、洪刍等人的重视。但就作品而论,则受苏轼的影响更为明显。从这两首来看,诗境清旷自然,风格确与苏诗相近。
(马祖熙)
〔注〕 [1] 桓大司马:即东晋桓温。桓温曾为征西大将军加大司马。故称桓大司马。
己酉乱后寄常州使君侄
汪藻
草草官军渡,悠悠敌骑旋。
方尝勾践胆,已补女娲天。
诸将争阴拱,[1] 苍生忍倒悬。[2]
乾坤满群盗,何日是归年!
〔注〕 [1] 阴拱:《汉书·英布列传》载随何语淮南王曰:“今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阴拱而观其孰胜,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2] 倒悬:《孟子·公孙丑下》:“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
己酉是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那年冬十月,金兵大举南下,一自蕲(今湖北蕲春)、黄(今湖北黄冈)入江西,一自滁(今安徽滁县)、和(今安徽和县)入江东。江北守军纷纷向江南退却,江南诸郡守将望风或降或逃,致使金兵渡江,长驱直入。入江西者,轻易攻下江西诸郡,移兵趋湖南;入江东者,十一月攻占建康(今江苏南京),十二月攻常州(今属江苏),继而破江东诸郡,挥戈直抵越中,高宗赵构乘舟沿海南奔。“靖康之乱”后,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南宋政权,顿时岌岌可危,江南人民遭受空前劫难。是时汪藻在朝供职,写下了这首忧国伤时的诗篇。
诗人开篇即从宋金双方着笔,绘出令人忧心的时局:宋军退却江南,金兵跟踪南下,“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陈亮《念奴娇·登多景楼》)的长江,也被金人的铁骑踏破。“草草”二字,状宋军南逃的匆忙慌乱之态,“悠悠”二字,绘金兵饮马长江、趾高气扬之状。二者对比,使人触目惊心,同时又寄寓作者对宋军软弱无能的强烈不满。此联以对起,在语言上也给人以沉着凝重之感。
次联也不像通常的律诗格局那样顺承首联,而是用逆挽之笔,写出靖康乱后和己酉乱前所出现的令人欣慰的局势。“方尝”句用越王勾践故事:勾践食必尝胆,立志报仇复国,终能灭吴兴越(见《史记·勾践世家》等);“已补”句用女娲故事:女娲氏见天倾东南,于是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见《淮南子·览冥篇》等)。意思是说,靖康乱后,历几年艰辛,终于挽回了国家灭亡的命运,在东南建立起南宋政权。联系上联,不难体味出作者言外所含茹的感慨之深沉:国运的复兴是多么不易,可是金兵南渡,不仅雪耻无望,连偏安亦复不可得,实令人痛心疾首。若颠倒一二联的位置,便觉势弱气缓。
第三联出句遥接首句,由江北“官军”而及江南“诸将”;对句接次联,由国而及民;两句之间又有着直接的逻辑联系。“阴拱”,敛手曰拱,阴拱即暗自敛手,喻诸将袖手旁观,只知拥兵自重,全不顾朝廷安危。建炎四年二月,汪藻曾以翰林学士身份上言,指斥建康、京口(今江苏镇江)、九江(今属江西)诸镇守将,在金兵南渡之时,或“为逃遁之计”,或“拥兵相望”,致使建康失守,国难日深(见《宋史纪事本末》卷六十四)。诸将举措如此,国人无望,只有强忍难堪的痛苦。一个“争”字,一个“忍”字,客观的描述(诸将拥兵自重的丑态和人民遭受的痛苦)与主观的感情(强烈谴责和深刻同情)并出,堪称警句。
尾联呼应第二句。汪藻作此诗时随高宗逃亡于东南沿海。既然江北、江南、江西、江东遍是金兵,返朝也就遥遥无期。“何日是归年”,用杜甫《绝句二首》成句,双绾家国之痛。
汪藻早年受江西诗派的影响较大,《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其诗则得于徐俯,俯得之其舅黄庭坚”,是有据的,尽管他后来转学苏轼,然而江西诗派的影响总在,不同的只是,江西诗派大多数诗人学杜仅得其皮相,而汪藻却能时得其神髓。这首诗从情调到风格,俱逼肖杜诗,便是一例。
(张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