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晁补之
(1053—1110)字无咎,号归来子,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元丰进士。曾任吏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兼国史编修等职。十七岁时至杭州,著有《钱塘七述》,为苏轼所称道。与黄庭坚、张耒、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散文流畅,亦工诗词。有《鸡肋集》、《晁氏琴趣外篇》。
渔家傲
晁补之
渔家人言傲,城市未曾到。
生理自江湖,那知城市道。
晴日七八船,熙然在清川。
但见笑相属,不省歌何曲。
忽然四散归,远处沧洲微。
或云后车载,藏去无复在。
至老不曲躬,羊裘行泽中。
晁补之《鸡肋诗钞》中有《补乐府三首》,《渔家傲》即其中之一。所谓“补乐府”,其实便是乐府诗。补者,补缀承续也。这表明作者意欲直接继承汉乐府“缘事而发”和唐代新乐府“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写作方法。因此,这首《渔家傲》“因事立题”,述写世事,并不以入乐与否为衡量标准。
看诗题,便知此诗是描写渔家生活的。自古以来,渔家之困苦艰辛,人所共知。他们既备受生活煎熬,还得顽强地与大自然拼搏,成年累月地经受险风恶浪、出生入死的考验。在作者出生前一年谢世的范仲淹,对此便深有体会。其《江上渔者》一首,满怀恻隐之心。然而晁补之这首诗,却丝毫不见此种情景,有的却是欢歌笑语,完全是别一种情调。诗人笔下的“渔家”,行舟江河,傲放湖泽;逍遥自在,悠闲自乐。他们既不为名利所动,亦不因权贵折节;超然物外,远离尘嚣。显然,这是一种非现实的“渔家”生活,其中无疑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含蓄蕴藏着他寄情山水、归隐湖泽的志向。
诗的前四句首先点题:先写“渔家”性格之孤傲,复写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谋生之道。诗中“城市未曾到”、“那知城市道”二句,看似文义重复,实质上乃是为了强调这些“渔家”非一般意义上的渔民,他们不是不能、而实是不愿与城市结缘,以致身惹红尘。因为在通常情况下,任何渔民未必一定不去或根本未曾想去见识一下车马喧嚣的城市。诗人之所以强调这一点,选择这样的“渔家”落笔,刻意经营,备加颂扬,应该说大有其深意在。尤其是一个“未曾”,一个“那知”,充满了感情色彩,表现的是一种对“城市”不屑一顾的神态。
诗的中间六句,具体而微地描写了渔家生活和山水之乐。晴日里,七八条小船游弋清波,汇聚川上。时听笑语相属,但闻欢歌互答。待到暮色降临,渔舟归散,烟波江上,唯见远处的绿洲正隐约浮沉于一片微茫。诗人描绘的这一幅渔家行乐图,可谓动静相间,意态悠闲;诗情画意盎然,字里行间,令人神往。很清楚,这六句诗不只补缀上文,细写“渔家生理”,其实亦揭示了“渔家”“城市未曾到”、“那知城市道”的原因,并隐隐透露了诗人企慕自然、不愿缚于尘网的消息。因为有如此自在的去处,又何恋“城市”之有!
最后四句托物言志,总摄全文,借彼“渔家”之口,写己心中所思。看到这里,读者会恍然大悟:原来,诗中所描写吟咏的“渔家”,根本不是一般的江泽渔民、山野村夫,而是遁迹江湖,隐名埋姓,愿终生以渔钓自乐的隐士。这样的隐士,实际上乃是诗人自己。
诗人采用了以我写彼、以彼显我的互透法。在一片扑朔迷离的物象中,最后这四句诗连用了三个典故;倘深入而观,则其庐山真面遂兀现于读者眼前。后车,语出《诗经·小雅·绵蛮》:“命彼后车,谓之载之。”郑笺:“后车,倅车(按:即副车)也。《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与作者同时的欧阳修,其《哭圣俞》诗云:“河南丞相称贤侯,后车日载枚与邹。”“河南丞相”乃钱惟演(曾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同丞相);枚指枚乘,邹指邹阳。枚、邹均汉代著名文士,二人曾为梁王幕客,极为梁王所知赏,待如上宾。欧诗用以喻梅圣俞,言其游宴交往者皆才学之士,均具相当社会地位。晁补之引用这个典故,意欲说明“渔家”无意功名富贵,主动逃名避世。诗中的曲躬,即弯腰行礼,引申为屈身事人。典出《晋书·陶潜传》:“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不愿浮沉于宦海,诗人意欲何为?诗的末句“羊裘行泽中”,点出了归隐思想。羊裘,用后汉高士严光事。据《后汉书·严光传》:“光武即位,(光)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却终不为谏议大夫。又据《淮南子》:“贫人则夏被葛带索,冬则羊裘解扎。”在诗人的心目中,作一个逍遥于山水之间的贫士、隐士,远胜于在“城市”的达官贵人。这种思想既是消极,又是积极的;这是当时社会生活的一种曲折反映。
通观全诗,写来洒脱轻快,形象鲜明,笔致活泼,语言浅显通脱。诗以口语出之,间以白描勾勒。全诗凡六转韵,音调和谐,过渡自然;谋篇有方,立意高远。其颇具民歌风味的艺术特色,足见乐府歌辞之源远流长。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余观《鸡肋集》,古乐府是其所长,辞格俊逸可喜。”近人陈衍亦曾说:“晁、张(耒)得苏(轼)之隽爽,而不得其雄骏。”若以此诗观之,亦可见其大概。
(聂世美)
贵溪在信州城南,其水西流七百里入江
晁补之
玉山东去不通州,万壑千岩隘上游。
应会逐臣西望意,故教溪水只西流。
贵溪是信江的一段,它由信州(治所在今江西上饶)城南向西流约七百里入赣江。诗人写这首诗时,正贬监信州酒税。
自坐修《神宗实录》失实后,诗人的仕途便一步步地走着下坡路,先是降通判应天府(治所在今河南商丘县南)、亳州(今属安徽),继又贬监处州(治所在今浙江丽水)酒税,如今又贬在此地信州。其时是绍圣末(1097),诗人四十四岁。内心正郁结着满腔忧思的诗人,这一日在信州城南看到(贵)溪水西流的景象,不禁触景伤情,忧从中来,便挥笔写就了这首情愫郁悒的小诗。
前两句写溪水泉源的形势,为后面“溪水西流”蓄势。玉山,一名“怀玉山”,是信江的源头。“东去不通州”,并不是玉山以东再无宋朝的州郡建置,而是因为万壑千岩阻隔在东面的缘故,玉山便与邻州不相通了。流水照例向东,但现在万壑千岩既然阻遏(隘,“阻遏”之意。)在居东的上游地区,那么水流自然无法向东,便顺势西下,令诗人看到了这溪水西流的罕见景致。
后两句便写“溪水西流”所引动的诗人的愁绪。“西望”之地,当是指北宋都城汴梁,在信州的西北方。漫步在信州城南,看到这溪水西流的景象,诗人感慨万端。虽然,他本已深知,此乃是“万壑千岩隘上游”之故,属于自然界的客观现象,然而在这里,他却偏要将它纳入自己的主观意象之中,认为正是那造物主,也理解到了我这个朝廷逐臣每每西望京师之意,故教那溪水西流的!如此一来,诗人便将自己心里想说却不便说、不愿说的,诸如对朝廷的怨艾之情、对自己的自悲自怜之感,等等,一切尽皆含蕴在这眼前“溪水西流”的不言之中,而个中意味,则听凭读者自己去细细咀嚼了。
委实巧得很,诗人的老师苏东坡,在他贬谪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时期,也曾看到过溪水西流的景象。那是坡公游蕲水(今湖北浠水)清泉寺时,看见临寺的一条“兰溪”,其水竟是向西而流的,便填《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小令一首,其末两句抒发感受道:“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意谓流水应向东,此水竟西流,可见事物有着种种不同的发展变化。既然如此,那么我这个朝廷罪臣,可不要徒然自伤白发,悲叹衰老啊!表现出一种对人生抱着乐观态度的积极思想。比之乃师,晁补之此诗的思想情调,就未免过于低沉。不过,此诗由景物着笔,以景传情,委婉深曲,耐人寻味,在艺术上倒是颇值得称道的。
(周慧珍)
吴松道中二首
晁补之
停舟傍河浒,四顾尽荒原。
日落狐鸣冢,天寒犬吠村。
系帆凌震泽,抢雨入盘门。
怅望夫差事,吴山閟楚魂。
晓路雨萧萧,江乡叶正飘。
天寒雁声急,岁晓客程遥。
鸟避征帆却,鱼惊荡桨跳。
孤舟宿何许?霜月系枫桥。
吴松,即“吴淞”,江名,太湖最大的支流。这两首诗是诗人行船在吴淞江上时所写。
两首诗中之“天寒”、“叶飘”、“雁声急”、“岁晚”、“霜月”诸语,点明季节已是晚秋。第一首写大雨泊舟。前面两联描写了泊舟所见之景。一个深秋的黄昏,诗人所乘之舟傍河(河浒)停泊。诗人站在船头,纵目四顾,发现周围乃是一片荒原世界。天寒、日落、荒原,故不见人迹,而唯闻狐狸在坟墓旁鸣叫着;不时从远处村庄传来阵阵犬吠声。诗人因何泊舟如此荒野之地?从下面一联方知,原来乌云密布,大雨将临,所以要赶紧靠岸,准备寻个地方避雨。震泽,太湖的古称。盘门,苏州城西南门名,是迄今仅存的古代水陆城门,始建于春秋吴王阖闾元年(前514)伍子胥筑城时。第五句带出泊舟地点,乃在太湖之上。两句说,停船靠岸时,诗人犹在饶有兴致地四面瞻望,这会儿,眼看大雨马上要倾盆而下,着了慌,赶忙帮助船家系住帆,争在雨先奔入盘门。徘徊在盘门中,观看着这并列的水陆两门,诗人不由想起了当初建此盘门的伍子胥,因此尾联便转入怀古。吴山,坐落在杭州西湖东南面,春秋时为吴国南界,故名。又因吴国大夫伍子胥以忠谏死,浮尸江中,吴人怜之,立祠山上,所以又称“胥山”。楚魂,在古代诗歌中常含有追吊古楚人之意,然而所指则随所咏而异,这里则指伍子胥,他原是楚人,因父伍奢(楚国大夫)为楚平王所杀,故离楚入吴。阖闾之子夫差重用子胥大败越兵,雪了勾践杀父之恨。可是此后夫差非但不听伍子胥的忠谏,允许越国求和并北上伐齐,竟还赐剑命子胥自杀,以至最后国灭身亡。诗人因而想到,夫差固然咎由自取,而可惜的是伍子胥的忠魂,至今还依恋着吴山。对忠臣的死于非命,诗人表露了他的深沉怅惋之情。
第二首写翌日行程。前三联描写了由盘门到枫桥的一路景色,兼及诗人自己的心情。天刚破晓,船又起航。头天傍晚下了一场大雨,今日清晨依旧是秋雨霏霏,兼以风声萧萧,江南水乡便满天飘舞着木叶。深秋,天寒,时时听到空中大雁,鸣声惶急,向着南方飞去而无留意。诗人不由得又低头思量自己:大雁急急归去,顷刻便能回到南方,可我自己呢?-年将尽,旅程却还遥远着呢。为了排遣乡思,诗人便留心观看船的四周,发现了两个极有意思的景象,其一是“鸟避征帆却”:自己所乘坐的这艘远行之船,在湖面上一摇一晃地前进着,水鸟们“啾啾”鸣叫着随在后面,有时船身猛一倒退,鸟儿们便急急地避了开去;其一是“鱼惊荡桨跳”:鱼儿们聚游在船的两侧,船家一起一落地摇动着双桨,偶尔声音响了一些,便惊得鱼儿慌不迭地散了开去。看着有趣,不知不觉间,夜已来临,尾联便写夜宿枫桥。枫桥在苏州城阊门外十里枫桥镇,本称“封桥”,因唐张继《枫桥夜泊》诗而得此名。天既已黑尽,诗人便盘算着:今夜,这艘孤舟该宿于何处(何许)呢?放眼望去,一轮霜月下,他看见了那久负盛名的枫桥。南宋诗人范成大编纂的《吴郡志》说:枫桥“自古有名,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因此,诗人一见到枫桥,便兴致勃勃地嘱咐船家将船系在桥下,决定今夜宿于此处,以一抒幽思。
诗人写这两首诗,本无一定题旨,他在吴淞道上一路行来,身与境遇,便随兴而发,随感而咏,然不论写景或怀古,都富有时地色彩。遣词用语,亦不事雕饰,浅近自然,这与他随意挥洒的诗情是颇相合的。
(周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