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谢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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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9—1295)字皋羽,晚号宋纍,又号晞髮子,福安(今属福建)人,后迁居浦城(今属福建)。元兵南下,率乡兵投文天祥,任谘议参军。入元不仕。曾至浦江,与方凤、吴思齐等结月泉吟社。天祥被害于大都,作《西台恸哭记》。有《晞髮集》,辑有《天地间集》。

效孟郊体三首

谢翱

闲庭生柏影,荇藻交行路。

忽忽如有人,起视不见处。

牵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

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

落叶昔日雨,地上仅可数。

今雨落叶处,可数还在树。

不愁绕树飞,愁有空枝垂。

天涯风雨心,杂佩光陆离。

感此毕宇宙,涕零无所之。

寒花飘夕晖,美人啼秋衣。

不染根与发,良药空尔为。

闺中玻璃盆,贮水看落月。

看月复看日,日月从此出。

爱此日与月,倾泻入妾怀。

疑此一掬水,中涵济与淮。

泪落水中影,见妾头上钗。

谢翱,字皋羽,号晞髮子,是南宋末年的爱国诗人。曾投文天祥部下,任谘议参军。天祥被杀,他变姓名逃亡,继续进行抗元活动,并与一批爱国文士互相用诗歌唱和,发抒亡国之痛。他的这一类抒情诗,艺术上颇重苦思锤炼,主要继承李贺、孟郊的风格而加以变化。这组学孟郊的诗,就是有意用孟诗的手法来表达自己难言的隐痛。

这三首诗总标题是“效孟郊体”,它所提示的,仅仅是在风格情调与艺术技巧上学习孟郊。因而这实际上是三首无题诗。谢翱的许多诗,即使有明确标题的,也都闪烁其辞,这几首写得更加隐晦。但只要了解诗人的思想与身世,以及宋亡后的特殊背景,这些诗就不难索解了。

谢翱生于淳祐九年(1249)。当他刚成年时,元兵已大举南下,南宋半壁河山即将沦亡。后来他尽捐家财募集乡兵,投入文天祥的部队,随军转战闽、粤、赣各地。因此,在文天祥遇难前,他不可能在“闲庭柏影”中从容吟咏。且从诗中喻义来看,宋亡以前,不能说鸟巢已空,树上只余空枝。从这三首诗的内容和情调可断定,这是宋亡以后之作。宋亡后,元朝统治者对敢于反抗的“南人”的镇压极其残酷。宋遗民要想抒发故国之思,只得隐约其辞。谢翱的散文名篇《登西台恸哭记》就隐称文天祥为“唐宰相信公”,对天祥遇难则以“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这样的隐语表述;对同登西台哭祭的三友则以“友人甲乙若丙”代之。他的几首哭文天祥的诗更隐称天祥为“所知”、“所思”等。这三首效孟郊体的无题诗,也是不得已而用隐曲之笔,来痛悼宋朝之亡和怀念故人的。它们的主题与内容和《登西台恸哭记》及哭文天祥的几首五律诗相近。《登西台恸哭记》云:“予恨死无以藉手见公(天祥),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这三首诗中寻寻觅觅、如梦如幻的凄楚气氛,正与上述情景大致相同。所不同的是,上述散文和五律诗都肯定写于天祥牺牲之后,而这三首诗,从其中对所怀之人若有所盼的情绪来推测,则可能作于天祥被俘后尚未遇难之时。三首诗未必是一次写就,但互有联系,可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

第一首,以漫漫秋夜喻宋亡后社会的萧条之状。前四句写独步庭中的如梦如幻之感,以寄亡国哀思。“牵牛”二句进一步写幻觉,突出了亡国孤臣的绝望之感。这当儿,只有“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这个景致是实实在在的,决非幻觉。这两句是说:在自外而入的元人“野风”的摧残下,南宋这个“巢”被扫空了!现在江山易主,只有元军的“波涛”在继续扫荡江南这棵“孤树”!南宋遗民喜用秋风秋雨摧毁鸟巢来比喻国亡之祸,如汪元量《越州歌》云:“秋风吹雨暗天涯,越鸟巢翻何以家?”谢翱此诗与汪诗同义。

第二首从前首末尾二句生发,专写亡国之痛和没有出路的悲哀。前六句,以秋雨叶落使飞鸟失去荫蔽之处来比喻自己国亡之后托身无所。这与林景熙《南山有孤树》诗“南山有孤树,寒乌夜绕之,惊秋啼眇眇,风挠无宁枝”的寓意相同,可见当时遗民诗人们的感受都是一致的。二诗中绕枝而飞的比喻,是从曹操《短歌行》“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句意变化而来。“天涯”以下八句,则从庭院、孤树引向广阔的外部世界,慨叹河山沦落,志士无计。“天涯风雨心”和“涕零无所之”二句是全诗关键,强烈暗示所咏之愁决非才子感秋的闲愁,而是家国之大愁深愁!后四句,“美人”是自喻。“啼秋衣”者,哭国之亡。不愿以“良药”染白发,喻自己的守节不屈。

第三首则以闺情为托词,抒写对文天祥的深切怀念。从字面呈现的形象来看,这里写的是一个闺中女子独守空房,用盆盛水看日升月落,以遣愁闷。这个艺术构思来自孟郊。孟郊《杂怨》之三云:“浪水不可照,狂夫不可从。浪水多散影,浪夫多异踪。持此一生薄,空成万恨浓。”谢翱反其意而用之,改“恨”为爱,改“不可照”为执著地照,改“异踪”、“散影”为清晰、确定之踪影。可谓善学前人而变化者。此诗若作单纯的闺情诗看,亦富有情致,但谢翱是另有寄托的。日与月,比喻作者所终身崇敬的文天祥。天天盛水照日月者,乃思天祥而不可见。“疑此一掬水,中涵济与淮”二句,更是故意泄漏机关之笔。按天祥景炎三年

(1278)被俘,次年二月厓山破后,元军主帅张弘范劝降无效,便派人押送他赴燕京。十月份才到燕京,路上耽延八个月之久。照史书记载和天祥本人的《金陵驿》、《平江府》、《过淮》、《过平原作》等诗所记,他北上的路线是经今苏州、南京、渡长江、过淮河,泛济水,从山东入河北;仅是从厓山到淮河这一段路就走了半年。谢翱写此诗的时候,天祥大约已渡淮越济,快入燕地了。他大概已打听到了天祥的行踪,故在诗中写了淮河济水,表达自己对这位英雄人物的日夜悬念之情。自比闺人而将对方比作征夫,这种手法在古典诗歌中常见。

谢翱诗之学孟郊,目的乃在于寄寓自己不便明言的特殊感受。张戒《岁寒堂诗话》评孟郊诗云:“郊之诗,寒苦则信矣,然其格致高古,词意精确,其才亦岂可易得?”谢翱的五古也是格致高古,词意精确,虽不脱孟郊的藩篱,其才亦不易得。至于寄寓亡国哀思的凄楚迷离境界,则为孟诗所无。

(刘扬忠)

铁如意

谢翱

仙客五六人,月下斗婆娑。

散影若云雾,遗音杳江河。

其一起楚舞,一起作楚歌。

双执铁如意,击碎珊瑚柯;

一人夺执之,睨者一人过。

更舞又一人,相向屡傞傞;

一人独抚掌,身挂青薜萝。

夜长天籁绝,宛转愁奈何。

这首诗是作者为了悼念文天祥殉国而写的。

元世祖至正十六年(1279),文天祥兵败被俘,押解到大都(今北京),虽经百般威胁利诱,始终坚贞不屈,至正十九年从容就义,年仅四十七岁。

据胡翰《谢翱传》记载,谢翱早年绝意仕进,闭门读书。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文天祥到了当时的行都福安(今属福建),被端宗任命为枢密使,都督诸路兵马,进兵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开府聚兵,图谋恢复。谢翱也变卖家产,率乡兵数百人赴难,任谘议参军。在与文天祥相处的短短几个月中,这位谢翱仰慕已久的雄杰,给他留下了终身难以忘怀的印象。

文天祥殉国后,谢翱悲不能禁。第二年(1283),他过姑苏,这是文天祥恭帝德祐元年(1275)开府旧治,他触景生情,“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至正二十三年又“哭之于越台”(即越王台,在今广东广州北越秀山上)。至正二十七年,又与友人吴思齐、冯桂芳、严侣登西台(即子陵台,在今浙江桐庐富春山,相传为汉光武帝时隐士严光钓鱼处)绝顶。西台地势险峻,孤绝千丈,谢翱等为文天祥设立牌位,酹酒恸哭,并以竹如意(一说铁如意)击石,作楚歌为天祥招魂,歌词说:“魂朝往兮何极!莫归来兮关水黑!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歌毕,竹石俱碎。诸人又移榜中流,感喟赋诗,谢翱也作有《西台哭所思》以寄托哀思。《铁如意》便是记叙这件事的。

为死者招魂,是古代民间习俗。楚怀王客死秦国后,屈原痛惜不已,曾为其作《招魂》。谢翱深慕屈原,曾取屈原《少司命》句,自号“晞髮子”,并作有《楚词芳草图谱》。为文天祥招魂一事,看来是受了屈原的影响。

诗的开头四句,总叙月下歌舞的概况。在皎洁的月光下,有五、六个仙人婆娑起舞。他们散乱的身影如同迷蒙的云雾,依稀可辨;袅袅的余音回旋良久,飘散到杳杳的远方。仙客,这里指仙人。“仙客”与“月下”对举,更具虚无飘渺之致。“散影”、“遗音”,则见诗境的空灵无迹。寥寥数语,平平叙来,为读者勾画出一个朦胧飘忽的境界。

以下十句,就“影”和“音”展开描写,是诗篇的主要部分。仙客中有一人翩翩起舞,楚舞,这里泛指南方的舞蹈;有一人引吭高歌,楚歌,这里泛指南方的歌曲。这两句诗乃从《史记·留侯世家》载刘邦对戚夫人说的话“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化出,而含义完全不同。志士郑思肖在宋亡后,坐必南向,岁时伏腊,望南野哭。和“南向”、“望南”一样,“楚舞”、“楚歌”寄托了作者对于故国的怀念。仙客楚歌楚舞,激昂慷慨,他们手中所持的铁如意,将珊瑚树美丽多姿的枝条击得粉碎。如意,是古时的一种观赏器物,一般用竹、铁等制成,长约三尺多,柄端可作指形、芝形等。以如意击珊瑚,借用《世说新语·汰侈》事。晋时石崇与王恺斗富,曾用铁如意击碎王恺所藏的珍奇的珊瑚树。这里借用这个典故,切合本事的以铁如意击石,自然浑成,不着迹象。

另外几位仙客的动作更为生动,一人夺过歌舞者手中的如意,加入了歌舞的行列,另一人却以目斜视,从他身边飘然而过。加入队列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们微带醉意,歌舞不停。傞傞,这里是醉舞不停的样子。接着作者的笔锋转向另一个人,用一“独”字,写出了此人的超群脱俗,不同凡响。他像屈原笔下的山鬼一样,“披薜荔兮带女萝”,并以手击节,为歌舞者助兴。至此,诗篇铺叙详赡,层次分明,一幅“月夜歌舞图”已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眼前,气氛似乎是欢快的。最后两句却陡然翻转,夜色沉沉,万籁俱寂。“愁修夜而宛转兮”(《楚辞·哀时命》),在这漫漫的黑夜里,何时才能见到希望的曙光,何时才能盼到金色的黎明呢?“宛转”,辗转不能入睡的样子。一句“宛转愁奈何”,突出了作者忧心忡忡,愁肠百结的心境。原来仙客的月下歌舞,不过是长歌当哭,聊以发泄心中的忧愤而已。作者花了那么多的笔墨描绘月下歌舞的情景,实在不是闲笔,而是为篇末的跌宕蓄势。一个反跌,作品便戛然而止,收得突兀,却又耐人寻味,余韵无穷。

明人胡应麟以为:“宋末盛传谢皋羽歌行,虽奇邃精工,备极人力,大抵李长吉锦囊中物耳。”(《诗薮》外编卷六)《宋诗钞》也称“(谢翱)古诗颉颃昌谷”(《谢翱传》)。谢翱的诗,深受李贺一派影响,想象丰富,构思奇特,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从《铁如意》可见其诗风的一斑。李贺的诗歌,本来以意境幽僻、清冷艳丽著称,谢翱的诗,虽也新颖奇险,变幻莫测,然而南宋末年国势的危殆以及元兵南下后国破家亡的惨痛体验,却赋予他的诗歌丰富的历史内容和强烈的时代气息。和李贺诗歌意象的虚幻冷艳相比,谢翱的诗更具现实成分,声情绵邈,音节苍凉悲壮,有强烈的艺术力量。

谢翱与友人登西台以如意击石,声震林木,本为悼念文天祥,为文天祥招魂,而作品却不从正面描写登西台经过,无一字提及文天祥,无一语涉及史实,而是以叙述登台歌舞为主,借助客观景象的细致描绘和气氛的有力渲染,构筑成空灵迷离的意境,因而大大地丰富了诗篇的内涵。元人任士林说:“(谢翱)所作歌诗,其称小,其指大,其辞隐,其义显,有风人之余,类唐人之卓卓者,尤善叙事。”(《松乡集·谢翱传》)这是很有见地的。

伤悼知音的云亡,在中国古典诗歌里是屡见不鲜的。“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礼记·檀弓上》)宿草,隔年的草。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死者的哀悼之情逐渐淡忘,本来是人情之常。然而谢翱登西台恸哭,上距文天祥殉国,已有整整八年之久。“凋悴缘何事,青青忆旧丛。”对倾覆的故国的怀想,对为国捐躯的烈士的悼念之情也与日俱增。“国破山河在”,诗人终其身不能无哭,然一腔热泪无处抛洒,强捺义愤,长歌当哭,作者内心的伤痛是可以想见的。有人将谢翱的西台恸哭,比之于汉高祖时追随田横自杀的五百门客,其实,谢翱忧国忧民的高风峻节,是“士为知己者死”的田横之客所无法比拟的。这也是数百年来谢翱的诗歌一直传诵不衰的重要原因。

(雷履平 赵晓兰)

西台哭所思[1]

谢翱

残年哭知己,白日下荒台。

泪落吴江水,[2] 随潮到海回。

故衣犹染碧,后土不怜才。[3]

未老山中客,惟应赋《八哀》。[4]

〔注〕 [1]西台:浙江桐庐县富春江岸,有东台、西台,俱传为严光垂钓的钓台。[2]吴江:指富春江,三国时属吴地,故称为吴江。[3] 后土:本指大地,这里是“皇天后土”这一复词的偏举,实指天地而言。[4] 八哀:即杜甫在夔府所作的《八哀》诗。内容为哀悼张九龄、李光弼、王思礼等八位人物。

诗人谢翱在二十八岁时(1276),元兵攻下临安,俘虏了宋朝皇帝赵㬎。文天祥在福建起兵抗元,诗人追随文天祥,参加了勤王军。至元十九年(1282)十二月初九日,文天祥在大都就义。谢翱隐居南方,每逢文天祥就义的日子,总要找个秘密的地方来哭祭他。至元二十七年是文天祥就义后的第九个年头,谢翱于这年的十二月初九日傍晚,来到浙江桐庐县富春江的西台,设置文天祥灵主,悄悄哭祭。回到船上时,写下了这首五言律诗。(见谢翱《登西台恸哭记》及黄宗羲所作注释。据《梨洲遗著汇刊》本。)

十二月初九日是文天祥就义的日子,也是年岁将残的日子,诗人登上富春江畔“高数百尺”的西台,冒着被元兵搜捕的风险,哭祭了文天祥。他回想十五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布衣”青年的时候,由于抗元的共同愿望,被文天祥选拔为谘议参军,确可称为“知己”。十五年后的今天来哭祭“知己”,正好是白日落下西台的黄昏时候,心境十分凄凉,他感到自己的眼泪流入了富春江,将会随着钱塘江潮而流入东海,又将随着海潮而返回富春江里,海潮常常要返回来,自己的眼泪也将永无休止地返回来,对民族英雄表示哀悼。

他想象文天祥就义之前,在大都被囚禁了三四年,多次拒绝元朝的诱降,身上穿着宋朝的“故衣”,不肯更换,最后终于碧血染“故衣”而保持了自己的名节,这句是化用《庄子》“苌弘血化为碧”语意。无情的皇天后土,为什么不爱惜这样的人才而让他失败呢?四十二岁的诗人想到自己虽然“未老”,也只能无所作为而隐居山中,像杜甫写《八哀》诗来哀悼张九龄、李光弼等英雄人物一样,写诗来哀悼文天祥了。

全诗只有八句,第一句点出哭祭的日子是“残年”,第二句点出哭祭的时间是傍晚,第三四句写自己泪随潮涌,东流而复返,悲痛之情,回旋往复,不能自已。五六两句哀痛文天祥的牺牲,埋怨天地的无情。七八两句诉说自己只能悄悄地写诗来表示哀痛。整个诗篇都显得平平淡淡,不假雕琢而自然悲痛,但这悲痛是从热血中喷射出来的,因而整个诗篇也是用血写成的。读了此诗,不难想象诗人在荒台之上,“以竹如意击石”招魂,而“竹石俱碎”(《登西台恸哭记》)的情景,多么令人悲怆啊!

(刘知渐 鲜述文)

过杭州故宫二首

谢翱

禾黍何人为守阍?落花台殿黯销魂。

朝元阁下归来燕?不见前头鹦鹉言!

紫云楼阁燕流霞,今日凄凉佛子家。

残照下山花雾散,万年枝上挂袈裟。

这两首诗是谢翱在南宋亡后凭吊杭州故宫废址时所写,以抒发他的故国之思。

托物寄慨,触景兴悲,是这类诗作常用的手法。如唐李益的《隋宫燕》:“燕语如伤旧国春,宫花一落旋成尘。自从一闭风光后,几度飞来不见人”及崔橹的《华清宫四首》之二:“障掩金鸡蓄祸机,翠环西拂蜀云飞;珠帘一闭朝元阁,不见人归见燕归”,都是借落花、归燕来吊古伤今或哀时悯乱。谢翱这两首诗的第一首与此同一机杼,但作为遗民,对故国宫苑的凭吊,其感情的沉痛、凄楚,则非李益、崔橹可比。一二句写南宋故宫被毁坏后的荒凉景象:昔日有桓桓武士秉钺持戟而守卫的宫阍,如今一片死寂,阒不见人;在曾经是千官鹄立、花迎剑佩的地方,如今但见台荒殿冷,落花满地。通过这寥寥数字的景物描写,仿佛看到诗人吞声潜行、凄凉徘徊的身影,感受到他那浓重的感伤情绪。这两句诗里的“禾黍”、“黯销魂”,都有来历:“禾黍”,有两个出处:一是《诗·王风·黍离》,诗序说,东周的大夫出行至旧都镐京时,看到“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悯)周室之颠覆,徬徨不忍去”,因而作了《黍离》这首诗;一是《史记·宋微子世家》,箕子朝周路过殷墟,看见商朝故宫毁坏,“生禾黍”,十分感伤,因作《麦秀》之歌,歌词的第一句就是“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谢翱在篇首着以“禾黍”二字,就是以箕子之吊殷商、周大夫之悯宗周,来暗喻自己对南宋国都沦亡、宫殿荒废的深沉感叹,不但用典贴切,而且一起就点了题;至于当时杭州故宫的废址是否也种上了庄稼,“彼黍离离”、“麦秀渐渐”,却并不是主要的,不必求之过实。“黯销魂”,用了江淹《别赋》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此中亦颇有深意。杜甫在安史之乱长安陷落时,有“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之句,但他还抱有“五陵佳气无时无”的信念,坚信长安还能被官军收复。而谢翱的凭吊故宫,却是抱着亡国之恨,是真正的死别吞声之哭。因此,用了《别赋》中“黯然销魂”这一成句,是很痛切的。

接下来两句:“朝元阁下归来燕,不见前头鹦鹉言!”朝元阁是唐代长安骊山上的阁名,它与华清宫、长生殿都是天宝年间唐玄宗、杨贵妃经常游宴的处所,因此也都是安史之乱后在唐人诗中经常出现的地名。谢翱在这里只是借用来泛指杭州故宫的建筑。另一位南宋遗民林景熙《故宫》诗中有两句:“烟深凝碧树,草没景阳钟。”凝碧池在唐代的东都洛阳,景阳宫则是南朝陈都城金陵的宫名,故章宜竹在注里指出:“先生诗中引用台池宫阙之名,亦不必杭州皆有之,特借以形容故都耳。”这一说明,也适用于谢翱此诗。“不见前头鹦鹉言”,化用唐朱庆馀《宫词》“鹦鹉前头不敢言”句,但意思完全不同:朱诗是描写两位宫女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但看见前头有鹦鹉,怕它学舌,因而不敢言说;而谢翱却是通过燕子归来,连它的伙伴鹦鹉也找不着了,暗示南宋宫廷中从前人来人往,笑语声喧,引得鹦鹉频频学舌,而如今人去殿空,鹦鹉更是无处寻觅了。这是深入一层描写故宫的寥落和寂静。因见归燕而想到不见鹦鹉,这一突发的感想是颇独特的,而又妙在将人的感叹与惆怅借燕发出。比之前人诗中的“燕语如伤旧国春”与“不见人归见燕归”,谢翱的诗句更有思力,具见其诗受孟郊、李贺影响,苦思锤炼的特点。

元兵进入杭州后,南宋故宫许多建筑成为佛寺,而且多为番僧所居。林景熙《故宫》诗中“王气销南渡,僧坊聚北宗”,与汪元量《孤山和李鹤田》诗中“林西楼观青红湿,又逊僧官燕梵王”等句,都反映了这一事实;这里第二首诗所写的也是此事。一二句:“紫云楼阁燕流霞,今日凄凉佛子家。”紫云楼也是唐代长安楼阁名,在曲江畔,故杨玢诗云:“紫云楼下曲江平。”此指杭州故宫中的楼阁。燕,即宴。流霞,指美酒。佛子,菩萨的通称,亦指僧徒。这两句是说过去南宋君臣宴饮过的皇宫楼阁,如今成了番僧供奉菩萨的庙宇。三四句“残照下山花雾散,万年枝上挂袈裟”,进一步用富有象征性的景物来表达无限凄凉的兴亡之感:“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紫云楼上的筵席终于结束了,夕阳下山,花光雾气,也随之消散,被称为万年枝的冬青树上,如今挂满了僧人的袈裟。关于末句的含意,也可能同时隐指南宋少帝赵㬎与全太后北上大都后出家为僧、尼之事。联想到宋徽宗曾以“万年枝上太平雀”为题试画院诸生,南宋宁宗杨皇后《宫词》亦有“秋声轻度万年枝”之句,真是“故国不堪回首”呵!

“南渡君臣轻社稷”,南宋是偏安的政权,主和派意见常占上风,宫中生活暇豫安逸。因此,《过杭州故宫》诗中写到宫中养鹦鹉、“燕流霞”,是含着对南宋君臣苟且偷安、不思恢复,“直把杭州当汴州”的指责与叹惋的。

综观谢翱这两首诗,其特点是沉痛而含蓄。这与《登西台恸哭记》十分相似。尤其是大量融入唐人诗的语词、意境,借唐喻宋,以长安喻杭州,与《登西台恸哭记》中所写“故人唐宰相鲁公”,以颜真卿喻文天祥,是同样的手法。因此,《过杭州故宫》从内容到思想感情,从语言到表现手法,都可以看作是《登西台恸哭记》的伯仲之作,也是南宋遗民诗中重要的篇章。

(王翼奇)

书文山卷后

谢翱

魂飞万里程,天地隔幽明。

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

丹心浑未化,碧血已先成。

无处堪挥泪,吾今变姓名。

这是文天祥就义后不久,谢翱为他的诗文集题写的诗。卷,这里指诗文集。文天祥的集子是他斗争生活的艺术记录,他的后期诗文作品大都写得慷慨悲壮,气势磅礴。谢翱的题诗没有直接评述文天祥的诗文作品,而是抒写情怀,寄托哀思。抒发对为国献身的民族英雄的深切哀悼之情,实际上也就是对他的诗文集作出了历史的公正评价。

起句劈空而来,元世祖至正十九年(1282),文天祥在历尽磨难之后,在大都(今北京)壮烈牺牲。文天祥殉国的不幸消息传来,谢翱肝胆俱裂,痛不欲生。但作者并不简单叙述自己悲痛欲绝的心情,而是写自己在噩耗传来后的极度痛苦和迷乱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飞越千山万水,到万里之外的北国去和死者见面。据记载,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谢翱投文天祥戎幕,次年二月,他们在漳水之滨洒泪而别,从此未能再见。对知友的思念,使谢翱“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而与文天祥临歧执手时的切切话语,也时时萦绕耳际。分别久长,思念深切,因此在乍一听见英雄的死讯后,产生了这样的愿望,看来奇特,其实也是很自然的。“飞”,写出了作者心情的焦灼不安。明知对方已经死去但仍希望见面,这里头有多少痴情,多少渴望!“魂飞万里程”,这是从比悲痛更深的层次落墨的,即所谓“透过一层”的写法。

次句承上而来,却又急转直下。当精魂不辞万里之遥,跋山涉水,到达北国之后,却又“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在深深的悲哀和失望中,梦魂猛醒过来,原来所知已物化,幽明隔绝,再无相见之时。这是何等痛心的事,对飞越万里的精魂来说,无异于一声晴天霹雳。然而这是严酷的事实。“飞”的急切和“隔”的绝望,在这里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照。诗人悲不能已,痛哭着迸出了下面两句:“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忠臣死得其所,自己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趣?这两句用“死”、“生”二字所组成的奇特对偶句,蕴蓄着极深挚的感情,格外哀切动人。

第三联转向正面写文天祥,进一步抒发哀痛心情。“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表明心迹、充满正气的诗句。如今,耿耿丹心仍在,而英雄却带着未酬的壮志,含恨离开了人世。碧血,用苌弘事。《庄子·外物》:“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为碧。”唯其丹心未化,愈觉其碧血先成的可悲可叹;唯其碧血先成,愈觉其丹心未化的可歌可泣。这联写文天祥,仍归结于自己的悼念之情,感情郁结而悲壮。

尾联推进一层。痛苦是需要发泄的,尤其是郁结已久之情。然而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竟然没有可以发泄自己感情之处。伤心之泪,未能明流,只得暗吞。懂得了诗人“无处堪挥泪”的难以言说的隐痛,在此后多年中,他浪迹四方,“每至辄感哭”之情,也就可以理解了。末句委婉地表示决心,将埋名隐姓,遁迹山林,决不与统治者合作。语气平和,但忠愤抑郁之气仍勃勃于言意之表。

《书文山卷后》以饱含感情的笔触,抒写深沉的家国兴亡之痛。由闻知死讯、渴求重见到死生相隔、无缘重逢;再由壮志未酬、血沃大地,到无处挥泪,决心归隐,百转千回,从深处着笔,写到至情处,不辨是诗是泪。作者本以工于锤炼著称,这首诗却以白描见长,字字用血泪凝成,读之令人泣下。(雷履平 赵晓兰)

秋夜词

谢翱

愁生山外山,恨杀树边树。

隔断秋月明,不使共一处。

谢翱生当南宋末年,是一位坚贞不渝的爱国诗人。元兵破宋时,他率乡兵投奔文天祥,任谘议参军。文天祥被元人拘禁后,谢翱隐姓埋名,漫游东南,不时抒发持志不屈、怀恋故国的思想感情,表现出高尚的气节。《秋夜词》就是这种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

“愁生山外山,恨杀树边树”。诗人为了表现胸中郁积多年的“愁”和“恨”,不是采取怒发冲冠式的直接表露,而是借物寓怀,以一种环境衬托的比喻手法,巧妙地利用“山外山”、“树边树”的视觉形象,引发出诗人亲身经历国破家亡的遗恨和愁怨。这里所说的山外之“山”,树边之“树”是指被元军占领的一片混浊世界,乍一瞥见,愁恨之情莫可遏止。这两句诗简洁明快,对仗工整,取景设喻又非常浅近贴切。山、树本可以使人赏心悦目,然而在孤臣遗民眼中,只能勾引起无限的愁和恨。它同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的名句相比,虽然不如杜诗之工,但是移情于物,托景寄情,从而抒发强烈思想感情的表现手法,还是颇有特色的。

“隔断秋月明”,紧承前两句,诗人大胆设想,如果眼前的“山”和“树”能够隔断秋月之明,就可以使自己看不见外边的世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诗人以此表示与元廷不共戴天的气节。“不使共一处”,这是全诗的结句,以含蓄的手法揭示主题。诗人虽来明言同谁“不共一处”,不过,从诗人所写“无处堪挥泪”(《书文山卷后》),“我愁无地可耕渔”(见《宋遗民录》)等句,则可以清楚地看出,正是灭宋的元代统治者,使诗人陷入“无处”、“无地”的厄运,所以诗人在月色如银的秋夜迸发出的愁恨,不能仅仅看作是个人的恩怨。确切地说,全诗乃是针对元代统治者发出的反抗心声,誓欲隔断明亮的秋月,再不与元代新贵们“共一处”,其态度之坚决,气节之坚贞,给读者以强烈的感受。

这首诗以浅近通俗的语言,生动质朴的比喻,率直地表示亡国之恨,境界很高。元人任士林评谢翱诗曰:“所作歌诗,其称小,其指大,其辞隐,其意显,有风人之余,类唐人之卓卓者。”(《松乡集·谢翱传》)由本篇亦可见诗人风格之一斑。

(张锡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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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谢翱|宋诗鉴赏辞典:新一版 - 缪钺|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