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刘筠
(971—1031)字子仪,大名(今属河北)人。咸平元年(998)进士。仕真宗、仁宗两朝,屡知制诰及知贡举,预修国史,官至翰林承旨兼龙图阁直学士。再知庐州,卒。曾预修《图经》及《册府元龟》。诗学李商隐,工于对偶,词藻华丽,和杨亿齐名,时称“杨刘”。与杨亿、钱惟演等十七人唱和,结集为《西昆酬唱集》,号“西昆体”。
柳絮
刘筠
半减依依学转蓬,斑骓无奈恣西东。
平沙千里经春雪,广陌三条尽日风。
北斗城高连蠛蠓,甘泉树密蔽青葱。
汉家旧苑眠应足,岂觉黄金万缕空?
自《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起,杨柳,后又有柳絮,就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仅在西昆诗人所宗尚的李商隐集中,以柳命题者,就有近二十首之多。历代写柳和柳絮之诗,名章佳句,固络绎如云;而陈辞熟语,更连篇累赘。刘筠此诗则能在众作如林中别开生面。
王夫之云:“把定一题、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词采,求故实,如钝斧子劈栎柞,皮屑纷霏,何尝动得一丝纹理?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薑斋诗话》)这首咏柳絮诗好处就在于不入熟滥,不规规于形象的刻画、藻彩的敷饰,而能在立意取势上透过一层,以此驱遣典实,熔裁物象,在吞吐断续、若即若离中,借柳絮的形象道出了诗人的一缕淡愁。
这诗主要的吟咏对象是宫柳。宫柳在南朝以来一直为王侯勋贵所歌咏叹赏。《南史》记刘悛之为益州刺史,献蜀柳数枝,条甚长,状若丝缕,齐武帝植于太昌云和殿前,常玩嗟之,曰:“杨柳风流可爱,如张绪当时。”“暧暧阳云台,春柳发新梅。柳枝无极软,春风随意来。”梁简文帝这首《和湘东王〈阳云楼檐柳〉》诗,又将宫柳描绘得何等柔美而自在。然而在刘筠看来,宫柳却有双重的悲愁。
《大戴礼·夏小正》“正月”:“柳梯:梯也者,发孚也。”柳树伴着春风的到来而始发。鹅黄著枝,轻罗笼烟,二月间它又如此婀娜多姿。然而春犹未尽,柳却已经过了“当时”之“年”。它那“依依”可怜之态业已半减,虽在春时,那蒙蒙飞絮恰似秋日离根飘荡的转蓬,只平添东西南北的离别人,马上折枝为赠时无可奈何的枨触。然而此时,“平沙千里经春雪,广陌三条尽日风”。平沙千里指野外,广陌三条为城市,二句互文见义。柳树丰姿半减之时,正是万物经过春雪的滋润,在风和日丽中竞艳争芳之际。这是柳所共有的悲哀。
然而宫柳比起一般柳树来,更有其独特的可伤处。《三辅黄图》记,“(汉)惠帝更筑长安城,城南为南斗形,城北为北斗形。今人呼汉京城为斗城”。扬雄《甘泉赋》:“翠玉树之青葱。”颈联借汉言宋。树入禁中,身价陡增,被称为玉树,京城上应星象,紫气蒸腾,似有无数蠛蠓(飞虫)在空中浮游,更与仙境琼府相仿。然而宫柳在其中是否真的幸运呢?“汉家旧苑眠应足”,《三辅故事》记:“汉苑中柳,状如人形,曰人柳,一日三眠三起。”柳在宫中,更见娇慵,为贵人所狎玩。然而高城隔绝,禁中森严,待它睡足醒来,“柳色黄金嫩”的韶光已经过去,它已是一片青绿,步入了中年。“岂觉黄金万缕空?”是全诗的结穴,冷然一问,分外警省。常柳虽然风华短暂,然而它们在平沙千里、广陌三条的风光中也曾品尝了青春的快乐,也能领略事过境迁的悲哀,它们的“生活”是流动的,活生生的。而闭锁于高城禁苑中的宫柳,却只是度着死水一潭般的年光,尽管已万缕空空,而自己尚未必有丝毫的觉察呢!
《柳絮》寄托的愁思,如果孤立地看,可理解为替宫柳传神,也可理解为代幽居的宫人感叹身世。然而分析一下刘筠的思想以及当时的境遇,可知诗中意象实寄托着作者所别具的怀抱。
此诗见录于《西昆酬唱集》。此集起于景德二年(1005),迄于大中祥符二年(1009),时刘筠以秘阁校理预修《册府元龟》,而距其咸平五年(1002)入校太清楼书,擢为第一,初入宫禁,已多历年所,年龄则已过三十五而尚不满四十。刘筠与杨亿是西昆诗人中对现实政治比较清醒,又较有正义感的人物。所以他虽身居清华之职,却并未为“昆山玉府”的“仙境”所陶醉。当时他与杨亿在《宣曲》、《汉武》、《明皇》等作品中就已对内外政策作了借古喻今的讽喻。后来在与权臣丁谓(亦为西昆体作者)的斗争中更因守正不阿而外放,曾有“奸人用事,安可一日居此”之壮语,而为朝野所敬佩。由此可知,《柳絮》诗所写眠足而起,不知韶华已虚度的宫柳形象,实是久居宫禁而青春刚过的诗人的自伤与自警。这就使此诗在立意上先占一地步。《西昆集》中与刘筠此诗同题唱和的还有杨亿、钱惟演各一首,均不如此诗之立意超迥,这并非是才力之高下,而是因为杨亿虽正直而当时已早过中岁,不可能再有刘筠这种青春方逝的感触,而钱惟演人格不高,后来依附丁谓以为进身之阶,故不能有刘筠这样的襟怀。
立意得势,立意的超胜使得此诗的开合结构,深得曲折回互之势;遣句造景亦能推陈出新。首联以春日柳絮比秋日断蓬,迷茫中暗寓迟暮之感。次联忽然抛开柳絮主体,而写城乡的明媚春光,看似不续,而实为反衬,笔致开脱而意脉暗连。由次联之“广陌三条”又进而荡开,引到北斗城、甘泉树,似与首联相去弥远。然而末联复用人柳、黄金柳二典,收向主体,冷然一问,始知中间步步曲折原来都归向一个“空”字,既与首联相应,又翻出一层新意。杨亿曾评李商隐诗谓“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韵语阳秋》引),刘筠此诗在艺术上也正深得义山之奥秘。
(赵昌平)
汉武
刘筠
汉武天台切绛河,[1] 半涵非雾郁嵯峨。[2]
桑田欲看他年变,匏子先成此日歌。
夏鼎几迁空象物,秦桥未就已沉波。
相如作赋徒能讽,却助飘飘逸气多。
〔注〕 [1] 天台:有的注本以天台确指通天台,非是。按《史记·封禅书》,通天台建于元封二年堵塞瓠子口以后,如泥于通天台,与下文“瓠子”句矛盾。[2] 非雾:《史记·天官书》:“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庆)云。”非烟与非雾,本为二物,此以平仄关系以雾代烟。
这首咏史诗是《西昆酬唱集》中的名篇。宋真宗咸平、景德年间,知枢密院事王钦若等怂恿真宗崇信符瑞,京师四裔,纷纷附会天象,虚呈祥瑞。至大中祥符元年(1008)遂有“天书”降临;四年,真宗因而东封泰山,这出闹剧达到了高潮。“赵受命,兴于宋,传于恒。居其器,守其正。世七百,九九定。”(“天书”文,以上均见《宋史·真宗纪》)朝野内外弥漫着一片虚妄的吉祥喜庆气氛。这引起了一些有识见的士大夫的不安。刘筠、杨亿等七名馆臣遂在“天书”降临前后,以《汉武》为题唱酬,意在通过雄才大略而偏偏“尤敬鬼神之祠”(《史记·封禅书》)的汉武帝故事,借古喻今,以示微讽。刘、杨二作,是其中最佳者。
此诗一二句,以状物起兴。汉武一生好为崇楼峻阁,奉巫祠神。元鼎三年(前114)春所作柏梁台,高二十丈,“用香柏百余,香闻十里”(《封禅书》),据传就是用来供奉长陵女巫神君的(《汉武内传》)。以后又兴建了通天台,高三十丈;井干台、神明台,均高五十丈(《封禅书》),诗中的天台即是这众多仙台的总称,“天”,言其高。这二句诗抓住了天台“高”而“入云”的两个侧面,以精丽的语言,创造了笼罩全诗的迷离虚幻的气氛。天台之高,竟直切绛河(即银河)。这“切”字特为天台拔地矗起、如锋锷参天的气势传神。“非雾”指五色祥云,与上句“绛河”互映,便见彩霭氤氲。又用“半涵”两字,“半涵”与“非雾”相配,加深缥缈空灵之意;切天台含云吐雾,郁郁纷纷,犹如紫气护绕的仙家灵山。“郁嵯峨”三字为二句殿末,水到渠成,工切而自然。
“桑田欲看他年变”,《神仙传》载,仙女麻姑曾三历人间沧海桑田之变而依然绰约似少女。第三句借用麻姑事,承上点明汉武筑天台之目的,遂渐次将武帝推向凌风凭虚的仙游境中。第四句急转直下,“瓠子先成此日歌”,猛然又将凌云天子拉回到人世。武帝元光三年(前132),黄河在瓠子口(在今河南濮阳市境)溃决,二十余年间,多次修治而无成效。河决又偏与求仙密切相关。方士栾大说:“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因此武帝“方忧河决而黄金不成”(《封禅书》),遂于元封二年(前109)亲临瓠子口督塞,“悼功之不成,乃作歌云:‘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河渠书》)刘筠截取汉武塞河决的这一侧面,形象地指出其求仙梦的破产。这二句诗转折突兀却流荡妥帖。这是因为在连贯而下的流水对中成功地参用了倒装句法。顺说而又协律当为“他年欲看桑田变,今日已成瓠子歌”。将三句之“桑田”置前,正接首联天台入云,以加强“仙”气,而四句以“瓠子”领起,则顿然给人以洪水浩渺之感,助成了陡折急转之势,有效地传达了诗旨。
五六两句顺上陡折之势荡开。夏禹曾作象征九州统一的宝鼎九只,由夏而殷而周,国灭鼎移,陵夷而至秦时,宝鼎沉沦。汉武帝元鼎元年(前116)竟在汾水边发现。方士公孙卿称鼎“出与神相通”,武帝德配黄帝,当上封泰山,“上封则能仙登天矣”(《封禅书》),于是元封元年汉武东封泰山,复巡蓬莱,冀遇诸神。以后直至去世,二十余年间,更遍封五岳四渎,求仙不止而终无效验(同上)。这正与当年秦始皇多次封禅东巡,筑跨海石桥以寻诸神的愚举一样。(《史记·秦本纪》及《三齐要略》)李贺《苦昼短》:“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这二句诗总结了这两位一代雄主佞仙的可悲下场。刘筠此诗五、六二句发展了李贺的诗意,以史证史,意谓汉武虽得到了夏鼎,然而执迷不悟,求仙不止,其结果也只能与秦皇一样石桥沉波,含恨而亡。象征九州统一的宝鼎复现也只能是一场幻梦。这样二句承三四转折之势,在咏汉武的同时,放笔开拓出上下数千年盛衰兴亡的广大时空境界,言外之意则在讽喻真宗,勿以祥瑞为可凭依,而当以前王之覆辙为鉴戒。
最后,“相如”二句,由放而收,点睛煞尾。写的是汉武帝文学侍臣司马相如曾作《大人赋》,以讽仙家之虚妄;但他铺张过甚,结果“天子大悦,飘飘然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汉书·司马相如传》)元代方回《瀛奎律髓》释此二句为指“谏者不切”,其实含义更深。刘筠是馆臣,地位与文学侍从相仿,这里是化用典故。承上讽喻意,谓自己也只能像相如一样以诗赋为微讽,但不知真宗见到后,是否会像汉武一样辜负了臣下的一片曲衷?全诗至此收束于含义深长的感叹期望之中。
此诗好在既具有西昆体固有的风格,却无此体通常的弊病。语言典丽精工,却含蓄而得当,没有浓得化不开之嫌;多用典实,却位置妥帖,并不显得堆垛;这固然因为此诗内容充实,不同于西昆体常有的无病呻吟;而另一重要因素是结构颇见匠心,既保持了西昆体组织细密的特点,又深得杜甫、李商隐七律以气运律、善于擒纵开合之神理,故能于典丽精工中见跌宕回旋之势,得兴寄遥深之旨。
(赵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