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真山民
生卒年不详。真名不详,自呼山民,或云本名桂芳,建宁浦城(今属福建)人。宋末进士。宋亡窜迹隐沦。有《山民集》。
山亭避暑
真山民
怕碍清风入,丁宁莫下帘。
地皆宜避暑,人自要趋炎。
竹色水千顷,松声风四檐。
此中有幽致,多取未伤廉。
真山民是宋朝的遗民,他痛遭国亡,隐姓埋名,而以山民自呼。山民,即山野之民,表示他绝意仕进,与元朝不合作的态度。
“山亭”,坐落在山间的亭子。这个山亭就是气候凉爽而宜于避暑的地方。“暑”字还寓有深意,暗指元朝统治的残酷;当时它实行民族歧视的政策,特别对“南人”(元朝分全国人民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等,南人即原南宋地区的汉人,地位最低下。)采取高压的手段。林景熙《枯树》诗中的“暑路行人惜”,寓意相同。
“怕碍清风入,丁宁莫下帘。”山亭之所以宜于避暑,是由于地势高旷,树木茂密,经常刮风,要让风吹进亭来,就得把帘子挂起。“丁宁”,嘱咐之意,可以是嘱咐别人,也可以是心语口地嘱咐自己。
“地皆宜避暑,人自要趋炎。”上面“丁宁”句已暗藏“亭”字,这里“地皆”句明点“避暑”。又“宜避暑”承上“清风入”来,因有清风入而宜于避暑,所以就到山亭来。但有些人却与他不同调,欢喜向热处行。程晓所说的:“今世褦襶子,触热到人家”(《嘲热客诗》)就是这种人。这句诗寄托了作者自己避开元朝的虐政而隐居不仕的意思,包含了民族感情。“趋炎附势”是一句成语,此处的“趋炎”,可看作与“附势”同义,暗指降元朝做贰臣的那些人,和他自己成了鲜明的对照。
“竹色水千顷,松声风四檐。”二句写山亭的幽致。一则亭边长着竹子,竹子临水,水广千顷。杜甫有“修竹不受暑”(《陪李北海宴历下亭》)的诗句,何况竹外有水,水竹相映,更添凉意。再则亭边还长着松树,高而且大,经风能起波涛之声。“乔木易高风”(杜甫诗句),风满四檐,多么凉爽!杜甫《四松》云:“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这山亭的松风,不也可以使人有着同样的感受么?
“此中有幽致,多取未伤廉。”“幽致”,清幽的景致,这已经在第五六句作了具体的描写,第七句就用“幽致”二字点出来。“廉”,不贪,不苟取。风之为风,不为任何人所私有,可以多取,无伤于廉。苏东坡《前赤壁赋》有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正是同一道理。联系第三四句来理解,这“廉”字也寄托了不仕元朝的意思。因为出仕新朝,就是贪图富贵,丧尽廉耻,像上面所斥责的趋炎附势那种人了。
这首诗主要是写景,景中寓情。就写景来说,地多清风,树有松竹,还有水,这是山亭的幽致,正宜作为避暑的胜地。诗分两层写,前四句为一层,写挂帘纳风,来此避暑,题面“山亭避暑”四个字全写到了。后四句为一层,写水竹,写松风,景色殊为幽致,乃补足上文,愈见得此山亭于避暑为宜。故虽分两层写,而下层深化了上层的意思,彼此有区别又有联系,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从这些写景的诗句中,不是可以看出作者的情趣和襟怀吗?而且有的地方还寄托了深意,如“避暑”、“趋炎”,乃表明自己不降志辱身,与以做贰臣为荣者大异其趣。结处仅就自己一面说,与“避暑”句相承接,因为这是他意中侧重之点。古云“诗如其人”,于此可见。
(胡守仁)
泊白沙渡
真山民
日暮片帆落,渡头生暝烟。
与鸥分渚泊,邀月共船眠。
灯影渔舟外,湍声客枕边。
离怀正无奈,况复听啼鹃。
地之以白沙渡名者非一处。杜甫有《白沙渡》诗,写的是嘉陵江上游;这里的白沙渡,乃是今浙江建德市西南新安江的一个渡口。
“日暮片帆落,渡头生暝烟。”二句交代泊船的时间和地点,作者乘坐一只小船,傍晚时分停泊在白沙渡。“片帆”,船上张的布幔,利用风力,推着船向前驶。苏东坡就有“长风送客添帆腹”(《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的诗句。开船张帆,停船落帆。“暝烟”,晚烟,所谓暮色苍然,是“日暮”的点染之笔。
“与鸥分渚泊,邀月共船眠。”“鸥”是水鸟,“渚”是水中陆地,“泊”是船停下来。《列子·黄帝》说海上有个好鸥鸟的人,日从鸥鸟游,鸥鸟越来越多,随后想捕捉它给父亲玩,它们就舞而不下。这个故事表明:人无机心,可以与鸥鸟相狎。作者正是这样的人。又从鸥鸟游者,其人必置身江湖之上,而不以爵禄自縻,于此也暗示了不仕元朝的意思。月在天上,影落船中,就好像是被作者邀来同眠似的。把第三四句分别与王安石《题舫子》的“眠分黄犊草”,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其一的“举杯邀明月”对比一下,显然此原于彼,而又自具熔锤。
“灯影渔舟外,湍声客枕边。”“渔舟”,就是作者乘坐的那只小船,从船上见到了别处的灯光。“湍”,急流,声音壮猛。韩愈有这么几句描绘滩声的诗:“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宿龙宫滩》)大概急湍的声响与此相仿佛,作者在枕上自然会被它搅得不能入睡。
“离怀正无奈,况复听啼鹃。”第六句“客枕”,表明作者离开了自己的家,第七句便点出“离怀”二字。“无奈”,无可如何。这时作者正在想家,意不自得,可又偏偏听到杜鹃叫,似乎在劝人不如归去[1] ,这不更添人愁思么?“听啼鹃”,还有深刻的寓意。相传杜鹃是蜀帝杜宇的魂所化,结合作者的身世,他的怀念故国之情,不是可以从这里想象得之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他“黍离麦秀[2] ,抱痛至深,而无一语怼及新朝”。其实,他既痛悼国亡,就必然对新朝有反感,只是为了免招祸害,把话说得十分含蓄,令人不易看出来而已。
苏东坡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东坡志林》)。又说“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真山民这首诗就是可以入画的,也是巧夺天工,意味清新的。甚至可以说,它是一幅画师画不出的图画。画面是:作者坐着小船,晚烟中停在渡口,与白鸥分渚而泊,同明月共船而眠,别处见灯光,湍声喧枕边:这是多么好的自然风光,给了作者美的享受。可是他离开了家,不免为此而生愁,再听到不如归去的杜鹃声,更令人难堪。可以说,上六句写景,景中有情,表示了作者与众异趣,不仕元朝的气节。下二句言情,情附景出,并寓有深意,表示了作者念家和亡国之痛。梅尧臣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此诗有之。正因为这样,在作者是既得于心,在读者就能会以意了。
(胡守仁)
〔注〕 [1] 不如归去:托名师旷的《禽经》云:“春夏有鸟,若云不如归去,乃子规也。”按子规即杜鹃。[2] 黍离麦秀:《诗经·王风》中的《黍离》,是周大夫伤闵周室颠覆而作,因首句“彼黍离离”而得篇名。箕子过殷墟,伤感宫室毁坏,生长禾黍,而作麦秀之歌。后人每用“黍离”、“麦秀”表示亡国之痛。
泊舟严滩
真山民
天色微茫入暝钟,严陵湍上系孤蓬。
水禽与我共明月,芦叶同谁吟晚风?
隔浦人家渔火外,满江愁思笛声中。
云开休望飞鸿影,身即天涯一断鸿。
这首诗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但是读者吟咏之余,不禁会感到,这种闲淡是出于作者的沉沉哀愁。诗中写的是羁旅之愁,这愁里蕴含着时代的特定内容。
起首两句叙事,紧扣诗题。时近黄昏,钟声在微茫的暮色中鸣响回荡,钟声的清越悠扬更显出夜的深沉清寂。气氛是冷清的,背景是暗淡的,诗篇就在这幽暗的背景上展开。由夜幕降临大地、钟声长鸣引出诗的第二句。严陵湍,即严陵濑,也叫严滩,位于今浙江桐庐县南。从桐庐到於潜,共有十六濑,严陵濑便是其中的第二濑。相传这是东汉严子陵钓鱼之处。严子陵,余姚人,少年时代曾与汉光武帝刘秀同学,刘秀称帝后,子陵隐姓埋名,归隐富春山(在今浙江桐庐)。泊舟严滩是写实,但写实中仍有很深的寓意。真山民是南宋著名理学家真德秀的后裔,宋亡后埋名隐迹,自号山民。遁迹山林的真山民在著名的隐士严子陵垂钓的地方泊舟,这件事意味深长。它写了作者的行踪,也表明了追踪子陵、终老江湖的心愿。如蓬草一样飘泊无定的一叶小舟,就停靠在这样一个微茫暗淡的地方,显出诗人的寂寞哀愁。
颔联坐实“孤”字,画面疏淡清冷。如果说首联的“孤”,点出了作者泊舟严滩时的孤寂之情,颔联则是“染”,寥寥几笔,渲染出严滩冷寂的夜景和诗人凄苦的内心世界。明月高照,对月怀人,这是无数诗人反复吟咏过的动人诗题,也是对远方游子的莫大慰藉。然而这一轮皎洁的明月,有谁可以和诗人分享呢?只有禽鸟的鸣声相依为伴,也只有和似乎有知的水禽分享素月的光辉。晚风习习,拂面而来,又有谁可以一起吟咏呢?也只有瑟瑟作响的芦叶吧!这两句写作者孤苦无依的苦痛,“与我”、“同谁”,互文见义,写出了一片沉郁之思,真切感人。
颈联翻进一层,仍写自己的凄苦孤寂。星星点点的渔火,三三两两的人家,笑语欢声随风飘送,使游子倍增哀愁。这哀愁有如满江滚滚滔滔的流水,无边无际,无休无止。它无端袭来,无可排遣。清亮的笛声在静寂的夜空回旋,更添加了游子的愁怨。
相传雁足系帛,能传书信。鸿雁的到来,是孤寂生活的希望和慰藉,理应翘首以待,作者却出以“休望”,身历国家兴亡的巨变,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已永远失去了生活的欢乐和希望,鸿雁来了,也无书可传。“休望”,写出心情的绝望,语气决断,也极沉痛。结句承上句“飞鸿”,即以失群的孤雁自比,总束全篇。孤雁的凄惶无依,正象征着诗人羁旅飘泊的生涯。雁为候鸟,尚能南来北往,重返故园,自己无家可归,则身世的凄苦,又有过于断雁者。以比喻作结,无限哀痛之情见于言外。
这首诗写泊舟严滩的所见所闻所感,而以“愁思”二字贯串其中,叙事、写景、抒情密切结合,层层翻进,最后以比喻作结。诗人抒写情怀,如泣如诉,没有什么惊人之笔,甚至也未见锤炼之功,但因都是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读来分外感人。
(雷履平 赵晓兰)
杜鹃花得红字
真山民
愁锁巴云往事空,只将遗恨寄芳丛。
归心千古终难白,啼血万山都是红。
枝带翠烟深夜月,魂飞锦水旧东风。
至今染出怀乡恨,长挂行人望眼中。
这是一首咏物诗,咏物是为了言志。诗人吟咏杜鹃花,是为了寄托故国之思。李白的《宣城见杜鹃花》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就是在异乡见杜鹃盛开,触动思乡之情而作。“得红字”,指诗人和朋友分韵赋诗,分到的是“红”字,“红”属“东”韵,这首诗押的即为“东”韵。
前两联写杜鹃,从虚处着笔。尽管没有精细刻画,但哀怨动人的传说,已给杜鹃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起句的前四字写景,巴,指巴蜀之地(今四川)。巴蜀一带的上空,愁云密布,天空黯淡。“往事空”三字由写景转入人事。往事,指“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锦瑟》)之事。据《华阳国志》、《蜀王本纪》等书记载,周代末年,七国称王,杜宇也在蜀称帝,号曰望帝。望帝委派其相鳖泠凿巫山治水,有功于世。望帝自以为德薄,便效法上古帝王禅让之例,让位给鳖泠,号曰开明。望帝归隐以后,精魂化为杜鹃,杜鹃啼鸣出血,啼声是“不如归去”,便是朝夕思归之意。空,就鸟而言,指往事已化为烟尘,空无所有。这句直入传说,领起全篇,勾人心魄。
往事既已如烟,也就万念俱灰,不再有什么憾事了,作者却继之以“遗恨”,既有“遗恨”,又何“空”之有?可见上句的“空”,不过是一句聊以自慰的话罢了。用一“只”字,写出种种的愁怨都会烟消云散,唯独这对于故国刻骨铭心的眷恋之情,是永远也不可能磨灭的。“只”字还写出诗人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心情,面对如烟的往事,一筹莫展,只有将深沉的思念寄托在满山怒放的杜鹃花上。这里的“往事”,语义双关。既指望帝称帝,归隐化而为鸟的“往事”,更指南宋王朝昔日的昌盛繁荣景象。而“遗恨”,既指杜鹃背井离乡,日夜思归的恨,更指王朝覆灭的家国之恨,寓意深沉。
第二联承上而来,杜鹃啼曰“不如归去”,然而杜鹃思归的一片苦心,能向谁倾诉,又有谁理解?杜鹃千古难白的归心,象征着诗人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万般情思。啼鹃啼血,染红了千山万岭,开出了满山的红杜鹃。“千古”,状时间的久长,“万山”,状地域的宽广。唯其千古难白,愁怨更为深长;唯其万山红遍,遗恨尤为沉重。千峰万峦,鲜血染成,色彩浓丽,景象悲壮。次句第三字当作平声,这里用仄声,第五字则用平代仄以为补救。这种声调的拗折更使全句具挺拔之致。
第三联的出句,笔锋一转,从正面写花。在夜月的笼罩下,青翠的雾霭萦绕着杜鹃花丛生的枝条。这一句是实写,但仅此一笔,又远远宕开。下面说,杜鹃的精魂早已乘着昔日和暖的东风,飞回朝思暮想的锦水之滨。由杜鹃的魂飞锦水,更可见故国之思的深长缠绵,鸟犹如此,人何以堪!翠烟、夜月、精魂、东风,在这里交织成一片纯美的诗情,意象凄美动人。
第四联由杜鹃思归啼血、魂飞锦水生出。那满山的红杜鹃原来是用碧血染出,飘泊天涯的亡国遗孤见此,能不伤心泪零?结句正面出现“行人”,点出题意,诗人的家国之恨,也是碧血染成,永无休止。
文天祥在被押解赴燕京途中,曾作有两首《金陵驿》诗,最后两句是:“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同样借啼血的杜鹃,抒写家国兴亡之感,正可与这首诗比观。
(雷履平 赵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