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林景熙
(1242—1310)熙一作曦,字德阳(一作德旸),号霁山,温州平阳(今属浙江)人。咸淳七年(1271)自太学生授泉州教官。历礼部架阁、从政郎。入元不仕。有《林霁山集》等。
京口月夕书怀
林景熙
山风吹酒醒,秋入夜灯凉。
万事已华发,百年多异乡。
远城江气白,高树月痕苍。
忽忆凭楼处,淮天雁叫霜。
林景熙生于宋理宗淳祐二年(1242),从这首诗在《白石樵唱集》中的位置和诗中“华发”、“百年”等词句看,应当是宋亡以后的作品。
作者的老家在温州平阳,这首诗是他旅居京口时的感怀之作。京口,即今江苏镇江。月夕,即月夜。年老漂泊,是人生途中最难堪的境遇之一,尤其是在自己功业无成,国破家残之后。这当儿如果再碰上衰飒的秋天,面对衰败的景象,那么凄凉酸楚的情怀就更加难以抑制了。杜甫有句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便是这种特殊的感情和典型环境相统一的范例。林景熙此诗在景物的描写上,颇有杜意。
诗以“山风吹酒醒”开端,用“淮天雁叫霜”煞尾,略去了饮酒前的苦恼,也不写借酒浇愁的衷肠,只用酒醒后一刹那间的所见、所想、所忆来抒发郁结在胸中的愁绪,深得含蓄蕴藉之致。首联写初醒,山风、秋、夜、灯、凉都是室内所感觉到的。在这两句诗的背后,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位深夜对孤灯而闷坐的诗人形象。颔联是初醒时所想:“万事”而使生白发,可见事事皆不如意;百年又“多”在异乡,可见长期漂泊生涯之艰苦——这是全诗中最为明确地披露了作者心迹的两句,于此我们可以体会到诗人把含而不露的艺术手法运用得何等成功。颈联是所见。上句写平视,由于在夜晚,因而远城的方向只有一片“江气”;下句写仰望,因为天空云遮雾罩,所以树梢头唯存一点“月痕”——这里,作者用“江”、“白”、“痕”、“苍”等字把左右上下写得混沌一片,既符合当时的时令天气,又符合诗人酒方醒时朦胧的视觉,更符合他苍凉迷茫的内心世界,显示了作者驾驭语言的功力。尾联写所忆,是对白天登楼情景的回想。“雁”和“霜”同样是牵惹情思之物,末句以“雁叫霜”戛然而止,一方面是对饮酒前情绪的暗示,另一方面,这种“欲说还休”的写作方法可以启发读者不尽的遐想。
这首诗以酒微醒时身边事物发端,继写清醒后对灯感怀,再写为摆脱苦闷而抬头时所见,又由仰首望天联想到入醉前登楼所见的水天一色的长淮,写得自然连贯、首尾完整。此外,诗句结构特殊,也是这首诗的一个显著特点。比如第二、三、四、八各句,就都不是按照汉语句子的通常结构方式组成的。这种特殊句型的采用,不但能在有限的字句中汇入丰富的事物,使这些事物间产生各种巧妙的联系,而且使诗句摇曳多姿,形成一种峭拔清隽的风格。
(李济阻)
商妇吟
林景熙
良人沧海上,孤帆渺何之?
十年音信隔,安否不得知。
长忆相送处,缺月随我归。
月缺有圆夜,人去无回期。
回期倘终有,白首宁怨迟。
寒蛩苦相吊,[1] 青灯鉴孤帏。
妾身不出帏,妾梦万里驰。
〔注〕 [1] 蛩:蟋蟀的别称。
以夫妇喻君臣,是我国古代诗歌的常见方法。知不足斋丛书本《霁山先生集·商妇吟》下注云:“此篇以商妇自比而寓思君之意。”《宋诗纪事》此诗题下也注有:“寓思君之意”,都指出了《商妇吟》是有所寄托而作。这样构思,就能把政治色彩浓郁的内容用人情味十足的形式表达出来,风格缠绵悱恻,可以产生较强的感染力。
林景熙在南宋时官礼部架阁,转从政郎。宋亡不仕,以义行著称。特别在杨琏真伽发掘宋陵时,他化妆成乞丐,收高、孝二陵的遗骨于竹箩中,回来后分贮两函,移葬东嘉,受到世人敬重。杨琏真伽发陵事在至元二十二年(1285)。一说在至元二十一年,距德祐二年(1276)元兵攻占临安,恭帝赵㬎被俘正好十年。这首诗中有“十年音信隔”一句,当写在收葬陵骨前后。
帝㬎被俘北去之后,继立的赵昰、赵昺相继死于海上,此诗所忆,当是帝㬎。全诗十四句,可分三层读。前四句专述思念。“沧海”云者,表面上是说“良人”(即丈夫)渡海经商,实际上是指帝㬎在元大都的孤立处境。“何之”二字已道尽赵㬎去后的暗淡前程,诗中又复用“孤帆”、“渺”加以渲染,使“思君之意”一开始便来得格外强烈。“十年音信隔,安否不得知”两句看似寻常,但能在十年之后还想到旧君的“安否”,作者忠于故宋之心可见。
中间六句兼写别时和归期,是感情最强烈的地方。“长忆”两句写别时。诗写送人,却不说君去,单言我归。这样的写法,使抒情的重点集中在送行者身上,从不忍说“良人”离去的情态和送行者掩泣而归的形象中,反映了思念者的痴情。“月缺”两句从别时说到归期,使用的是对比手法。“圆夜”的“圆”,既是写月,又与“团圆”的“圆”双关。“回期”两句遥想归来。“良人”一去,已是十年,音信渺邈,然而这位思妇还以“回期倘终有,白首宁怨迟”自誓,表现作者的“思君之意”、“对君之忠”,透入纸背。
末四句承“白首宁怨迟”,写自己的操守。鲍照《拟古》之七有“秋蛩扶户吟,寒妇成夜织”,这里用其意。“寒蛩”两句以寒蛩、青灯、孤帏作为思妇的伴侣,可见她独处之孤寂和节守之坚贞。最后两句中的“身”、“梦”,是从形体说到精神;“不出帏”实际上寄托了不与元朝统治者合作的怀抱;“万里驰”则表达了对宋君的耿耿忠心。用这样两句结尾,深沉凝重,大大扩展了诗歌的内容含量。
诗人在宋亡后十年还念念不忘故主,甚至希冀恢复,其精神感人至深。在表现方法上,作者一方面动用各种手段,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血肉饱满的思妇形象,另一方面又着意使每一个字句都暗含有思君的寓意,因而读来委婉深曲,多姿多态。章祖程说,林景熙的诗“本义理以为元气,假景物以为形质,濯冰雪以为精神,剪烟云以为态度。朱弦疏越而有遗音,太羹元酒而有遗味。其真诗家之雄杰欤!”(《〈白石樵唱〉注》)读这首诗,可以约略体会到林诗的艺术造诣。
此诗在艺术上的某些成就,还反映了作者很注意从民间文学中汲取养料。尤其是诗中采用了民歌中常见的反复和顶针的修辞手法,形成诗歌回肠荡气的独特风格,对表达难割难舍的思想感情,都起到了积极作用。比如,“缺月随我归”,以缺月随我含团圆难再之意,已极哀痛;可是接下去的“月缺有圆夜”,却以月缺为并非最可悲者,最可悲的还是自己要经受更大的煎熬了。再如“人去无回期。回期倘终有”两句顶针,先说回期不再,已近绝望;继以回期倘有为假设,则思念之切莫此为甚。还有,“青灯鉴孤帏”以孤帏为伴,表明岁月凄凉;“妾身不出帏”则表明不辞凄凉而自守;重复使用“帏”字,使诗意一步逼进一步,作者的深挚感情也就随之而出了。
(李济阻)
山窗新糊有故朝封事稿阅之有感
林景熙
偶伴孤云宿岭东,四山欲雪地炉红。
何人一纸防秋疏?却与山窗障北风。
这是一首借景抒怀,睹物伤情的小诗。在“四山欲雪”之际,作者发现新糊的窗纸上有故朝封事稿,阅读之余,感慨系之,即事抒发“山河破碎,谁之咎欤”的怅恨之情。
前两句写景。首先点明所居之地,“偶伴孤云宿岭东”,意味着作者四处漂泊,远离人烟。在南宋灭亡以后,作者备尝亡国之痛。他既不能图谋匡复基业,便只得遁迹世外,誓不与新朝合作,“偶伴孤云”,正是作者忠贞品格的真实写照。
其次,写所处之时,“四山欲雪地炉红”,时近冬令飞雪的季节,故而有山窗糊纸之举。“欲雪”上应题目中的“新糊”,而又与“炉红”,形成强烈的对比,把外景“四山欲雪”与内景“地炉火红”鲜明地映现出来。在这样一个远离嚣世的温暖小屋里,似乎可以恬适安坐,实则不然,作者思绪难平,孤臣孽子之心耿耿在怀,当他忽然发觉山窗上新糊的故朝封事稿时,不禁引起无限的怅恨。前两句写景为后两句抒情作了很好的铺垫。
后两句即事抒情。“何人一纸防秋疏”,作者以用设问语句,意在提起人们的注意力。“防秋”,秋高马肥时北边敌人常常乘机内犯,而在秋季加强边备,故曰“防秋”。此处指有关抵御元军入犯的封事稿。何谓封事?《文心雕龙·奏启》云:“自汉置八仪,密奏阴阳,皂囊封板,故曰封事。”可见封事乃是官吏上书时的密封奏章,常常涉及国家机密要事。像这样重要的机密奏稿,当时不见用于朝廷,现在反落到糊窗纸的地步。朝廷举措如此,国家焉得不亡?“却与山窗障北风”,寓意尤为深刻。表面上看,作者是不动声色,款款道来,只要细细吟咏,便可感到其中包含着多少悲愤,多少感慨。注家评曰:“此诗之工在‘防秋疏’、‘障北风’六字间,非情思精巧道不到也。然感慨之意,又自见于言外。”
作者旨在抒写自己的怨愤之情,却没有直抒其怀,而是从写景叙事中加以暗示,以一种藏而不露、寓意深远的手法,曲折地表达内心的感慨。全诗蕴含丰富,悱恻与悲壮兼而有之。
(张锡厚)
冬青花
林景熙
冬青花,花时一日肠九折。
隔江风雨晴影空,五月深山护微雪。
石根云气龙所藏,寻常蝼蚁不敢穴。
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
蜀魂飞绕百鸟臣,夜半一声山竹裂。
林景熙是宋朝的遗民,每于诗中寄托故国之思,多凄怆之音。
冬青树,汉朝的宫殿与宋朝诸帝的陵墓都种植它。这诗以冬青花为题,有它的特殊意义。宋亡后,番僧杨琏真伽发掘南宋诸帝的陵墓,林景熙、唐珏、郑宗仁、谢翱等收其遗骨,装在以文木做的匮子里,葬于会稽(今浙江绍兴)山中,又从宋帝殿移来冬青树植其上,以为标志。林景熙还写了《梦中作四首》[1] ,唐珏也写了一篇《冬青行》,俱咏此事。
“冬青花,花时一日肠九折。”这诗名为咏冬青花,实则伤悼宋帝遗骨,所以见到冬青花而一日肠九折。司马迁《报任安书》云:“肠一日而九回。”“肠九折”即“肠九回”之意,言悲痛已极。
“隔江风雨晴影空,五月深山护微雪。”“隔江”,指宋故都临安(今浙江杭州),从埋骨的会稽来说,与临安隔了一条钱塘江。那里已沦入元军之手,所以说风雨如晦,阴沉沉的,连一点晴的影子也没有。“五月”是冬青花盛开的时候,花小色白,故以“微雪”代之。“深山”,指宋帝埋骨的会稽山。这两句所描写的景色,有黑暗与光明之分,从而寄托了作者憎爱的感情。
“石根云气龙所藏,寻常蝼蚁不敢穴。”“龙”,君象,埋的是宋帝遗骨,故云“龙所藏”。石为云根,因云触石而出,又其下藏着龙,而《易》有“云从龙”之语,故云“石根云气”。“蝼”,即蝼蛄,与蚂蚁同为微贱之物,它们都不敢在这地方穴居,从而表示了作者对宋帝的尊敬。
“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厉鹗《宋诗纪事》引陶宗仪《辍耕录》云:“唐(珏)[2] 葬骨后,又于宋帝殿掘冬青树植所函土堆上。”正因为冬青树是从宋帝殿移来,故云“此种非人间”,“万年觞”,指御用的酒杯,祝天子万寿无疆之词。语本班超上汉明帝疏:“窃冀未便僵仆,目见西域平定、陛下举万年之觞。”
“蜀魂飞绕百鸟臣,夜半一声山竹裂。”“蜀魂”,指杜鹃,相传它为蜀帝杜宇之魂所化,所生之子,寄在百鸟巢中,百鸟代为哺育,若臣之于君,故云“百鸟臣”。杜甫有《杜鹃》诗,其中写它“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餧其子,礼若奉至尊”,就是根据传说的,但于中有寄托,只是借咏杜鹃为名而已。这里又寄托了什么呢?“蜀魂”,隐喻宋帝的魂,“百鸟臣”,隐喻宋遗民如林景熙者向他称臣,不以国亡变心,也就是对元朝的不屈,表示了凛若秋霜的气节。杜宇本为蜀主,后失位,故为其魂所化的杜鹃,鸣声极哀。“夜半”,深夜,隐喻元朝的黑暗。杜鹃叫一声,山竹为裂,表明它怨恨到了极点,这不就是宋帝对元朝所抱的态度么?林景熙既为宋尽臣节,那他也必然恨宋帝之所恨。唐珏的《冬青行》云:“上有凤巢下龙穴。君不见犬之年,羊之月,霹雳一声天地裂。”表示了与林景熙同样的思想感情。
中国诗歌的传统写法有所谓“赋”、“比”、“兴”。其中比、兴更为广泛地被历代诗人采用着。《冬青花》这首诗是用的兴体。兴乃托事于物,故其事隐。《冬青花》是有它的本事的,不明乎此,就无法理解它。本事中史实与人结合在一起,所以要知人论世。这首诗给了读者鲜明的形象,一切围绕冬青花并展开去加以描绘。诸如写冬青花长在深山里,开着雪一般的白花,这里与隔江的满天风雨,成了清浊不同的两个世界。贴近冬青花的石根底下有龙藏着,并且这花不是从人间来,它曾与万年觞有着深厚的因缘。杜鹃鸟又经常围绕它飞鸣,声裂山竹。在这些鲜明形象的背后,都实有所指,是词在此而意在彼的。冬青花本是很普通的花木,可是借着它寄托了深刻的意思,诚如《文心雕龙·比兴》所说:“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胡守仁)
〔注〕 [1]《梦中作四首》:周密《癸辛杂识》、陶宗仪《辍耕录》皆以为唐珏作,而《宋诗钞》载于林景熙诗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以属之林景熙。今从后说。[2] 唐珏:参加收葬宋帝遗骨之一人,《辍耕录》以主谋者归之,故把他作为代表。
梦中作四首[1]
林景熙
珠亡忽震蛟龙睡,轩敝宁忘犬马情。
亲拾寒琼出幽草,四山风雨鬼神惊。
一坯自筑珠丘陵,双匣犹传竺国经。
独有春风知此意,年年杜宇泣冬青。
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前几暮鸦。
水到兰亭转呜咽,不知真帖落谁家?
珠凫玉雁又成埃,斑竹临江首重回。
犹忆年时寒食祭,天家一骑捧香来。
〔注〕 [1] 此诗一说为唐珏作,此据《宋诗钞》。
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4),江南总摄番僧杨琏真伽盗宋帝陵寝。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罕见的事,南宋遗民无不痛心疾首。事后,作者与郑宗仁、谢翱等一同暗中将宋帝的骸骨搜集、埋葬起来。宋高宗、孝宗的骸骨埋在兰亭(今浙江绍兴西南),后来又找到理宗的骸骨,合埋在一起。这组诗就是为此而写。因为当时元统治者实行高压政策,作者担心写得太明显招来横祸,所以隐约其词,托言梦中所作。
第一首是记叙皇陵被掘,作者等人搜集骸骨之情形。相传深渊里的骊龙颔下的宝珠须待骊龙睡熟后才能去摘取,作者用“珠亡忽震蛟龙睡”来影射皇陵被掘,而群情为之震动。“珠亡”即指殉葬珠宝被劫;“龙睡”即指宋帝死后长眠。国破家亡,臣民不能不感到痛苦;而现在竟然皇帝的陵墓也被人发掘,其痛苦更是无以复加。即便车敝,拉车的犬马也难以忘情,何况是宗国覆灭、先帝尸骨被辱,作为前朝的臣民怎能袖手旁观呢?作者等人扮成乞丐,背着竹箩,带着竹夹,暗中贿赂那些曾参与掘墓的人,将高宗、孝宗的骸骨装成两盒,悄悄运走,“亲拾寒琼出幽草”就是记叙这件事,“寒琼”是对诸帝骸骨的美称。这一壮烈义举使天地鬼神都为之感动,最后一句“四山风雨鬼神惊”实则包含了这两重意思。
第二首是想象先朝皇帝在九泉之下的哀伤。“一坯自筑珠丘陵”化用了一个古代神话。相传舜埋葬在苍梧之野,许多神鸟嘴里含着青沙珠飞来,在葬处积成一个堆,称珠丘。这里作者把兰亭的宋帝新葬处比成舜陵,将埋骨诸人比作神鸟。“珠丘”里葬着宋帝的两盒骸骨,却不敢明说,只能托言盒中装的是佛经,而佛经来自天竺国(印度),所以此云“双匣犹传竺国经”。这里的秘密独有春风知道,除了春风可以毫无顾忌地年年来这里祭扫凭吊外,谁又敢冒此风险呢?身后如此孤独寂寞、凄凉萧条,身在九泉之下的先朝皇帝怎能不哭泣悲伤?“杜宇”是用望帝死后化为杜鹃、含泪啼血、飞回江南的传说,以此比作宋帝。冬青是宋宫中常栽的树木,重葬遗骨后也用此树作为标志。九泉之下的先朝皇帝,只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用眼泪来浇灌冬青树了。
第三首是写南宋遗民们对先帝的怀念之情。“昭陵玉匣”是指唐太宗随葬的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真本。可是后人将太宗昭陵掘开后,却没有见到装有真帖的玉匣。这是作者暗喻宋帝的骸骨在被掘暴露后又迁走了。“金粟堆前几暮鸦”是形容宋帝诸陵被掘之后的残破荒凉。诸帝遗骸已秘密改葬兰亭,但许多南宋遗民不知它们被抛散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悲伤不已。作者巧妙地借兰亭真帖的失踪而引起人们系挂的典故,比喻宋帝遗骸的失散引起遗民的怀念之情,笔法隐晦,而喻义妥帖。
第四首是抒发自己的亡国之痛。“珠凫玉雁”,指墓中殉葬物。诸陵被盗,殉物自然也化为尘埃。“斑竹临江首重回”,是借二妃哭舜的故事来说明自己对故国的深情厚意。舜死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二妃哭于湘江,在竹子上留下斑斑泪痕。而诗人此刻虽已重新埋葬了诸帝骸骨,但回思前事,仍感悲痛。尤其当他回忆起当年每逢寒食节,皇家都要派专使捧着香来扫墓,可现在如何呢?作者今昔对比,更禁不住热泪纵横,为覆亡的故国、为遭此厄运的先帝洒下悲痛的泪水。
此诗凄怆悱恻,吞吐呜咽,代表了南宋遗民睠怀旧君故国的拳拳心意。
(詹杭伦 沈时蓉)
溪亭
林景熙
清秋有余思,日暮尚溪亭。
高树月初白,微风酒半醒。
独行穿落叶,闲坐数流萤。
何处渔歌起?孤灯隔远汀。
在诗歌中,如果能在真实描摹客观景物的同时,又把诗人的某种独特感受倾注在景物描写之中,使读者从思想上受到感染,艺术上得到享受,这就需要诗人在思想深度和艺术造诣两个方面下功夫。林景熙的《溪亭》诗正是借景抒情,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的佳作。
首联破题。“清秋有余思,日暮尚溪亭”。表明全诗以溪亭为中心,逐一描绘周围的清秋初月的景色。乍读起来,似有恬静闲适的印象,细细品味,又觉不然。诗人徙倚溪亭,观览景色,思绪纷披,直至日暮,尚徘徊不下。“余思”,是指诗人在南宋灭亡之后,时时所怀有的旧君故国之思,同那种多愁善感的“悲秋”有着本质的区别。不了解首句所要表达的意图,就会把全篇看成单纯写景之作。只有真正领悟到诗人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的心理状态,才能透过迷蒙的景色去探索诗人的悠悠孤愤和高洁品格。这种破题法,既无“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诗家法数·律诗要法》)的气派,也没有运用比兴的表现手法,而是语淡辞婉,直叙其事,于平淡之中留下意余象外的情韵。
颔联紧承一二句。“高树月初白”,是说高高树巅挂着一弯洁白的初月,切上联“日暮”。“微风酒半醒”,在微风吹拂之下,诗人酒意初醒,与上联“余思”呼应。当此之时,诗人心绪不宁,“余思”萦绕,难以去怀,从其半醉半醒的精神状态,不正说明他感慨至深吗!
颈联写诗人举止。“独行穿落叶”,踽踽独行之状如见,“穿”字尤妙。“闲坐数流萤”,独坐无聊,只得藉数流萤以遣闲,其侘傺不平的心情可以想见,用一“数”字,更见生动。这两句诗把其复杂的矛盾心情注入形象鲜明的画面,不难看出,其中隐现着诗人对生活的感受和时代乱离的影子。注家评曰:“此联本平,然用‘穿’、‘数’二字,便觉精神振竦,所谓五言诗以第三字为眼,是也。”足见诗人用字之工。
末联写景。“何处渔歌起,孤灯隔远汀。”一声声悠长的渔歌,打乱了诗人的冥思遐想,举目四顾,只有远处水面上飘动着一点若明若暗的灯火,此情此景,倍添凄凉孤寂,蕴含着国破家亡、飘泊无依之感。
通观全诗,以景传情,用富有象征意义的景物描写,寄寓诗人的感慨余思,情韵深长,颇具特色。
(张锡厚)
书陆放翁诗卷后
林景熙
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
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
轻裘骏马成都花,冰瓯雪椀建溪茶。
承平麾节半海宇,归来镜曲盟鸥沙。
诗墨淋漓不负酒,但恨未饮月氏首。
床头孤剑空有声,坐看中原落人手。
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
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这首诗主要抒发作者读陆游诗卷以后的感想,壮怀激烈、气势雄浑,充分表现了南宋遗民的爱国情怀。
开头两句“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引用两个典故:一是“诗史”,杜甫经天宝之乱,时事概见于诗,史称其善陈时事,律切精深,号为“诗史”。二是“杜鹃”,传说周朝末年蜀国君主望帝,名叫杜宇,后禅让退隐,死后魂化为鸟,暮春啼叫,以致口中流血,名为杜鹃。杜甫《杜鹃》诗云:“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杜鹃”一词遂寓有“思君”之意。开头两句的起法,即与众不同,它不是直书陆游及其诗卷,而是从远处写起,由天宝离乱引出诗史,由诗史引出杜甫,又由杜甫引出“杜鹃”之句。反复渲染生当乱世而又忧国思君的悲剧氛围,为后面赞颂陆游的英雄气概和高尚情操作了铺垫。这种由远及近、由此及彼的写法,便把全诗所要表达的忧国思君的主旨,生动地显现出来。三四两句称赞放翁的诗歌造诣。“龟堂”,是放翁在绍兴故居所建的堂名。“一老”即指放翁。“旗鼓雄”、“摩其垒”是用军事作比,说他才力雄富,可以直追杜甫,深入堂奥。
自“轻裘骏马成都花”,至“坐看中原落人手”八句诗分别描绘陆游壮岁从戎,暮年归隐的生涯,以及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的情怀,是全诗的关键所在,既是叹放翁,也是叹自己,更是叹国家。“成都”、“建溪”皆是放翁游宦之地。“镜曲”,指绍兴鉴湖,放翁晚年退居之处。“月氏首”,典出《汉书·匈奴传》,谓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这里借指金朝皇帝。陆游的诗篇慷慨悲歌,爱国情殷,本诗作者甚表钦佩,但是他不是笼统的颂赞,而是选取陆游一生中最具典型意义的事件,予以生动的艺术描绘,“成都花”、“建溪茶”、“盟鸥沙”等诗句,把陆游一生的各个侧面,一一展现在读者眼前,剪裁得当,情景相生。作者对放翁为人有着深刻的理解,虽时隔几十年,然而心心相印,犹旦暮遇之。原因在于有共同的爱国心。
“床头孤剑空有声,坐看中原落人手。”这是反用陆游诗句“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意思是说床头孤剑虽然还能铿然作响,报效国家的雄心尚在,但已无济于事,中原大地已完全易手。“空有”、“坐看”,既对陆游的壮志未酬寄以无限同情,又抒发了自己的亡国之痛。“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青山一发”,用苏轼《澄迈驿通潮阁》“青山一发是中原”句。青山一发之处,是中原的大好河山,可惜早已入于元人之手,剩下的只是一片蒙蒙哀愁。何况元军又向东南,正在彻底摧毁偏居一隅的南宋王朝,其愁如何,更可想见了。
“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最后这两句,本于陆游的《示儿》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放翁临死之际,还念念不忘王师北定中原,使九州一统。而今其裔孙确实看到了“九州同”,但这是元朝统治下的“九州同”,不是乃祖心目中的“九州同”,当家祭之日,又如何告禀呢?
此诗将叙事与抒情紧紧融合在一起,雄浑而劲健。结构上既有腾挪变化,又承接自然。诗的风格是言近旨远、意深辞婉,句句发自肺腑,缠绵中见悲壮,在林景熙诗中很有代表性。
(张锡厚)
梦回
林景熙
梦回荒馆月笼秋,何处砧声唤客愁。
深夜无风莲叶响,水寒更有未眠鸥。
本诗虽以“梦”为题,却不同于一般的纪梦诗。其特点是叙写大梦初醒后的精神状态和对周围景物的独特感受,借以抒发郁积心头的离愁别恨。不直接写梦,而梦在诗中;不直接写情,而情溢言表,正是这首诗的成功之处。
“梦回荒馆月笼秋”,首句即破题,不是写梦,而是写梦回,以梦回衬托幻境旋灭,极言异乡飘泊之苦。开篇便如愁云乍起,“荒馆”、“月笼秋”使全诗弥漫着一片悲怆的气氛。诗人梦境如何,由此可以推知。俗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诗人在家国破灭之后,并未随波逐流,仍保持着坚贞的气节。他的梦中所见当然不会是风和日暖,只能是一片凄凉景象。一梦初醒,又只见秋月惨淡,客馆荒凉,那真是无处可逃愁了。
“何处砧声唤客愁”,当诗人还处在似梦非梦、似醒未醒的状态,从远处传来的捣衣声,勾唤起诗人“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愁苦情怀。“砧声”和“客愁”相对,有很深的含意。妇女秋夜捣衣;为远人制作衣裳,诗人从阵阵捣衣声中不免触发起无限的愁肠。诗人梦醒时的愁苦,并非是单纯的离愁别恨,而蕴有更深广的家国沧桑之感。
“深夜无风莲叶响,水寒更有未眠鸥。”这两句重在写景,但又从景物描写中反衬出诗人愁肠百结,彻夜不寐的心境。“无风”、“叶响”是对立的矛盾现象,深夜无风,何来莲叶的响声,原来是“水寒更有未眠鸥”,是尚未入睡的鸥鸟在莲叶中辗转反侧。此句既是写景,又是述情,“未眠鸥”正是诗人的自况,寄托了他的弦外之音。
这首诗描写秋夜景色的孤寂,恰和自己的悲愁心情相印,但作景语,而其情自见,确是抒情诗的佳作。
(张锡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