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刘敞
(1019—1068)字原父,号公是,临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刘攽兄。庆历六年(1046)进士第二。累迁知制诰,拜翰林学士,改集贤院学士,判南京御史台。曾奉使契丹。长于《春秋》学,不拘传注。有《春秋权衡》、《春秋传》、《七经小传》、《公是集》等。
微雨登城二首(其一)
刘敞
雨映寒空半有无,重楼闲上倚城隅。
浅深山色高低树,一片江南水墨图。
这是一首登楼野望之作。首句写秋日“微雨”,一个“映”字,十分贴切地抓住了自然景物的特征。的确,如果是春日微雨,它弥漫一片,有如云雾,那是不可能与天空相“映”的;而初夏烟雨,无边无际,将远处的一切都裹了起来,就更谈不上与天空相“映”了。只有在秋天,这“无点亦无声”的仿佛透明的雨丝,才具备这个特点。因此,从“雨映寒空”入手,再用“半有无”加以细致描写,就细致真切地传达了秋日微雨之神。至于在“空”前着一“寒”字,则是为了表现秋雨生寒的清冷之感,其中并不包含诗人的主观情绪。
次句写“登城”。“重楼闲上”即“闲上重楼”。这个“闲”字须用心揣摹。它既表明诗人并非第一次登临此处——那样一定心情迫切,不会着一“闲”字;又暗示他亦非劳人迁客——那样一定侘傺无聊,岂能“闲上”?而主要的,还是点出诗人时有余暇,心自安闲,尽可慢慢欣赏这秋雨中的秋山景色。
那么,纵目野望捕捉到了什么呢?诗人用一句诗进行了概括:“浅深山色高低树。”天高气清,列岫千重,或近或远,或苍或黛,自有“浅深”;而山上树木则颇为混茫,无可分辨,但见层层树丛,“高低”不等而已。“浅深”、“高低”,写出了秋山的淡远之境。
这景色也许是诗人从未发现过的。如果是这样,当然会更加兴致勃勃。元人刘因有这样一首《村居杂诗》:“邻翁走相报,隔窗呼我起:数日不见山,今朝翠如洗!”可见对于“旧相识”的新感受比乍见之时更具魅力。不过,也许这景色诗人已经见过,但以往他不是在微雨中纵目野望,也没有如此恬适的情绪,所以他今天的赏玩之兴才特别高。总之,无论属于哪一种情况,反正诗人流连忘返,已陷于凝想之中。在反复的玩味之后,终于豁然开朗:啊,展现在眼前的这“浅深山色高低树”,不正像“一片江南水墨图”吗?它空灵清逸,萧疏淡远,只有水墨画才有这种意境。过去从未欣赏到的美,今天却悠然心会,该是何等惬意。所以这最后一句就不只是一个精致贴切的比喻,而是饱含了极度愉悦之情。
但“浅深山色高低树”和“一片江南水墨图”之间的比喻关系也值得玩味。上句是实景,为了用水墨画比拟,诗人有意避开色彩,仅用“浅深”二字加以形容;下句则是虚拟的意象,虽是虚拟,却又极为细致,“水墨图”前着以“江南”二字,“山色”的清逸潇洒之致,就成了可以想象之物。这样由实入虚,虚实相生,虽无细腻的景物刻画,却更能显示景物的绰约多姿,更能引发读者悠远的联想。
(陈文新)
城南杂题四首(其三)
刘敞
盘姗不称三公位,掩抑空妨数亩庭。
只有老僧偏爱惜,倩人图画作书屏。
刘敞《城南杂题》诗,共有四首,分咏开封城南四景。这一首题写短槐,其自注云:“短槐在水陆院。”水陆院是一座僧院。
首二句表现短槐的姿态委琐可笑。本来,一般树木即使身段矮小,也不会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但槐树却例外,因为它和社会生活中庄严不凡的“三公”形象联系在一起。据《周礼·秋官·朝士》载:“面三槐,三公位焉。”原来,周代外朝植有三棵槐树,三公之位则依次班列其下,于是后人便称三公为“三槐”。这样,槐树在中国古代的人们心中,就被涂上了一层神圣色彩。而反过来,人们也就要求槐树仪态轩昂,以与它所代表的名位相称。可是水陆院的这株槐树如何呢?它身材短小,枝叶盘姗,一副衰败老迈的样子。同认识现实中所有的畸形事物一样,诗人正是从它极端卑微的形象与极端神圣的象征意义之间的对比感到了它的荒唐:是啊,由这样一个角色来扮演三公,岂不令人忍俊不禁?于是,就从“盘姗不称三公位”着笔,一语中的,然后又用“掩抑空妨数亩庭”的实写进一层否定,喷涌而出,一气流注,嘲讽得酣畅淋漓。很明显,诗人的矛头是指向那些既不称职而又贪恋禄位的老官僚。
嘲讽短槐说到底是为了嘲讽老僧。的确,如此“短槐”,既无观赏价值,又无实用价值,除了极端反常的人,有谁会“爱惜”呢?这一次,仍然是通过对比——通过“老僧偏爱惜”与人们谁也不爱惜的对比,诗人强烈地意识到这个和尚性情的乖谬。说“只有”,正是为了强调除“老僧”之外再无他人,突出了“老僧”和他人的对比;说“偏”,则更进一层勾勒出他的乖谬,从而让读者自然引出一个结论:这老和尚实在太反常了。由此可见,诗人不仅善于从对比中发现对象的滑稽可笑,也善于勾勒突出,写得丰满完足。
“倩人图画作书屏”由第三句生发,具体表现出老僧的“偏爱惜”之情。自然界有多少动人的景致,他单单将短槐绘入屏风,确实够偏爱了!然而,仅仅写出这点,仍旧稍嫌浅直,更精彩的一笔在于用“倩人”二字写出了“图画作书屏”的曲折过程:如果是老僧亲自描绘,那样倒也罢了;但他没有这个能耐,他还要去请人。于是,这老僧的“偏爱惜”之情,他的庸俗性格,就表现得入木三分,更耐人寻味。
这首诗中“短槐”和“老僧”的形象,既是实写,但又通过二者概括了现实生活中某一些人的特征,所以富于象征意义。这一类诗,极易写得庄重有余,情味不足,但刘敞能以轻松的笔调出之,寓庄于谐,饶有风趣。
(陈文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