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王令
(1032—1059)字逢原,广陵(今江苏扬州)人。以教书为生。擅诗文。其诗风格奇崛豪放。王安石对其文章和为人皆甚推重。有《广陵先生文集》、《十七史蒙求》。
假山[1]
王令
鲸牙鲲鬣相摩捽,[2] 巨灵戏撮天凹突。
旧山风老狂云根,重湖冻脱秋波骨。
我来谓怪非得真,醉揭碧海瞰蛟窟。
不然禹鼎魑魅形,神颠鬼胁相撑揬。
〔注〕 [1]《嘉业堂丛书》本《广陵先生文集》作《吕氏假山》,此据《宋诗纪事》引《广陵集》。[2] 鬣(liè):鱼颔旁小鬐。捽(zuó):摩擦、触击。
王令因“见知”于王安石,“一时附丽之徒,日满其门”。(见《王直方诗话》)他是一个“倜傥不羁束”,对“为不义者”敢于“面加毁折,无所避”的诗人。王安石很欣赏他的才识,认为“可以共功业于天下”(刘发《广陵先生传》),即以吴夫人的女弟嫁给他。可惜“二十八岁而卒”,甚为“天下士大夫”所“痛惜”(王安石《王逢原墓志铭》)。
这首诗写于仁宗皇祐(1049—1054)年间,宋人夏均父曾说:“此诗奇险,不蹈袭前人。”(《墨庄漫录》)其实王令的古诗深受中唐韩孟诗派的影响。全诗只有八句,侧重刻画了石假山的外形。
首句“鲸牙鲲鬣相摩捽”,用溟海中大鱼身上的器官作比。鲸、鲲是两个庞然大物,鲸牙鲲鬣相互摩捽,自然要给人以剑拔弩张的奇壮感。石假山造型异乎寻常,也许是神话中“劈开”华山的河神“巨灵”在变“戏”法,“巨灵戏撮天凹突”,他用巨掌把插入天外的崇山“撮”缩成凹突起伏的样式。他为石假山涂上一层神话色彩,给人以遐想。
不过,对石假山的成因也可以作如下设想:“旧山风老狂云根,重湖冻脱秋波骨。”上句说,大约它原是一座史前就岿然形成的“旧山”,由于饱经沧桑,长期受风飙袭击而不断“老”化,单剩下一片白云托根的怪石。下句说,或许它本是耸峙在重湖上的一个奇峰,由于严霜侵凌,“冻脱”了林木,在秋波中空余嶙峋而立的瘦“骨”。诗人把山石说成是山之“骨”,是从韩愈《石鼎联句》“巧匠斫山骨”句中学来。
但诗人还想从别的角度来评价假山。“我来谓怪非得真,醉揭碧海瞰蛟窟”,他认为单纯强调假山造型很“怪”,似乎还未能反映它全部“真”相。说实话,它倒像酒仙醉后,卷去碧海的波涛,揭开海底的秘密,尽瞰“蛟龙”的“窟”穴。因为从假山的结构看,它的故乡可能在海上。
然而诗人犹恐这解释不够确切,又作了新的探索:“不然禹鼎魑魅形,神颠鬼胁相撑揬。”揬,通“突”,有“触”的意思。诗人说,要“不然”,它更像《左传》所说,大禹铸九鼎时,在鼎上集中塑造的各种鬼怪的形象。“螭魅网两,莫能逢之”,本意是在引起人们的戒备。因为在假山上东支西突的峰峦和传说中害人的山神林鬼,用头顶肩胁相撑(柱)相揬(触)的架势,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此诗对假山的奇险造型反复进行刻画,自出心裁,气概雄阔。透过假山形象的描写,诗人的精神面貌和奇倔性格,也大略可以窥见。从鲸牙鲲鬣的相互“摩捽”到河神巨灵的“戏撮”“凹突”,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诗人志在天下,羞伍流俗的生活态度。“旧山风老”,而“云根”犹存,“重湖”霜“冻”,而劲“骨”依旧,更体现了诗人凛然挺立、不畏风霜的性格特点。至于“醉揭碧海”,尽“瞰蛟窟”,铸形禹鼎,使木魅山鬼,原形毕现,就进一步表现了诗人“揭天心,探月窟”之概。
王令的《假山》同梅圣俞的《木山》具有相近的思想与艺术倾向。《木山》实际是把苏洵父子作为描写对象,而《假山》则是作者思想性格的艺术体现。虽然在艺术构思上,诗人的设想离奇古怪,不同凡响,却始终同他对待现实的态度相联系。诗里的假山,只是真山的一个微型。诗人把它放在宏观的范围来发挥艺术想象,天上地下,无处不在。在艺术结构上,由于运用了多层次的手法,短短八句诗,内容不断变换,真是神出鬼没,难以捉摸。但只要把握住全诗主题和结构,仍能理出脉络。
王令才识甚高,却不能表现出来,他连土丘都不如,只好以假山自况。他在《题假山》中就表达了这样的思想:“扰扰人心巧谓何?我肠愚只爱无它。目前好且留平地,浪爱山高险自多。”他写《假山》,大约有孤芳自赏的意思。难怪王令死后,王安石追念他,写下“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思王逢原》)的诗句。王令生前也曾写道:“叩几悲歌涕满襟,圣贤千古我如今。冻琴弦断灯青晕,谁会男儿半夜心?”(《夜深吟》)对王令这首《假山》,也可作如是观。
(陶道恕)
饿者行
王令
雨雪不止泥路迂,马倒伏地人下扶。
居者不出行者止,午市不合人空衢。
道中独行乃谁子?饿者负席缘门呼。
高门食饮岂无弃,愿从犬马求其余。
耳闻门开身就拜,拜伏不起呵群奴。
喉干无声哭无泪,引杖去此他何如?
路旁少年无所语,归视纸上还长吁。
七古《饿者行》,是王令揭示人民苦难的诗篇。当时地主豪绅大量兼并土地,加上官府摊派的苛捐税役,名目繁多。贫苦农民被迫离乡逃亡,饥饿转徙者所在皆是。诗人对此寄予深刻的同情,《饿者行》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写成的。
诗的开头,以“雨雪不止泥路迂”等四句,写天寒雨雪,路道泥泞,行走艰难,连马倒下来都要人扶。这时,一般居民都不外出,行旅的人也停止了行进。时值中午,街市的大道上,竟看不到人影。“道中独行乃谁子”以下四句写就在这个时候,道路上却有个饿者,背着席子,踽踽独行,缘门乞食。他经过一家高门,堂上正在午宴,他乞求能得到些剩弃的食物,把喂狗喂马多下来的给点疗饥。这几句把饿者行乞求活的可怜形象,活生生地刻画出来。然而结果又是怎样呢?作者用下面“耳闻门开身就拜”四句,作进一步的描写。人在穷途饥饿的情况下,不得不低声下气,忘却自尊,这也够惨的了。在饿者呼乞的声中,这家的朱漆大门果然打开了,他连忙躬身下拜,伏地不起,可是连“嗟来之食”也得不到,被那些恶狠狠的“群奴”赶走了(“呵群奴”:因押韵而倒装,意即“群奴呵”)。这是多么悲惨冷酷的场面啊!这时,饿者的一点乞食的指望,也破灭了。他喉干无声,欲哭无泪,只得拄着拐杖,蹒跚地离开这里。这里是如此冷酷,其他的地方又是怎样呢?诗人明知饿者此去不会得到更多的仁慈,结局一定是更悲惨的。但故作设问,借以引起读者的深思。这样写,就使作品的客观意义更为深刻。但是诗人还是抑止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在结尾两句中写道:“路旁少年无所语,归视纸上还长吁。”这路旁的少年,正是诗人自己,诗人看到如此惨景,是愤怒、是同情?都没有表明,只用“无语”两字,以展示自己心情的沉重。直到归来之后,诗人铺纸展笔,描绘此情此景的时候,还不觉长叹几声。
在这首诗中,诗人只选取了亲目所睹的一个饿者乞食的场面,进行艺术概括。不必回溯饿者的苦难家史,也不必交代他沦为“饿者”的原因。只写他冒雪行乞,足见饥寒难忍;独自“负席缘门”,可知家已破败。而他乞食的结果,是富家对他并不“施恩”,而且恶奴还把他赶走。尽管诗人还不能理解什么是阶级矛盾,但他亲自看到了这一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并且把它描绘在诗篇里,形象地揭示了这一人间世的悲剧,可见诗人对于饿者是倾注了同情的泪水的。(马祖熙)
暑旱苦热
王令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
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王令胸怀济世大志,虽身处贫困,常思有以拯济天下之人。这首《暑旱苦热》,本因苦热而发,但诗中所表现的是天下人之苦热。即或有清凉世界,如果不能提携天下人同往,自己也便不忍独游其间。这种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胸襟抱负,正是他所承受的儒家思想的可贵之处。
诗的开头说:“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写清风本应能够驱热,此刻却无力驱除暑热;太阳能够助热,此刻却应落不落。这两句中“屠”字用得新奇,“屠”字本意为屠杀,也可引申为消灭。“着翅”一词,用得生动。落日本来无翅,“着翅”上山,显其不肯降落。这是诗人自铸新词的例子。“屠”字以示对暑热憎恨之深,“着翅上山”以示盼望日早落山之切。三四两句:“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诗人从人间忧惧江海之枯竭,联想到天上也该怜惜河汉的将干。暑旱虽烈,未必能使江海都竭,但人们却有这种心情。河汉也未必能干涸,但上天应得为河汉之将干而担忧。前句用实写,后句是想象。笔墨开阔,寄情深挚。这两句用人意推测天心,以天人对照,显示天心之不可理解,与人意不同,正见诗人驰想之高远。第五六两句:“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诗人由名山想到仙岛。第三四句是渲染暑旱的严重,这五六两句则是写追寻清凉的紧迫心情。诗人想到昆仑山上有的是积雪,那里可能是凉爽宜人。蓬莱仙岛在虚无缥缈的海雾中间,那里可能留有寒气。诗人用“积雪”以示昆仑之高大雄伟,所以有终年不化的积雪。用“遗寒”以示蓬莱是神话中传说的仙岛,那里远隔人间,或者有不曾为暑热所驱逐而遗留下来的寒意。在诗人的想象中,这两处该是清凉世界,也是他所向往的地方。
结尾两句:“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紧承“昆仑”两句,表现了作者甘愿与天下人共苦难的情操。作者表白,虽有这样清凉的世界,但当天下人都在苦热之时,如果不能和天下人共同前往,自己也便不忍独游其间。诗人自恨不能拯天下人脱离火坑,也就不愿独自一个人去避暑追凉了。诗人这种要把整个世界提在手里的胸怀气魄和深厚的情谊,是和他的另一首诗作《暑热思风》里的“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可以互相印证。他的终极关切是兼济天下,在这篇诗中正是表白了他这种情操和思想。
(马祖熙)
春游
王令
春城儿女纵春游,醉倚层台笑上楼。
满眼落花多少意,若何无个解春愁?
古代诗人以《春游》为题的诗作多得不可胜数,这首诗虽也以《春游》为题,但诗中的感情内容却与一般的春游诗有所不同。
首句“春城儿女纵春游”,写出了在百花盛开的明媚春光中青年男女熙来攘往纵情玩乐的热闹景象。王令是扬州人。北宋的扬州连接“五都十郡”,往来“千豪万商”(王观《扬州赋》),是著名的繁华都会。扬州人民且喜欢春游。据在扬州做过官的韩琦说:“三春爱赏时,车马喧如市。”(《后土祠琼花诗》)由此可见,王令所记当是实况。说“春城”而不说扬州,这是因为“春城”两字可以唤起读者对于唐朝诗人韩翃的名句“春城无处不飞花”的联想。宋人写诗强调“用事”(即用典),有所谓“一字用事”、“两字用事”的讲究(详黄彻《䂬溪诗话》卷一)。这句属于“两字用事”。读者从“春城飞花”的联想,就能进一步体味到“纵春游”三字所包含的一片飞扬的情兴。如果直说“扬州”,未免有意尽于言之感。次句“醉倚层台笑上楼”,具体描绘了春城儿女春游的欢乐情景。在融和淡宕的天气里,他们乘着酒兴,迷花倚石,追欢逐笑,似醉若狂,极情尽致地沉浸在春游的快乐之中。“笑上楼”三字活画出一群无忧无虑的青年男女的情态。这句中的“醉”字下得极有思致。它既可以理解为酒醉,又可以理解为被春天的景色所陶醉。联系三四两句诗人独于盛中见衰、生出无穷“春愁”来看,似又微寓“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作者对于春天怀着深沉的挚爱。因为爱得深,所以对于每一分春光都无比珍惜。第三句“满眼落花多少意”,抒写了作者由“落花”而引起的种种感触。诗人对于“落花”是很敏感的。杜甫曾说:“一片花飞减却春。”(《曲江二首》其一)何况面对着“满眼落花”呢?“多少意”正说明感触多。好花不能长红,韶光不能永驻,原是人间永恒的遗憾。多少诗人曾为之嗟叹!作者当然也不能例外。他由“落花”而想到春色正在渐减,春光正在流逝,于是乎,一种留春无术的幽愁暗恨伴随着“只恐花尽老相催”的悲哀袭上心头。联系作者“奈何少自废,老则成空悲”(《金绳挂空虚自勉兼示束孝先熙之》)来看,这种感触是十分强烈的。再说,王令是个有抱负的青年,尝称“命穷心狂高,不肯束世程。揭欲望丘轲,今昔相招迎”(《谢束丈见赠》)。但不偶于时,不容于俗,长期沉埋蒿艾,颠沛流离,求一温饱而不可得,面对着“满眼落花”,未免又产生身世飘零之感。落花既似诗人,诗人当然要深悯落花、自悼身世了。相比起来,这一层意思似较前一层更为凄楚动人。“多少意”原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其内涵是不确定的,因此诗中也很可能寄托着对于北宋中叶表面升平的某种隐忧。诗人的这种种复杂的思想情绪,纵情玩乐的游人怎么能够理解得了?在这花团锦簇的春城里,诗人是寂寞和孤独的,因此结句很自然地发出了“若何无个解春愁”的感叹。
如前所述,这首诗的感情内容与一般的春游诗有所不同。诗的开头两句虽然渲染了春城的繁华、春游的热闹,并描绘了游人的欢乐情态,但全诗的主旨并不在这里。如果说,开头两句是“客”,那么后面两句才是“主”。作者正是运用主客陪衬和对比的方法,在繁华中看到了衰,并从衰的象征——“落花”触发种种情思和意绪,最后归结到一个“愁”字。至于“愁”的具体内容,诗中并未明言,但读者不难从落花的形象和整首诗的意境中探寻到消息。通篇正是在盛与衰、热闹与孤独、欢乐与悲愁的对比中,相反相成地把诗人由春游所产生的独特感受,意味深长地传写出来的。
(吴汝煜)
寄洪与权[1]
王令
剑气寒高倚暮空,[2] 男儿日月锁心胸。
莫藏牙爪同痴虎,好召风雷起卧龙。[3]
旧说王侯无世种,古尝富贵及耕佣。[4]
须将大道为奇遇,[5] 莫踏人间龌龊踪。[6]
〔注〕 [1] 洪与权:作者之友。[2]“剑气”句:《晋书·张华传》:斗牛之间常有紫气,张华邀星象家雷焕仰视,焕曰:“宝剑之气,上彻于天耳!”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外。”[3] 卧龙:东汉末诸葛亮隐居隆中山,好为《梁父吟》,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称为卧龙。[4] 耕佣:《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又同书:“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5] 大道:据《王令集》,是指原本六经,宗师孔孟之道。[6] 龌龊:拘于小节。《唐诗纪事》载孟郊及第诗:“昔日龌龊不足嗟,今朝旷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王令是一位具有进步思想和渴望建立功业的青年诗人,他身处穷困,抱负不凡,在诗歌中常常流露出雄视千古、跨压百代的志气。这首《寄洪与权》诗,是他和友人言志的诗篇。
起始两句,挺劲洒落,振响入云。诗人表示,一个青年志士,要有“倚长剑于天外”的气概,像龙剑那样腾光于高寒的暮空之中;要有光明磊落的胸襟,把日月的光辉,深锁在自己的怀抱。接着三四两句用积极的比喻勉励友人,也借以表达自己渴求用世的心愿。诗人说:“莫藏牙爪同痴虎,好召风雷起卧龙。”他认为既是一只猛志常存的老虎,就应当展现虎威,而不要像痴虎那样自藏牙爪;既是有志乘时而起的卧龙,就应当早日召唤风雷,以求行云施雨使天下人受到膏泽。虎失去牙爪,即无异于驯服的牛羊;龙离开风雷,即无以奋其神力。这几句都是借用比喻以言志述怀,诗人力求振奋的形象,跃然纸上。
第五六两句:“旧说王侯无世种,古尝富贵及耕佣。”诗人借用《史记·陈涉世家》中陈涉的话语和友人互相勉励,表示人贵有志,有了大志,方可以成大功立大业。王侯将相并不是世代相传的,力耕的佣工也有取得富贵的机会,这是早已被历史证明了的。历史上有许多英杰都是乘时而起,“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宁戚曾经是喂牛的农夫,韩信受过胯下之辱,诸葛亮、王猛等人都以布衣出任当世之务,风云际会,要在不失其时。诗人用陈胜吴广起义时的言行自励,至少限度可以看出他对陈胜、吴广并不抱有歧视的态度,甚至是赞同这些在野的英杰发愤一时,以成就不朽的功勋。然而诗人对于出处的问题,是看得非常郑重的。诗的末尾两句说:“须将大道为奇遇,莫踏人间龌龊踪。”诗人一直以实现大道自期,所谓大道,就是原本六经“可以任世之重而有功于天下”的道理。出则可以济世泽民,不出(处)也要以“宏材敏识、伟节高行,特立于一时”。因此在困穷之中不谋苟且进身,而遇有时机,则应力求为世所用。“须将大道为奇遇”,正是积极要求用世的心志的表现。作者曾在《招夏和叔》的诗里说:“大遇定当为世福,不逢犹作后来师。”在《奉寄崔的易》诗里说:“廊庙得逢应有义,草茅虽老尚知非。”从这些诗句中,可见作者所谓“大遇”,就是“奇遇”。“廊庙”,是指朝廷。遭逢奇遇,见用于朝廷,都必须得之以义。不义而取得富贵、而致身王侯将相,都是不足取的。作者鄙视那些“沉没于利欲之中”的学士大夫,他们有些人学为章句,以猎取功名;有些人钻营附阿,以图谋利禄。对于他们的龌龊行径,作者是非常痛愤的。作者始终有志于大道,虽经常处于寒饿之中,但“不干仕”、“不应举”、“不肯受人施惠”,这些正是“莫踏人间龌龊踪”的积极表现,作者的志节,是断非龌龊小生可与相比的。作者在《述志》一文中说:“士志于道,得其时则持其道进而行之天下,所得吾志者道也,富贵岂吾之志哉?非其时,而道不行于天下,则去富贵而不居,是犹吾之志也,何曾损益于吾心哉!”(见《王令集》卷三)这段话,可以作为本诗的注脚。
全诗意气高昂,感情强烈,表达了作者积极争取任世之重的大志和坚持道义的高尚风操。
(马祖熙)
和束熙之雨后
王令
猎猎风吹雨气醒,[1] 谁翻碧海蹋天倾?
如何农亩三时望?只得官蛙一饷鸣。
何处断虹残冷落,有时斜照暂分明。
雷车改辙云藏迹,依旧晴空万里平。
〔注〕 [1] 醒(xīng):此处读平声。
王令长期在外地教书“糊口”,过着清贫生活。束熙之是他童年时代在扬州的“同门”。(《和束熙之论旧》)他同老友分手十年,此诗是久别重逢之作。
王令性喜“幽僻”,酷厌暑热,对清风、甘雨很有好感。“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暑热思风》)他想借“清风”驱散“赤热”,正体现了身居斗室,心“忧天下”的怀抱。此诗着重描写一场阵雨后的自然景色,从侧面反映了农家望雨的迫切心愿,也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诗人切盼甘霖、广济黎元的思想感情。
诗题是“和雨后”,但首联却从雨前写起。“猎猎风吹雨气醒”,一开头就表现出先吹风后下雨的生动情景。风声猎猎而起,大雨沛然而至。清风吹来了凉雨,也赶走了暑气。人们从闷热中顿时苏醒过来,身心都感到舒畅。“谁翻碧海蹋天倾?”写得很有气魄。诗行中闪现出一个手挽碧海,足蹋银汉的巨人形象。“谁”能倒翻海水,倾泻天河,使人们普沾滂霈?恐怕只有雨师了。诗人写的是大雨降落时产生的颇带浪漫味的奇想,但他的济世激情,也因之得到体现。这一富有雕塑感的诗句,使全诗增色不少。
次联“如何农亩三时(春、夏、秋)望,只得官蛙一饷(片刻)鸣”。写阵雨来势猛,收场快,未能收到润泽之益,于对照中含蓄表达出诗人关怀农务的感情。雨师翻碧海、蹋天河的努力,并没有满足农家三时望雨的急需,却只为田中鸣蛙提供了片刻的活动场地。雨后蛙鸣,本是常有现象。由于诗人从晋惠帝蛙鸣为官、为私的典故中拈取“官蛙”(意指在官地的蛙)二字,人们很自然地就把它同向上级虚报雨情时自“鸣”得意的官府爪牙联系起来。这样,上下两句就在“官”、“农”之间无形中作了划分。其中“望”、“鸣”二字,很传神。为什么农家的渴“望”落空,只听得声声聒耳的“官蛙”鸣呢?此联用的是流水对法,十四字一气直下,在“如何”、“只得”四字夹带下流溢出的爱憎之情,依约可见。
三联摄下了阵雨初停的空中图像。暴雨适过,乌云在天。长空一角偶然浮现断虹残影,不免显得“冷落”。天边有时漏出一道斜阳,光照“暂”觉“分明”,须臾又被遮掩。此联写暴雨初霁,而层云未散的景象,很切“雨后”之题,但“何处”、“有时”、“残冷落”、“暂分明”等疑似不定之词,也微露出诗人的主观感觉。它写的虽是骄阳尚未取得空中优势的实景,却隐隐反映出诗人不满意暑热继续抬头的感情倾向。
四联忽然出现了纤云尽敛,晴空万里的场面,同首联恰恰形成尖锐对比。这时赤日又逞炎威,盛暑重新肆虐。“雷车(雷神之车,此处化用《搜神后记》阿香推雷车典故)改辙”,云神“藏迹”,雨师布就的阵势,只好自行解散。“依旧晴空万里平”这是晴色满空、万里无云的辽阔天宇的写实,流露出诗人对骄阳和暑热肆虐无能为力的怅惘心情。作为名句,它和“谁翻碧海蹋天倾”,同样为人们传诵。
此诗成功地写出了阵雨乍来乍止的生动过程。在景物描写中注入了诗人的感情,不愧是一首融情入景的佳作。诗人的感情或明或暗地与写景过程相渗透,只要掌握二三联中各句句首的关键词语,就能了解诗人赋予它们的真正含意。
在艺术结构上,此诗前半、后半壁垒分明。前面的“谁翻碧海蹋天倾”,同后面的“依旧晴空万里平”,各自摆开阵势。最后倾盆阵雨虽然敌不过似火骄阳,但诗人对前者很表好感,却是非常明显的。
(陶道恕)
感愤
王令
二十男儿面似冰,出门嘘气玉蜺横。
未甘身世成虚老,待见天心却太平。
狂去诗浑夸俗句,醉余歌有过人声。
燕然未勒胡雏在,不信吾无万古名。
本诗采取直抒胸臆的方式,通过感愤言志,抒写了诗人内心的巨大抱负和强烈的报国愿望。一般地说,直抒胸臆的诗易失之浅露;本诗由于蕴蓄着一股深厚切至的爱国激情和踔厉奋发的精神力量,又凭借一腔逋峭雄直之气喷涌而出,因此用笔虽然劲直,而用情则极为深沉。
首联以奇肆的笔触,勾勒了抑塞磊落、俊伟慷慨的自我形象。“二十男儿”,血气方刚,按理说,应该是容光满面,青春焕发,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现在诗人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他形容枯槁,面色似冰。由此可以想见,贫困的处境给予诗人的折磨是多么无情!但他并没有被压倒。艰难的困境使他锻炼出一种浩乎沛然的堂堂正气;他没有听从于命运的摆布,胸中蓄积了一腔敢于抗争的愤激之气。“出门嘘气玉蜺横”,生动地描绘了慷慨负气的形象。曹植《七启》形容上古俊杰之士:“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蜺。”王令化用此句,以见其抑郁之气有如贯日之白虹,横亘天际,则其德行之卓异,心胸之阔大,以及愤激之情的深切,概可想见。
颔联承上抒写了力图有所作为的壮怀。出句是说,不甘虚度此生,要自强不息。他的志趣不在博取高官厚禄,而是为了修己及物,用王令自己的话来说,叫做“正己以待天下”(《答刘公著微之书》)。北宋中叶积贫积弱的局面已经形成。朝廷对于辽国、西夏采取妥协政策,每年都要输送大批财物给他们。这就大大增加了人民的负担,而结果却并没有换来太平。王令对此非常愤慨,曾说:“何哉二氏(指辽、西夏)日内坏,不思刷去仍资存?”(《别老者王元之》)对句正是这种思想的表现。“天心”一词,最早见于《古文尚书·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原指天的心意。后来也指君主的心意。孙缅《唐韵序》:“愧以上陈天心”可证。“待见天心”,包含着待见明主的意思。“却”字在这里当返回讲。“却太平”三字见于韦庄《汉州》诗:“人心不似经离乱,时运还应却太平。”意即返回到太平盛世去。诗人希望获见明主,以自己的才干张大国威。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具此豪情壮志,自是难能可贵。但若才干、学识两不相称,便有大言欺人之嫌了,故颈联复从自身的才学着笔:“狂去诗浑夸俗句,醉余歌有过人声。”“狂”字是兴酣落笔情状的自我写照。他自己曾谦虚地说:“狂搜得无奇,猛吐复自吮。”(《对月忆满子权》)“去”字应作“来”讲,属于反训。“浑”字之义,据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老去诗篇浑漫与”解之,应作“直”讲(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浑漫与”,意即简直是率意对付。王令此句正从杜句脱胎而来。全句是说,兴来写诗,简直有夸俗之句。王令之诗,其同时代人王平甫已叹为“天上语,非我曹所及”(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一引),后来刘克庄也说他“骨气苍老,识度高远”(《后村诗话前集》)。以“夸俗”自诩,尤见其拔乎流俗、戛戛独造的才情。“醉余”即酒醉之后。诗人壮志凌云而报国无门,心情愤激难平,所以难免要借酒浇愁;而酒入愁肠,百感交集。国步之艰难,政事之日非,己身之牢落,种种不堪一想而又不能不想的愁闷事、心酸事、不平事触绪纷来,无法排遣,只能长歌当哭。所谓“过人声”,不当理解为声音的美妙动听,而是说他的一腔感慨及忧国忧民之情,较之一般诗人更为深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的“过人”之声,正是他的过人才学、过人抱负、过人识见的意象化的喻示。
尾联以述志自励作收:“燕然未勒胡雏在,不信吾无万古名。”燕然,指燕然山,即今蒙古国杭爱山。据《后汉书·窦宪传》记载,窦宪曾追北单于,登燕然山,勒石纪功而还。“燕然未勒”是说功业未就。以“胡雏”代指辽国与西夏,本于西晋王衍称石勒为胡雏,带有轻蔑之意,与朝廷的畏之如虎适成对照。诗人渴望投笔从戎,一奋英雄之气,立功边塞之外。结句以孑然一身、贫困潦倒之“吾”,而希求万古不朽之“名”,沉着痛快地显示了青年诗人敢作敢为的鲜明个性。当时朝廷对辽和西夏一味退让,有识之士怵然伤心。结合当时的政治现实来看,王令希望通过勒石燕然来建立不朽的功名,实际上宣传了一种主战必胜的信念,表现了他的积极抗争的态度。诗人另有《寄王正叔》诗云:“近嫌文字不足学,欲出简札临渊抛。”“安得铁马十数万,少负弩矢加予腰。”“东西南北四问罪,使人不敢诬天骄。”与本诗并读,有珠联璧合、相映生辉之妙。
郑燮说:“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析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笔而快书乎?”(《郑板桥集·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王令此诗的长处,正在“沉着痛快”。
(吴汝煜)
暑热思风
王令
坐将赤热忧天下,[1] 安得清风借我曹?[2]
力卷雨来无岁旱,尽吹云去放天高。
岂随虎口令轻啸,愿助鸿毛绝远劳。
江海可怜无际岸,等闲假借作波涛。
〔注〕 [1] 坐:因为。[2] 我曹:我辈。
这首《暑热思风》和收入本书的《暑旱苦热》诗是同一主题的作品。这首因热极而思风,那一首因暑旱而苦热,都深见作者忧时之情和济世之志。人们常因己饥己溺而思有以拯天下人之饥之溺;因自己的困穷,自己的处于忧患,而思及天下有志之士的困穷和处于忧患。作者正是这样一位有志济世泽民的诗人,他抱着忧以天下、乐以天下的高尚情操,处处推己及人,在自己极度困顿的情况下,不改变自己的心志,《暑热思风》正是表达作者这样的胸怀的诗篇。
诗的开头两句:“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首句点“暑热”,作者因自己遭受赤热,而担心天下人的为赤热所苦;次句点“思风”,因担心天下的人苦热,就产生了思风的愿望。作者深情地说:那能使我辈借得清风的相助,而为天下人驱除暑热,使他们不被酷暑所侵害呢?这两句寄情深远,是诗人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声音。第三四两句:“力卷雨来无岁旱,尽吹云去放天高。”进一步抒吐了作者“济世泽民”的赤忱,这是高昂振拔的笔墨。第三句寄望于风能卷雨,使年岁不致成为旱年而使人民遭受旱灾;第四句寄望于风能驱尽闲云,使高空晴朗,现出一个澄清的世界。“无岁旱”则民受恩泽,“放天高”则时运清平。托意极为明显。这两句仍从思风着笔,但笔力千钧,使诗意更深一层。第五六两句:“岂随虎口令轻啸,愿助鸿毛绝远劳。”是对风的祝愿,在句法上是从陡峭中进行转折。《易经》上说“云从龙,风从虎”,虎啸则风生,作者以为虎是一种暴力的象征,如果风只随着虎啸而生,这就失去济时泽民的意义。鸿毛是轻微的东西,鸿毛有志飞扬,风能助它一臂之力,那么鸿毛飞向远处,就要轻易得多。这两句希望风不要趋炎附势,随虎口以轻啸;而要给卑贱者以动力,助鸿毛以高飞。设想相当奇特,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立身处世的高节。结尾两句:“江海可怜无际岸,等闲假借作波涛。”是思风的余文。作者想到无边无际的江海,虽然可爱,但江海必须借助于风的威力,才能兴起雄波巨澜。如果风从江上来,从海上来,那么这沉寂的江海,就会给人世带来点生气,而有奔腾激荡的壮观;就会使天地间留下浩瀚雄奇的景象,而使有志之士得以开拓万古的胸怀,那该是多好的事啊!这两句为思风别开生面,收到余音绕梁的效果。
全诗八句,写了六层意思,前四句三层,是因暑热而思风的主旨;后四句三层,也是思风,是从旁着笔以为衬托。笔力雄健,思致高远,可见作者诗风的一斑。
(马祖熙)
秋日寄满子权[1]
王令
楼前暮霭暗平林,楼上人愁思意深。
未必薄云能作雨,从来秋日自多阴。
三年客梦迷归路,一夜西风老壮心。
欲作新声寄遗恨,直弦先断泪盈琴。[2]
〔注〕 [1] 满子权:满执中,字子权,扬州人,进士满泾之子,行三,与其兄建中(字淬翁)皆为王令少年时的至友。[2]“直弦”句:直弦,琴的主弦。旧时以琴弦断绝,比喻失去知音。据《吕氏春秋·本味》载:楚国人伯牙善于弹琴,钟子期最能欣赏、理解他的琴音。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没有知音,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
这首七律是王令二十二岁时的作品,当时他在天长束氏学塾伴读已有三年,感叹壮志难伸,念及同里友人满执中(字子权)平昔互相砥砺的情谊,在这年秋天寄去这首诗,以抒发自己的怀抱。
诗的头两句:“楼前暮霭暗平林,楼上人愁思意深。”写秋天的傍晚,诗人独自登楼,楼前纵目,远处的树林,已经笼罩在暗淡的烟霭中间,他抱着深深的愁思,感叹时光易逝,在客地怀念自己的友人。前一句点明地点和时间,后一句写此时此境人的思绪,为全诗定下基调。第三四两句:“未必薄云能作雨,从来秋日自多阴。”是即景抒情之笔。诗人想到这眼前薄薄的云彩,只怕未必能降下雨来;又想到而今已是秋天,秋天从来就是多阴的。自己是一个书生,就像浮在天空的薄云,能够兴霖作雨吗?当时的局势,正像这么一个多阴的秋天,它能有放晴的时候吗?少年时候,他和满子权都怀有济时的壮志,他曾称颂满子权的诗作,有“万古晴天霹雳飞”那样的奇思壮采。如今他的友人,对着这多阴的秋天,又是怎样地料理自己的生涯呢?兴念至此,他感到自己和满君一样,虽有“神龙拏白日,挟雨万里飞”的壮志,但是这薄云载不了神龙,自然难以挟雨奋飞,只好付之一叹而已。
诗人接着用五六两句,写他自己的近况:“三年客梦迷归路,一夜西风老壮心。”作者在天长束氏家塾转瞬三年,束家因为怜恤他贫穷,所以招他来伴读。虽然东家束伯仁待他很好,得暂时免受饥寒之苦,但并非久计。在潦倒沉沦、一贫彻骨的困境中,所以有“三年客梦迷归路”的感叹。作者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志士,在天长的时候,“虽贫不应举”,“不干仕”,但坚持“虽穷贱死而不回”的操守。他认为当时是“天下无道”,谋到官位也不能达到“有功于天下”的目的。诗中“一夜西风老壮心”之句,不只是抒发怀才不遇的哀怨,更在于吐露将从此而无法实现政治抱负的愤慨。“壮心”自然是指“壮志”,作者本来已有壮志难伸之感,加上一夜西风的劲吹,这就迸发出壮心已老的哀痛。在结尾两句作者更深沉地向友人倾诉说:“欲作新声寄遗恨,直弦先断泪盈琴。”作者并不是一个消极人物,他也有冲决黑暗的雄心,在贫穷饥饿困厄的情况下,他曾把自己的悲痛写入了不少的诗歌,试图在这些篇章中寄托自己难以实现的“憾恨”,现在“欲作新声”,也正是为了这点,他把在新声中所要倾吐的心志,说成是“遗恨”,可见哀痛之深。接着他又感到知己难逢,知音殊少,满子权兄弟虽然和他是至交而且也是有志之士,但同样沉沦下层,爱莫能助,所以才有“直弦先断泪盈琴”的感慨。此调未弹,琴弦先断,作者在《哭诗六章》中也曾写道:“哀弦直易绝,哭词曲难终!”“切切复切切,泪尽琴弦绝!”他朝歌暮哭,只有对知友一诉这样的衷曲,充分显示出诗人内心的悲怆之情。想来满子权读到此诗,定会为作者一洒同情之泪的。
全诗惜时光的易逝,感壮志的难酬,伤客地的凄凉,慨知音的难遇,是当时有志的贫士的共同遭遇,有一定的社会意义。
(马祖熙)
金山寺
王令
万顷清江浸碧山,乾坤都向此中宽。
楼台影落鱼龙骇,钟磬声来水石寒。
日暮海门飞白鸟,[1] 潮回瓜步见黄滩。[2]
常时户外风波恶,祗得高僧静处看。
〔注〕 [1] 海门:据王令《润州游山记》:“润州东十里,有山三,其二合为海门。”案:此文所指为焦山、象山相对之处。也即诗中所称的海门。白鸟:水鸟,鸥鹭之类。[2]瓜步:山名。在今江苏南京六合区东南。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兵南侵刘宋时,曾登此山。
王令的诗歌,以粗犷豪迈,骨气苍老见长,在宋代曾享有很高的声誉。这首《金山寺》七律,却写得清新脱俗,洒落自然,是诗集中优秀的写景之篇。金山寺是著名的佛寺,也是风景秀丽的胜境。(寺在今江苏镇江西北金山上。当时金山屹立江中,今已与陆地相连。)诗的开头两句,气象阔大。首句以“万顷”写长江的壮阔,天晴江静,浩瀚的江水,一望无际,秀丽的金山屹立江心,就像浸在江水里的一颗巨大的绿宝石,青碧可爱。这句重点在写金山,而以大江为衬托,它不以雄奇险丽取胜,但显得非常自然。次句“乾坤都向此中宽”,是景中寓情之笔。作者把心灵中的爱力和感受,和江山的壮美融为一体;把自己的胸襟怀抱和整个自然界融成一片。他所欣赏的碧山、大江,从空间来说,本是一点一线,而现在仿佛整个乾坤的景象,都汇拢在眼前的江山之间,显得江山宽广,无所不包。
三四一联写寺,第三句写金山寺楼阁巍峨高耸,作者写的不是静态的楼台,而是动态的清影,这影子落在江水里,闪闪浮动,竟然使水底的鱼龙都惊骇起来。影子的浮动,是由视觉得来的实感;而鱼龙的惊骇,则是作者通过想象产生的虚受。所以这句是由静而动,由实而虚,笔墨上的变幻,使词情也跌宕多姿。第四句的“钟磬声”,是听到的,而“水石寒”则是心灵上的感受,和第三句相衬,可以说,是绘影绘声之笔。五、六一联,写日暮所见的景象:第五句由远到近,第六句由近而远。太阳偏西了,由金山寺登楼纵观,海天在望,焦、象二山形成天然的海门,使人顿增浩渺的遐思,而这时江面上却低飞着无心的白鸟,它们随波上下,自由自在,显得和谐而宁谧。接着作者把视线由向东方的纵观,转向对西方的远眺,潮水降落了,瓜步山前,在落日余晖的照映下,现出一片金黄色的沙滩。远眺近观,触目成趣,由水到山到沙滩,由钟磬声的浮响到白鸟的低飞,极写景之能事,这些景象的依次出现,等于替第二句“乾坤都向此中宽”做了注脚。
结尾两句是作者在游目骋怀以后的感慨:“常时户外风波恶,祗得高僧静处看。”语含双关,寄托遥深。江上没有风波的时候,毕竟是很少的,即使在晴光万里的日子里,也会随时产生风涛。自然界和人间世一样是变幻无常的,正因为这样,金山寺户外的风光,常时因为风波之险,一般人不易有登临游赏的机会。有志之士在人世间政治环境的惊涛恶浪中间,他们怀志未伸,奔走四方,过着困穷的生活,在风尘困顿之中,也往往无心探奇览胜。即以作者而论,他在七年当中,经常过着“冬暖常寒,昼短犹饥”的日子,这次流寓润州,以聚徒教授糊口,本非为爱慕镇江胜景而来。偶登金山寺,却喜正值晴明,得以一览江山之胜,那么金山寺前的胜景,晴天也罢,风波险恶的阴天也罢,只能让山寺里不染尘氛的高僧,在礼佛诵经之余,从静处去观赏了。
(马祖熙)
读老杜诗集
王令
气吞风雅妙无伦,[1] 碌碌当年不见珍。[2]
自是古贤因发愤,非关诗道可穷人。[3]
镌镵物象三千首,[4] 照耀乾坤四百春。
寂寞有名身后事,[5] 惟余孤冢耒江滨。
〔注〕 [1] 气吞风雅:元稹《杜工部墓系铭》称杜甫诗:“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王令活用其意。[2] 碌碌:平庸无能。[3]“非关”句: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4] 镌镵:雕刻。[5]“寂寞”句:本杜甫《梦李白》其二:“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王令对于大诗人杜甫是非常尊敬的。《读老杜诗集》这首七律,既对杜甫诗歌作出高度的评价,又对诗人一生悲辛的遭际,寄予真挚的同情。诗的开头两句:“气吞风雅妙无伦,碌碌当年不见珍。”作者赞叹杜诗的成就,是继承了《诗经》以来的优良传统,又“气吞风雅”,达到精妙无比的程度。然而诗人在当时却被认为是碌碌无奇,虽有绝代的才华,并不能为时所用。《诗经》中的《国风》、《大雅》、《小雅》,大都是写实的诗篇,反映出当时的时代面貌。杜甫的名篇《三吏》、《三别》、《羌村》三首等作,不殊《国风》;《兵车行》、《丽人行》、《哀江头》、《哀王孙》等作,可比《小雅》;《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北征》、《述怀》、《彭衙行》等篇,可方《大雅》。所以在杜甫身后,元稹、白居易、韩愈、杜牧、李商隐等诗人,无不对杜诗倍加赞扬,杜诗对后世影响之大,也是无与伦比的。杜甫在世,遭遇坎坷,生活极端困苦,像《同谷七歌》写他自己“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像《醉时歌》“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感叹“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都可以说明他的一生大多在乱离穷困之中度过,并不为当时所重。王令用这两句概括杜甫的一生,用意是极为深沉的。
第三四两句:“自是古贤因发愤,非关诗道可穷人。”进一步表明杜甫诗歌和古代圣贤一样是因发愤而作。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有“诗三百篇,大抵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的话,杜诗也是如此。时代的动乱,人民的苦难,国事的艰危,都使诗人在感情上受到巨大的触动。这就是杜诗创作力量的源泉。诗人的生活,确实大多是困穷的,但王令认为不能因此说他们的诗是因“穷而后工”,更不能说是“诗道可以穷人”。历史上有不少英雄豪杰,他们在没有乘时而起以前,极度困穷,如韩信乞食淮阴,伍员吹箫吴市,他们都不是诗人,也一样的穷困,可见“诗道可穷人”不是确论。有些诗人如曹植、谢灵运、谢朓等人,诗也写得很好,却不因“穷而后工”。足见“穷而后工”之说,至多也只能有部分的道理;尽管工诗者以穷人为多,“诗道可以穷人”的说法,王令是极不赞成的。
诗的第五六两句,是王令诗中被公认的名句:“镌镵物象三千首,照耀乾坤四百春。”“三千首”是约数,杜甫现存的诗歌,只有一千四百多首,但这些诗篇牵涉的内容极为广阔,诗人忧国家之所忧,痛人民之所痛,面对复杂艰虞的社会现实,广泛而深刻地揭示安史之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的灾难。杜甫对于人民的苦难,有着深切的同情;对于国家的命运,有着真挚的关心,不管自己生活多么困苦,而忧国忧民的热情,始终没有衰歇过。除了上述诸种主题以外,即使是咏吟自然景象,怀念亲友,咏史怀古,题画、论艺、论诗、论字,也都有杰出的诗篇。因此“镌镵物象三千首”这句,是颇能概括杜诗的内容的。“四百春”也是举其大数,由唐玄宗开元十八年(730)杜甫成年计起,至王令在世的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约近四百年,杜甫的诗歌引起后世的崇拜和共鸣,激励着一代一代的爱国者。那么“照耀乾坤四百春”这句,的确是王令发自内心的崇敬的声音。
诗的结尾两句,是王令对于杜甫的悼念和感叹:“寂寞有名身后事,惟余孤冢耒江滨。”作者感叹杜甫虽然大名辉耀后世,诗篇流传千古,但是这“千秋万岁名”,毕竟是“寂寞身后事”。据《旧唐书》及其他有关记载,杜甫在代宗大历五年(770),避乱往郴州依其舅氏崔伟,行至耒阳,因贫病交加,卒于舟中。当时草草葬于耒江边,直到四十三年之后(宪宗元和八年),才由他的孙子杜嗣业把灵柩运归,安葬在今河南偃师西北的首阳山下。诗人的遗体,在王令写诗的时候,已经不在耒阳了。所以有“惟余孤冢耒江滨”的感叹,无非是就杜甫身后萧条的情况而言,以增加对诗人的悼念之情罢了。
全诗寄慨深沉,以赞颂为主,而以叹惋悲愤的心情出之。几千年来,有许多伟大的作家,多不能得志于当世,杜甫是其中之一。王令借此诗代鸣不平,所以有一种傲兀之气,跃然纸上。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