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吕本中
(1084—1145)字居仁,世称东莱先生,寿州(治所在今安徽凤台)人。少以荫补承务郎。绍圣间,以元祐党人子弟免官。绍兴六年(1136)赐进士出身。官至中书舍人兼侍讲,兼权直学士院。以忤秦桧罢官。论诗主活法,尚自然。曾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有《童蒙训》、《紫微诗话》、《东莱先生诗集》等。
兵乱后杂诗五首(其一、其四、其五)
吕本中
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
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
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
欲逐范仔辈,同盟起义师。[1]
万事多翻复,[2] 萧兰不辨真。
汝为误国贼,我作破家人!
求饱羹无糁,[3] 浇愁爵有尘。
往来梁上燕,相顾却情亲。
蜗舍嗟芜没,孤城乱定初。
篱根留敝屦,屋角得残书。
云路惭高鸟,渊潜羡巨鱼。
客来阙佳致,亲为摘山蔬。
〔注〕 [1]“同盟”句:作者自注:“近闻河北布衣范仔起义师。”[2] 翻复:翻,同反,即反复。此据清刻本《瀛奎律髓》卷三十二。[3] 糁(sǎn):米粒。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丙午春正月,金兵围攻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是年闰十一月,京师失守,城中一片混乱。第二年春,徽、钦二帝被掳北去。吕本中回到汴京,目睹国都残破的悲惨景象,触景伤怀,感而作此组诗。据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二纪批:“诗见《东莱外集》,凡二十九首。”而钱锺书《宋诗选注》云:“《东莱先生诗集》里遗漏未收。”此据《瀛奎律髓》所录五首而选其中三首。
第一首写金兵南下事,抒发诗人的报国心愿。
“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诗篇开头直点兵乱这一主题,渲染了战乱气氛。“戎马”,此指金兵。当时吕本中已四十多岁,故说晚年适逢金兵南犯,中原板荡,兵马四聚。首联揭示了背景,涵盖全篇。
“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此联承上。兵荒马乱的动荡年代,人命危浅,朝不保夕,苟且偷生亦非容易,真是“时危命亦轻”。“后死”与“偷生”对举,用语沉着,写出了战乱造成的苦难,表达了诗人对百姓命运的系念。
五六句“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这既是诗人忧伤国事的无限深沉的感慨,又是乱后人民遭受苦难的真实记录。据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三十记载,靖康元年正月,金兵攻都城,“围闭旬日,城中食物贵倍,平时穷民,无所得食,冻饿死者藉于道路”。因此,诗中所写“全少睡”与“抱长饥”的悲愁凄苦情景,并不是陶渊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中“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个人贫寒交迫的境遇,而是汴京遭劫时哀鸿遍野的现实缩影。
末二句“欲逐范仔辈,同盟起义师”以情收结,而与首句“戎马际”相呼应,道出诗人在国家急难之际奋身勤王报国的志节。逐,追随。诗人重来汴京,昔日繁华之地,如今满目疮痍,而金兵虽退,战乱未息。他们已窥测到中原虚实,定会随时派兵进逼。因此,当诗人听到河北布衣范仔率众抗金时,毅然地表示愿意追随他们,充分表现出一位赤诚的爱国者的形象。
第二首痛斥误国害民的奸贼,倾吐国破家残的悲愤。
首联“万事多翻复,萧兰不辨真。”北宋末年,歌舞升平的外象,掩盖着统治集团的昏庸腐朽。他们醉生梦死,沉湎酒色之中,没有料到北方女真兵鼙鼓动地来,惊破了升平美梦。世事的剧变,当然难以预料,但在这急难之际,有的弃官逃跑,有的忍辱乞和,而如李纲那样的坚决抗金者则很少。诗人在这里运用萧、兰作比喻。屈原《离骚》:“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意思是说,每户人家都有挂满腰的野艾,而散发出清幽芳香的兰花则说成是不可用来妆饰。(萧艾,指不芳的野草。)昔日芳草,今成萧艾。自屈原以后,不少诗文常常以兰、蕙象征君子,而以萧艾比作反复无常的小人。作者在这里的比喻,既指决策议和的权奸,又指那些在急难中贪生怕死的守土官吏。神州陆沉,他们不能辞其咎。
“汝为误国贼,我作破家人!”这是诗人发自内心的愤怒呼声。这些误国害民的奸贼,“报国宁无策,全躯各有词”,为了苟且偷生,丑态毕露。现在自己则和城中百姓一样,成了一个家破之人。面对这严酷的社会现实,诗人倾泻出一腔悲愤。这是个人的感慨,也反映了人民的心声。
五六句“求饱羹无糁,浇愁爵有尘”承上诉说家破后的贫困境遇,汤羹里没有米粒,填不饱肚子,满腹忧愁,也不能借酒来浇愁。“爵有尘”,指饮酒的器具积满了灰尘,暗示长久未用。
末二句以景语收结,情味深长。“往来梁上燕,相顾却情亲。”这是化用杜甫《江村》“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的诗句。不过,所表达的并非一般的落寞惆怅心境,而是寓寄着兴亡之感。这使人想起了北宋词人周邦彦《西河》词中“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诗中虽没有直接抒写古今兴亡之感,但城郭面目全非,而燕子往来,依旧与人情亲。由于作者是身历其境,有切肤之痛,所以诗的意境与周词相比,更加沉郁悲壮。
第三首写战乱中残破景象,反映了人民遭受的深重苦难。
起二句“蜗舍嗟芜没,孤城乱定初”。蜗舍指低矮简陋的住处。作者身居陋室,目睹这乱后一片荒芜景象,心绪翻腾,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深沉的感叹。
“篱根留敝屦,屋角得残书。”诗人细致地刻画了劫后城中的残破情景,那断残的竹篱门墙下留着破旧的鞋子,进屋可以看到残存的书籍。方回《瀛奎律髓》列举吕本中乱后杂诗的一些断句,其中有“檐楹镞可拾,草木血犹腥”,揭露战乱带来的创伤,尤为沉痛。这首诗中的“敝屦”、“残书”,在日常生活中是件小事,但在特定的环境中,以小见大,勾勒出乱后冷落凄凉的现实图画。
五六句“云路惭高鸟,渊潜羡巨鱼。”这是化用杜甫《中宵》“择木知幽鸟,潜波想巨鱼”的诗句,但这里的意境不同,诗人看着那鸟儿在天空自由飞翔,鱼儿在深水来往游动,心中产生一种自惭的感受,似乎鱼鸟皆有依附,唯独自己走投无路。
最后二句“客来缺佳致,亲为摘山蔬”。具体地描写生活困顿的情景。客人前来,家中拿不出可口饭菜,只得亲到郊外采摘山野蔬菜。多么辛酸的凄苦情景,读来催人泪下。
这三首诗从不同的生活侧面反映了乱后苦难的社会现实,揭露了金兵破城和权奸误国的罪恶行径,抒发了诗人深沉的爱国情思。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中批云:“五首全摹老杜,形模亦略似之,而神采终不及也。”尽管如此,但此诗的感情沉痛深挚,又避免了江西诗派末流的生硬枯涩之弊。这表明,吕本中的诗风在靖康乱后有了变化。
(曹济平)
柳州开元寺夏雨
吕本中
风雨潇潇似晚秋,鸦归门掩伴僧幽。
云深不见千岩秀,水涨初闻万壑流。
钟唤梦回空怅望,人传书至竟沈浮。
面如田字非吾相,莫羡班超封列侯。
南宋初期,吕本中历尽艰辛,长途跋涉,从北方流亡到柳州(今属广西)避乱,因有所感而作此诗。据方回在《瀛奎律髓》卷十七批云:此诗末句“乃是避地岭外,闻将相骤贵者,亦老杜秦蜀湖湘之意也”。点出了诗中意象描绘寓有深慨,极有见地。
这首诗的前四句写景,寓寄着飘零冷落之感。后四句抒情,笔墨委婉而情意深沉。
诗篇开头从写景着笔,“风雨潇潇似晚秋,鸦归门掩伴僧幽。”展现出诗人在夏天风雨交加的傍晚,与寺僧为伴的清幽情景。潇潇,风雨之声。这里“似晚秋”的“似”字,写出了诗人对夏日风雨有一种深秋萧瑟的感受。而下句紧接着写诗人归宿的清幽环境,呈现出山寺阒寂的境界。
三四句“云深不见千岩秀,水涨初闻万壑流”写的是远景。由于云气弥漫,看不见重峦叠嶂的峻峭秀美的面貌,但是可以听到山水暴涨,万壑淙鸣的声响。这里静中有动,把群山起伏的气势写得流动有致,使人有如临其境,如闻其声之感。这两句是从顾恺之“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语化来。
五六句“钟唤梦回空怅望,人传书至竟沈浮”由写景转入抒情。诗人卧宿寺院,几声清脆的晨钟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空怅望”,既写诗人思乡的美梦被钟声惊破而感到怅惘,又是写醒后盼望不到家书的失望意绪。“竟沈浮”,是说没有料想到传书的人竟会把书信遗失,这是用殷洪乔不肯为人传书信的典故。《世说新语·任诞》载,殷洪乔为豫章太守,临赴任,京都人托他带书信百多封,他悉投水中,并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这一联细致地刻画了诗人思念家乡和盼望家书的真切感情。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中批云:“五、六深至,不似江西派语。”
末二句“面如田字非吾相,莫羡班超封列侯。”诗人借用两个典故,直抒自己流落异乡而抱负不得施展的无限感慨。“面如田字”,是说脸形方正如田一样,在古代认为有富贵之相。这是用《南齐书》中《李安民传》的故事。李安民是南齐名将,《传》中说他“面方如田,封侯状也”。第二个典故用“班超封侯”事。班超是东汉名将,据《后汉书·班超传》,他“燕颔虎颈”,相者认为“此万里侯相也”。班超后来投笔从戎,出使西域有功,封为定远侯。诗人在这里把两个故事连缀在一起,说自己没有封侯的形相,当然不是飞黄腾达的材料,也不羡慕这种显贵的官位。这是诗人“闻将相骤贵者”的激愤之语,也是在国事危难动荡之际,对那些坐享富贵的将相表示不满,其中流露出伤时忧国的深沉情思。这与方回在批注中所谓“亦老杜秦蜀湖湘之意”是吻合的。杜甫晚年流寓湖、湘一带,身在草野而心忧社稷,如《江汉》诗中所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而吕本中流亡广西的心迹亦近似老杜。此诗以情收结,笔力凝练,语简而意深。
这首七律诗,以景起,以情结;写景开阔,抒情细腻,构成一幅情景交融的生动画面。语言清新流畅,尤其是借古人以抒发感慨,运用妥帖,词意明白,没有晦涩难懂的弊病。这在吕本中的诗集里是属于别具风采之作。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七批云:“居仁(吕本中)在江西派中,最为流动而不滞者,故其诗多活。”流而不滞,确是本诗一大特色。
(曹济平)
连州阳山归路
吕本中
稍离烟瘴近湘潭,疾病衰颓已不堪。
儿女不知来避地,强言风物胜江南。
这首诗是作者避地岭外,从广东返归湖南途中所作。连州,治所在桂阳(今广东连州);阳山,县名,即今广东阳山县。
这是一首抒写羁旅生活的诗篇,但诗人把病体衰颓的苦楚与伤时避乱的忧愤交织在一起,笔力凝重,感情真切。
“稍离烟瘴近湘潭”,首句即扣住诗题,写出行役之艰苦。阳山县与湖南毗连,所以稍离南方瘴气之地就有靠近湖南的感觉。烟瘴,指瘴气,旧说南方山林中湿热之气,能致人疾病。
“疾病衰颓已不堪”,写旅途中病弱不堪的身体。诗人在《春日即事》之一中曾写过:“瘐病才苏休强酒,良辰虽好少题诗。”而这里写久病的身体又经过烟瘴之地,更显得衰颓不支了。以上二句写实,直抒内心凄凉愁苦之情。
三四句“儿女不知来避地,强言风物胜江南”承上转合,描绘细腻,语意凄婉。诗人因避乱来到湖南,身心憔悴,当然没有心绪来欣赏这里的美好风光。正如南朝梁何逊《赠诸游旧》诗中所写:“旅客多憔悴,春物自芳菲。”但是小儿女不解父亲此刻的心情,所以,偏偏要说湘中风光胜似秀丽的江南。这种情景,陈与义在《细雨》诗中亦写过:“避寇烦三老,那知是胜游。”“避地”与“胜游”,这是两种不同的境界与心情。当时金兵正不断南犯,中原遍地战火,人民灾难深重。诗人以病弱之躯来到湖南避乱,无论什么赏心悦目的美景,也不能缓解他那沉重的心情。然而小儿女对此是不了解的。这里用了“不知”与“强言”,极其微妙地刻画了他们把避地当作胜游的无知心理,不仅气氛显得协调,而且更反衬出诗人埋藏心中的无比悲愁之情,读来倍觉伤痛。
这首短小的诗篇,作者不是采用“一句一绝”的格调,而是前二句纪实,后二句抒情,短短四句,包含着丰富的内容,既反映了动乱时代的现实侧影,又表现了诗人衰病漂泊的无限辛酸与伤时忧国的深沉情思。语言通俗流畅,明白如话,并在自然流转中显示出凝练的笔力。这些足以说明,吕本中的诗作在南宋初期已注意到纠正江西派末流“词语艰涩”的毛病。
(曹济平)
读书
吕本中
老去有余业,读书空作劳。
时闻夜虫响,每伴午鸡号。
久静能忘病,因行当出遨。[1]
胡为良自苦,膏火自煎熬。
〔注〕 [1] 因行:即因循,悠游闲散意。遨:游乐。
这首诗当作于高宗绍兴八年(1138),作者因触怒权奸秦桧而被降职以后。时作者已年过半百,挑灯苦读至更深夜阑之际,不禁感到头昏眼花、腰酸手软。伴着微弱的孤灯,漫卷手中的诗书,一股苦涩悲怆的滋味随着倦意涌上心头。于是写下了这首诗,以抒发心中的感慨。
作者首先申明,仅仅是因为年老才操此读书“余业”,然而读书成底事,不过是“空作劳”而已。夜以继日,伴我者唯有虫鸣鸡号,这是何苦呢?自己年迈多病,养神修性、保重身体才至关重要,若得闲暇之际,完全可以命俦啸侣,一同外出游山玩水,何必黄卷青灯,如此苦读呢?岂非是自受煎熬?
作者友人谢諰有《读吕居仁诗》云:“今晨开草堂,草帙乱无次。探囊得君诗,疾读过三四。”(《谢幼槃文集》卷一)可知诗人确实有夜间读书写作的习惯,而且一夜作诗可达数首之多,文思之敏捷可以想见。只是使人费解的是,作者出身于名门世家,幼承家学,且又“以诗为专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似当以读书为快事,何以会把读书看作是“空作劳”、“自煎熬”的“苦”事?何以诗中会笼罩着如此凝重、无可排遣的迟暮之感?细玩诗中词句,综考诗人身世,可以得出大致的答案。
诗的首联即引人思索。读书既为“余业”,那么何为“正业”呢?既为“空劳”,那么何为劳而有所得呢?年老时如此以为,年轻时恐怕未必吧?陆游《吕居仁集序》云:“公自少时既承家学,心体而身履之,几三十年,愈踬学愈进,因以其暇尽交天下名士。其讲习探讨,磨砻浸灌,不极其源不止。故其诗文汪洋闳肆,兼备众体,……一时学士宗焉。晚节稍用于时。”这段话正可为此诗下注脚。作者本酷嗜诗学,性喜读书,只因后被朝廷重用,便决心报国济时,心目中便把仕途上有所作为当成了“正业”。而现在呢,虽有经邦之才、励世之节,却只能优游闲散,以诗书自娱。书读得再多,于定国安邦又有何用呢?岂非“空作劳”乎?还不如颐养天年,自适其适。诗的后半部分,作者似乎是自嘲自笑,强作宽解。实际上蕴藏着不甘如此终老林下、以读书消磨时光的郁勃之志。他之所以不能“久静”,不愿“出遨”,而甘愿如此自讨苦吃,就是因为他从心底还希望重返朝廷、从事“正业”,劳有所得,名垂青史。清人陆心源则以为,作者晚年“优游林下,著书教子,著述传于后世,有子蔚为大儒”,实在是一大幸事,还得感谢秦桧“玉成之”呢(《仪顾堂集》卷五)。孰得孰失,恐怕诗人始料所不及吧?
(沈时蓉 詹杭伦)
春日即事二首(其二)
吕本中
病起多情白日迟,强来庭下探花期。
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
乱蝶狂蜂俱有意,兔葵燕麦自无知。
池边垂柳腰支活,折尽长条为寄谁?
这首诗是抒写诗人病起后所见的春日美好景象和寂寞相思的心绪。
诗篇开头展现了诗人病起看花的情景,点明了时令。首句“病起多情白日迟”,直写作者病起后眷恋美好春光的情态。“白日迟”,正是《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的那种初春阳光和舒的意象。这里用“多情”二字,更显得依恋不舍。下句“强来庭下探花期”,“强来”是从上句“病起”而来,写诗人勉强来到庭院,看看花朵是否盛开。
三四句写庭院初春景象,而把诗人的情态融合在内。“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和暖的春风轻轻地吹拂大地,园中池馆的积雪渐渐地消融了。诗人倚栏凝望,领略这早春的风光,一直到太阳将落的时刻。这里诗人勾勒出一幅情景交融的无声画面。南宋张九成对这一联极为赞赏,他在《横浦日新》中说:“可入画,人之情意,物之容态,二句尽之。”
五六句承上进一步写景。“乱蝶狂蜂俱有意”,这是从李商隐《二月二日》:“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化出。蝶和蜂,都是春天蓬勃生气的象征。杜甫在《风雨看舟前落花》诗中亦写过:“蜜蜂蝴蝶生情性”的句子。但吕本中并不陶醉在这蜂蝶飞舞的明媚春光中,而是触景伤情,发出一种人生孤寂的感叹。“兔葵燕麦自无知”一句,暗用刘禹锡因看花题诗嘲讽朝廷权贵而遭贬的典故。刘禹锡在《再游玄都观》诗序中说:“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这里的“无知”与“有意”上下相对举,情味深长。蝶与蜂虽是有生命的小动物,但写成有“情意”则是诗人移情于物的表现手法。尽管蜂蝶都“有意”,然而“兔葵燕麦”却“无知”。这是以无情衬托有情,言外含有不尽之意,耐人咀味。
最后二句“池边垂柳腰支活,折尽长条为寄谁?”这是全诗的点睛之笔。诗人春日病起看花,倚栏凝望的种种情意,都是为了怀人,但前六句都没有道破。末二句写眼前池边细长的柳枝,随风飘荡,犹如舞女那样婀娜多姿,仿佛依依有情,勾引起诗人无限思念的心绪。折柳赠人,这是在唐宋时期流行的一种风俗。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诗中有“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可是对于诗人来说,无论是折柳送别,还是迎人归来,都感到一种逃惘。因为音讯久疏,不知所念之人身在何方,即使把柳条都折尽了,又寄给谁呢?写得情意宛转,真切感人。
这首自抒情怀的即景之作,笔调凝练,意新语工,特别成功的是在写景抒情方面具有独到之处。诗人的妙笔不在一句情一句景的分写,而在于写景之中含情,抒情之中有景,从而构成一幅情景相融的生动画面。诗中的花、柳、蜂、蝶,兔葵、燕麦都是无情之物,诗人用“探花期”、“腰支活”、“俱有意”、“自无知”等加以描绘,这就化无情为有情,使情景妙合,自然成趣。令人读来,既感到全篇跳动着诗人的主观情思,又领受到一种委婉情深的含蓄之美。
(曹济平)
梦
吕本中
梦入长安道,萋萋尽春草。
觉来春已去,一片池塘好。
在唐宋诗坛上以梦境入诗的作品为数不少,或怀人,或纪事,有全篇写梦,也有借梦抒怀,内容丰富,手法多样,为千姿百态的古代诗苑增添异彩。吕本中这首记梦诗匠心独运,他以梦境抒写离别相思的深切情意。
开头即紧扣诗题写梦境。“梦入长安道”,诗人不是直接写梦中所见的人物,而是用“长安”这个特定的地点来代替。这是一种曲折含蓄的写法。李白《长相思》中说:“长相思,在长安。”这里诗人的梦境绕到去长安的路上,表明所思之人在长安,这里以长安代指汴京。
“萋萋尽春草”一句承上,既点明时令,又暗示相思情深。梦中的长安道上到处是茂盛的芳草。“萋萋春草”,这是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点化而来。唐代王维在《山中送别》诗中化用这二句说:“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在送别的时刻就唯恐行人一去不归。这也是善于用事比喻的例子。而这里唯见春草萋萋,不见行人踪影,其相思怅望之情,尽在不言中。
三四句“觉来春已去,一片池塘好。”从写梦转写梦醒后的感受。一觉醒来,春天已去。从意脉的连贯来说,春去,也意味所思之人仍未归来。“一片池塘好”,是化用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诗句。但这二句都是虚写,与作者另一首《睡》中:“觉来心绪都无事,墙外啼莺一两声”的写实笔法不同。这里是用比喻手法,表明眼前的春色虽已过去,但是池塘边的春草却长得很好,这不就是“明年春草绿”的象征吗?诗人寄希望于来年,然而所思之人归不归来呢?似乎又成为一个捉摸不定的悬念。相思之情真挚、深厚,而且含而不露,耐人咀味。
(曹济平)
海陵病中五首(其一)
吕本中
病知前路资粮少,老觉平生事业非。
无数青山隔沧海,与谁同往却同归?
海陵属泰州(今属江苏),作者晚年曾在此任小官。他饥寒交迫,贫病交加,“万事不如意,自然添白须”(《海陵杂兴八首》),实有穷途末路之感。从这一首诗中,可以看出这时的作者处于多么深重的绝望之中:往事不堪回首,前途渺茫黯淡,病魔猖獗侵袭,生活孤苦伶仃,真是欲哭无泪、欲诉无门啊!吴曾以为这是作者的“临终诗”(《能改斋漫录》卷七),确实,他此刻已经濒临绝境了。
久卧病榻的人,举止维艰,思维却异常活跃。当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之火行将熄灭时,难免思前虑后,回首平生有无憾事,瞻望前途有否希望。此刻他想到的是什么呢?“前路资粮少”、“平生事业非”!真令人心灰意冷、垂头丧气!这两句是互文见义,既“老”且“病”,既“知”又“觉”。“前路资粮少”是用《俱舍论》中的颂语“欲往前路无资粮”,既然“无资粮”,那么“往前路”行得通吗?这里作者借用佛经语,说明在年迈多病时对前途已失去希望。作者一生,官至中书舍人兼权直学士院,任职仅数月就因触忤秦桧而贬谪,尚未来得及发挥他安邦定国的雄才大略。现谪居海陵,任一有名无实的小官,生命快要结束,怎不发出平生一事无成、壮心付诸东流的悲叹呢?往事如烟,前途无望,只求一死,尽快了却这人世间的孽债。“无数青山隔沧海,与谁同往却同归?”面对苍茫大地、寥廓山川,作者临死前的哀怨显得格外酸楚凄恻。青山重重,沧海茫茫,这么宽广的天地,这么壮美的山河,对于他似乎已不复存在。此刻,他孤零零地踡跼在病榻上,死亡迫在眉睫,再美的风景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薑斋诗话》)作者心情愁苦,一片阴影,而山川大地却阳光普照,万物生辉;作者病入膏肓,自知不久于人世,而青山不老,沧海自在,天长地久。哀情和美景是那样不调和,但正是这种极不调和的情景,进一步加强了艺术效果。他再也不能欣赏这壮丽的山川了,再也没有机会与朋友们游历其间了,其悲伤哀怨能不“倍增”吗?结句用反诘形式,加强了否定的语气。欲问青山,青山无语;思诘沧海,沧海不应;“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突出表现了沉痛万分的感情。
这首诗,是作者当时孤寂绝望心情的真实写照,表现了他失意潦倒的境遇,短短的诗行中,饱含着他以一生心血换来的无限感慨和深沉叹息。
(沈时蓉 詹杭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