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苏舜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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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1049)字子美,绵州盐泉(今四川绵阳市东南)人,迁居开封。少以父荫补官。景祐元年(1034)进士。曾任大理评事,范仲淹荐为集贤校理、监进奏院。被劾除名,寓居苏州沧浪亭。后复为湖州长史。工诗文。诗与梅尧臣齐名,风格豪健,甚为欧阳修所重。有《苏学士文集》。

哭曼卿

苏舜钦

去年春雨开百花,与君相会欢无涯。

高歌长吟插花饮,醉倒不去眠君家。

今年恸哭来致奠,忍欲出送攀魂车!

春晖照眼一如昨,花已破蕾兰生芽。

唯君颜色不复见,精魄飘忽随朝霞。

归来悲痛不能食,壁上遗墨如栖鸦。

呜呼死生遂相隔,使我双泪风中斜。

石延年字曼卿,与苏舜钦为诗友,过从甚密,友谊颇深。庆历元年(1041)二月,曼卿卒于京师,舜钦写下了这首挽诗,表现了诗人对亡友深厚诚挚的友情。

石延年多才多艺,性格洒脱幽默,他的诗歌和书法在当时享有很高的声誉,但不幸只活了四十七岁。石延年的早死,对他的好友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唯其突然,更加重了人们的悲痛感。这首挽诗正是抓住了“突然”这一点来着笔。诗人采用了对照的手法:以一年前的春天与曼卿欢会的场景与一年后的春天为他送葬的场面互衬,使人们体会到,他的去世是多么的出人意料,从而突出诗人的悲痛欲绝的心情。头四句写去年春天与石延年相会,细雨绵绵,百花盛开,其“欢无涯”。诗人写了两个具有喜剧性的事件:插花与醉倒。插花时“高歌长吟”;醉倒后“眠君家”。既写出了欢乐,更表现了二人的亲密无间。紧接着,以“今年恸哭来致奠”承接上文,使气氛陡然一变,增强了事变的突发感。“恸哭”表明悲哀之至;“忍”实际上是不忍、强忍。“欲”,将要。“攀魂车”即灵车。以下几句写今春的悲伤。“春晖”句与前文“春雨”、“百花”相照应:百花盛开,春光依旧,但故人不可复见。“花已破蕾”句则与“插花”相呼应;去年春天插的花已经破蕾发芽了,可是插花的主人已别花而去,“颜色不复见”了(“颜色”,就是面容)。但是在诗人的心中,他并没有死,“精魄飘忽随朝霞”,他的灵魂已化作美丽的朝霞。表现了诗人对亡友的眷眷深情。

最后四句写诗人送葬归来后,目睹亡友遗物,再次勾起的内心波澜,是全诗抒情高潮。诗人送葬归来后,因悲痛而不能进食,挂在壁上的亡友遗墨更激化了悲哀之情。石延年善书,宋人评论他的书法“气象方严遒劲,极可宝爱,真颜筋柳骨。”(《诗人玉屑》卷十七)在这里诗人用“栖鸦”来形容他的遗作,点出了石延年书法的神韵和骨力,也巧妙地暗示睹物思人,不由黯然神伤。这一切使诗人发出了无穷悲叹:死生之隔,竟如此不可逾越;遗墨在即,而音容难再现了。于是极度悲痛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此诗真挚奔放,构思精巧,确是一首很感人的挽诗。

(朱杰人)

夏意

苏舜钦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苏舜钦这首《夏意》诗,能于盛夏炎热之时写出一种清幽之境,悠旷之情。

“别院深深夏席清”:“夏”字点明节令,而“别院”、“深深”、“清”三词却层层深入,一开始即构成清幽的气氛。别院即正院旁侧的小院。深深,言此小院在宅庭幽深处。小院深深,曲径通幽,在这极清极静的环境中有小轩一座,竹席一领。韩愈《郑群赠簟》诗曾以“卷送八尺含风漪”、“肃肃疑有清飙吹”形容竹席。“夏席清”,正同此意,谓虽当盛夏,而小院深处,竹席清凉。深深是叠词,深深与清,韵母又相近,音质均清亮平远。这样不仅从文字形象上,更从音乐形象上给人以凉爽幽深之感。

“石榴开遍透帘明”:“帘”字承上,点明夏席铺展在轩屋之中。诗人欹卧于其上,闲望户外,只见榴花盛开,透过帘栊,展现着明艳的风姿。韩愈曾有句云“五月榴花照眼明”(《榴花》),第二句化用其意,却又加上了一重帷帘。隔帘而望榴花,虽花红如火,却无刺目之感。

陶渊明有句云:“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和郭主簿》)此诗第三句正由陶诗化出,谓虽当中夏亭午,而小院中仍清阴遍地,一片凉意。此句与上句设色相映,从“树阴满地”可想见绿树成林,不写树,而写阴,更显得小院之清凉宁谧。

在这清幽的环境中诗人又在干什么呢?“梦觉流莺时一声”,原来他已为小院清景所抚慰,虽然烈日当午,却已酣然入睡,待到“梦觉”,只听得园林深处不时传来一两声流莺鸣啼的清韵。写莺声而不写黄莺本身,既见得树荫之茂密深邃,又以阒静之中时歇时现的呖呖之声,反衬出这小院的幽深宁谧。南朝王籍诗云:“鸟鸣山更幽”(《入若耶溪》),王维《辛夷坞》:“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末句意境正与二诗相类。

此诗无一句不切夏景,又句句透散着清爽之意,读之似有微飔拂面之感。

诗的表现手法尚有三点可注意:

笔致轻巧空灵:写庭院,落墨在深深别院;写榴花,则施以帷帘;写绿树,从清阴看出;写黄莺,从啼声听得,句句从空际着笔,遂构成与昼寝相应的明丽而缥缈的意境。

结构自然工巧:诗写昼寝,前三句实际上是入睡前的情景,但直至末句才以“梦觉”字挑明,并续写觉后之情景。看似不续,其实前三句清幽朦胧的气氛句句都是铺垫,而“日当午”一语更先埋下昼寝的伏线,待末句挑明,便觉悄然入梦,骤然而醒,风调活泼可喜,避免了质直之病。

风格清而不弱。唐代常建的《破山寺后院》云:“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形象与此诗一二句相似,但常诗写出世之想,寂灭之感,而此诗给人的印象是洒脱不羁。欧阳修称舜钦“雄豪放肆”(《祭苏子美文》),故虽同写清景,却能寓流丽俊爽于清邃幽远之中,清而不弱,逸气流转,于王、孟家数外别树一格。

(赵昌平)

过苏州

苏舜钦

东出盘门刮眼明,萧萧疏雨更阴晴。

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

万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羁苦俗人轻。

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

这首诗是诗人过苏州时流连光景之作。作品不仅描摹了苏州的明媚风光,也抒发了诗人达观不羁的情怀。

“盘门”在江苏苏州市西南隅,朝向东南,初名蟠门,门上刻有蟠龙。后因水陆萦回曲折,改称盘门。水陆两门并列,陆门两重,两门之间为瓮城,又称月城;水门设闸两道,城外大运河绕城而过,飞桥驾河上,气势雄伟。“东出盘门刮眼明,萧萧疏雨更阴晴”,意谓:行舟东出盘门,一片清雅明媚之色,此刻,刚下过一阵细雨,天也放晴了。不说景物如何明媚,而说“刮眼明”,一个“刮”字的妙用,使人具体感受到了气清水秀、万物生辉的快意;再加上“更阴晴”的补充,就更使人感到大地如洗的新美,爽气得沁人肺腑。

首联是写总体感受,颔联承此而写具体景物:“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杨”,即柳。清风徐来,绿柳依依,宛如舞姿婆娑;春水泱泱,白鹭相随,宛如爱侣为伴,所以说它们“俱自得”。近水如镜,既照着城头的雉堞、纹关石,又照着绿杨、白鹭和行舟,好像要把世上的一切美秀都收于一镜之中;远山葱翠,或如玉簪亭亭,或如鬟髻对起,似与近水媲美,所以说它们“皆有情”。视无情为有情,既写出了苏州的风物之美,也道出了诗人对它们的喜爱。这一联不仅上下句对仗,而且是句中对偶(如“绿杨”对“白鹭”、“近水”对“远山”),这就使得韵致更谐美,画面更生动。这一联显然是从李商隐《二月二日》“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两句化来,而一经点染,则别有韵致。

处于这样“俱自得”、“皆有情”的环境中,诗人不能不对影自怜而生感慨,于是写出了“万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羁苦俗人轻”这样语意双关的话。大自然诚然美好,但它既有“盛”,必有“衰”,而这种盛衰又不是主观意志所能主宰得了的,所以说在乎“天意”。“天意在”三字,表面是对造物主而发,实则也是对人世的主宰者而言。葵藿向阳,未必恩遇,女萝攀附,未必不崇,蝼蚁可据大槐,鸿鹄反而垂翼,这事物的错综颠倒怎能不使人产生“万物盛衰”在“天意”之想!“一身羁苦俗人轻”是对世俗的讽刺。诗人四方漂泊,故曰“羁”;沉沦下僚,不得安闲舒适,故曰“苦”。合观“羁苦”,它兼指羁宦羁旅之苦。世俗之眼,只认荣华富贵,不识道德学问,羁苦之身,自为俗人所轻。诗人被借故劾免之后,曾向欧阳修写信说:“舜钦年将四十,齿摇发苍,才为大理评事。廪禄所入,不足充衣食,性复不能与凶邪之人相就近。今脱去仕籍,非不幸也。”(费衮《梁溪漫志》引)这段话可说是对“一身羁苦”的注脚,也是不畏世俗轻视的自白。

尾联总收一笔:“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无穷好景”回应上边所写美景;“旅棹”回应“羁苦”,表明临去时对苏州的眷恋之情。

刘克庄在《后村诗话·前集》中说:“苏子美歌行,雄放于圣俞(梅尧臣),轩昂不羁,如其为人。”其实,轩昂不羁的,不只是他的歌行体,像这首律诗,虽以清切闲淡为主,却也散发着俊快不羁之气。诗之佳处,正在于此。

(傅经顺)

和《淮上遇便风》

苏舜钦

浩荡清淮天共流,长风万里送归舟。

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

诗题标明,有人作了《淮上遇便风》,此为和诗。《诗经·郑风·萚兮》:“倡(同唱)予和汝”,唱和诗本此。《淮上遇便风》原唱者未详,只就此诗作解。

这首诗是抒发行舟淮上遇便风之快感,表现了诗人放情万里的心怀。

首句,“浩荡清淮天共流”。“浩荡”点出河宽水盛,“清淮”点出水色澄澈,“天共流”谓水天一色。只此一句,既写出了沧波浩瀚之势,又写出了登舟如行青冥的快意,加之“长风万里送归舟”,让诗人凭虚御风,不久即可回到久已阔别的故乡,岂不是天助我愿!不言喜悦,喜悦之情自见。

诗贵立意高远,小诗中尤贵曲曲中陡生新意。如杜甫本是“望岳”而未登山,诗末却呼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设无此等远思妙想便是凡笔。此诗也不妨解作“遇便风而生云帆沧海”之思:“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从这富于启发和象征意义的诗句中,使人想象到诗人冲决羁绊、背负青天作逍遥游的胸怀。诗人在朝之日,就曾疾愤构陷之徒,“愤懑之气,不能自平”,“嵘竑于胸,一夕三起”,这“吹入沧溟”之想,实是诗人清白、高远的思想写照。

这首诗,从“浩荡清淮天共流”到“长风万里送归舟”,再到“吹入沧溟始自由”,都是写乘“便风”的快意,其感情是层层递进的。其中,前两句是现实,末一句是遐想。无现实而写遐想便没有生活基础,无遐想而只写现实则淡而无味,二者相辅相成。这是应注意的一点。其次,还应懂得“应愁晚泊喧卑地”的妙用。这是一个“垫句”,也是诗中“波折”。从“垫句”说,它是为了给下句蓄势,通过一收一放,让末句的语势更加酣畅。从“波折”说,它是为了避免诗味平直,产生“对比鲜明”的效果。正是由于害怕船泊喧嚣卑湿之地,才更显得“吹入沧溟始自由”之可贵,令人读后产生痛快淋漓之感。

(傅经顺)

中秋夜吴江亭上对月怀前宰张子野及寄君谟蔡大

苏舜钦

独坐对月心悠悠,故人不见使我愁。

古今共传惜今夕,况在松江亭上头?

可怜节物会人意,十日阴雨此夜收。

不唯人间重此月,天亦有意于中秋。

长空无瑕露表里,拂拂渐上寒光流。

江平万顷正碧色,上下清澈双壁浮。

自视直欲见筋脉,无所逃遁鱼龙忧。

不疑身世在地上,只恐槎去触斗牛。

景情境胜返不足,叹息此际无交游。

心魂冷烈晓不寝,勉为笔此传中州。

这是一首即景生情、怀念故人和感叹身世的诗。诗人选择了具有典型意义的时间和空间,来抒发自己的感情。

中秋是我国人民传统的亲人团聚的佳节,中秋之夜对月,往往能勾起对亲故的思念之情。吴江亭则因为与诗人的两位好友张先、蔡襄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故更能勾摄起对友人的怀念。吴江,一名吴淞江,古称松江,源出太湖,流经吴江(今属江苏苏州)、吴县(今属江苏苏州)等,向东北入海。北宋康定元年(1040)词人张先(字子野)在吴江当县丞,将江边的如归亭“撤而新之”,蔡襄(字君谟,排行第一,故称蔡大)在亭壁题词云:“苏州吴江之滨,有亭曰‘如归’者,隘坏不可居。康定元年冬十月,知县事秘书丞张先治而大之,以称其名。既成,记工作之始,以示于后。”(《中吴纪闻》卷三)庆历五年(1045)、六年,苏舜钦受庆历革新反对派的诬陷,削职为民,避居苏州。在阴雨初晴的中秋之夜,他登临此亭,望着一轮圆月,不觉感从中来。

全诗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八句,借中秋对月直抒胸臆。首言“独坐”,造成一种“孤独”的氛围,与“中秋对月”形成强烈的对照,并自然地引出“心悠悠”——不见故人而产生的无限情思。接下去两句,扣住“中秋”和“松江亭”,进一步点出勾起思情的缘由:古往今来,人们都珍惜中秋之月,因为它象征着和亲故的团聚,更何况我现在“独坐”的如归亭是友人张先所修治,且亭上还留有另一位好友蔡襄的题词呢!可现在人去亭空,唯独我一个人坐在这里遥望着中秋之月。此时此景,大有“何事长向别时圆”之慨。联想到诗人被逐出朝廷,远离世居的汴京,可以想见他的心绪是很不佳的。但诗人似乎并不愿意自溺于这种气氛中,笔锋一转,写出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时令、气候似乎也解人情事,连绵的阴雨在中秋之夜停止了。可见不仅人间珍重这中秋佳月,上天亦对之怀有深意。这四句从表面看,是在庆幸中秋见月,实质上正反衬出诗人徒见明月,不见故人的伤感。以上八句以感慨、议论为主,以情真取胜。

第二层八句写中秋之月。头两句写明月渐升的情景:长空万里,表里澄澈。这时,升起了一轮明月。寒光从空中直泻而下,仿佛水银在流动。接着写江、月互相辉映的景色。吴淞江风平浪静,碧波万顷,江中映出了月亮的倒影,唯见上下一双玉璧浮沉辉映。这时的世界显得多么洁净,诗人仿佛觉得自己也变得晶莹透明,简直可以看到自己的筋脉。而大江更是明净得可以见底,潜伏的鱼龙真要担心无处藏身了。(此句倒装,即“鱼龙忧”“无所逃遁”之意。)这奇异的景色,使诗人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仿佛离开人世,像海客乘上浮槎,到了天上,他担心会触上斗牛星座。这是多么奇特的想象。

这里对月亮的尽情描写与前文所表现的感慨,有何逻辑上的联系呢?这要从诗人的经历和当时的处境上去理解。苏舜钦慷慨有大志,是庆历革新的健将,却受到诬陷,被迫远离亲故,来到苏州隐居。他希望朝政有澄清之日。诗中对月光洞照力的赞美,正寄托了这种理想。而对仙境的向往,则表现了诗人对理想境界的追求。

最后四句,由写景再次转为抒怀。面对中秋佳景,不由联想到自己悲凉的现状,虽有良宵美景,无奈孑然一身,远离亲朋,岂不孤寂可悲。诗人辗转枕席,无法入眠,不觉到晓。于是提起笔来,写下了这首诗,寄给远在中原的好友蔡襄,以寄托自己的情思。

这首诗与一般的抒怀诗不同之处,在于诗人把抒怀与议论、写景巧妙地糅和在一起。这种用较多篇幅议论的做法,在苏舜钦以前的宋人诗中尚不多见。另外,想象奇特、感情深挚也是这首诗的特点。

(朱杰人)

初晴游沧浪亭[1]

苏舜钦

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阴晴。

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

〔注〕 [1] 沧浪亭:在今江苏苏州市内。原为五代吴越广陵王钱元璙后人的池馆,庆历五年(1045),苏舜钦以四万钱购得,筑亭其中,取名沧浪。园内有假山曲水,尤多草树花竹。

一般说,苏舜钦写景物的诗并不以再现自然美见长。他笔下的景物大多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比如“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过苏州》),“老松偃蹇若傲世,飞泉喷薄如避人”(《越州云门寺》),写的是经过诗人“加工”过的景物,形象本身就具备了诗人的性情。这有些像李白的山水诗。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诗人写景,虽然郁积深厚,却不直接说出,而是创造一种境界,让人去体味。这有些像柳宗元写山水游记。《初晴游沧浪亭》就是这种写法。

诗写于庆历六年(1046)春,诗人受人倾陷,革职为民,退居苏州已一年多了。一年来,他时时携酒独往沧浪亭吟诗漫步,此诗即写春日雨霁,他在沧浪亭畔所见到的自然景象。首句“夜雨连明春水生”,写诗人目睹池内陡添春水,因而忆及昨夜好一阵春雨。诗由“春水生”带出“夜雨连明”,意在说明雨下得久,而且雨势不小,好为下写“初晴”之景作张本。正因昨夜雨久,虽然今日天已放晴,空气中湿度依然很大,天上浓密的云块尚未消散,阴天迹象明显;但毕竟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斜射下来,连轻柔的春云也带上了暖意,天正由阴转晴。以上就是诗中“娇云浓暖弄阴晴”所提供的意境。句中“弄”字乃吴越方言,作的意思。诗抓住雨后春云的特征来写天气,取材典型。第三句“帘虚日薄花竹静”写阳光透过稀疏的帘孔,并不怎么强烈;山上花竹,经过夜雨洗涤,枝叶上雨珠犹在,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帘虚”即帘内无人。如果说这句是直接写静,末句“时有乳鸠相对鸣”则是借声响来突出静,收到的是“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的艺术效果。显然,诗中写由春景构成的幽静境界和题中“初晴”二字扣得很紧。乍看,题中“游”字似乎在诗中没有着落,但我们从诗中诸种景象的次第出现,就不难想象得出诗人在漫游时观春水、望春云、注目帘上日色、端详杂花修竹、细听乳鸠对鸣的神态。诗中有景,而人在景中,只不过诗人没有像韦应物那样明说自己“景煦听禽响,雨余看柳重”(《春游南亭》)而已。

诗人喜爱这“初晴”时的幽静境界是有缘由的。他以迁客身份退居苏州,内心愁怨很深。在他看来,最能寄托忧思的莫过于沧浪亭的一片静境,所谓“静中情味世无双”(《沧浪静吟》)。他所讲的“静中情味”,无非是自己在静谧境界中感受到的远祸而自得的生活情趣,即他说的“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沧浪亭》)。其实他何曾自得闲适,在同诗中,他不是在那里曼声低吟“修竹慰愁颜”吗?可见诗人在《初晴游沧浪亭》中明写“静中物象”,暗写流连其中的情景,表现的仍然是他难以平静的情怀。胡仔说苏舜钦“真能道幽独闲放之趣”(《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二),此诗可为一例。

(熊礼汇)

沧浪亭怀贯之

苏舜钦

沧浪独步亦无悰,聊上危台四望中。

秋色入林红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珑。

酒徒飘落风前燕,诗社凋零霜后桐。

君又暂来还径往,醉吟谁复伴衰翁。

这是登沧浪亭怀念朋友之作。一开始就出现了诗人孤独寂寞的形象。他在园中独步觉得无聊,正是因为友人离去产生了一种若有所失的空虚之感。继而登高四望,则属于寻觅怅望,自我排遣。由于心境寂寥,望中的景色也偏于清冷。霜林自红,而说秋色入林,在拟人化的同时,着重强调了秋色已深。竹色至秋依然青翠,而日光穿过其间,更显得玲珑。林红竹翠,本来正宜会集朋友把酒吟诗,但现在酒友离散,如同秋风中的燕子;诗社亦已凋零,正像霜后梧桐。颈联两句写景,比兴意味很重,零落的秋景中带有人事象征,因而自然地过渡到末联,引起诗人惋惜聚散匆匆,慨叹无人伴其醉吟。

诗题为“怀贯之”,篇中并没有出现“怀”的字样,但从诗人长吟远慕的情绪和行动中,却表现出对友人的强烈、深沉的怀念。诗中友人虽未出面,而处处让人感到他的存在,时时牵绕着诗人的感情和思绪。那危台,那林木,那翠竹,不用说都曾经是作者和友人登览、吟咏的对象,其间都好像留有友人的一点什么,却又无可寻觅,反而触景兴慨。这样从诗人怅惘的状态和表现中,便把萦绕在心头难以排遣的怀念之情表现得非常深入切至。

怀念人的诗,格调上一般似以低回婉转容易取得成功,但此诗气格却颇觉高远。开头独步无聊、危台四望,就有一种超迈迥拔之气。所写的红叶、秋桐等秋景,也是以清幽萧疏的基调,反映着人的情绪。诗中说友人是“暂来径往”,似乎离别的当儿也没有那种依依之情。显然,诗人的怀念属于更深沉、更内在的一种类型。而这,在艺术上则可能更难于表现一些。

(余恕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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