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张舜民
(约1034—? )字芸叟,自号浮休居士,又号矴斋,邠州(治所在今陕西彬县)人。治平二年(1065)进士。为襄乐令。曾上书反对王安石新法。元祐初,除监察御史。徽宗朝,为吏部侍郎,以龙图阁待制知同州。坐元祐党,贬商州。高宗追赠宝文阁直学士。与苏轼友善。1101年,撰有《苏子瞻哀辞》。有《画墁集》。
村居
张舜民
水绕陂田竹绕篱,榆钱落尽槿花稀。
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
诗里所描写的是一幅静谧淡雅,又带有一缕清寂气息的秋日村居图。
“水绕陂田竹绕篱”,选材如同电影镜头的转换,由远景转到近景。村居的远处是流水潺潺,环绕着山坡上的田地。住宅外的小园,青竹绕篱,绿水映陂,一派田园风光。“榆钱落尽槿花稀”,槿花,又称木槿,夏秋之交开花,花冠为紫红色或白色。槿花稀疏,表明时已清秋,一树榆钱早就随风而去了。所以院落内尽管绿阴宜人,可惜盛时已过,残存的几朵木槿花,不免引起美人迟暮之感,清寂之意自在言外。
“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牛蹄声打破了沉寂,诗人把镜头又转换到小院外。夕阳西沉,暮色朦胧,老牛缓缓归来。这景象早在《诗经》中就被咏唱过:“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王风·君子于役》)然而诗人并不去重复前人诗意,而是捕捉到一个全新的艺术形象:老牛自行归来,牛背上并不是短笛横吹的牧牛郎,而是伫立的寒鸦。寒鸦易惊善飞,却在这宁静的气氛中悠闲自在,站立牛背,寒鸦之静附于牛之动,牛之动涵容了寒鸦之静,大小相映,动静相衬,构成了新颖的画面。宋人诗力求生新,于此可见一斑。“无人卧”三字是不是赘笔呢?为什么不直说“夕阳牛背寒鸦立”?这正是此诗韵味所在。“无人卧”是顿笔,引起读者提出问题:那么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牛背上呢?于是引出“带得寒鸦两两归”,形象宛然在目。没有这一顿挫,则太平直,缺少韵致了。牛背负鸟这一景象,与张舜民时代相近的诗人也曾描写过。如苏迈的断句“叶随流水归何处?牛带寒鸦过别村”(见《东坡题跋》卷三《书迈诗》),贺铸的“水牯负鸲鹆”(《庆湖遗老集》卷五《快哉亭朝暮寓目》)。张舜民此诗显然意境更高。一是融进了自己的感情色彩。牛背寒鸦,体现了乡村生活的宁静和平,但作者使用“夕阳”、“寒鸦”来渲染气氛,在静谧之外又笼上一层淡淡的闲愁。二是刻画形象更为细腻生动。“带”与“两两”相互配合,则牛的怡然自得、牛和鸦的自然无猜,神态毕现。看似淡淡写来,却已形神兼备、以形传神。
宁静,是这首小诗的基调。前两句选择的是绿水、田地、翠竹、屋篱、榆树、槿花等静物,以静写静。后两句却是变换手法,以动写静。牛蹄得得、行步迟迟,有声响也有动态,但是没有破坏环境的和谐统一,奥秘就在于动作的迟缓、声调的单一。这显然与王维的山水诗如《山居秋瞑》、《鸟鸣涧》等手法相同,以动写静,更显其静。
此诗通过细致地观察生活,以清雅自然的语言,勾勒出新颖的形象,表达了诗人悠闲宁静而又略带清愁的心境,构成了浑成和谐的意境,给人以优美的艺术享受。
(何丹尼)
打麦
张舜民
打麦打麦,彭彭魄魄,声在山南应山北。
四月太阳出东北,才离海峤麦尚青,转到天心麦已熟。
鹖旦催人夜不眠,竹鸡叫雨云如墨。
大妇腰镰出,小妇具筐逐。
上垅先捋青,下垅已成束。
田家以苦乃为乐,敢惮头枯面焦黑!
贵人荐庙已尝新,酒醴雍容会所亲。
曲终厌饫劳童仆,岂信田家未入唇!
尽将精好输公赋,次把升斗求市人。
麦秋正急又秧禾,丰岁自少凶岁多,田家辛苦可奈何!
将此打麦词,兼作插禾歌。
古诗中反映农民困苦生活的作品很多,如白居易的《观刈麦》、张籍《野老歌》、皮日休《橡媪叹》等都是传诵人口的名篇,而《打麦》自出手眼,不落窠臼,内容更丰富,艺术上颇多创造。
全诗可分为两段,从开头到“敢惮头枯面焦黑”为上段:
“打麦打麦,彭彭魄魄,声在山南应在北。”诗名“打麦”,开头就直承题意。但不是正面描写农民劳动场面,而是用相互回应的一片打麦声,侧面取影,写出了紧张艰苦的工作情景。接着作者撇开打麦,蓦然跳跃到打麦以前的收割。“四月太阳出东北,才离海峤麦尚青,转到天心麦已熟。”这里用夸张手法描写麦子成熟之速,目的是突出麦收的刻不容缓,渲染了农民抢收的紧迫性。“鹖旦催人夜不眠,竹鸡叫雨云如墨。”鹖旦是传说中夜鸣求旦的一种鸟。夜鸣催人,风雨将至,不抢收则颗粒无获。这两句进一步渲染出抢收的紧张气氛,引出下面对刈麦的正面描写:“大妇腰镰出,小妇具筐逐,上垅先捋青,下垅已成束。”只写妇女,实际上却已包括丁壮,笔墨简洁。捋青随即成束,既写出田家动作的熟练、紧凑,也写出神情的亢奋、紧张。白居易《观刈麦》说“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与之相比,此诗抓住了刈麦场面中的特定动作,刻画更为准确。“田家以苦乃为乐,敢惮头枯面焦黑。”把农民的心理写得入木三分。夜无安眠,朝无少息,自然是苦事,但农民为何以苦为乐呢?固然这里有面对劳动果实的喜悦;更重要的是年成尚好,自己虽然所得无几,但不至于饿死道旁。这是凄楚的喜悦,辛酸的微笑。
这段通过对收麦环境、劳动场面和农民心理的描写,充分反映田家生计的艰辛。
下一段从“贵人荐庙已尝新”到结束,由回顾收麦跳跃到展望食麦。“贵人荐庙已尝新,酒醴雍容会所亲。曲终厌饫劳童仆,岂信田家未入唇。”荐庙即献于家庙作祭品,醴是甜酒。贵人们雍容尝新,饱食有余,和田家的不曾入口形成强烈对比,揭示出耕者不食,食者不耕的对立。“尽将精好输公赋,次把升斗求市人”,不耕者饱食却还有余,力耕者无食被迫售粮,田家的饥馁不言而喻,两者的对比又深入了一层。
麦秋结束,劳作未歇,诗人构思又跳跃到打麦后的插禾:“麦秋正急又秧禾,丰岁自少凶岁多,田家辛苦可奈何!”这里写插禾只是一笔带过,不再作具体描写,虚实相间,错落有致。“将此打麦词,兼作插禾歌”,打麦和插禾,虽然一为农事之末,一为农事之始,但贯穿始末的是送不走的“苦辛”二字。田家的苦辛又要随着插禾周而复始了。结尾结而不断,首尾相衔,内涵丰富。
张舜民一贯重视民生疾苦,《画墁集》中有不少篇章表现了对人民的同情,而此篇尤为突出。诗中强调了农民的终生劳苦,内容比前人开拓得更广。
此诗在艺术上也颇有独到之处。题曰“打麦”,却忽而收麦、忽而食麦、忽而插禾,以打麦为联系中心,结构跳跃动荡,又有章法可寻,对主题的表现有重大作用。
由于作者熟悉农村生活,因此在描写农村环境及劳动场面时,形象真实生动,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描写贵人神态,着墨无多,却传神阿堵。两种形象的对比,互相映衬,更加强了作品的感染力。
诗中使用四言、五言、七言,长短参差,自由洒脱,避免板滞,很有乐府风味。诗中换韵三次,平仄交押,仄声的短促峭急,突出了农民的劳苦;平声的悠长平和,刻画了贵人的雍容自得。
整篇诗不用典实,不使僻字,质朴平易,任情而往,在宋诗中颇具特色。
(何丹尼)
苏子瞻哀辞
张舜民
石与人俱贬,人亡石尚存。
却怜坚重质,不减浪花痕。
满酌中山酒,重添丈八盆。
公兮不归北,万里一招魂。
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苏轼自儋州贬所北归途中卒于常州。“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苏轼的门生故友写了很多哀词挽诗,张舜民的《苏子瞻哀辞》就是其中的一首。
张舜民与苏轼兄弟友谊甚深。王安石变法,张上书反对与民争利。苏轼贬官黄州,张坐事贬郴州,二人曾同游武昌樊口。元祐初苏轼还朝任翰林学士,张以司马光荐被召为监察御史。张出倅虢州,苏轼有《次韵张舜民自御史出倅虢州留别》,历述他们间的情谊。绍圣元年(1094)苏轼知定州期间得墨石,作大盆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为雪浪斋。不久,苏轼贬官岭南,张贬潭州(州治在今湖南长沙)。徽宗立,苏轼遇赦北归,张知定州(州治在今河北),重新葺治雪浪斋。他在《哀辞》序中说:“我守中山,乃公旧国。雪浪萧斋,于焉食宿。俯察履綦(鞋及鞋的饰物,此指苏轼足迹),仰看梁木。思贤阅古(定州后圃二堂名),皆经贬逐。玉井芙蓉(苏轼盛石的盆,其《雪浪斋铭》有“玉井芙蓉丈八盆”句),一切牵复(复原)。”张舜民正要把这一切作诗告知苏轼,九月得知苏轼病逝的噩耗,于是写下了这首睹物思人的哀辞。
首联从人石俱贬写到石存人亡,诗一开头就具有强烈的感伤色彩。人贬指苏轼自定州远谪岭南。石贬指“以公(苏轼)迁谪,雪浪之名废而不闻”(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八),也就是《序》中所说的“思贤阅古,皆经贬逐”。苏轼知定州,李之仪等门人为其幕僚,诗酒唱和,“为中山(即定州)一时盛事”。当时曾准备把苏轼席间所赋《戚氏》词“刻石传后”,因其远谪而“不果”,雪浪斋也因此而“不闻”。石随人贬,一个“俱”字,道尽了当时的世态炎凉。更令人伤感的是苏轼所欣赏的雪浪石虽“不闻”而“尚存”,雪浪斋还可重新“葺治”,而石和斋的主人苏轼却再也见不到了,充满了物是人非之感。
中间两联承“石尚存”生发。颔联大意是说,墨石的坚重之质及石上有如浪花的“白脉”仍不减当年,令人怜爱。“坚重质”既是写雪浪石,又是苏轼的象征。苏轼一生爱石,今存最早的苏诗就是他的少作《咏怪石》,其后还有咏怪石石斛、醉道士石、文登弹子涡石、仇池石、沉香石、壶中九华石等诗篇。他之所以如此爱石,就在于它具有“震霆凛霜我不迁”的“节概”,也就是张舜民所说的“坚重质”,而苏轼一生在险恶的政治风浪中正具有这种坚重不迁的高贵品质。颈联隐括苏轼《雪浪石》诗和《雪浪斋铭》入诗,写珍惜和复原友人遗物。“满酌中山酒”,是说自己也要像当年苏轼那样“老翁儿戏作飞雨,把酒坐看珠跳盆”;“重添丈八盆”,是说自己要重作“玉井芙蓉丈八盆”以盛雪浪石。珍重友人遗物正表现了思念友人的深厚之情。
尾联承“人亡”。“不归北”,语意双关,既指苏轼卒于常州,又指苏轼鉴于政治原因,决意“不归北”。苏轼本来“已决计从弟(苏辙)之言,同居颍昌”(《与胡郎仁修书》),但行至真州,“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今已决计居常州”。(《与子由书》)所谓“北方事”是指徽宗上台仅一年多,就由调停新旧两党转为再次打击元祐党人。苏轼为“省力避害”,决意留在离京城较远的南方。不料猝卒于常州,失去了同弟弟和老友重见的机会,张舜民也只能在遥远的定州为友人招魂而已。
这首哀辞的特点在于,没有详述同苏轼的旧谊,也没有为友人猝逝而沉痛哀号,只是紧紧围绕友人的遗物(墨石及石上的浪花痕)、遗事(饮酒赏石和作盆盛石),平平叙来,却充分抒发了物存人亡、睹物思人的哀悼之情。
(曾枣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