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刘子翚
(1101—1147)字彦冲,号屏山,一号病翁,建州崇安(今属福建)人。以荫补承务郎。曾任兴化军通判。后退居武夷山,专事讲学。朱熹曾从其问学。有《屏山集》。
汴京纪事二十首(其一)
刘子翚
帝城王气杂妖氛,胡虏何知屡易君。
犹有太平遗老在,时时洒泪向南云。
刘子翚《屏山集》中,最为脍炙人口的是那些愤慨国事的作品。《汴京纪事二十首》写于靖康之变以后。国都失守、国土破碎的深哀巨痛,使作者的笔触变得凝重、深沉而又犀利。这一组七言绝句不仅集中反映了作者感时忧国的思想感情,而且犹如一幅五光十色的历史画轴,以靖康之变为轴心,展现了发生于汴京的众多历史事件的风貌。
本篇为《汴京纪事二十首》中的开卷之作,着重表现汴京(今河南开封)失守、二帝被掳后,遗民怀念故国、渴望光复的痛苦。首句写金人占领汴京。“帝城”,即汴京。“王气”,指象征帝王运数的祥瑞之气。古人认为王气的聚散与国运的盛衰密切相关。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有“金陵王气黯然收”句,许浑《金陵怀古》诗亦有“玉树歌残王气终”句。“杂妖氛”,是喻指金人入犯。这一句隐含着作者对国运衰颓的深切叹惋和对金人入犯的强烈愤懑。次句是说金人不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因而并不在乎频繁地更换皇帝。“胡虏”,是对金人的蔑称。靖康二年(1127),徽宗、钦宗被掳北行,金人立张邦昌为楚帝;后至建炎四年(1130),金人重行占领汴京,复立刘豫为齐帝。“屡易君”,指此。从表面上看,这一句意在指斥金人不知礼义,其实,统全诗而观之,这里对金人的指斥不过是为下文揭示诗的主旨所作的一种铺垫——作者意在以不谙礼义的金人作为深明礼义的北宋遗民的反衬。所以,三四两句便掉转笔锋,表现北宋遗民铭心刻骨的故国之思。“太平遗老”,即北宋遗民。“南云”,借指南宋。那些在金人统治下的北宋遗民,自幼读圣贤之书,把国家社稷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因而,他们怀着莫大的痛苦,无时不在盼望南宋统治者挥师北伐,使京都早日得以光复。这里,“时时”,写其痛苦和盼望之久;“洒泪”,写其痛苦和盼望之深;“向南云”,则写其痛苦和盼望之专。相形之下,不仅“何知屡易君”的金人显得粗俗,而且但求苟安,不图恢复的南宋统治者也显得那样昏庸——作者正是想通过对北宋遗民行为的描写,揭露南宋朝廷文恬武嬉、不图振作。
这首诗之所以具有感人至深的艺术力量,除了应归功于对比、反衬手法的成功运用外,作者善于塑造典型的形象,也是原因之一。“时时洒泪向南云”一句,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将北宋遗民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作干巴巴的描述,即便笔墨十倍于此,也难以收到同样的艺术效果。后来,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诗中“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二句,虽然很难说是自刘诗脱胎而来,但化用其意的痕迹却殊为明显。
(萧瑞峰)
汴京纪事二十首(其五)
刘子翚
联翩漕舸入神州,梁主经营授宋休。
一自胡儿来饮马,春波唯见断冰流。
这一首通过汴河的今昔变化,抒写了作者对于国事全非、盛时难再的忧愤。首句写北宋灭亡前汴河运输的盛况。联翩,是接连不断的意思。漕舸,是指给官家转运钱粮物资的船只。神州,指国都汴京。汴京原为汴州,梁太祖开平元年(907)升汴州为东都。后来江山易主,转归北宋,成为东京。北宋时东南一带的钱粮诸物主要是通过汴河运送到京城。当其盛时,但见舳舻首尾相衔,联翩而来,蔚为壮观;而汴河两岸,当也是高楼栉比,酒旗招展,一派繁华景象。抚今思昔,作者对此该是何等怀念!次句是对汴京兴衰史的简略勾勒。梁主,指梁太祖朱温。朱温定都汴京后,大兴土木,苦心经营,使汴京日趋繁华。其基业传留给北宋,经历代帝王增衍,商市、楼台、文物等,更是极一时之盛。然而,好景不长,如今,这一切俱已“休”矣。一个“休”字,既流露出作者的感伤,也隐含着作者对荒淫误国、断送祖宗基业的北宋统治者的愤慨和对金国的憎恨。三四两句仍就汴河着笔,指斥金人入犯使得今日汴河萧条如此。北宋统治者所奉行的“重文轻武、守内虚外”的基本国策,造成了“积贫”、“积弱”的财政危机和国防危机,乃致金兵长驱直入,攻占汴京。连年兵燹,破坏甚烈。于是,不仅旧日的京都繁华尽付东流,而且汴河也成了金兵的饮马之所,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联翩漕舸,听不到当年的欢声笑语。春来极目,但见春水裹挟着断冰默然无语地缓缓流过。这种迥异于往昔的破败、荒凉景况,怎能不令人伤心惨目,百感交集?作者融情于景,笔触极为沉重。
显然,作者在这首诗中,试图采用纳须弥于芥子的笔法,以汴河作为一面镜子,映照出北宋由兴盛而衰亡的历史。“阅尽人间春色”的汴河是那一风雨如磐的时代的最好见证,作者独具慧眼地发现并开掘出这一描写对象所具有的典型意义,真实地再现了它昔日“联翩漕舸入神州”的繁华和今日“春波唯见断冰流”的荒凉,使今昔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揭示了国事沧桑的重大主题。
(萧瑞峰)
汴京纪事二十首(其六)
刘子翚
内苑珍林蔚绛霄,围城不复禁刍荛。
舳舻岁岁衔清汴,才足都人几炬烧。
这一首选择新的题材驰骋才思。北宋的覆亡,既有外因可究,又有内因可寻。从外因看,无疑是金兵的入犯所造成;从内因看,则分明是最高统治者的昏庸、荒淫所导致。这首诗便侧重从内因方面来总结北宋覆亡的历史教训,作为对南宋朝廷的规箴。作者紧紧围绕宋徽宗所建的宫殿苑囿来安排笔墨、展开描写,通过前后对比,对这位昏君穷奢极侈的行径和民怨沸腾的结局作了辛辣的嘲讽。
首句揭出徽宗置国计民生于不顾,耗费巨资、兴建宫苑。内苑,指御花园。珍林,指御花园中的奇花异木。为了满足一己的欲望,徽宗曾派朱勔等人到全国各地搜集奇花异石,经汴河运至京都,装修成一座精美绝伦的御花园,命名为万岁山,又名艮岳。徽宗曾亲作《艮岳记》,记其胜概。绛霄,指绛霄楼。此楼是艮岳中最壮丽的建筑。蔚,草木茂盛貌,这里作动词用。“内苑珍林蔚绛霄”,意即艮岳中的绛霄楼为无数奇花异木所簇拥。仅此一笔,就足可看出艮岳是何等富丽,而越是渲染艮岳的富丽,便越能揭露徽宗的荒淫,因此作者先故作惊叹之笔。次句纵笔一跳,由徽宗建园之时跃至金兵围城之日,而先前的惊叹也随之化为讥诮。刍荛,指打柴的人。靖康元年(1126)闰十一月,汴京被围,人民从万岁山上凿下石块作为炮石去抵抗金兵。十二月底,汴京失守,天冷多雪,人民便拆掉艮岳中的楼阁,砍光艮岳中的树木,权当柴烧。作者借这一史实,对徽宗进行冷嘲热讽。当年徽宗建园之时,曾大肆搜括民脂民膏;园成之后,则禁卫森严,人民即便偷觑其中,也会惹来杀身之祸。如今,值此围城之日,徽宗保命不暇,连人民进入御花园内凿石砍柴也无力阻止,真是可悲而又可笑。
第三句复将笔墨拉回到建园之时,追叙当年运送奇花异石的情景。舳舻,是船的代称。衔,在这里是接连的意思。为了给徽宗运送奇花异石,每年都有大船接连不断地航行在清澈的汴河中。程俱《采石赋》曾这样记录其情形:“山户蚁集,篙师云屯,输万金之重载,走千里于通津。”邓肃《花石诗》自序也写道:“根茎之细,块石之微,挽舟而来,动数千里。”这就是害得人民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花石纲”。对徽宗这种不惜以苍生白骨构筑一己乐园的行径,刘子翚极为憎恶。在《游朱勔家园》一诗中,他曾一针见血地揭露说:“楼船载花石,里巷无袴襦。”这里,作者之所以描写当年舳舻之盛,是为了反衬后来的结局之悲。末句“才足都人几炬烧”,便将徽宗穷尽国力、营建宫苑的结局和盘托出。都人,指京城里的老百姓。由舳舻年复一年运载来的奇花异木,何须片刻,便化为京都百姓的炊烟缕缕。这一意想不到的结局本身就是对徽宗的莫大讽刺,而作者在句首着以“才足”二字,又大大强化了这种讽刺力量。与前句相比,这句不仅时、空都有所转移,而且笔墨也有所变换。前句下笔何重,这句下笔何轻;作者便用这种举重若轻的笔法,将满腹愤怒化为淡淡的一哂,从而收到了更有力的批判和揭露效果。
(萧瑞峰)
汴京纪事二十首(其七)
刘子翚
空嗟覆鼎误前朝,骨朽人间骂未销。
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
组诗的前一首意在抨击昏君,这一首则意在鞭挞奸臣。昏君的荒淫无道,使奸臣得售其奸;而奸臣的曲意逢迎,又使昏君得逞其昏。正是由于昏君、奸臣沆瀣一气,胡作非为,才带来了始而丧权辱国、终而失土亡国的不幸现实。虽然作者写作此诗时,当年窃据国柄的蔡京、王黼等权奸早已化为不齿于人类的几抔粪土,但他们的祸国殃民,仍使作者块垒难消。于是,他将极度的愤怒和鄙夷凝聚在笔端,通过描写其身后的情形,将这伙奸臣更深更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首句语极沉着,意极惨痛。“覆鼎误前朝”,谓前朝奸臣误国,招致了覆亡的惨祸。覆鼎,语出《周易·鼎》:“鼎折足,公覆”,比喻大臣失职。前朝,指北宋。这里,作者用一个“误”字对权奸葬送北宋朝廷的罪行作了精当的概括。然而,往事已矣,作者回想北宋覆亡之因,唯有空自叹息。着以“空嗟”二字,作者内心无力回天的郁闷灼然可见。次句“骨朽人间骂未销”承上句的“误”字而来,以饱含憎恶之情的议论揭示了奸臣弄权误国所应得的下场:尽管他们已埋骨荒冢,却仍然遭到人民不停的唾骂,他们生前的罪恶行径注定了将遗臭万年。“骂未销”,既见出人民对他们仇恨之深,反过来又证实了他们罪孽之大。三四两句由议论改为写景,笔法陡变,波澜顿起。前二句虽曾对那些死有余辜的权奸痛加挞伐,却没有明言他们究竟是谁。这两句中,作者便以曲折的诗笔,点出他们的姓名。王傅,指官封太傅楚国公的王黼;太师,则指官封太师鲁国公的蔡京。王黼,徽宗时担任宰相,卖官鬻爵,专事搜刮,被称为“六贼”之一。钦宗即位后受到贬斥,在流放路上被杀。蔡京,也是徽宗所宠信的奸臣,为“六贼”之首。钦宗即位,放逐岭南,死于途中。这里,作者拈出“王傅宅”和“太师桥”来加以描写,用意殊为深曲。王、蔡二贼生前曾不遗余力地搜刮钱财来营建府第园林,妄图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靖康遗录》载,王黼的住宅位于阊阖门外,“周回数里”,“其正厅事以青铜瓦盖覆,宏丽壮伟。其后堂起高楼大阁,辉耀相对”。“又于后园聚花石为山”,侈丽之极。蔡京的府第则在都城之东,据《清波别志》卷下载,亦“周围数十里”,其豪华与“王傅宅”相仿佛。不过后来毁于大火。“太师桥”,指其遗址。历史的发展总是违背作恶多端的统治者的意愿。王、蔡当年“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岂知民心不可侮,国人不可欺,曾几何时,他们便身败名裂,为天下笑。于是,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风”、“月”在。作者描写“夜月池台”、“春风杨柳”的目的,正是为了以“风”、“月”的永恒来反衬王、蔡等的丑恶生涯的短暂;同时也是为了形象化地说明:正如“风”、“月”将长留人间一样,王、蔡等权奸的臭名连同其府第将永远是人们唾骂的对象。说这两句“用意深曲”,即指此而言。全诗融议论、写景、抒情于一炉,时而直亮其刺,时而曲达其讽,可谓“刺”得深刻,“讽”得巧妙。
(萧瑞峰)
汴京纪事二十首(其十七)
刘子翚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刘子翚这组题为“汴京纪事”的七言绝句,大都就某一历史事件抒发自己的感慨,并且较多地采用寓主观于客观的手法,将作者的主观感情寄寓在对历史事件的客观描述中,作者自己很少卷入历史事件中去,作为抒情主人公直接在诗中亮相。但偶尔也有例外。这一首便从追忆自己少年时的乐事着笔,使作者自己成为事件的中心。不言而喻,这是为了从多种角度、多种侧面表现家国沧桑的主题。
一二两句追忆昔日梁园的宴乐生活。梁园,一名兔园,位于汴京东南,汉梁孝王刘武所建,为游赏与延宾之所,当时名士司马相如、枚乘、邹阳等都曾为座上客。据《西京杂记》,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花异树、瑰禽怪兽毕备。”梁孝王“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然而,“节物风光不相待,沧海桑田须臾改。”至唐时,梁园风流便已扫荡殆尽。李白《梁园吟》有句云:“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无影歌舞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因此,这里的“梁园”当非实指,而是借代作者少年时所游历的某一宴乐场所。首句意为,回想“中州盛日”,在那不是梁园、胜似梁园的宴乐场所中,有观赏不尽的轻歌曼舞,足可追步前贤,风流自赏。次句反用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中“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二句之意,说美酒佳酿犹如锋利的刀刃一样,可以斩断无形的愁绪。其实,即使酒能断愁,也只是在短暂的片刻,所谓“醉后愁虽解,醒来却依然”是也。作者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其时自己正当少年,而“少年不识愁滋味”,纵然有些微的烦恼,那也只是“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与哀愁”,因而,“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李泽厚《美的历程》中语)。如此之“愁”,凭借酒力,自然尽可消释。所以这一句所抒写的实际上是作者少年时的感受,而不是作者“而今识尽愁滋味”以后的体验。这是在理解时应当注意的。三四两句追忆昔日樊楼的宴乐生活。“忆得少年多乐事”,点明诗中所描写的都是自己青春华年的情景。“多”,见出作者所亲历的乐事不止诗中所记“梁园歌舞”与“樊楼灯火”二端,这里,不过择其要者形诸笔墨。细加玩昧,一种神往、欣羡之情从此句中漾出。末句可谓特写镜头。樊楼,是北宋时汴京的著名酒楼。本为商贾卖白礬之所,因名白礬楼,又谓之礬楼。一说楼主姓樊,故称樊楼。后改名丰乐楼。夜深时分,作者健步登上樊楼,凭窗而坐,一面举杯自酌,一面观赏满街灯火,真是其乐融融。全诗以此作结,显得风神摇曳。而时届深夜,酒楼犹开张,灯火犹通明,则当年汴京街市之繁华亦可想而知。
这首诗以忆旧为内容,而以伤今为题旨。虽然无一字道及现实,但由作者对“少年乐事”的无限神往,不难看出现实是怎样令人无法容忍!正因为现实如此,作者才倍觉过去的美好。伤今与忆旧,在这里可以说是互为因果:因伤今而忆旧,又因忆旧而更伤今。潜藏在诗中所追忆的“少年乐事”中的,是作者不堪山河破碎、市井萧条、身世飘零的隐痛。当然,不必讳言,诗中对“梁园歌舞”及“樊楼灯火”的欣羡,多少流露出士大夫的生活情趣,但作者之所以不无夸张地描写这些,并非为了表达醉生梦死的欲望,而是为了显示汴京陷落前歌舞升平的景象,抒发今非昔比、恍若隔世之感。吟诵全诗,分明可触摸到一种深沉的黍离之悲。
(萧瑞峰)
汴京纪事二十首(其二十)
刘子翚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这是组诗的最后一首,选择又一位典型人物——北宋名妓李师师作为寄慨的对象,其旨固同,其径则异。
李师师,汴京人,相传幼年曾为尼,俗呼佛门弟子为师,李师师由此得名。后为妓,以歌舞名动京师,不仅当时名士周邦彦、晁冲之等多与往来,宋徽宗亦常微行至其家,留宿不还。终于入宫,封瀛国夫人。据宋无名氏《李师师外传》,金兵攻破汴京时,师师被张邦昌送往金营,不屈,吞金簪自杀。但宋张邦基《汴都平康记》、周密《浩然斋雅谈》却谓其靖康中流落南方。刘诗亦取此说。虽然诗中所描写的只是李师师个人生活的变化,但这种变化是与北宋的兴衰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读来并不觉内容单薄。
首句慨叹京都繁华荡然无存。辇毂,皇帝的车驾。一般多用“辇下”或“辇毂下”作为京师的代称。这里代称宋朝旧都汴京。追想汴京当年的繁华,真令人忧伤。这是作者在替即将出场的女主人公代传心声。是啊,作为帝王所宠幸的名妓,她早已与京都繁华结下不解之缘,如今繁华事歇,此身漂泊,回首往事,怎能不萦损柔肠?次句便将女主人公牵引出场。然而,展现在读者眼前的不是她当年美目流盼、粉面生春的丰采,而是她如今沦落异乡、风鬟雾鬓的踪影。“湖湘”指洞庭湖、湘江。张鼎祚《青泥莲花记》卷十三云:“靖康之乱,师师南徙,有人遇之于湖、湘间,衰老憔悴,无复向时风态。”这或许可以作为刘诗的注脚。以“垂垂老矣”、一无依托的弱柳之质,独身辗转于江湖间,用不再婉转的歌喉换取世人的怜悯,师师的这种遭遇,较之她过去“钿头云篦击节碎,一曲红绡不知数”(白居易《琵琶行》)的豪恣生活,不啻霄壤!从作者不动声色的描写中,我们隐隐感到一种糅合着家国之恨的同情。三四两句再次运用对比手法,别具深意地将李师师今日之困窘与当年之恩荣放置在一起,加以比照并观,启发读者领悟这一典型人物所具有的非同一般的社会意义。缕衣,指金线盘绣的舞衣;檀板,指唱歌时用的檀木拍板。帝王,指徽宗赵佶。岁月无情,生计寥落,李师师晚年卖艺时所用的舞衣、歌板,仍是宫中旧物,因而早已风蚀尘染,黯然失色。这实际上是暗喻李师师已色衰艺减,无复向时风态。看到她如今的情形,不明底细的人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她歌喉甫发,便使徽宗意乱神迷,不能自持。“—曲当时动帝王”,既点出了李师师过去所受的恩宠,同时也带有揭露徽宗迷恋声色之乐,使得社稷倾覆、生灵涂炭,最终连自己心爱的歌女也保不住的意味。也许,在作者看来,李师师以缕衣檀板供奉帝王,不知居安思危,情犹可恕;徽宗身为人主,一味耽于淫乐,则罪实难逃。李师师今日的不幸,不也正是徽宗一手造成的吗?
这首诗由李师师这一典型人物的遭遇入手,进行深入开掘。李师师色艺双绝,曾深得徽宗宠幸,战乱后尚且流落他乡,备尝艰辛,则普通百姓遭遇之悲惨自不待言。而如果北宋不为金人所灭,李师师纵以色衰见弃,又何至于沉沦到这般地步?因而通过李师师个人生活的变化,可以清楚地看到北宋兴衰的历史。正因为这样,全诗虽然仅仅就李师师落墨,却给人历史的纵深感。这就叫“即小见大”,“见微知著”。
(萧瑞峰)
南溪
刘子翚
聊为溪上游,一步一回顾。
悠悠出山水,浩浩无停注。
唯有旧溪声,万古流不去。
通常认为,宋代道学家持“文词终与道相妨”的陈腐之见,大多不谙诗家三昧,偶尔技痒,试手作诗,也“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刘克庄《吴恕斋诗稿跋》,《后村大全集》卷一百十一)。其实并不尽然。宋代道学家的诗歌中固然颇有味同嚼蜡的谈理之作,却也有一些谈理之作能突破理障而具理趣。至于出自道学家之手的某些吟咏性情、摹写山水的篇什,较之其他宋代诗人的同类作品则并无愧色。刘子翚的《南溪》即为一例。
“南溪”,今无考,或系作者故乡的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河流。作者漫游溪上,心旌摇曳,借对溪水的摹写,将自己种种不落言筌、殆难直陈的感想曲折道出,读来颇有理趣。
一二两句写作者对南溪风光的迷恋。“聊为溪上游”,“聊”字点明作者乃闲中出游。日复一日的隐居生活,多少有些寂寞和空虚,无可奈何,作者只得涉足溪上,向大自然寻求精神寄托。果然,南溪一带的自然景色深深地吸引了他,使他流连忘返。“一步一回顾”,足见作者对南溪风光的迷恋之深。这里,虽然没有用任何笔墨渲染南溪风光的明媚、秀丽,但从频频回顾这一富于暗示的动作中,却不难想象南溪风光是怎样地引人入胜!这儿,既没有官场的污浊、尘世的喧嚣,也没有生活重轭下农家的呻吟,有的只是大自然的温暖、纯净的怀抱,作者怎能不分外沉迷,分外依恋?
三四两句笔锋一转,由主观情态的点染切入客观物态的描摹,试图在笔下再现溪水的蓬勃生机。初看,“悠悠”似与“浩浩”相忤;细味,“悠悠”是表现流速的不疾不徐,“浩浩”则是表现流势的无穷无已,二者之间并无牴牾。“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涓涓流淌的南溪之水执着地追求着自己的归宿,以悠悠之流,成浩浩之势,“穿崖透壑”,奔腾不息。这一极易引发读者联想的意象中,或许寄寓着作者的某种“深层意识”,而不仅仅象征着时间的流逝和世事的变迁。
五六两句再翻转前意,自溪声着笔。溪水一刻不停,浩浩而去;溪声则依然如故,长留旧地。世上既有变化动荡者如彼,也有一成不变者如此。也许,这就是作者所要表达的理趣。陆游《楚城》诗有云:“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这是借亘古如斯的滩声来映衬楚城的荒凉,抒发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这首《南溪》虽然寓意未必相同,却同样给读者留下了想象和回味的余地。
接受美学告诉我们,作为信息的接受者和反馈者,读者在文学欣赏过程中,可以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情趣,展开想象,进行艺术的再创造,以补充作者留下的空白。通常所说的“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其意略同。正因为这样,刘子翚在这首诗中寄寓的究竟是什么感慨?今天已难以指实,也不必指实。但借助诗中的意象,我们却可以调动自己的艺术思维,领悟到关于社会、人生的某些哲理。“唯有旧溪声,万古流不去。”把这视为对某种信守不移的人生信念的写照,或者视为对某种一成不变的社会现象的比况,虽然未必契合作者的本意,却并不违背接受美学的原理。
(萧瑞峰)
策杖
刘子翚
策杖农家去,萧条绝四邻。
空田依垅峻,断藳布窠匀。
地薄唯供税,年丰尚苦贫。
平生饱官粟,愧尔力耕人。
这首诗当是刘子翚晚年隐居于故乡屏山时所作。“策杖”,即扶杖。曹植《苦思行》有云:“策杖从我游,教我要忘言。”作者以龙钟之躯,扶杖漫步于村野之间,本为聊遣逸兴、稍怡闲情;谁知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民生凋敝、四望萧条的阴暗图景。于是,作者“穷年忧黎元”的情怀不期然而生,忧愤之余,以言近旨远的诗笔,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感。
首联写乘兴过访农家,但见人烟稀少、屋舍零落。“萧条”,已点出衰败破落的农村现实,而“绝四邻”,更使人于“眼前突兀见此屋”之际,想见村闾的寂寥和荒寞,并进而想见在这寂寥和荒寞中谋生的农家是何等的艰苦困顿。览于斯,感于斯,乘兴而来的作者不免兴味索然。如果循着作者感情发展的脉络细加考察的话,或许不难看出,上、下句之间隐含着一个情感转捩的过程。
颔联分别从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着笔,将“萧条”的总体印象化为具体而微的画面。“空田”句的“空”,应理解为空空如也,指禾稼已荡然无存。唯因其空旷,紧傍着堤岸的田野才显得格外峻整。至于空旷的原因,或许是统治阶级竭泽而渔,刚打下的粮食已悉被税去;或许是土地贫瘠,又罹水旱,庄稼难以生长。“断藳”句的“藳”指稻草,“窠”指农舍。着一“窠”字,巧妙而又形象地点明了农家安身之所的矮小;而“布窠匀”,则见出执着于生活的农家的勤劳:尽管铺于屋顶遮蔽风雨的只是一些折断的稻草,他们却不辞辛劳地铺得十分均匀。这一特定情境下的举动,辛酸地表明:虽然农民生计行将断绝,却仍然艰难地谋求生存,恰如不甘窒息的涸辙之鱼。这里的“空田”、“断藳”,进一步申足了“萧条”之意。
颈联将议论融入叙事,以犀利的笔触揭示了“萧条”的根源:农家薄地所出,仅够抵纳朝廷赋税。这样,即便遇上丰年,也无法摆脱啼饥号寒的困境。“苛政猛于虎,”农家不得安居乐业,只能纷纷“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这才带来“萧条绝四邻”的衰败景况。作者能看到并指出这一点,可谓独具胆识。
尾联沿用诗家“即景抒情”、“因事兴感”的惯伎,托出自己内心油然而生的感慨。作者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淡漠地注视着跃入眼帘的这一切,而是置身其中,像前代的杜甫、韦应物、白居易等人一样,将自己与农家加以比照,从而深愧自己不事力耕,却“饱食官粟”,得免冻馁之苦。这绝非言不由衷的官样文章,而是正义感和同情心的集中映现。作者感情的潮水这时已冲破闸门,倾泻于字里行间。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但其作意、作法却酷似白居易的新题乐府。看得出,作者不仅秉承了白居易“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的现实主义精神,而且有意仿效白氏明白浅切的笔法,不事藻绘,尽洗铅华,以求其辞“质而径”、“直而切”,易于流播人口。
作者生当南北宋之交,民族矛盾的激化与阶级矛盾的加剧,使其寄居的乡村一片凋敝。因而,当他策杖叩访农家时,既不能品味杜甫“遭田父泥饮”时的感戴之意,也无法体验陆游“游山西村”时的欣慰之情,当然,更难以领略陶渊明笔下出现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宁静之象和“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的温馨之景。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没有对阴暗的现实作任何粉饰,而是以明快的线条,将其轮廓如实地展示给读者,并为自己无力改变它而深致叹惋。作者虽以道学家名世,其诗却多系念国计民生,较少令人生厌的道学气。
(萧瑞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