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唐庚
(1070—1120)字子西,眉州丹棱(今属四川)人。绍圣进士。受知张商英,擢提举京畿常平。商英罢相,贬惠州,会赦北归,道病卒。文采风流,有“小东坡”之称。有《三国杂事》、《唐子西集》、《唐子西文录》。
讯囚
唐庚
参军坐厅事,据案嚼齿牙。
引囚到庭下,囚口争喧哗。
参军气益振,声厉语更切:
“自古官中财,一一民膏血。
为吏掌管钥,反窃以自私;
人不汝谁何,如摘颔下髭。
事老恶自张,[1] 证佐日月明。
推穷见毛脉,[2] 那可口舌争?”
有囚奋然出,请与参军辨:
“参军心如眼,有睫不自见。[3]
参军在场屋,薄薄有声称。
只今作参军,几时得骞腾?
无功食国禄,去窃能几何?
上官乃容隐,曾不加谴呵。
囚今信有罪,参军宜揣分;
等是为贫计,何苦独相困!”
参军噤无语,反顾吏卒羞;
包裹琴与书,明日吾归休。
〔注〕 [1] 事老:时间久了。[2] 推穷见毛脉:细枝末节都已推究清楚。[3] 有睫不自见:《韩非子·喻老》:“智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即见远不见近之意。
这篇作品,从所取的题材和表现的手法看,在揭露现实的古代诗歌中是别开生面的。乍看“讯囚”的题目,也许会联想起“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一类的冤狱,以为作者大概要直接叙写贪残官吏无心执法,使百姓们有苦难言;然而,作者反映吏治的腐败,并不从正面落笔。他是大题小做,侧击旁敲,通过上官和下吏相互的讯问攻讦,让他们不打自招,和盘托出了封建吏治的内幕:原来上官窃禄,小吏窃财,大窃小偷,彼此彼此,哪用得着装模作样地坐堂审贼!小吏的回敬,使得参军大人无词以对,再也审不下去,一场讯囚就此结束。
“直把官场作戏场。”这一幕有声有色的闹剧,从头至尾充满了嬉笑怒骂的讽刺意味。第一句“参军坐厅事”,就是一语双关,点出叙事诗的主旨。参军,即“录事参军”,宋时为知府属官,掌文书、纠察等事;但它又是唐代“参军戏”中优伶行当的专名,指扮演官员的滑稽角色。亦官亦伶,亦真亦假,下文参军的语言和动作,正具有这种可笑的两面性。他凭着公案,切齿咬牙,声色俱厉地对囚犯小吏打着官腔:官中财物都是民脂民膏,你这个为吏的,知法犯法,监守自盗,而今恶迹暴露,罪证俱在,看你还能巧口抵赖?紧接着,囚犯“奋然”而起,针锋相对,向参军据“理”抗争:请问,您曾否看到自己的问题?您未做官时还有点小名声,如今飞黄腾达,当了个参军!无功食禄,您的行为与盗窃有何两样?也不过上司包庇,您才没受处分。我认罪,您也该心里有数。咱们一样是千里求官只为财,何苦非要跟我过不去呢?小吏的一番答辩,气壮而势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参军的嘴全给封住了。参军审不倒囚犯,只好羞惭地准备辞官还乡。活剧终场了,揶揄嘲笑之余,人们却要思索:在此官场舞台上演出的,到底是怎么一出戏!
与《讯囚》可以对读的,宋诗中恰好有一首张耒的《有感》,这两首诗的作者,生活的时期相近,他们都对现实政治相当不满,对民生疾苦相当同情,他们不约而同地都以“逢场作戏”来立意遣辞,批判当时的吏治。比较起来,张耒的《有感》是随感式的,写得简略一些;而唐庚《讯囚》讽刺的角度更为新颖,场面的叙写更为具体,声情毕肖,辛辣无比,巧妙地把审判者与被审判者轻轻调换一下位置,便豁然掀开了整个封建官场貌似庄严的帷幕,一下子兜出了大小官吏的丑恶老底,取得了喜剧性的强烈讽刺效果。
(顾复生)
张求
唐庚
张求一老兵,著帽如破斗。
卖卜益昌市,性命寄杯酒。
骑马好事人,金钱投瓮牖。
一语不假借,意自有臧否。
鸡肋巧安拳,未省怕嗔殴。
坐此益寒酸,饿理将入口。
未死且强项,那暇顾炙手。
士节久凋丧,舐痔甜不呕。
求岂知道者,议论无所苟。
吾宁从之游,聊以激衰朽。
用诗歌来对下层民众及其生活进行描写和刻画,汉乐府已有之,至唐人乐府而极盛。如白居易之《卖炭翁》、《杜陵叟》、《新丰折臂翁》、《西凉伎》等,皆是此中名作。本诗借诗语为一老兵张求作传,可以说是直接承续了唐人的传统。
“张求一老兵”,因张求本为一普通老兵,人未必能识其名,故起句直叙其身份。起得急,叙得直,诗歌反而显得有力。“著帽如破斗”,则是外貌刻画。“著帽”二字用得普通,用得随意,却反见出主人公洒脱不羁的个性。轻轻点染,一个落拓老兵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卖卜益昌市,性命寄杯酒。”因无其他收入,故老兵只好在益昌市上卖卜求生。在古代,卖卜往往是读书人在读书不成,而又丧失了其他谋生手段之后,无奈才选择的职业,因其运营成本极低,吃饭仅凭一张口也。干这一行的人,往往无房无地,可谓沦落到了极点。张求虽非读书人,但被生活所逼,也只好借此糊口——不过话又说回来,卖卜虽属“贱业”,其中确也藏龙卧虎。远的像汉朝的严君平、郎,近的像唐朝的武攸绪,甚至于宋末的名士谢枋得,都曾从事过这一职业。高人名士与江湖骗子混迹杂处,故虽是同行,却也不可一概论之了。上文的“性命寄杯酒”已隐隐透出张求的豪放,下文的叙述,则印证了其骨鲠。
“骑马好事人,金钱投瓮牖。”“骑马好事人”,指前来问卜的人。“瓮牖”,以破瓮作窗户,指的是张求的家。《史记·陈涉世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说的是一个意思。“骑马”,标示的是问卜者的身份乃是富贵之人。身在富贵当中,本不必问卜。稍有世故者,即知此“好事”者之前来,多半是为了听几句恭维开心的话。卜者本多以口舌为功,遇此场景,理应逢迎而上,熟料张求却“一语不假借,意自有臧否”。按蓍龟卦象解卦,不肯作一曲语。下文鸡肋安拳,用刘伶典故。《晋书·刘伶传》:“(伶)尝醉,与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奋拳而往,伶徐曰:‘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本诗反其意而用之,张求只知直言,即使受到嗔怪殴打,也不肯改口,鸡肋安拳,以弱抗强,反见出一股倔强精刚之气。
“坐此益寒酸,饿理将入口。”饿理,即饿纹,指人口角的皱纹,古人认为有此纹者将饿死,用的是周亚夫的典故。《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许负指其口曰:‘有从理入口,此饿死法也。'”卖卜者不能逢迎人意,自当饿死。但“未死且强项,那暇顾炙手”。“强项”用的是东汉“强项”令董宣的典故。“炙手”指的是当权者。卜者自有卜者的信仰与原则,岂肯趋炎附势,因死而改节。至此,作者已将一介普通卜者的道德水准提升到士人的高度。
岂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真正拥有士人身份的读书人,却早已道德沦亡,廉耻丧尽了。“士节久凋丧,舐痔甜不呕。”“舐痔”,典出《庄子·列御寇》:“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舐痔吮痈,士人们不仅不觉得恶心,而且甘之若饴,可见不讲气节廉耻,仅以利益为追逐的对象,已经成为士林的普遍风气。
“求岂知道者,议论无所苟。吾宁从之游,聊以激衰朽。”加一个“岂”字,是退一步说话,似贬实褒,以退为进。虽然张求未必真的懂得君子的大道,但其却能秉理直言,百折不避。光这一点,就值得君子与其为友。“衰朽”是作者自指。在这样的世上生存,受流行的士风影响,即使不能与其同流合污,亦不免略感到失望与颓唐。作为社会底层一员的张求的所言所行,恰给作者以激励和鼓舞,从市井中看到希望,此亦夫子所谓“礼失则求诸野”之意也。
本诗之写张求,略其形貌而独写其精神,又用其精神作为士人品性的对比,爱憎分明,言辞劲朴,直出直入,激愤之气,透出纸外,时人目唐庚为“小东坡”,以此诗论,适足当之。
(刘竞飞)
春归
唐庚
东风定何物?所至辄苍然。
小市花间合,孤城柳外圆。
禽声犯寒食,江色带新年。
无计驱愁得,还推到酒边。
唐庚字子西,时号“小东坡”。尽管他文采风流而又通于世务,然而在党争剧烈的北宋政局里却难以存身。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冬,他被贬逐到惠州(今属广东)安置。这首诗就是诗人写于贬所之作。古来咏春的篇什不计其数,而唐庚的这首诗却能在众多的篇什中独具一格,读来别是一番滋味。
诗的前四句写景,用的是两副笔墨。头两句总写,如泼墨写意,以大刀阔斧的疏朗之笔,传达出春来不可阻遏的势头。这里不是“润物细无声”的雨丝悄悄地迎得春归,也不是“吹皱一池春水”的微风在为春的到来浅斟低唱,而是浩荡东风铺天盖地而来,把绿色的生命之树栽满人间。只此一笔,已写出春归的总形势。诗人以一问一答的句式领起,再用“定”字、“辄”字加重语气,使全诗一开始就起势不凡,颇有截断众流、先声夺人之妙。紧接着的三四两句,又换用工笔勾勒分写局部之景,画面渐渐收拢、移近,突出了“小市”、“孤城”两个特写镜头。“孤城”指惠州城,宋代时惠州商业繁盛,诗人另有《西溪》一诗描绘当地市集的盛况说:“市散争归桥纳纳,橹摇不进水潭潭。利倾小海鱼盐集,味入他村酒茗甘。百里源流千里势,惠州城下有江南。”那么本诗所说的“小市”,当是指经营鱼、盐、酒、茶的集市了。喧闹的市场、高耸的城楼,再加绿柳如烟、繁花似锦,映衬出一派花团锦簇似的烂漫春光。这两句句式颇类孟浩然《过故人庄》中的名句:“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而又稍加变化。孟诗清淡,本诗妍丽,着色和氛围都大不相同。除了有村居田舍与商业市镇之别外,又有地域的差异。联系下文,此时正当新年乍到、寒食未至,而春光竟已如此之盛,正可见南国春来早。
五六两句暗转,从所闻、所见之景渐渐引出诗人潜结的心绪。“禽声”、“江色”固然是耳闻目击的景象,而“寒食”与“新年”的对举,却不仅是点明时令而已,其中隐含了诗人生涯中一段难以忘怀的情事。大观四年春,唐庚与其弟唐庾、友人任景初自蜀至公安,诗人曾自叙云:“时方寒食,吾三人相与戎服,游九龙池,饮酒赋诗乐甚。”但紧接着就发生了变故:“是岁,吾迁岭表;明年景初亦谪江左。忽忽数岁皆未得去,寒食无几,念之凄然。”初春携侣游乐,孟冬戴罪南驰,这倏起倏落、欢少悲多的戏剧性转折,正是和“寒食”相联系的。故诗人曾有诗云:“故都回首三寒食,新岁经心两湿衣”(以上均见《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三)。可见这里的“寒食”、“新年”,非同一般的流年之叹,实为诗人郁结的情怀:其中有对美好时光的追忆,更有宦海浮沉、身不由己的惆怅和悒郁。欢情短暂而愁怀永结,这一年一度的寒食早就和诗人的身世之感融为一体了。这两句好比是“陈仓暗度”,以此为津梁,才翻跌出最后两句。
末两句极写愁思之深。古人写愁,比喻层出不穷。如曹植《释愁文》云:“愁之为物,惟惚惟恍,不召自来,推之弗往”,是把“愁”化为有形之物;庾信《愁赋》云:“闭门欲驱愁,愁终不肯去”,又把“愁”拟人化。本诗则由此作进一步的生发,诗人用一“驱”一“推”写出人与“愁”交手相搏的过程:人非但无计驱得“愁”去,反被“愁”推跌到尊前酒边。“借酒浇愁”的套语经此点拨变化,竟化腐朽为神奇,比起曹、庾等人的奇想来,诗人可谓青胜于蓝、后来居上了。以往写春愁者不乏其人,而表现得如此醒豁精警的还不多见,其原因盖在于诗人之愁,非一般的春愁可比,意蕴既深,出句自奇。
诗人在这首诗里用丽景反衬深愁,先极写春光暄妍骀荡,直到最后才急转直下,托出满腹心事。这一顿挫反跌,加强了抒情的力量。诗的首尾处尤见用力,一起一结都颇出人意表。起得俊快,结得沉郁:东风送春,势不可挡;愁绪袭来,难以招架。一首一尾恰如两重合奏,奏出了一阕“春归愁亦归”的主题歌。
(钟元凯)
白鹭
唐庚
说与门前白鹭群,也宜从此断知闻。
诸君有意除钩党,甲乙推求恐到君。
这是一首即景抒愤的诗,出语便奇。白鹭是与世无涉、不懂人事的水鸟,而作者不仅向它们说话,还要求它们从此断知闻,看来似乎无理,但这无理的要求正是不合理的时势所造成的:原来朝中诸君正在清除朋党,自己既然也是一个得罪的党人,那么按甲乙之序次第推求,恐怕就连自己门前的白鹭也难逃网罗了。唐庚作此诗时正被贬在惠州(今属广东),过着“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醉眠》)的生活,很少与人来往,既怕惹是生非,又抑制不住谪居的忧闷,于是只能借尖刻的讽刺以泄愤,这便是诗人当时的真实心境。
据《宋史》本传说,唐庚为张商英所推荐,任提举京畿常平仓。张商英是变法派,在徽宗时曾被起用为尚书左丞。蔡京执政后,根据徽宗清除朋党的旨意,定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等一百二十人为元祐奸党,由徽宗书写刻石,称“元祐党人碑”,立于朝廷端礼门。已死者削官,生者贬窜。又将元符末向太后执政时主张维持新法和恢复旧法的臣僚,分为正邪两类,再分上中下三等。邪类五百余人都加降责,后又将元祐、元符党人合为一籍,共三百零九人,刻石朝堂,章惇等变法派也被指为党人,与元祐党人一样对待,予以贬逐。张商英因与蔡京议论不合,蔡京指他写过《嘉禾颂》,称颂司马光,也把他列入元祐党籍,落职出朝。唐庚因是张商英所荐,自然受到牵连,政和初被贬岭南,流离困苦六年而不返。这就是“诸君有意除钩党”的背景。“钩党”是相牵引为同党的意思,词原出于《后汉书·孝灵帝纪》“制诏州郡,大举钩党”。用在此处,将徽宗君臣清除朋党比作东汉后期的党锢之祸,实际上也是对朝廷迫害士大夫提出的抗议。甲乙推求本是讽刺朝廷清除钩党株连之广,凡与党人稍有往来,即受牵累,所以按照从甲求乙、从乙求丙的关系类推,自然连白鹭也难免党人之嫌了。连不知人事的白鹭都要与外界彻底隔绝方能苟全,那么人就更不必说了。这样就通过对白鹭的无理要求突出了除钩党一事使许多无辜者受害的不合理。另一方面,甲乙推求到白鹭又暗合“鹭序”之意,白鹭飞有次序,小不逾大,类百官缙绅之象,故常以“鸠仪鹭序”比喻官僚,所以这一句又巧用典故暗藏比喻,概括了满朝百官被次第推求问罪的政治形势。
这首诗抓住当时清除朋党的株连之法加以夸大,把话说到极处,直截了当大发牢骚,似乎只求尖刻,不讲含蓄,但全篇设为对白鹭的劝诫警告之辞,议论双关白鹭的形象和寓意,命意很新,颇见匠心,故痛快透辟而仍堪玩味。(葛晓音)
栖禅暮归书所见二首
唐庚
雨在时时黑,春归处处青。
山深失小寺,湖尽得孤亭。
春着湖烟腻,晴摇野水光。
草青仍过雨,山紫更斜阳。
唐庚和苏轼是同乡,身世遭遇也有些相似,人称“小东坡”。苏轼曾谪居惠州数年,唐庚因受知于张商英,张罢相后他也被贬惠州多年。这两首五绝就是他贬惠期间所作。题内“栖禅”,是惠州的一座山。诗写游栖禅山暮归所见景物。
第一首起句写岭南春天特有的气候景象:刚下过一阵雨,天色似乎明亮了一些;但旋即又阴云漠漠,在酝酿着另一阵雨。这变幻不定、时雨时停、时明时暗的天容和欲下未下的雨意,只用一个白描句子,便真切形象地表现出来。“在”字是个句眼,读来却感到自然浑成,不见着意的痕迹。
次句“春归处处青”,由天容写到野色。春回大地,处处一片青绿之色。“归”既可指归去,也可指归来,这里用后一义,传出喜悦之情;缀以“处处青”三字,欢欣之情更溢于言表。作者《春归》云:“东风定何物?所至辄苍然。”“所至”句亦即“春归处处青”的意思。不过《春归》诗强调春风的作用,本篇则泛言春归绿遍。结合上句体味,似暗示这种时下时停的春雨有滋润万物的作用。
第三句“山深失小寺”,正面点到栖禅山。句中“小寺”,当即栖禅寺。题曰“暮归”,则栖禅寺在白天游览过程中已经去过,这里说“失小寺”,当是暮归回望时,因为山峦重叠,暮霭朦胧,已不复见日间所游的小寺。山深,寺小,故用“失”字表达。这里透出了诗人对日间所历胜景的留恋,也隐约流露了一丝怅然若失的意绪。
末句“湖尽得孤亭”,与上一句相对。上句是回望所见,下句是前行所遇。湖,指惠州丰湖,在城西,栖禅山即在丰湖之上。诗人在暮归途中,信步走到丰湖尽头,忽然发现有一座孤亭,不觉感到喜悦。三四句连读,一方面是恍然若失,一方面却是欣然而遇,这中间贯串着诗人的“暮归”行程。
第二首起句“春着湖烟腻”,紧承上首结尾,仍写丰湖。春天来了,湖上缭绕着一层带有浓重湿意的烟霭,给人一种化不开的粘腻之感。句末的“腻”字固然是刻意锤炼,表现了春日南方卑湿之地的烟雨迷蒙,“着”字也同样是着意经营。春天,仿佛将它的灵魂与生命附着于湖烟之上,使湖烟也变得粘腻了。
次句“晴摇野水光”,写田野上的水流或湖塘在春天晴光的照映下,波光粼粼,摇曳不定。“摇”字不仅富于动态感,而且透出诗人的一份愉悦感。随着水光的摇动,诗人的心似乎也荡漾着一片春天的晴光。
“草青仍过雨”,第三句又回到天气的变幻。草色青绿,一片春意,而时停时下的雨在行程中又掠过了一阵。经过雨的洒洗,草色显得更青了。“仍”,再、又的意思。
“山紫更斜阳。”傍晚时分,烟霭凝聚,山色显得青紫,紫由返照而来,王勃《滕王阁序》有“烟光凝而暮山紫”之句,可与此参证。雨后斜阳的返照,使暮山更增添了姿媚和色泽。“更”字与上句“仍”字相应,突出斜阳的作用。
这两首诗,前首由天气写到山容湖景,后首由湖景写到变幻的天气和绿野紫山。“暮归”是所写景物的贯串线索。两首在写法上都明显偏于实写刻画,与唐代绝句多主空灵蕴藉有明显不同。两首均用对起对结格式,一句一景。表面上看,似乎各自独立,不相连属。实际上,所写景物不但为春日所共有,而且带有岭南地区春天晴雨变幻以及“暮归”这个特定时间的特征。因此,尽管各个画面之间没有明显的过渡与联系,但这些图景给读者总的感受是统一的。读者不但可以从中看到岭南春归时烟腻水摇、草青山紫的美好春色,而且可以感受到诗人对此的喜悦之情。这种以刻画实境为主、一句一景、似离实合的写景手法,在杜甫入蜀后的不少绝句中可以遇到。
(刘学锴)
春日郊外
唐庚
城中未省有春光,城外榆槐已半黄。
山好更宜余积雪,水生看欲倒垂杨。
莺边日暖如人语,草际风来作药香。
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
唐庚诗的成就,近体在古体之上。他的律诗,工锻炼,善属对,自饶新意,不袭前人。《宋诗钞》谓其“芒焰在简淡之中,神韵寄声律之外”。《春日郊外》是他的一篇有代表性的律诗。
诗先概括地提示:在城里人还不知领略春光的时候,郊外已是榆槐半黄,满原春色。这两句,已可看出诗人敏锐的感受力。下面一联写景句就很有特色了:“山好更宜余积雪,水生看欲倒垂杨。”远山一抹,衬以皑皑的未融积雪,色彩鲜明;近处则波明似镜,映出了垂杨的倒影。这一镜头,自比“溪柳自摇沙水清”的景象更吸引人。
接着,“莺边日暖如人语,草际风来作药香”一联,则又变化句式,换了描写的角度。本来,这首春郊诗的景句,只消“山好、水生,日暖、风来”便可树起整齐的骨架;而作者却不取“日烘莺暖、风送草薰”式的表现手法,他要强调的是,花底莺歌因暖而繁,草际药香因风而发,以莺、草为主,以风、日为宾,写足阳春烟景。“如人语”、“作药香”,也显示了自然物的有意含情,为春郊景色增添了诗意。
最后两句,“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立意近于苏轼的“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陈与义的“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春日二首》之一)。风光满眼,清景难摹,佳句渺茫,稍纵即逝,诗人们的体会正有同感。但唐庚在此却出以不肯定的语气:此中疑有佳句,而欲为酒朋诗侣撷取之时,却早已雪泥鸿爪,无处寻踪了。这一怅然的感触,倍增良辰乐事自古难全之憾,更为深切地道出了忽有所悟、难落言诠的诗家甘苦;和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立意不同。
唐庚作诗,极注意推敲,自谓写诗每每“悲吟累日,反复改正”。他甚至将讲求诗律提到了峻刻寡恩的地步。《唐子西语录》云:“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矣。故谓之诗律。东坡云:‘敢将诗律斗深严’,予亦云:‘诗律伤严近寡恩。'”这首《春日郊外》,用心深而不显得费力,读来简练有味。诗律虽严,却没有斫丧自然,所以显得可贵。(顾复生)
醉眠
唐庚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
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1]
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2]
〔注〕 [1] 簟(diàn):竹席。[2] 筌(quán):捕鱼用的竹器。
古人作诗,常追求“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圣俞语)的理想化境。唐庚的这首小诗,外表平淡无奇,内中自具深意,值得细细咀嚼。
这首诗以“醉眠”为题,其实写的是一个独酌—醉眠—梦醒的完整过程。一个春末夏初的日子,诗人在山林环抱的居所中独酌,空山幽静,不闻人声,宛如置身于冥寞的太古时代;时间也仿佛静止了、凝固了,不再流动。这里的一切,都使人恍惚如有隔世之感。这儿既无尘世的喧嚣和纷扰,也无名利的追逐和与日俱生的忧患,一切都显得悠然怡然。这是写环境氛围么?又不尽然。诗人实际上写出了一个将醉未醉之人对时空所特有的感觉。这位饮者虽尚未露面,但从他在幕后哼哼唧唧的唱词,不难想见其酣然四顾的身影。在人们浑然不觉之际,诗人已从“醉”字入手解题了。
紧接着,一位陶然自得的饮者形象,便活脱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尽管春意阑珊,只剩下数枝残花,而饮者意兴犹浓,频频把盏。酒酣耳热之际,忽听得鸟声啼啭,他便又笑对鸟儿调侃,仿佛说:“我醉欲眠君且留,谅你这点絮聒,不妨我睡。”俯仰之间,醉态可掬。“好鸟”一句,似从孟浩然的诗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晓》化出,诗人反其意而用之,在轻松风趣的口吻中,惟妙惟肖地写出了醉者旷放洒脱的神态。这里,“余花犹可醉”点出“醉”字承上;“好鸟不妨眠”又点出“眠”字启下,在似不经意之间,却细针密线,自有布置。
五六两句写饮者从户外进入室内。“门掩”、“簟便”都由“眠”字生发开去。竹席宜人,指明时令,和前面所说的“日长”、“余花”正相一致。欲睡掩门,这一本来是极平常的动作,却如平地生波澜,顷刻间漾起诗人感情的涟漪。“世味”二字,透露出诗人隐秘的心声。门之开合,与“世味”何关?原来在封建社会里,“门”常常成为人物命运遭际的表征,它和屋主人的贵贱穷达、荣辱进退是休戚相关的。如“朱门”象征权势炙人的达官显贵,“寒门”则表示社会地位的卑微低贱,所谓“门第”也者,正是把“门”和品第等级联系在一起。故得势显达时“开门延客”、“门庭若市”,落拓不遇时则“杜门谢客”、“门可罗雀”。炎凉世态,系于区区一“门”。唐庚当时正谪居岭南,他对这样的“世情”是尝够了滋味的。他有《鸣鹊行》诗云:“至今畏客如於菟。岂惟避谤谢还往,此日谁肯窥吾庐?杜门却扫也不恶,何但忘客兼忘吾。喧喧鸣鹊汝过矣,曷不往噪权门朱?”又在《寄傲斋记》一文中设想,如有朝一日能从贬所脱归,回乡后将给故园之门命名为“常关之扉”。这些均可为本句注脚。诗人不说“门掩知世味”,却将“世味”置于“门掩”之前,不止是为了协调声律,也是强调了诗人内心的感慨,又可解作诗人欲乘掩门之际,将那使人心寒的“世味”推将出去,拒之门外,永不让它再来骚扰和破坏恬淡的心境,所谓“便欲醉中藏潦倒,已将度外置纷纭”(《谢人送酒》),且置之度外可也。诗人在悠闲旷达的醉饮之后,忽生“世味”之想,说明他仍怀愤愤不平之气,实不能忘怀于人世。可见此诗所谓“醉眠”,并非抒写流连花酒的闲适情调,不过是借此挥斥幽愤,聊以自慰罢了。
最后两句写由眠至醒。诗人既乐于与花鸟为友,又何妨梦中携侣同游,吟诗留赏?然而这神游时的快意,一回到现实中便烟消云散,所得的佳句竟写不出来,“忘筌”是用《庄子》“得鱼忘筌”的语意。诗人用“梦中频得”、“拈笔又忘”这样轻捷的句子,写出了乍得忽失的惆怅之情,语调中不乏自嘲的意味。对美的追寻只存在于梦境之中,而梦终非现实,一旦梦醒之后,又该是如何惆怅!于此,我们不难在诗人幽默的调笑声中,领略到那淡淡的苦涩的滋味。
这首诗通篇用白描手法写景叙事,事显而情隐。“世味”二字为全篇之眼,贯前领后。在其映照之下,则“眠”前的独酌虽貌似自得,实际上却是诗人在人世间深感寂寞的写照:这里既无三两知己开怀畅饮的场面,也无田家父老提壶过饮的交往。而“眠”后在梦中兴高采烈的寻觅追求,又分明是诗人不甘寂寞苦作挣扎的努力。但现实无情,人生有涯,虽然力求摆脱寂寞,而又终于不得不归于寂寞。如此深衷,如许波澜,均借一次“醉眠”的情事出之,平淡中蕴含至味。王夫之论诗力主一“忍”字,意谓诗歌的含蓄蕴藉,非有大力者不足为言。此诗庶几当之。
(钟元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