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陈造
(1133—1203)字唐卿,晚号江湖长翁,高邮(今属江苏)人。淳熙二年(1175)进士。调繁昌尉。官至淮浙安抚使参议。有《江湖长翁集》。
都梁六首(其一、其二)
陈造
淮汴朝宗地,孤埤只眼前。
谯楼西日淡,戍鼓北风传。
破竹非无计,浇瓜亦自贤。
客愁浑几许?抚剑倚吴天。
天外纤云尽,山巅望眼遥。
平淮剪绿野,白塔界晴霄。
客里风光异,吟边物象骄。
功名它日事,回首兴萧条。
都梁山位于今江苏盱眙东南,南宋时宋金边界线的淮河于附近流过。陈造可能是在四十岁左右时游此地,感慨颇多,故以“都梁”为题,写五律六首,这里选的是前二首。这两首都是写登临都梁山所望之景兼抒心中所生之情。
第一首以“淮汴朝宗地,孤埤只眼前”两句领起全诗。首句写骋望设想之境:淮河远接汴水,汴水又流经北宋京城汴梁,那里不正是原来群臣朝拜天子之地么?可现在却已入于金人之手。眼前所能见到的,只是这谯楼上的女墙孤独地耸立在山腰。两句一虚一实,兴亡之感顿生。颔联两句“谯楼西日淡,戍鼓北风传”,接首联第二句,写边塞望楼已被西下的日光涂上一抹淡淡的余晖,戍鼓声声更在北风中传送到耳畔。这前四句写望中所见,描绘出淮水边界萧瑟荒凉的景象。
后四句抒写心中的感怀。“破竹非无计”句,出自《晋书·杜预传》,杜预曾说:“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这里用此典,是就南宋抗金的形势而言,指出击败金人入犯并非无计可施。言外含有指责南宋朝廷屈辱苟安之意。“浇瓜亦自贤”句承上,用秦朝故侯召平在汉初隐居种瓜典故。在这里犹如说不肯与南宋小朝廷合作共事的隐者,嫉恶如仇,也自当视之为贤士。这两句是就南宋当时局势而生发的议论,针砭入理。最后两句“客愁浑几许,抚剑倚吴天”是感叹以明志之辞。作为这首诗的结尾,作者先以“客愁”总绾,这愁情既是仕宦羁旅之愁,也是日暮边关之愁,其中还寄托着忧国之情。这愁怨是无比浓深的,故曰“浑几许”。其次,诗人再以“抚剑”总收全诗。这里倚吴天而抚剑,相当于张孝祥词“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六州歌头》)之意,居南而念北,山河破碎,恢复无期,有志难伸,忧愤难平。这一结尾,境界阔大,意象浑茫,振起了全诗的气势。
第二首写边界山野景象,同时也回应第一首,抒发了有感于时局的内心波澜。“天外纤云尽,山巅望眼遥。平淮剪绿野,白塔界晴霄。”这四句写诗人登上都梁高山所见开阔壮伟之景。那万里碧空,纤云皆无,都梁群峰一直绵延重叠到远方。银亮的淮河好像剪开绿色的田野划流而去,耸立的白塔又如晴空的分界。这里用“剪”和“界”两个动词,既是写景,又暗含统一的江山被强分为二的意思。所以这娇娆的美景,给诗人的感受却是“客里风光异”,落到一个“异”字上。“吟边物象骄”,诗人面对已成边界的壮伟江山,本应有健举的兴会,但抚及时局和个人的身世遭遇,不禁波澜顿起,感慨万端,从而发出:“功名它日事,回首兴萧条”的长叹。
陈造自号江湖长翁,因为自认无补于世,置之江湖乃得其宜。他曾说:“物无用曰长物,言无当曰长语。”所以才自称“长翁”,实含不受信用,愤世疾俗之意。这结尾两句,一方面切合自身,一方面也属愤慨之语,表现了对当局不思振作、屈辱求和,从而恢复无望的不满之情。言外之意是:国事日非,前景暗淡,他日回首这都梁山河的壮伟娇娆,怕也只能兴起无限萧条之感了。这两句关合全诗,含蕴是丰富而又深沉的,说明了诗人实在并不是超然物外的江湖隐者。(左成文)
田家谣
陈造
麦上场,蚕出筐,此时只有田家忙。
半月天晴一夜雨,前日麦地皆青秧。
阴晴随意古难得,妇后夫先各努力。
倏凉骤暖茧易蛾,大妇络丝中妇织。
中妇辍闲事铅华,不比大妇能忧家。
饭熟何曾趁时吃,辛苦仅得蚕事毕。
小妇初嫁当少宽,令伴阿姑顽过日。[1]
明年愿得如今年,剩贮二麦饶丝绵。
小妇莫辞担上肩,却放大妇当姑前。
〔注〕 [1] 顽:作者自注:“房谓嬉为顽。”案,时陈造为湖北房陵知州。
陈造是南宋较能反映社会现实以及劳动人民疾苦的一位诗人,很受陆游、范成大等大诗家的赏识。陆游为他的诗集作序,说他能“居今笃古,卓然杰立于颓波之外”,又说他的诗“不事浮响”,可见他诗歌的现实性是很强的,诗风也很质朴。
作者这一首古体叙事诗《田家谣》,宛如一幅田家劳动生活的风俗画,质朴纯美,充溢着浓郁的生活情趣。
全诗可分三个层次。第一层由农时入笔,写夏麦上场,春蚕出筐,这正是田家大忙的时节,恰好又是风调雨顺,“阴晴随意”。麦收过后,新秧又已泛青,只见那夫妻双双在田地里忙碌。这真是农家难得的好时光。这一层作者用夹叙夹议的笔法,写出了田家不误农时的勤劳和劳动的热情,赞叹之意已包融在字里行间。第二层集中笔墨写农家三妇。在蚕已作茧、蚕事正忙之时,大妇绕丝,中妇织帛。中妇年轻,忙里偷闲,不时还要用胭脂打扮一番,比不上大妇操劳顾家,忙得连吃饭都不能及时,一直辛苦到蚕事结束。小妇刚刚过门,不好就让她辛苦,只是陪着阿婆玩笑度日。这田家辛劳而又和美的情景,是通过家中三位媳妇各自不同的神态举止表现出来的。这里的笔法与辛稼轩《清平乐》词“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相似。辛词依次刻画人物以赞美农家的劳动生活。陈诗则从农家妇女来落笔,排行地位分明,神情各异,更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诗的情趣。第三层写对明年继续得到好收成的祝愿,“剩贮二麦饶丝绵”,农家是多么希望辛苦劳动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啊!作者在全诗的结尾,又补写一笔“小妇莫辞担上肩,却放大妇当姑前。”小妇今年是新嫁娘,理当照顾,明年就应该减轻大妇的负担,让她去陪陪阿婆了。
作者在这首古诗里反映了风调雨顺年景农民一家的辛勤劳动生活,也写出了劳动之家纯朴和美的家风,以及获得丰收的喜悦和愿望。作者的赞美田家之情是以质朴真切而又饶有情趣的笔触表现出来的。全诗风调纯美,情趣盎然。
(左成文)
题赵秀才壁
陈造
日日危亭凭曲栏,几层苍翠拥烟鬟。
连朝策马冲云去,尽是亭中望处山。
诗题的赵秀才是个什么人,已不可详知,陈造与他颇有交情,赠诗不止一首。他所居之地,可能是浙东一带。尽管人与地都不可确考,但并不妨碍我们理解和欣赏这首不寻常的小诗。
这首诗可说是语浅意新,情深景美。第一句入手极自然,每天都在高高的亭子凭着曲折的栏干,“日日”是久而不厌,“危亭”是高处立脚,不明说眺望而逗出了下句。“几层苍翠拥烟鬟”,真是一幅气韵生动的重峦拥翠图。“几层”是山水画构图里的深远法,山后有山,山上有山,一层深进一层,叠见重出,望不穿,猜不透。更加上“天降时雨,山川出云”,一座座峰峦时常被缥渺的云烟簇拥着,仿佛是美人的髻鬟,云烟又不时地流动着,变幻着,更使人目不暇接,浮想联翩。仅这两句,山之可爱和人爱此山之情,已跃然纸上,似乎无可再说的了。这两句固然好,但还不能有力地打动人心,因为前人诗中,已多有此境——“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不是么?
三四句真正显出了宋代诗人的手段。如此好山,他并不以日日凭栏眺望为满足,硬是要脚踏实地,深入进去,寻幽探胜,穷尽此山美妙难测的奥秘。“连朝策马冲云去”,一朝不能穷尽而至于连朝,则山中境界的幽远,处处令人流连可知;“策马冲云”,见得兴致勃勃,心情轻快。这连朝冲云而去的山,却又并非他处,依然是天天在亭子山看熟了的山呵。先起济胜之情,复有济胜之具,更增济胜之情,由虚而实,又由实返虚,似说尽而实未说尽,似刻露而意趣横生,益见山景之美不可尽,爱山之情不能已。
这种命意,还可找到同时代的范成大题为《白云岭》的诗来比较:路入千峰一线通,陆离长剑立天风。五年领客题诗处,正在孤云乱石中。相似的地方是:两人都写自己眺望曾游之山,并且都没有直写山中景物。不同的是,陈诗是久看之后生出无限向往而再度往游,范诗是伫看片时而追想昔日游踪。陈诗所写的山,层次和色彩都较范诗鲜明,陈诗抒发的对自然美的爱好,也较范诗强烈。当然,这仅是这两首诗的比较,若就总的成就而言,陈自然是逊于范的。(徐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