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寇準
(961—1023)字平仲,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市东北)人。太平兴国五年(980)进士。淳化五年(994)除参知政事。景德元年(1004)辽兵大入,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力排众议,促真宗亲征,进驻澶州督战,与辽订澶渊之盟。后为王钦若等所谗,罢相。天禧三年(1019)复相,封莱国公。又受丁谓排挤,降官,后贬逐雷州,死于南方。仁宗时追赠中书令,谥忠愍。能诗,七绝尤有韵味,今传《寇忠愍公诗集》三卷。
江南春二首(其二)
寇準
杳杳烟波隔千里,白香散东风起。
日落汀洲一望时,柔情不断如春水。[1]
〔注〕 [1] 柔情:范雍《忠愍公诗序》引此诗,也作“愁情”。
此诗大约作于晚年。末句“柔情”,一作“愁情”,结合诗人生平遭际看,似应为后者。
关于这首诗,明代杨慎曾和朋友何仲默开过玩笑。他在《升庵诗话》卷十二中说,何仲默曾经扬言说:“宋人书不必信,宋人诗不必观。”有一天他就抄了寇準此诗和张文潜等三人诗各一首,问他说:“这是何人诗?”何氏读完道:“唐诗也。”
由这故事可见此诗颇具唐诗特色,情韵悠长,蕴藉空灵。
诗的一二句点明题意,并描写出了江南春日黄昏的那种迷离艳冶之美。杳杳,指江水的深暗幽远。夕阳西下,江面上水波渺茫,远望好似烟雾笼罩;江水浩渺,迢递不断,恍若远隔千里。一阵东风,吹来缕缕白清香。寥寥十四字,似写无人之景,实是境中有人,“隔”、“风起”、“香散”,都是从人的感觉角度落笔的,因此第三句就将人推出镜头来。原来此时诗人正伫立在汀洲(水边平地)之上凝望着。此属倒装句法,按顺序而言,应把此句提到最前面,但如倒转过来,便属凡笔,诗意也索然了。
美景令人陶醉,也撩人伤感,尤其是悲愁郁结的人,所以末句便转入抒情。此时,诗人面对一江春水,心中陡然涌起无限愁绪,感到自己的绵绵愁情就像眼前的春水,无了无休。“柔情不断如春水”,凭借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化抽象为具体,含蓄地倾吐出愁情的沛然莫遏,与早于他的李煜《虞美人》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和晚于他的秦观《江城子》词名句“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可谓异曲同工。李词鲜明、生动,秦词情辞兼胜,寇诗则妙在首尾呼应,情景相生,另有耐人吟味之处。
寇準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位至宰相,功业彪炳,性亦刚毅,而竟然写出如此柔丽感伤之诗,便是他同时代人也觉得难以理解,议论纷然:宋僧文莹《湘山野录》云:“莱公(按寇準封莱国公)富贵之时所作诗,皆凄楚愁怨,尝为《江南春》云云。”南宋胡仔:“忠愍诗思凄惋,盖富于情者。如《江南春》云……观此语意,疑若优柔无断者。至其端委庙堂,决澶渊之策,其气锐然,奋仁者之勇,全与此诗意不相类,盖人之难知也如此”(《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曾经做过寇準副职的范雍在《忠愍公诗序》中也谈道:“尝为《江南春》二绝,……人曰少贵无不足者,其摅辞绮靡可也,气焰可也,惟不当含凄尔。”其实,他们都不曾说对。范雍以为只有诗人的女婿文康公(名王曙)说中了:“乃暮年迁谪流落不归之意。诗人感物,固非偶然。时以为文康公之知言也。大约公之为诗,多有此意。”诗人在澶渊之盟后不久,就被王钦若排挤罢相。晚年复相,又被丁谓排挤去位。后贬死雷州(今属广东)。作为一个人,他能心中不存芥蒂吗?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能不感到失意和抱负难以再展的苦闷吗?而作为一个诗人,“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他对景伤情,发为诗句,也就不难理解了。
(周慧珍)
书河上亭壁四首(其三)
寇準
岸阔樯稀波渺茫,独凭危槛思何长。
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
原诗题很长,因此一般选本都截其末句为题,这里也沿用。不过,从原诗题中,可以窥见诗人作诗的经过,因照录如下:“予顷从穰下移莅河阳,洎出中书,复领分陕。惟兹二镇,俯接洛都,皆山河襟带之地也。每凭高极望,思以诗句状其物景,久而方成四绝句,书于河上亭壁。”“穰下移莅河阳”,是指诗人由参知政事之职,于至道二年(996)罢知邓州(即“穰”,治所在今河南邓州市),咸平初徙河阳(治所在今河南孟州市西)。“分陕”是用典。相传周公、召公分陕而治:陕而东者,周公主之;陕而西者,召公主之。诗人于景德二年(1005)官中书侍郎,翌年罢为刑部尚书,知陕州(治所在今河南陕县),正是周公、召公“分陕”之地。故称“洎出中书,复领分陕”。由此可见,这组七绝所咏,乃是河阳、陕州二地之景,写作时间在景德初至景德三年或稍后,其时诗人的身份是谪官。四首诗分咏四季景物,本首写的是秋景。
一个秋日的傍晚,诗人独自倚着危槛(高楼长廊上的栏杆),凭高俯瞰。第一眼看到的是水。河岸靠近在高楼的一边,所以望下去,岸显得很宽阔。樯,桅杆,这里指船。水中,船只稀少,因此越发衬得那烟波滔滔,浩渺无际。
水,后浪推前浪,滚滚东流。凝望着它,诗人心潮翻滚,觉得绵绵思绪竟也像视野中的水一样悠长。这是为什么?他暗暗询问自己。其实,他很清楚:当初,诗人在参知政事任上,曾破格提拔了几个贤才,遭到群小围攻,被排挤出朝廷。不过,诗人善于克制自己,他知道,要消除不快,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忘掉它。于是,他抬起眼睛,看到了树林,看到了秋山。
秋风萧萧,草木摇落,远处有一片稀疏的树林。目光越过这片树林,诗人发现一个奇妙的景致:“一半秋山带夕阳。”一半,红日西沉,夕阳所照,只及山的一半,故云。秋色正浓,山自然也染上“秋”了。这一半秋山,此刻在夕照之中,一片灿亮。远远望去,不像是残阳照着秋山,倒仿佛是那秋山披带着夕阳余晖。“带”字极妙,不仅变秋山的被动为主动,且将常景写成了异景,饶有韵味。
全诗由触景生情,到以景撇情,隐隐地传达出了诗人情感上的挣扎过程。一个遭到贬谪的诗人,其思绪,其“愁情”,总会顽强地萦绕在心头,景物当前、景与情会时,孑然独处、百无聊赖时,便翻涌上来。然而,诗人毕竟是一位刚毅的政治家,他不允许这思绪、这愁情肆意泛滥,因此,他往往一洗悲酸之态,将自己的注意力引到风景的观赏上,把读者也带进他描绘的景色之中,本诗便是如此,其《虚堂》、《夏日》等诗也是如此。
(周慧珍)
春日登楼怀归
寇準
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荒村生断霭,古寺语流莺。
旧业遥清渭,沉思忽自惊。
这首五言律诗,有人认为“当是莱公谪外时所作”(见王文濡编《历代诗评注读本》上册),其实不然。它作于寇準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时期。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说:“莱公初及第,知归州巴东县(故城在今湖北巴东县西北)”,司马光《温公续诗话》道:“年十九进士及第,初知巴东县,有诗云:‘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十二引《蜀道驿程记》亦道:“公在巴东有‘野水、孤舟’之句为人传诵”,另外葛立方《韵语阳秋》也有类似说法。此说当可信。
全诗前三联写春日登楼见闻,尾联由见闻而怀归。
首联首句即点明登楼。聊,姑且。引,长,引申为“远”。一个春日的下午,诗人公务之暇,大概这样想:闲着也是闲着,姑且登上高楼去眺望一下吧。
次句至颈联都写望中之景。次句总览。上楼伊始,放眼望去,首先摄入诗人眼中的,是“杳杳一川平”,一片广袤无际的平野。因为他站“高”眺望,所见自然杳远。
颔联俯察。诗人从平野尽头收回视线,开始细细察看楼前底下有无别致的景色。原来在这片广野中,竟横卧着一条河流,水上还有一条渡船。不过,四野空旷无人,既不见渡者,连那船家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诗人不由好奇,便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儿。但是看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个人来,只有那条孤零零的渡船横转在水里漂啊漂的,诗人心里琢磨着:看来这条渡船自清晨渡人后,就一整天地被船家撂在这儿了。这一联纯粹的写景句,宋人葛立方竟认为:“寇忠愍少知巴东县,有‘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之句,固以公辅自期矣,奈何时未有知者。”(《韵语阳秋》卷十八)这是从何说起呢?因此遭到清人何文焕的诘难:此联“乃袭‘野渡无人舟自横’句,葛公谓其‘以公辅自期’,强作解矣。”(《历代诗话考索》)何氏的意见是正确的。寇準因为“平昔酷爱王右丞、韦苏州诗”(范雍诗序语),所以此地看见相仿景色时,很自然地受到韦苏州(应物)《滁州西涧》诗的触发,便随手点化了韦句,而意境比韦来得丰厚,如斯而已,何来“公辅自期”之思?葛立方之说显然是穿凿附会。
颈联写抬眼见闻。霭,轻烟;断霭,谓烟时起时没。诗人伫望楼头已久,因此当他目光移开渡船,抬眼向荒村望去时,已近黄昏,村里人家大约已在点火做饭了,所以冒出了缕缕轻烟。高楼不远处还有一座古寺,听得出有几只黄莺在那儿啼啭着。
也许是流水、渡船、炊烟勾起了诗人对故乡类似景色的回忆,抑或是无所栖托的黄莺(流莺)的啼声唤出了诗人心中对故居的思念,总之,登楼见闻领出了尾联的怀归之情。此时,诗人不可遏止地怀念起故乡来:在那遥远的地方,那清清的渭水(泾水浊,渭水清)流经的下邽(今陕西渭南市东北),就是自己的故里,在那里,有自己的田园家业(故业),有自己的亲人……迷离恍惚之中,诗人仿佛已置身故园,看到了家乡的流水,家乡的渡船,家乡的村庄,他完全浸入了沉思之中。蓦地一阵心惊,他回过神来:咳!此身还在异乡巴东呢!这时,他的心头该有何感想呢?然而他不说了,就在“惊”字上收住了笔。
全诗一首一尾的“聊”与“惊”二字下得极妙。“聊”,说明他并非因怀归而登楼,然后再因登楼见闻逗引出怀归之情,诗意与诗题相合。“惊”字下得生动警切,它揭示了诗人由遐想到突然惊悟的心理状态,含蕴着初入仕途乍离家乡的青年诗人对故园的依恋之情。
由于写景是全诗的重心,因此读者的注意力也多被这对仗工稳、生活气息浓郁的二联景句所吸引。尤其“野水”一联,妙手偶得,浑然天成,更博得了人们赞赏。宋僧文莹《湘山野录》以为它“深入唐人风格”。王渔洋把它转引入《带经堂诗话》的“佳句类”内,连北宋翰林图画院也将此联作为考题来品评考生高低,这都说明这首诗以写景驰名,以致本来写得并不差的抒情句却为它所掩了。
(周慧珍)
夏日
寇準
离心杳杳思迟迟,深院无人柳自垂。
日暮长廊闻燕语,轻寒微雨麦秋时。
本诗作于罢相期间。诗人凡两次罢相,这是其中哪一次则不详。
首句,离心,指离开汴京之心。迟迟,迟缓,这里形容迟钝的样子。罢相,对这位很有作为的政治家来说,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他自然是耿耿难忘的。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他又觉得离心萦怀,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绵长、悠远的(杳杳)味道,所以思绪也被搞得有些迟钝了。人在忧思郁结时,往往如此。杳杳,迟迟,两对叠字,细致地描绘了诗人彼时忧郁惝恍的心理。
既“杳杳”,又“迟迟”,这时如果有个人来聊聊,也可有所开解,然而没有。第二句说,深深庭院之中,阒无一人,唯有那柳树在那儿倒垂着枝条。竟是如此静谧、冷清!
正因为分外地静,所以第三句说,在这黄昏的时光,有几只归巢的燕子,只有它们不知人愁,在长廊那儿呢呢喃喃说个不停。“燕语”,不仅写出了一个静的境界:因静,才听得见燕子的呢喃声;而且也反衬得诗人身心的更加寂寞。试想,如果诗人还在相位上,哪有心思、哪有闲暇去听燕语呢?
末句,麦秋,秋天是谷物收成的季节,而初夏因为正是麦熟的时候,所以古人便将初夏称为“麦秋”。天又下着蒙蒙的细雨,丝丝寒意,轻轻向他袭来,他这才想到:现在正是初夏收麦的时节。诗到此句点题并徐徐收住。
那么,诗人是否已经从离心之中解脱出来了呢?看来不曾。尽管诗人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景物上,把读者也引到了夏日的景色之中,但只怕夜深人静之时,他又要“欹枕难忘是旧情”(《虚堂》),不免身在江湖而心怀魏阙了。因而,读着这首诗,令人不由产生一种压抑感,而这恰恰是受了诗人杳杳离心的感染。
(周慧珍)
虚堂
寇準
虚堂寂寂草虫鸣,欹枕难忘是旧情。
斜月半轩疏树影,夜深风露更凄清。
体味诗意,此诗似作于晚年。诗题取首句前二字,实类“无题”。
首句写堂静。用静中之动来反衬其静。虚堂,空堂,用《庄子》“虚室生白”之意。孤身独处,更无他人,所以觉得堂屋是空荡荡的。孤身、夜深,空堂显得分外寂静,只听到堂外草丛中不知什么虫子在鸣叫着。“草虫鸣”是静中之动,因“寂寂”才能听见虫鸣;听得见虫鸣,愈见堂之“寂寂”。如此一个静悄悄的堂屋,正可酣眠。
然而,次句却写人不眠。此时,独处于堂屋之中的诗人斜靠在枕头上不能成眠。堂寂,虫鸣,都是他在不眠之中感觉到和听到的。何以不眠?“难忘旧情”,因为旧情萦绕心头,令人难以忘怀。旧情之“情”,在这里似不应解作“恋情”或“爱情”。一是不曾听说诗人生平有过浪漫的或不幸的爱情,再是从三四两句的意境与全诗的氛围看,也似与恋情无涉。所以这里的旧情,怕也是《江南春二首》(其二)之中的“愁情”吧,即“暮年迁谪,流落不归之意”。范雍《忠愍公诗序》曾说:“大约公之为诗,多有此意”,那么,把这里的“旧情”归入“此意”,似不算牵强。另外,诗人说成“旧情”,也许是故意含糊其辞。总之,暮年迁谪,流落不归,是诗人一生中沁入心髓的不幸,他当然难以忘怀,袭上心来时,自然要欹枕难眠了。
按照思路,底下大概要倾吐一下难忘旧情的伤悲了,而诗人却不,“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于是他绕过“旧情”把目光转向窗子,来了个写景句:“斜月半轩疏树影”,月光斜照在半截窗户上,又把稀疏的树影投在堂屋的地上。也许是树影在摇曳不定吧,总之,诗人已感到寒意,所以他觉得夜半更深风露更加凄清了。诗到此句,便戛然而止,诗人似乎把“旧情”忘记了。
其实没有。尽管“旧情”只如一个闪电,瞬间便消逝了,而更多的笔墨用于写景。但是,这些景物的描写已著上了“旧情”的色彩,而使一切景语皆成了情语。起笔的“虚”字就语涉双关:“虚堂寂寂”,是他自己的灵台孤寂,方感到空堂之分外寂静;他把目光转向窗户,看那月光,看那树影,原是为了解脱“旧情”的萦绕,但是,看到的又是凄清的环境,而环境的凄清正是他心境凄然的反照。总之,诗人于“旧情”欲言又止,只是在亦即亦离之中,融情入景,描绘眼前景物,构成一种凄迷的氛围,烘托出一缕难忘旧情的凄楚的情感,这就比直陈胸臆,显得更加缠绵悱恻,蕴藉婉曲,令人味之不尽。同时他身为大臣,政治上的不幸际遇是不好多说的,也只能出之以委婉之词,点到为止。
(周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