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朱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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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又号晦翁,别称紫阳,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生于南剑州尤溪(今属福建),后徙居建阳(今属福建)考亭。绍兴十八年(1148)进士。任泉州同安县主簿。淳熙时,知南康军,改提举浙东茶盐公事。光宗时,历知漳州、秘阁修撰等。宁宗初,为焕章阁待制。卒谥“文”。论学主居敬穷理,集北宋以来理学之大成,对经学、史学、文学、乐律以至自然科学都有贡献。有《四书章句集注》、《周易本义》、《诗集传》、《楚辞集注》及后人编纂的《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和《朱子语类》等。

赋水仙花

朱熹

隆冬凋百卉,江梅厉孤芳。[1]

如何蓬艾底,[2] 亦有春风香。

纷敷翠羽帔,[3] 温靘白玉相。[4]

黄冠表独立,[5] 淡然水仙装。

弱植愧兰荪,[6] 高操摧冰霜。

湘君谢遗褋,[7] 汉水羞捐珰。[8]

嗟彼世俗人,欲火焚衷肠。[9]

徒知慕佳冶,[10] 讵识怀贞刚?

凄凉《柏舟》誓,恻怆《终风》章。

卓哉有遗烈,千载不可忘。

〔注〕 [1] 厉:严正。这里有严正自励的意思。[2] 蓬艾:蓬蒿,代指茅舍。[3] 纷敷:分张,有荣盛的意思。翠羽帔:用翠鸟羽毛装饰的披风。帔:披风。[4] 温靘:靘,青黑色。“温靘”,疑为“温靓”之误,即温静。白玉相:相,质。《诗经·大雅·朴棫》:“金玉其相”朱注:“相,质也。”[5] 黄冠:道士所戴。这里指女道士,女仙。[6] 兰荪:兰与荪,皆香草。[7]“湘君”句:《楚辞·九歌·湘夫人》:“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写湘水女神,把自己的襜襦(单内衣)赠给爱人。湘君、湘夫人,都是湘水的女神。[8]“汉水”句:据《神仙传》说:“郑交甫游于汉皋(汉水之滨),遇二女解佩珠相赠。”珰:耳珠,又称珠珰。捐珰:以耳珠赠人。[9] 欲火:情欲过甚,猛烈如火。[10] 佳冶:佳丽、妖冶。

朱熹是南宋著名的理学家,他的文学观点,基本上是继承了周敦颐、程颐等“文以载道”的主张,有“重道轻文”的倾向。然而他是很有文学修养的学者,他的诗和文都有相当高的成就,评论古今作家的作品也有很多精辟之见。他认为诗歌是“感于物而动,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诗言志”,所言之志,皆应与教化有关。因此,他的诗作,多以明理言志为务,《赋水仙花》这首五言古诗,就是一例。

全诗共二十句,一韵写成。前十二句为一大段,着重描绘花的形象,赞颂花的品质。后八句为一段,是作者在评品花的风操以后所抒发的感慨。嗟叹世俗徒慕佳冶,不重刚贞,是缺乏高尚的情操所导致的结果,在诗中寓劝诫之意。

诗的开头四句是“兴”,诗人感叹严冬季节,百卉凋残,除却梅花严正地自励冰霜之操,以孤芳高格为人们清赏以外,又有水仙花开放在茅屋蓬窗之下,为东风送来春天的信息。诗人以江梅和水仙对举,以见水仙花品格也很高。次四句写水仙花的形象:先写纷披敷荣的花叶,仿佛仙子用翠羽制成的披风;次写花朵温馨倩好,仿佛玉质天生的佳丽;再写这位仙子戴着黄色的花冠,亭亭玉立,淡雅天然,不管是仪容和装饰,都不愧凌波仙子的称号。“水中仙子来何处,翠袖黄冠白玉英。”诗人在另一首咏水仙花的诗中曾这样描写过,但这里所写更为形象。这四句是“比”。再四句写水仙花高洁的操守:“弱植愧兰荪”写其谦逊,水仙的植本柔弱,形态和兰花有相似之处,也各有其独特的芳香,诗人以一个“愧”字,表明水仙内心境界的皎洁谦虚,真是恰到好处。“高操摧冰霜”咏其刚贞。这句“摧冰霜”的意思是不为冰霜所摧,这就可以和梅花傲雪的清操比美。“湘君”、“汉水”两句表其矜持端庄:她不像湘水的女神,把内衣送给爱人来求爱;也不像汉水的游女,轻易地把珠珰赠送给邂逅相遇之人。她凌波微步,顾盼多姿。操守既高,形象也就更加完美。这四句兼用“赋”、“比”的手法。以上是第一大段。

诗人在咏叹至此之后,以第二大段八句抒发自己的感想。这段前四句感叹世上庸俗的人,只知艳慕佳丽妖冶的美色,不知重视刚贞的节操。他们欲火如焚,热衷于冶容的浮艳,以致不少高洁的佳人、坚贞的烈女,往往为世俗所遗弃。在后四句中,作者举出《诗经·鄘风·柏舟》诗中誓死不变心的烈女,和《诗经·邶风·终风》诗中“静定”自守的女主人公,告诫人们对于这些卓然以高风亮节自誓的刚贞的女性,虽在千载之后,也还留下芳馨的典型,她们就像水仙花一样,不应被人们所忘记。

综观全诗,显然是以文载道的作品,但无腐气,堪称佳作。

(马祖熙)

六月十五日诣水公庵雨作

朱熹

云起欲为雨,中川分晦明。

才惊横岭断,已觉疏林鸣。

空际旱尘灭,虚堂凉思生。

颓檐滴沥余,忽作流泉倾。

况此高人居,地偏园景清。

芳馨杂悄蒨,俯仰同鲜荣。

我来偶兹适,[1] 中怀淡无营。

归路绿泱漭,[2] 因之想岩耕。

〔注〕 [1] 兹适:即适兹。[2] 泱漭:广大貌。

这首诗是朱熹(晦翁)于夏日出游途中,忽遇阵雨而作。

全诗分四个层次。自“云起欲为雨”以下四句,写中途遇雨景象。这里应注意的是“云起”二字,“溪云四起”,是“山雨欲来”的征兆,下面二句所描绘的,都是四周景色因“云起”而产生的变化。杜甫描写雨时的云,有“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雨四首》其一)之句,言云奔之处,紫崖便黑;云去之边,白鸟还明。次句“中川分晦明”写云遮之处,水面便暗;无云之处,水面还明,也正是这种景象。这里所以用“中川”而不用“大地”,因水面波光更易产生晦明之景。浮云飘游,转瞬遮掩了山岭。一个“横”字写出云之行迹,这里“横岭断”与韩愈诗中“云横秦岭”,为同一景象。“惊”字喻云起之速。晦翁所遇乃一场急雨,时值溽暑,雨前烈日当空,天无纤云,忽见四面云起,顿生惊讶之心。惊心未已,骤雨已泻,故下句又写林间雨鸣。从“才惊”二字,可知晦翁此时目光,尚未从岭云移开,雨降疏林,非其目见,只是感觉到而已,故不状雨形,但写雨声。这四句诗写出了一场急雨前后倏忽万变的景象。

自“空际旱尘灭”以下四句,写至庵后观雨的情景。一场大雨,驱散了空中炎氛,闲坐空堂,凉风习习,烦热顿消。“颓檐”二句,写雨将止时的景象。当大雨之时,雨水从檐上直泻而下,至檐水滴沥,雨已将止,而此点点滴滴,汇于檐上,便成积水,从崩塌之处倾泻,状若飞泉。这种景象,为人所常见,但大多又熟视无睹。故这二句诗,乍看并不觉奇,但细味则不能不叹服作者摹写景物的细致入微,非深于体物者,决不能作。

夏日急雨,无端而来,须臾即止,瞬息万变,不可名状,而此诗竟能用短短八句,清晰、形象地描写了整个下雨过程。从表现手法上看,此诗有二点值得注意:一是节奏甚快,二是形象鲜明。诗中抓住了急雨前后景物变化的一些特征(如“云起”、“晦明”、“岭断”、“林鸣”、“尘灭”、“凉思”、“滴沥”、“流泉”),用“欲”、“才”、“已”、“忽”等强调时间变化的字眼,将它们串连起来,使诗中形象处在一种快速流动的过程之中。因为节奏快,故此诗前半部分的描写也如一场急雨,富于变化;因为形象鲜明,故虽变不嫌其烦,虽快不觉其乱。

自“况此高人居”以下四句,写雨后所见。“园景清”三字与前“旱尘灭”呼应,尘灭方能景清。“芳馨”二句,即写园景:香花幽草,在风中俯仰,方经雨润,更觉鲜艳繁盛。

末四句自道雨后心情。我碰巧来到这里,遇此急雨,心澄意闲,万念皆消。雨霁天清,登上归路,但见绿阴无际,四顾苍然,对此佳景,益发起躬耕山林之念。后面八句诗境淡远,词句清丽,既切合雨后景色,也与人一洗烦溽后的心情吻合。

晦翁论诗,推重陶(渊明)、韦(应物)、柳(宗元),他曾自道作诗门径:“闻之诸先生,皆曰:作诗须从陶、柳门庭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发萧散冲淡之趣,不免局促于尘埃,无由到古人佳处也。如《选》诗及韦苏州诗,亦不可不熟观。”(录自王懋竑《朱子年谱》)他认为陶渊明诗之所以高,正在其超然自得,趣味高远;韦应物诗“无一字做作,直是自在,其气象近道,意常爱之。”(《朱子语类》)这首咏雨诗,气象雍容,意境闲雅,趣味幽洁,措辞清婉,萧然脱俗,自然高远,在语言、风格上均酷似韦诗。在江西派末流逞才弄巧以及一般道学家借诗说理习气正浓之时,晦翁是一位能做诗的理学家,他的理论和实践,是值得重视的。

(黄珅)

拜张魏公墓下

朱熹

衡山何巍巍,湘流亦汤汤。[1]

我公独何往?剑履在此堂。

念昔中兴初,孽竖倒冠裳。

公时首建义,自此扶三纲。

精忠贯宸极,孤愤摩穹苍。

元戎二十万,一旦先启行。

西征奠梁益,南辕无江湘。

士心既豫附,[2] 国威亦张皇。[3]

缟素哭新宫,哀声连万方。

黠虏闻褫魄,[4] 经营久彷徨。

玉帛骤往来,士马且伏藏。

公谋适不用,拱手迁南荒。[5]

白首复来归,发短丹心长。

拳拳冀感格,汲汲勤修攘。

天命竟难谌,人事亦靡常。

悠然谢台鼎,骑龙白云乡。

坐令此空山,名与日月彰。

千秋定军垒,岌嶪遥相望。

贱子来岁阴,烈风振高岗。

下马九顿首,抚膺泪淋浪。

山颓今几年,志士日惨伤。

中原尚腥膻,人类几豺狼![6]

公还浩无期,嗣德炜有光。

恭惟宋社稷,永永垂无疆。

〔注〕 [1] 汤汤(shāng):大水急流貌。[2] 豫附:乐意归附。[3] 张皇:张大。[4] 褫魄:夺魄、丧魄。褫(chǐ):剥去衣服。[5]“拱手”句:指张浚被贬到永州。拱手,喻“从容”。[6] 几:接近,几乎成为。

这首诗是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朱熹偕张栻(魏公张浚长子)登南岳衡山谒张浚墓之作。张浚是南宋前期重臣。建炎三年(1129)在平江府(今江苏苏州)“同节制军马”,杭州的苗傅、刘正彦作乱,逼高宗退位。这时一些大将如韩世忠、张俊、吕颐浩等都无以为计,张浚毅然起兵,一举平定了苗、刘之乱。后来宋高宗要以秦桧为相,张浚认为不如赵鼎,因而受到秦桧的忌恨。张浚一贯主张收复失地,但没有成功。孝宗时张浚任枢密使,封魏国公,所以诗题称“魏公”,死后葬在衡山。朱熹和张浚长子栻(南轩)是好朋友。这年朱熹三十八岁。

这首五言古诗是朱熹诗中激昂慷慨的代表作。全诗四十八句,可以分为三节:前四句为第一节,写墓地的形势。衡山湘水,暗示张魏公的勋业声名与山水永存。三四句写自己的怀念。古代大臣的墓道前有享堂,所谓“剑履在此堂”即指在享堂中见到的遗物。第三句在结构上又引起下文。

从“念昔中兴初”至“骑龙白云乡”为第二节,赞叹张浚一生的功业和精神。这是全诗的主要部分,又可分为五层。前八句为一层,写首建义旗,平定苗、刘之乱。这是张浚生平最值得称道之事,所以叙述特详。“念昔”句总领本节二十八句,“孽竖”指苗、刘。“扶三纲”对“倒冠裳”而言,等于再造宋室。“精忠”二句用排比极力颂扬张浚的忠义之心,也是全诗的主旨所在。张浚平定苗、刘之乱事,《宋史·张浚传》中有详细记载。“元戎”二句指首先起兵讨平苗、刘。“西征”八句为第二层,写张浚当政时积极图谋恢复的精神。“西征”句指张浚经营陕西、四川,益州即成都,梁州即汉中。“南辕”句指平服杨么。“士心”二句从我方写张浚的声威,“缟素”句指徽宗之丧,与“精忠”句呼应。“黠虏”句写张浚的声威使敌人丧胆。这八句概括而有层次地写张浚当朝积极主战的精神和影响。“玉帛”四句为第三层,含蓄地写主和派得势,张浚被南贬。(玉帛,泛指礼器,引申为和好。“玉帛骤往来”,谓化干戈为玉帛,使节往来。)“白首”四句为第四层,指孝宗即位复用张浚,表现张浚虽老而谋国精神不衰。“感格”指感动皇帝放弃屈辱投降政策,“修攘”指修明政治,攘除灾祸。“天命”四句为第五层,写张浚功业未就忽然谢世。“谌”当“信”解,《古文尚书·咸有一德》说:“天难谌,命靡常”,《诗·大雅·荡》“天生烝民,其命匪谌。”古人对无可奈何或无法解释的事常委之于天命,这两句是说天命竟然难以信赖,而人事又变化无常,含蓄地批评朝廷和战屡变,任人不专。“悠然”二句写张浚去世。古人称伟人去世为仙逝,传说殷相傅说骑箕星,所以苏轼《韩文公庙碑诗》有“公昔骑龙白云乡”之句,这里以白云乡指天上。全句说,张浚见世事不可为,只好离开官位上天去了。台鼎指最高官位三公,因张浚曾任枢密使,故云。这句和“我公独何往”句相关合。这一节二十八句是这首诗的中心,也是最难措词的地方。因为朝廷用人不专,和战不定,使大好河山,未能收复,但朱熹在诗里不便明加指斥。另一方面,张浚平定苗、刘是建立奇勋,而其后用兵则败多胜少,最大的失败有两次,一为建炎四年的陕西富平之败,一为隆兴元年(1163)的安徽符离之败,南宋损失极为严重。朱熹为尊者、贤者讳,当然不能指责张浚指挥不当。所以除第一层详写外,其余部分有意简略,含糊其词,只着眼赞扬张浚的谋国之忠,而对他战败被斥,复起而无功等事则委之于天命人事之无常,这在当时认为是得体的。

最后十六句为第三节,分四层。“坐令”四句紧接上节,写张浚葬此,使山川生色,和第一节相呼应。定军垒指定军山,是诸葛亮的葬地,这里拿诸葛亮来赞美张浚。在结构上是承上启下,从张浚生平一笔挽回,写今日自己的谒墓。“贱子”四句为第二层,先写谒墓的时令,而景色的叙写也具有凄怆的气氛。“烈风”句很显然是受杜甫“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岗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的影响。“下马”句点题目中的“拜”字。“抚膺”句写自己的感情,引起下一层对国势的慨叹。“山颓”句为第三层,写张浚死后几年,志士失气,国势岌岌可危,中原既未收复,人民都有几乎变为异族的危险。(豺狼,对金人的污蔑称呼。)这四句补足上层“抚膺”句的感叹。“公还”句为第四层,先收束“独何往”、“骑龙白云乡”、“山颓”等句的意思,知道死者不能复生。然后说张浚的儿子(栻、枃)能继承父志,可告慰于死者。结尾两句,粗看起来,似草草收场,与上文无甚联系,实则作者是对张家世代忠义的极高赞美而不着痕迹。这两句紧接“嗣德炜有光”来,就是说朝廷如能信用像张浚父子等忠肝义胆的志士,国家即可长久;否则就不能免除“中原”二句所描写的可怕后果。

这首诗,结构谨严而又大开大合,叙事、议论、抒情结合在一起,既表现出对张浚忠义的景仰,又指斥投降派的误国,沉郁苍凉,不但在理学家中,即使在整个南宋诗坛上亦可称佳作。

(周本淳)

春日

朱熹

胜日寻芳泗水滨,[1]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2] 万紫千红总是春。

〔注〕 [1] 胜日:原指节日或亲朋相聚之日,此指晴日。[2] 等闲:寻常,随便。

诗中说理,历来遭到非议。理语和诗歌,仿佛是两个冤家,不能相容。但王夫之认为诗原于情,理原于性,未必一定分辕反驾,而晦翁的某些说理诗,尤为他所称赏。在晦翁集中,确有一些虽然说理,但不堕理障、富于情趣的作品,《春日》便是其中极出色的一篇,一直为人传诵。

王相注《千家诗》,认为这是游春踏青之作。从诗所写的景物来看,也很像是这样。首句“胜日”点时,“泗水”点地,“寻芳”二字,点明主题,下面三句,都是寻芳所见、所得。“寻”字不仅写出作者逸兴,也给诗添了不少情趣。次句虚写眼前所见,觉无限风光景物,焕然一新。这“新”,既是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的新,也是出郊游赏、耳目一新的新。非春日不会有此新的景象,非寻芳也不会有此新的感觉。

下联用形象的语言,描绘了光景之新,抒写了寻芳所得。东风荡漾,拂面而来,眼前万紫千红的景象,尽是春光点染而成。“识”字承“寻”字,因“寻”而“识”。“万紫千红”承“光景一新”,正是那色彩缤纷、生意盎然的鲜花,使风景焕然一新。东风将百花吹得烂漫多姿,故诗人从万紫千红之中,认识了东风;而又正是百花给春日带来了蓬勃的生气,故诗人又从万紫千红之中,感到了春天的气息。

从字面上看,这首诗写得生动流丽,浅显明白,人尽能解。但正是这种浅显明白,将不少人瞒过,引起了人们的误解。晦翁作此诗,其意决不在春光骀荡。诗的首句即道所游在泗水之滨,其地春秋属鲁,孔子尝居洙、泗之间,教授弟子。宋室南渡,泗水已入金人掌握之中,晦翁未曾北上,怎能于此游春吟赏?其实,诗中“泗水”,乃暗指孔门,所谓“寻芳”,即求圣人之道。在这首诗中,晦翁谕人,仁是性之体,仁的外现就是生意,所以万物的生意最可观,触处皆有生意,正如万紫千红,触处皆春。

提起晦翁说理诗的佳作,人们常举《观书有感》为例,称赞它寓哲理于生动、形象的比喻之中,富于理趣。但《观书有感》尽管不同于一般的说理诗,毕竟一望可知是说理诗,而《春日》诗形象更加鲜明,情景更加生动,描写更加自然,读了但觉春光满眼,如身游其间,竟不知是在说理,则其构思运笔之妙,尤胜于《观书有感》。

和一般道学家不同,晦翁比较重视创作的艺术技巧,重视作品文与质的统一。当然,他重文,完全是出于明道的需要,是为了使其道能行之久远。但在艺术作品中,形象永远大于思想,故后人读这首诗,所注意的只是诗中景象,而很少去求索它的本意,作为一篇单纯的游春诗看,它也具有很大的艺术感染力。对晦翁来说,却是他意料所不及的。

(黄珅)

观书有感二首

朱熹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从题目看,这两首诗是谈“观书”体会的,意在讲道理、发议论;弄不好,很可能写成“语录讲义之押韵者”。但作者写的却是诗,因为是从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捕捉了形象,让形象本身来说话。

先看第一首。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这景象就很喜人。“半亩方塘”,不算大,但它像一面镜子那样澄澈明净,天光云影,都被它反映出来,闪耀浮动,情态毕见。作为景物描写,这也是成功的。这两句展示的形象本身,能给人以美感,能使人心情澄净,心胸开朗。

这感性形象本身还蕴含着理性的东西,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半亩方塘”里的水很深很清,所以能够反映天光云影;反之,如果很浅、很污浊,就不能反映,或者不能准确地反映。诗人正抓住了这一点,作进一步地挖掘,写出了颇有“理趣”的三四两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渠”是个代词,相当于“他”,这里代“方塘”。“清”,已包含了“深”,因为塘水如果没有一定的深度,即使很清,也反映不出“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情态。诗人抓住了塘水深而且清就能反映天光云影的特点,但没有到此为止,进而提出了一个问题:“方塘”为什么能够这样“清”?而这个问题,孤立地看“方塘”本身,是无从找到答案的。诗人于是放开眼界,终于看到“源头”,找到了答案:就因为这“方塘”不是无源之水,而是有那永不枯竭的“源头”,源源不断地为它输送“活水”。

后两句,当然是讲道理、发议论,朱熹虽是理学家,但这和“语录讲义”很不相同:第一,这是对前两句所描绘的感性形象的理性认识;第二,“清如许”和“源头活水来”,又补充了前面所描绘的感性形象。因此,这是从客观世界提炼出来的富有哲理意味的诗,而不是“哲学讲义”。用古代诗论家的话说,它很有“理趣”,而无“理障”。

“方塘”由于有“源头活水”不断输入,所以永不枯竭,永不陈腐,永不污浊,永远深而且“清”,“清”得不仅能够反映出“天光云影”,而且能够反映出它们“共徘徊”的细微情态。——这就是这首小诗所展现的形象及其思想意义。

再谈第二首。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其中的“蒙冲”也写作“艨艟”,是古代的一种战船。因为“昨夜”下了大雨,“江边春水”,万溪千流,滚滚滔滔,汇入大江,所以本来搁浅的“蒙冲巨舰”,就像鸿毛那样浮了起来。这两句诗,也对客观事物作了描写,形象比较鲜明。但诗人的目的不在单纯写景,而是因“观书有感”而联想到这些景象,从而揭示一种哲理。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就是对这种哲理的揭示。当“蒙冲巨舰”因江水枯竭而搁浅的时候,多少人费力气推,力气都是枉费,哪能推动呢?可是严冬过尽,“春水”方“生”,形势就一下子改变了,从前推也推不动的“蒙冲巨舰”,“此日”在一江春水中自在航行,多轻快!

蒙冲巨舰,需要大江大海,才能不搁浅,才能轻快地、自在地航行。如果离开了这样的必要条件,违反了它们在水上航行的规律,硬是要用人力去“推移”,即使发挥了人们的冲天干劲,也还是白费气力。——这就是这首小诗的艺术形象所包含的客观意义。作者的创作意图未必完全如此,但我们作这样的理解,并不违背诗意。

前一首,至今为人们所传诵、所引用,是公认的好诗。后一首,似乎久已被人们遗忘了,但它同样是好诗,能给人以哲理的启迪:别做在干岸上推船的蠢事,而应为“蒙冲巨舰”的自在航行输送一江春水。

(霍松林)

奉酬九日东峰道人溥公见赠之作[1]

朱熹

几年回首梦云关,[2] 此日重来两鬓斑。

点检梁间新岁月,招呼台上旧溪山。

三生漫说终无据,万法由来本自闲。

一笑支郎又相恼,[3] 新诗不落语言间。

〔注〕 [1] 溥公:事迹未详。道人,此指佛教僧人。[2] 云关:此处即指东峰。[3] 支郎:支谦一名越,字恭明,汉灵帝时,其祖率月氏数百人,归化中国,拜率善中郎将,谦曾仕吴为博士,后隐居穹窿山。当时有“支郎眼中黄,形躯虽细是智囊”之语(见慧皎《高僧传》)。

这首诗是作者和他的方外之交东峰道人溥公酬赠的诗作。溥公和作者别后重逢,正值重阳,溥公有诗为赠,作者酬答了这首律诗。

诗的开头两句:“几年回首梦云关,此日重来两鬓斑。”表明别后几年,经常思念自己的友人,回首前尘,当年聚首的云关,还频频萦现在梦寐之间,那里的东峰,正是溥公栖息之所。而这次重逢,恰好还在云峰,重逢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虽说时光流逝,自己的双鬓已经斑白,但能会见故人,也就是莫大的安慰了。接着申足前意:“点检梁间新岁月,招呼台上旧溪山。”检点梁间的燕子,它们自去自来,已经经历了不少新的岁月,燕巢犹在,已是新筑的了。那台上所见的溪山,还像旧时一样,妩媚迎人,似乎和老友招呼:“你们旧日的游踪,还存留在这儿哩!”这两句进一步写重逢的喜悦,溪山依然如画,燕语如迎故人,岁月是消失了,却喜旧情还在。

五六两句,转进一层,写重逢以后谈论的内容:“三生漫说终无据,万法由来本自闲。”尽管佛家爱说三生(前生、今生、来生),溥公也不例外,但作者看来“三生”毕竟是无据的。所谓万法归根,实皆本于寂静。(此处的“闲”,即佛家所谓寂静、寂灭。)佛家主张寂灭,追求不生不灭的涅槃境界。道家则主张清静无为。而儒家主张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主张居敬慎独。但归根结蒂,佛家、道家的宗旨,其由来只在于一个“闲”字。闲则静,静则百念皆空,神完志适。这和儒家重视人事,主张格物致知、居仁由义,在观点上也是迥然不同的。这两句说明作者和溥公,尽管是知交,但对哲学上的观点不妨各有见解。

结尾两句:“一笑支郎又相恼,新诗不落语言间。”作者知道上面“三生”、“万法”的说法,支郎必定不会同意,甚至还要相恼,这里以支郎代称溥公,交郎本是三国时期高僧支谦的称号。后世因尊称僧人为支郎。诗句中以“又相恼”表示和溥公的解说,早有不同。又以“不落语言间”表示,我之奉酬新诗的本意,只是表白自我的情志,真情所在,原是不落于语言之间的。这最后一句意思是说:新诗在语言之外,寓有深情。相逢一笑,溥公于“相恼”之外,当亦为重逢的喜悦,而欣然相谅吧。

全诗前半抒情,情中寓景;后半说理,理中见情。抒情之笔,充满重来的欣喜;说理之笔,深见高致。

(马祖熙)

偶题三首

朱熹

门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终日面崔嵬。[1]

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2]

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

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

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

始悟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

〔注〕 [1] 幅巾:古代文士用绢一幅束发,称为幅巾,为一种表示儒雅的装束。崔嵬:山高大不平。[2] 底处:何处。

朱熹的诗歌,常常从偶然闲适的生活中悟出一种做人治学的大道理来。他着笔不多,却耐人深思,能够打开人们积极的思路。《偶题》三首,正是这类的诗篇。

第一首写他自己整天儒巾闲雅,面对门外的青山,山上翠紫成堆,山峰巍峨高大,山头云涛奔涌。在云浪断缺的地方,忽而成霖作雨,忽而雨过天晴,青山依然是翠紫鲜明,惬人心目。断云则飞向天际。作者在此时,不禁会心地想到:人们只会看到云腾致雨的现象,却不知云从何处飞来这个根底,因之悟出个凡事要追求根源的道理。云气蒸腾于深山大泽之间,深山大泽又是蛟龙窟宅之所在,这儿水气盛多,水气凝成云彩,云彩遇冷又降落为雨水,往返回环,为自然界带来了生气,为万物生长供给了源源不断的水分,这就是云的根底,在今天已成为尽人皆知的事理,而在当时还不被一般人所理解。然而作者的用意,却远不止此。作者认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有个根底;治学力行,也有个根底。理解根底之所在,则探理求知,无往而不适;敦品励行,无施而不安。百花的芬馨,来源于阳光雨露的抚育,园丁辛勤的栽培;禾稼的丰收,来源于适时的种植,土宜的选择,农民辛劳的耕耘。凡事务必要寻求个根底,这就是诗人命意之所在。

第二首是作者对水的奋斗精神的赞歌。作者以为,人们除了知本务本以外,事业的成就,还在于奋斗的毅力和冲决不懈的精神。诗的前两句以“擘开苍峡吼奔雷”形象地描绘水在出山之时,尽管遇到艰难险阻,它澌流向前,勇猛地冲击阻挡它的山峡,终于以雷霆万钧的威势,腾吼激撞,从崇山峻岭中把苍崖巨峡擘开,取得斗争的胜利,从而使“万斛飞泉”奔涌而出,一泻千里,形成波澜浩瀚的壮观。后两句“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紧承前句,表明水在注入平原以后,仍然奋斗不息,在波涛激荡之处,一切断梗枯枝,被淘洗一清,不容留泊,最后才有一川寒碧的江水,照映淡荡的天光云影,澄澈晶莹、回旋萦绕,自由自在地前进。在诗中,作者启示人们,只有奋斗才是成功之路,有毅力,有恒心,即使有千重阻力、万道难关也是可以攻破的。一往澄清的境界,只有在艰苦奋斗中才能够得来。

第三首启示人们探求真理的源泉,必须有笼罩全局的魄力,有识得整体的眼力,有辨别精粗巨细和综合归纳的能力,然后由博返约,自见真源。如果浅尝即止,一得自矜,满足于一点一滴、一鳞一爪的收获,是不能寻得来龙去脉之所在的。诗以探寻水源为例,作出哲理性的说明,可说是独具慧眼。

诗的前两句:“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表明随着流水的踪迹,沿溯寻源,本来无可非议,但在行到水源的尽处时,却感到那儿并非真源的所在而不免惘然。于是作者悟出一个道理,便在后两句写道:“始悟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意思是说:真正的源头往往来自千流万派,然后汇成一道清溪,奔注而下。如果漫步寻源,不肯多花探索的气力,或者穷尽一点,就认定是源头在此,往往不能寻得真源所在。作者根据自己的体会告诉人们,真源既不能一探便得,那就该随处追寻,多方探索,积之既久,则真源自现。于是他扶着筇杖,到处寻弄潺湲的水源,后来才悠然心会,豁然悟得万派归宗的道理。作者在诗里表明寻求真理之道,如探真源,须得涵泳玩索,融会贯通,去偏求全,去粗取精,然后真理始能朗然在目。倘若执其一端,认为真理就在这里,必然支离破碎,落入魔道。譬如管中窥豹,所见一斑,断非全豹;盲人摸象,各据一偏,是不能见到真象的,道理非常明显。

(马祖熙)

淳熙甲辰仲春,精舍闲居,戏作武夷棹歌十首,呈诸同游,相与一笑[1]

朱熹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

欲识个中奇绝处,[2] 棹歌闲听两三声。

一曲溪边上钓船,幔亭峰影蘸晴川。

虹桥一断无消息,万壑千岩锁翠烟。

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临水为谁容?

道人不作阳台梦,兴入前山翠几重。

三曲君看架壑船,不知停棹几何年?

桑田海水今如许,泡沫风灯敢自怜。[3]

四曲东西两石岩,[4] 岩花垂露碧㲯毶。[5]

金鸡叫罢无人见,月满空山水满潭。

五曲山高云气深,长时烟雨暗平林。

林间有客无人识,欸乃声中万古心。[6]

六曲苍屏绕碧湾,茅茨终日掩柴关。

客来倚棹岩花落,猿鸟不惊春意闲。

七曲移舟上碧滩,[7] 隐屏仙掌更回看。

却怜昨夜峰头雨,[8] 添得飞泉几道寒。[9]

八曲风烟势欲开,鼓楼岩下水萦洄。

莫言此处无佳景,自是游人不上来。

九曲将穷眼豁然,桑麻雨露见平川。

渔郎更觅桃源路,除是人间别有天。

〔注〕 [1] 精舍:即武夷精舍。棹(zhào)歌:鼓桨而歌。棹,船桨。[2] 个中:其中。[3] 泡沫风灯:《艺文类聚》卷七八徐陵《徐则法师碑》:“假矣生民,何其夭脆。譬彼风雷,同诸泡沫。”苏轼《孙莘老求墨妙亭诗》:“后来视今犹视昔,过眼百世如风灯。”均用以喻人生短促。[4] 两石岩:指四曲东岸的大藏峰和与之隔岸对峙的仙钓台。[5]㲯毶(lánsān):毛羽散垂貌。[6] 欸(ǎi)乃:摇橹声。[7]碧滩:指獭控滩。[8]怜:爱慕,喜爱。[9]“却怜”二句:别本又作:“人言此处无佳景,只有石堂空翠寒。”

“武夷之奇奇以曲,武夷之曲可方舟。”(龚一清《游武夷》)武夷胜景,多在九曲。九曲溪发源于三保山,经星村入武夷山,折为九曲,至武夷宫前,汇于崇溪,盘绕山中约十五里。自武夷宫前溯流而上,但见千峰竞秀,万壑争流,水光山色,交相辉映,托出一幅“碧水丹山”的天然美景。最早在诗中全面描绘九曲胜景的,便是朱熹(晦翁)这十首棹歌。

宋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晦翁于武夷五曲隐屏峰下,筑武夷精舍(后改名紫阳书院),爱此佳景,乘兴时游。晦翁性好山水,每至一溪一石,必流连赏玩,饮酒赋诗,以助逸兴。所作武夷九曲棹歌,诗中有画,笔端含情,历代赓和不绝,至今犹负盛誉。

“水回山便合,一曲一乾坤。”(衷宗周《丙夜再泛九曲》)九曲棹歌,各写一曲风光,而于每一曲,又拈出一胜,着力描绘,并以这些胜景为点,以诗人的游程为线,将它们串连起来,这样就使十首合成一篇,使诗中的描述也充满了流动感,故这组诗,又可作武夷九曲导游看。

第一首总写。所谓山上有仙灵,山下有九曲,并非将两者并论,而是以神仙陪衬九曲,言九曲即是仙境。这不仅从侧面突出了它的秀美,也为之增添了不少神奇色彩。春寒料峭,溪流婉折峰峦之间,故云“寒流曲曲”。欲识九曲奇观,不妨闲听棹歌,这是晦翁自道;而后人读这组诗,即使不曾身历九曲,固已神游其间,领略各处胜景,叹服作者在状物写景上的艺术才能。

自山前溯流而上,晴川一带为一曲。幔亭峰屹立溪岸,山峰如笔,晴川如砚,峰影倒映,似笔蘸砚。蘸字本无奇意,但用于此,既突兀,又贴切,可谓奇妙。这组诗写前几曲,每以神话穿插其间,这种描写,能使眼前景物获得生命,使之活动起来,从而增添了诗的情趣。幔亭峰以仙迹著称,据宋人祝穆《武夷山记》载:秦始皇二年,武夷君在幔亭峰顶设宴招待乡人,于空中架虹桥,接引二千余人上山。宴罢,乡人辞别下山。忽然风雨暴至,虹桥飞断。回视山顶,岑寂如初。今虹桥已断,仙乐难闻,洞天杳杳,久无音息,眼前惟见绿阴如烟,裹绕溪山,天上人间,终难相期,但令人神往而已。

自晴川溯流而上,是为二曲。夹岸诸峰耸峙,状若丛笋,其间玉女峰石色红润,亭亭玉立,天然娟秀,尤令人瞩目。峰顶草木参簇,宛若山花插鬓,峰影倒映,又似临水自照。如此丽质,悄立溪口,不知竟待何人?次句不仅将玉女峰写得娟好绰约,而且妩媚多情。玉女峰秀出溪边,其状与巫峡神女峰相似。昔楚王登阳台而梦神女,后人游武夷九曲,见玉女峰也常怀朝云暮雨之念。而此诗则说不暇作此缅想,因眼前风景迷人,作者游兴正浓,早已飞入前面翠峦之中。

三曲有小藏峰,又名仙船岩,峭壁千寻。东壁山罅间,有二艘木船,架于横木之上,半藏罅内,半悬空中,谓之“架壑船”。此船位于险壁,不知从何而来,任凭风雨吹打,不朽不坠,使人颇有神秘之感,故又称作“仙船”。晦翁认为,这是前世道路未通、川壅未决时夷落遗迹,故诗中有“不知停棹几何年”之语。由此一问,复生无限感慨。世事多变,沧海竟成桑田,况人生短促,本如泡沫风灯,转瞬即灭,于此觉悟,又岂敢自怜?前二曲均从大处泼墨,写眼前壮观,此诗则如画中特写,专咏一物,诗中虽未描绘三曲风光,但三曲之胜,同样使人难忘。

武夷九曲,非泛舟溪上,不能揽其胜,但其胜景,又尽在两岸峰峦。故这组诗虽以山水夹写,曲曲点水,但所重则篇篇在山。舟入四曲,两山迎面而来,大藏峰危立水际,仙钓台峭临溪畔,隔岸对峙,东西相望。岩上花浥清露,草木离披。大藏峰壁下有穴,相传古有鸡鸣,故名“金鸡洞”。如今那传说中的金鸡,已阒然无闻,惟有空山冷月,深潭寒水,伴人寂寥。下联所表现的情景,与崔颢名句“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楼》)相似,但诗之意境幽邃深远,故作者的孤寂凄清之情,也表现得格外突出。

九曲中惟五曲地势宽旷,故更觉山势高峻;因山势高峻,故云气幽深;因云气幽深,故长期烟雨迷蒙;因烟雨迷蒙,故平林景暗。此诗上联所写景物,看似并列,但实如环,字字紧扣,相推出意,从中可见晦翁对景物观察之细、摹写之工。而在这种境况之中,竟有幽人,独自来往林间。下联“无人识”三字,寓意实深。武夷精舍即筑于平林洲上,晦翁常于此泛舟游赏,“有客”乃其自谓,所谓“欸乃声中万古心”,即其在此讲学求道之心,所谓“无人识”,即无人能理解他的深心。

从苍屏峰前转折东流,便是六曲。其间茅屋俨然,柴门长掩,何等清寂。而岩上落英缤纷,交柯云蔚,猿鸟悠然,春意闲淡。王维诗:“人间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以花落鸟惊烘托山空涧静。而晦翁这首诗则从猿鸟不惊,带出春意闲淡,而春意闲淡,又和那清寂的环境交融。两首诗的表现手法虽然有别,但产生的效果相同。无论环境清寂,还是春意闲淡,都是为了表达晦翁此时甘于寂寞,心与道俱。而这就是前一首诗中所说的“欸乃声中万古心”。

自六曲上溯,至獭控滩,是为七曲。回首顾望,隐屏峰苍然耸峙,仙掌峰直插云天。而昨晚一场急雨,又在峰头汇成几道山泉,飞流直下,喷溅生寒,格外令人怜爱。此时行程已过大半,胜景迭出,使人难舍,故诗的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对景物的依恋。

溪入八曲,山势渐开,不再像前面那样为幽深的云气、迷蒙的烟雨所笼罩。“开”字与一曲“万壑千峰锁翠烟”的“锁”字,遥相呼应。七曲滩险水急,牵挽颇艰,游人多至此而返。故诗中实写八曲胜景,仅“鼓楼岩下水萦洄”一句,而言此地非无佳景,自是游人畏难不上,故不见其胜罢了。这种感触,常常发生在涉足险远之中,如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即发挥此意,成为名篇。

行尽九曲,山峰渐少,水面平广,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两岸桑麻雨露,开敞夷旷,分明桃源景象。而舟游九曲之途,与陶渊明笔下渔人误入桃源之路,也有所相似。故末句言桃源即在眼前,无需他求,收束全篇。辛弃疾游九曲,作诗道:“行尽桑麻九曲天,更寻佳处可留连。”(《武夷三首》其三)乘兴觅胜,是人之常情,而晦翁不仅是寻胜,且有终焉之意,其故何在?与这组诗作于同时的《感春赋》,自道当时心情:“触世涂之幽险兮,揽余辔其安之?慨埋轮而系马兮,指故山以为期。……自余既还归兮,毕藏英而发春。潜林庐以静处兮,阒蓬户其无人。……嗒掩卷以忘言兮,纳遐情于方寸。”正是这种心情使晦翁爱上九曲,有终焉之志,明白这些,也就能够理解他在五曲中所说的“欸乃声中万古心”的意思所在。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刘勰《文心雕龙·物色》)外界景物,在作诗之前,引起作者的灵感;在作诗之时,影响其感情;诗成之后,又反映在作品的风格之中。这组诗的语言,清新流丽,如翠木扶疏,清流潺湲,与其所咏的山水相称。而更值得注意的,还是诗中所表现的意境。惟其感情深沉,方能状此深远之境;也惟有如此意境深远之作,方能寓其深沉之情。但从内心情感的流露,到作品意境的形成,往往有待外界景物的触发。九曲景色,便在晦翁与棹歌之间起着这样的媒介作用。心物相感,情景交融,付于文字,便产生了如此清丽动人的作品。

(黄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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