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宋祁
(998—1061)字子京,安州安陆(今属湖北)人,后迁居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天圣二年(1024)进士。曾官翰林学士、史馆修撰。与欧阳修等合修《新唐书》。书成,进工部尚书,拜翰林学士承旨。谥景文。与兄庠并有文名,时称“二宋”。诗词语言工丽。《玉楼春》词中有“红杏枝头春意闹”句,世称“红杏尚书”。有《宋景文集》、《笔记》、《益部方物略记》等。
八月望夜无月有感二首(其一)
宋祁
素波凉晕淡曾城,怊怅三年此夜情。
独卷疏帷成默坐,暗虫相应作秋声。
这首诗选自《宋景文集》,原作共两首,此为其一。其二为:“九旻含爽助清辉,万里重阴误赏期。正恨浮云无意绪,世间偏恼最明时。”第一首第二句后作者自注云:“在淮南三年,中秋俱不见月。”表明这两首诗写作在淮南,具体地说,是在寿州(今安徽寿县)。宋祁与兄宋庠并有文名,两人同于天圣初举进士,时号“大小宋”。庆历元年(1041)宋庠与宰相吕夷简政见不合,罢参知政事,出知扬州;宋祁也托病请求外调,出知寿州。此诗当在庆历三年(1043)所作。
首句“素波”指月光,从谢庄《月赋》“素月流天”句化出。“凉晕”指月亮周围的光环,这是月光经过云层中水分折射而形成的光象。因为是“秋月”,故冠以“凉”字。“曾”通“层”,这里含有高的意思。这天夜里,本当皓月当空,方里清辉,但月光却被“浮云”所掩,不能透射出来,只能隐约看到远处的高楼。一个“淡”字,刻画出月色朦胧之状。“怊怅”句写诗人在盼月而不见月的惘然若失的心情中度过了三个中秋。第三句“疏帷”指稀疏的遮挡门窗的帷幕。中秋之夜,无月可赏,“万里重阴误赏期”,“默坐”和“卷疏帷”的下意识动作正表明有苦难言、寂寞难排。第四句反衬出诗人百无聊赖、无可奈何的心境,忽又从静中写“闹”,从视觉转写听觉,此起彼伏凄咽的小虫叫声,随着夜的沉寂而愈益清晰,刺人耳鼓。秋声,即指秋夜里风吹草木、虫鸣四壁汇成的凄清声响。诗人的挚友欧阳修后来写的《秋声赋》有“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之句,也是这层意思。
从诗里所显示出来的诗人,是孤寂的,失意的。他的“有感”,究竟感的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看不到月亮吗?非也。他在另一首《中秋望夕不见月》五言排律中也说:“此夜浮云恶,胡然溷太清!”他一再埋怨“浮云”,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古诗十九首》第一首中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文选》李善注云:“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毁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顾反(同返)也。”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总为浮云蔽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也谓此意。诗人所感的似乎是由自然现象而联想到人事:浮云蔽月,使得三年看不到清辉;他们兄弟被吕夷简之流排挤出来,使得三年回不到帝京。怎不令人郁结于心,耿耿于怀!这就构成了诗的婉转而低沉的情调。
全诗含而不露,朦胧而不晦涩,写得流畅自然,托物寄意,委曲地表达自己的心声,有点唐人风味。
(李廷先)
落花二首(其一)
宋祁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1]
沧海客归珠迸泪,章台人去骨遗香。[2]
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注〕 [1] 半面妆:《南史·后妃传》载梁元帝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2] 章台:汉长安章台下街名。旧时用为妓院等地的代称。
真宗天禧五年(1021),宋祁二十四岁,与其兄庠以布衣游学安州(治所在今湖北安陆),投献诗文于知州夏竦,以求引荐。席间各赋“落花”诗,夏竦以为宋祁有台辅器,必中甲科。祁亦因此在宋初文坛崭露头角。足见此诗非一般惜花伤春之作。清沈德潜说:“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说诗晬语》)本诗即是。
首联破题,刻画落花时一片迷离凄苦的景象,状物而不滞于物。起句,诗人捕捉住所咏物的自然特征,以“素”、“红”代指花。唐人韩偓有“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惜花》)之句,以“白”、“红”状花。用借代这一修辞手法,使事物形象逼真。花的娇艳、春的绚丽如在目前。然而,它们却红颜薄命,夭折了,令人叹惋。“坠”、“翻”两字形象生动,情态感人,是从杜牧《金谷园》“落花犹似坠楼人”句化出。花本无情之物,却道“各自伤”,分明说花有人性。原来落花之自伤飘零,乃绸缪于青楼烟雨,别有难忘的幽恨。
颔联承上“落”意,从时空角度深入描绘了落花的全过程,极缠绵悱恻之致。出句描写落花飞动的舞姿。“更作”二字个性鲜明,感情强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洛神赋》),其态可掬,“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楚辞·九章·悲回风》),其状可哀。对句写花终于落地之后,在地上仍不甘香消玉殒,虽已着地,仍不失红粉佳人的美容。其执著之情,从“犹成”两字中渗透出来。“半面妆”用的是梁元帝徐妃的典故。此两句不仅刻画落花尽态极妍,栩栩如生,而且融入了诗人自己深沉的感受,一往情深,不能自已。人物交融,托物寓情。看似描写外界景物,实则处处有我在,景物始终著有我的色彩。“更作”、“犹成”二语更加强了感情色彩。李商隐《和张秀才落花诗》中有“落花犹自舞,扫后更闻香”之句,乃李商隐借落花勉励张秀才,不要因落第而颓废,应似落花一样自振自珍。宋祁此诗于此取法,所以刘克庄《后村诗话》说:“‘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宋景文《落花》诗也,为世所称,然义山固已云已。”不过,此诗之学李义山,不在镂红刻翠,恍惚迷离之貌,而在于缠绵悱恻,一往情深之神。表面上咏物,实质上写我。至于所写的具体情事,则颇难道破,亦不必深求。然而诗人的感受读者完全能体会得到,即是屈原那种“虽九死其未悔”的精神。义山诗的神髓在此,此诗的神髓也在此。这正是此联能传诵后世的原因所在。颈联以沧海客归,珠犹迸泪,章台人去,骨尚遗香,喻落花的精诚专一,表现了诗人的忠厚悱恻之情。龚自珍《己亥杂诗》中“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即由此点化而成,都是加一层描写了“虽九死其未悔”的执著精神。
此诗借落花引起象外之义,感情沉郁,寄托遥深,传达给读者的是感受,而不是具体情事,确是达到了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说“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的境地。
(许理绚)
九日置酒
宋祁
秋晚佳晨重物华,高台复帐驻鸣笳。
邀欢任落风前帽,促饮争吹酒上花。
溪态澄明初雨毕,日痕清淡不成霞。
白头太守真愚甚,满插茱萸望辟邪。
近人陈衍说:“九日登高,不作感慨语,似只有此诗”(《宋诗精华录》),此言甚谛。
首联破题。起句点明节令,音调高扬。绚丽的物华,宜人的秋色,孰不为之神驰?一个“重”字流露诗人流连光景之意,领起全诗。同样写秋晨,则“云物凄清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赵嘏《长安秋望》),有送目伤秋之愁;“白雁南飞天欲霜,萧萧风雨又重阳”(鲁渊《重九》),则有去国怀乡之思。而宋祁此句,不作愁语,气局一新。此亦诗人境遇气质使然。
次句由“重”字引出。“高台复帐驻鸣笳”,何等气派!又是“高台”,又是“复帐”,又是“鸣笳”,其场面之阔绰,气氛之热烈,历历如绘。这绝非庶民之登高,而是富贵人赏秋情景。诗人少年得志,一生显达,历任知制诰、工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晚年知成都府,本诗中有“白首太守”之句,似是晚岁在成都所作。
颔联承上,写佳日兴会,形象鲜明。出句与对句分写登高与饮酒两个场面。“邀欢”、“促饮”二语,道出了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的盛况。“任落风前帽”一句活用典故。《晋书·孟嘉传》:“孟嘉为桓温参军,九日游龙山,风至,吹嘉帽,温命孙盛为文嘲之。”古人把此事作为风流美事,杜甫曾反其意而用之:“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九日蓝田崔氏庄》)甚为宋人所激赏。宋祁又反杜诗之意。一用“羞”,一用“任”;一沉郁,一洒脱。显示心境不同,诗境亦不同。“争吹酒上花”,意谓争饮菊花酒。重九登山饮菊花酒乃古来传统的雅事。“任落”、“争吹”两词相反相成。诗人兴会淋漓之状毕现。
颈联一转,以景语出之,写登山所见。诗人把酒临风,游目骋怀,只见上下天光,一片清明。“溪态澄明初雨毕,日痕清淡不成霞”,经过一番秋雨刷洗之后,天宇澄净,秋容清淡。二句境界开阔,气象恢宏。“明”字与“清”字道出了秋晨的特色。其意境与韩琦“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着黄花晚节香”(《九日水阁》)约略有相似处。宋祁修唐书十余年,晚岁“弥为进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他“博学能文章,天资蕴藉,好游宴,以矜持自喜,晚年知成都府,带《唐书》于本任刊修……远近观者,皆知尚书修唐书矣,望之如神仙焉。”(《东轩笔录》)此诗的境界显然与他积极处世的态度有关。
尾联笔力所聚,精彩益显,以欣喜的心情、活脱的形象作结。“白头太守真愚甚”一句,幽默诙谐,乃诗人自画像,形神俱出。“愚甚”两字,看似自嘲,实却矜持。“白头太守”,不仅刻画诗人与众不同的外貌,更表明了自己的太守身份。意谓“九日置酒”非一般登高,乃太守之宴游也。一股富贵气从中透出,照应首联。结句“满插”为“愚甚”作了注脚。古人有重九登高插茱萸以压邪的习俗。《续齐谐记》:“费长房令桓景九月九日囊茱萸,登高以避祸”。诗人故用“满插茱萸”的夸张笔法,描绘自己放浪形骸,豁达开朗。杜牧有“菊花须插满头归”(《九日齐山登高》)之句,乃故作旷达语,强颜欢笑;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一诗,亦以茱萸作结,“醉把茱萸仔细看”,乃辛酸语,寄寓了身世飘零之慨。而子京此句与之异趣,原因在于身世际遇不同。
此诗俊逸流畅,属对工巧,尤其是末联,给全篇平添喜剧气氛,生活情趣极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几人可得?而诗人适逢其会,发为词章,即成此兴会高华之作。
(许理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