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尤袤
(1127—1194)字延之,号遂初居士,常州无锡(今属江苏)人。绍兴十八年(1148)进士。曾任泰兴令、江东提举常平等,官至礼部尚书兼侍读。立朝敢言,守法不阿。其诗与杨万里、范成大、陆游齐名,称南宋四大家。作品多已散佚。清人辑有《梁溪遗稿》。富藏书,著有《遂初堂书目》。
淮民谣
尤袤
东府买舟船,西府买器械。
问侬欲何为?“团结山水寨。
寨长过我庐,意气甚雄粗;
青衫两承局,[1] 暮夜连勾呼。[2]
勾呼且未已,椎剥到鸡豕;
供应稍不如,向前受笞棰。
驱东复驱西,弃却锄与犁;
无钱买刀剑,典尽浑家衣。[3]
去年江南荒,趁熟过江北;[4]
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
父母生我时,教我学耕桑;
不识官府严,安能事戎行!
执枪不解刺,执弓不能射;
团结我何为,徒劳定无益。
流离重流离,忍冻复忍饥;
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
淮南丧乱后,安集亦未久;
死者积如麻,生者能几口!
荒村日西斜,破屋两三家;
抚摩力不给,[5] 将奈此扰何![6]
〔注〕 [1] 承局:公差。[2]勾呼:传唤。[3]浑家:有二解:一、全家;二、妻子。此诗似以作“妻子”解为宜。[4] 趁熟:逃荒。黄震《日钞》:“浙人乡谈……盖谓荒处之人于熟处趁求也。”[5] 抚摩:安抚、救济。[6] 将奈此扰何:奈何:对付。此句意谓如何对付得了这种扰害。
杜甫《三吏》、《三别》,上悯国难,下痛民困。暮年漂泊西南,虽身若飞蓬,犹心念社稷,于蜀中览元结《舂陵行》兼《贼退后示官吏作》,赋诗赞之:“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同元使君〈舂陵行〉》)四百年后,又有尤袤上继杜、元,作《淮民谣》。
尤袤此诗,作于泰兴知县任内。据史载:“袤字延之,尝以淮南置山水寨扰民,不能保其家属,窃悲哀之,作淮南民谣一篇……”(《三朝北盟会编·炎兴下帙》),这和元结“作《舂陵行》,以达下情”之意相似,也是一首为民请命之作。诗在所表现的内容和表达形式上,则受杜甫《三吏》、《三别》及白居易《新乐府》诸诗的影响。
这首诗在章法上和《潼关吏》相似。起首两句,描写当时情景。第三句一问,第四句一答,将诗的主题表出。宋代兵制,官军之外,尚有乡兵。“乡兵者,选自户籍,或土民应募,在所团练,以为防守之兵也。”(《宋史·兵志四》)这里所说的山水寨,即当时淮南的一种地方武装。这种组织,对于抗击金兵,起过一些作用,但也给人民带来许多骚扰危害,此诗所揭露的就是这种弊病。
自“寨长过我庐”起,直至下面“一身无所依”,全是一个流离失所的淮民的自述,具体描写了所受之苦。“寨长过我庐”以下八句,写抽丁时寨长粗暴傲慢,公差吆喝呼唤,乡人忙着杀鸡宰猪,供应稍有不合意之处,立即遭到一阵鞭打。这种敲诈勒索的情景,在古诗中常可看到。但即使这样,还是难逃被征入伍的命运。“驱东复驱西”以下四句,写抽丁后之苦:既已应征,就是兵,而非农了,故整年被东驱西赶,疲于戎事,把农事全荒废了。但这兵又是乡兵,只有义务,没有薪饷,甚至连买刀剑之钱,也要自己承担。一个农民,既不耕作,哪来的钱?为了买刀置剑,以至把妻子衣服当光。更见山水寨扰民之烈。这种典农卖地的情景,在古诗中也常可看到。此诗可注意的是尤袤揭示了一个矛盾:一方面官府不许人民务农,驱使他们从事戎行;另一方面又不承担任何责任,连军备开支也要他们自己承担——既要马跑,又不供草。组织山水寨,原是为了抗金保民,现反驱民于死地,那又要它何用?尤袤把这个矛盾深刻地揭示出来,也就揭露了当时一批官吏豪强,借建寨抗金为名,行夺民肥私之实的真相。这个矛盾在当时是没法解决的,既在淮南无法为生,那又为何不远走高飞,而坐以待毙呢?“去年江南荒”以下四句,对此作了回答,将诗意拓宽,由“团结山水寨”的扰民,进而言整个社会的不安。这个淮民原居江南,逃荒来到江北。江北以兵乱不能安生,江南因灾荒同样没有活路。天灾人祸荐至,百姓流离、无家可归的情景,跃然纸上。
“父母生我时”以下八句,言自己本是农家子弟,只习耕田种桑,连官府规矩都不懂,又怎能当兵打仗?把这样的人召集起来,不加训练,连武器都不会使,又有何用?这是十分明显的事实,难道那些官吏、寨长竟没看到,或不明白吗?事实上即使他们看到,也无动于衷,因为对不少人来说,组织山水寨,一方面是欺蒙上司,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趁机勒索,至于这支队伍究竟有多少战斗力,原非其所考虑之事。这就进一步揭露了建立这种山水寨徒劳百姓、无补于事的实质。“流离重流离”以下四句,和上面“驱东复驱西”以下八句呼应。唐代孟郊一生潦倒,难免冻馁,尝作诗:“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别崔纯亮》)如今这淮民惨苦之状,更甚于孟郊,颠沛流离,饥寒交迫,茫茫天地,竟无容身之所。残酷的现实,终于迫使这个淮民发出了这样的愤激之言:“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
杜甫于《潼关吏》结尾,紧接上面关吏之言,针对当时形势,围绕诗的主题,抒发自己的感慨和议论。此诗也是这样。自“淮南丧乱后”以下,为作者戒辞,言淮南已经丧乱,安定未久,人口稀少,村落荒凉,用具体的描述,道出了“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舂陵行》)这样的慨叹。对此,官府原应加以安抚、救济才是。今无力救济,反加以扰害,百姓又怎么对付得了呢?在这疑问的背后,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民不堪其扰了!“抚摩力不给,将奈此扰何!”与元结“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同一意思,只是语尤含蓄。
这种结尾的表现方式,在白居易《新乐府》的一些诗中也可看到,如《新丰折臂翁》、《上阳白发人》等。陈寅恪在释《新丰折臂翁》时说:“其篇末‘老人言,君听取’以下,即《新乐府序》所谓‘卒章显其志’者。”(《元白诗笺证稿》)白居易《新乐府》,是“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新乐府序》),“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尤袤此诗为民请命之意,也在这结句中明白地表现出来。
(黄珅)
题米元晖潇湘图二首
尤袤
万里江天杳霭,一村烟树微茫。
只欠孤篷听雨,恍如身在潇湘。
淡淡晓山横雾,茫茫远水平沙。
安得绿蓑青笠,往来泛宅浮家!
尤袤这两首六言诗,题于米友仁(字元晖)所画《潇湘白云图》后。这卷水墨画约丈余,是米友仁的代表作,卷后有谢伋、尤袤、洪适、洪迈、朱敦儒、朱熹等南宋十几位名人题跋,历代多有著录,现藏上海博物馆。尤袤有跋有诗,诗后署款为“淳熙辛丑中春十八日,梁溪尤袤观于秋浦”。淳熙辛丑,即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这时尤袤五十五岁,正提举江东常平。秋浦今属安徽池州。
两首诗虽可相对独立,但实为紧密结合的整体。诗人在构思时,是先有一个主意,然后才谋篇遣词,分写为两首的。两首的结构相同,都是前两句对画中景物作客观描写,后两句是诗人看画的主观感受,但两首的次序却不可颠倒。
“万里江天杳霭,一村烟树微茫。”从大处落墨,展现出画卷的全局,远处是万里江天,近处是一村烟树,杳霭微茫,一派烟雨迷蒙的景象。只这十二个字,便摄取了小米山水的特点,长江中下游寥廓的山川是他画里云山的原型,淡墨渍染,浓墨点簇的技法表现了夏天变幻无端的云情雨意。“只欠孤篷听雨,恍如身在潇湘”,两句是倒装,赞叹观赏小米画笔如见真山水,好像已置身于潇湘之上,只不过没有真的坐在船上听雨罢了。人们在观赏真山水时,往往感到江山如画,诗人在观赏画时,又感到画如江山。黄山谷《题郑防画夹》:“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在赞美画如江山这个意思上,尤与黄相同,但就整首诗而言,尤对画的描写更具体而有特色。
一般说来,尤袤题米画,有了第一首,已可算是完成了任务。然而,他才思未尽,还要补充,还要深入。“淡淡晓山横雾,茫茫远水平沙。”这并非第一首前两句意义的重复,而是潜心玩味后所写出的小米画的精微奇妙之处。一句说山,一句说水,真是气韵生动,难得的艺术成就。大画家李唐有诗曰:“雪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大凡作画,静态易,动势难;明确肯定易,缥缈超忽难;写形易,传神难。山横雾、水平沙,还不难画;进而表现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的态和势,就不那么容易了;再进而“淡淡”、“茫茫”,传达出山水的风姿神韵,足以移观者之情,境界就更高了。这样,小米墨戏幻化的不可思议之妙,也就轩豁呈露了。诗人进入这个画境,归返自然的遐想,也就油然而生——“安得绿蓑青笠,往来泛宅浮家!”第一首的“恍如身在潇湘”,还是暂时置身其间,而这两句则由艺术的审美活动,深入到人生的理想追求。画中的境界确是令人神往的,可是,要披戴绿蓑青笠,就得抛弃纱帽官服;长在江湖之上泛宅浮家,也就免除了尘俗的纷繁和仕途的荣辱。这在诗人确是个矛盾,“安得”二字,便是发自内心的感慨。如此结束全篇,同时也是对小米画更高的评价:能绘出如此境界的画家,其人之清高绝俗不言可知。
两首诗珠联璧合,不可分离,第一首待第二首而深,第二首也须合第一首而全。这确是宋人题画诗的上选,读者也可由此领会到一题分章的写法。
六言绝句并不多见,其原因为,一是单音节字的使用颇受限制,而单音节的字在近体诗中,常是诗人用心锤炼的诗眼所在;二是与五、七言诗相比,声调显得单调平缓。此体始于唐人,但作者甚少,洪迈《万首唐人绝句》中收录尚不足百首。到了宋代,作这一体的远比唐人多,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诸大家都有佳作。每首六言四句为两联,一联之中要求平仄相对,如“万里江天杳霭,一村烟树微茫”,便是“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其与五、七绝不同的是,不以失粘为病,如“一村烟树微茫”与“只欠孤篷听雨”(“仄仄平平平仄”),便不相粘连。但也有不失粘的,如“留春一日不可,种树十年未成。芳草断肠花落,绿窗携手莺声”(刘辰翁《春归》)。一句之中,通常读成三节,两字一顿,如“淡淡——晓山——横雾,茫茫——远水——平沙”。间或也有读成两节,三字一顿的,如“广平作——梅花赋,少陵无——海棠诗”(陆游《杂兴》)。四句两联中,一般是前联要求工整的对仗,如尤袤这两首的前联。也有前后两联都对仗的,如“买田何须近郭,作屋却要依山。青松共我终始,白鸟随人往还。”(彭汝砺《拟田园乐》)也有两联都不对仗的,如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的第二首。六言绝句有较多的佳作,也是宋人在中国诗史上的新贡献。
(徐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