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姜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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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1155—1209)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人。一生未仕。往来于鄂、赣、皖、苏、浙间。其诗初学黄庭坚、萧德藻,后深造自得,为杨万里所称。词尤有名。精音律,能自度曲。又擅书法。有《白石道人歌曲》、《白石道人诗集》、《诗说》、《续书谱》等。

过德清二首

姜夔

木末谁家缥缈亭,画堂临水更虚明。

经过此处无相识,塔下秋云为我生。

溪上佳人看客舟,舟中行客思悠悠。

烟波渐远桥东去,犹见阑干一点愁。

姜夔自三十三岁后寓居湖州,经常往来于湖州、杭州之间,德清县位于湖、杭中间,有水路与两地相通。《过德清》二首是一年秋季,诗人乘船过德清时所作。姜夔一生屡试不第,不曾任官,后期主要过着依附豪门的生活。因此在他的一些作品中,常表现出一种失意的落寞之情,《过德清》就是这样两首绝句。

诗人先写船行所见之景。舟经德清,远处的一角危亭首先从树梢间隐约显露出来,“缥缈”是高远隐约的样子,亭而缥缈,又隐隐出于木末(树梢),使人产生飘浮无定之感;再经“谁家”这一问,更具有虚幻色彩。“画堂”是华丽的厅堂,但它“临水”,清泠明澈的秋水映出它的倒影,便见空明灵透。这样的景物只会给诗人增加惆怅与寂寞,于是产生了友情慰藉的需要。这感情上的要求正是诗歌转入下句叙事的契机。“经过此处无相识”,没有相识的人,友情只是空想,诗人是孤独的。“无相识”与首句“谁家”相印证,更见诗人的孤单。这时,“塔下秋云为我生”,只有秋云像是理解诗人的孤独,前来陪伴了。塔下秋云,没有绚丽的色调,只有清冷的气息,再加上“为我生”三字,更见四顾无人,诗人的心境越发显得落寞。

第二首开头,诗人把笔从自身宕开,以自己所见的“溪上佳人”为主人公,自己的“客舟”成为佳人的目中之物。佳人为什么“看客舟”?这从温庭筠之《忆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而“望尽千帆”与柳永《八声甘州》之“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可知,佳人是在盼望亲人乘舟归来。诗人由佳人之望归舟自然联想到妻子之望自己,所以次句转写自己。“舟中行客思悠悠”,行客、佳人并不相识,但行客的悠悠之思却是佳人之“看”所触发,所以思的内容如何,无须明说,已尽在不言中了。情既无须明言,下句便转入景物渲染,注情于景,“烟波渐远桥东去”,客舟随着烟波渐行渐远,穿桥而东去了,这是实写。同时,渐远的烟波也象征着行客思绪的绵缈不尽。诗人的构思是细密的,行客的思绪是佳人所触发,所以结尾一句又回到佳人身上,但不同于首句的直写,而是反过来从行客眼中落笔:“犹见阑干一点愁”。“阑干”同栏干,指佳人所在之处,“愁”是诗人内在之情。“犹见”二字,见佳人伫立之久;“一点”二字,既写船行的遥远,又表现愁思的凝聚。两首绝句,第一首以写景为主,间以叙事,第二首以叙事为主,间以写景,但景与事都是为了写情。末句推出一个“愁”字,这“愁”正是贯串两首的内在感情线索。

诗人采取自身与外物在情感上相交融的方式来抒情。所选取的外物第一首是秋云,第二首是佳人,秋云本无知感,佳人虽有知有情却与诗人既不相识又无关联,诗人只是通过“移情”的作用,将自己的情感赋予外物,使秋云为我而生,使佳人成为愁的对象,达到感情上的交融。无论诗人本身,还是秋云、佳人,都在“愁”中融为一体。

诗人在抒情中还运用了化实为虚、化虚为实的艺术手法。第一首,危亭画堂本是实体,但危亭着以“缥缈”二字,又加上“谁家”的疑问;再让画堂因“临水”而使它“虚明”,实物便带上了虚幻色彩。塔下秋云本是无情之物,诗人却把它幻化为有知有情以陪伴自己,使虚者转而为实。第二首“客舟”本是客观实体,但诗人从佳人眼中来写,实者转而为虚。悠悠思绪本是无形,诗人用浩渺无尽的烟波使之形象化,虚而有了实的效果。结尾处以“愁”凝结于阑干之上,更是以虚代实了。宋末张炎曾以“清空”二字概括姜夔的词风,这并不全面;但此诗虚实相生,却颇有“清空”的意味。

(顾之京)

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时在金陵

姜夔

翰墨场中老斫轮,真能一笔扫千军。

年年花月无闲日,处处山川怕见君。

箭在的中非尔力,风行水上自成文。

先生只可三千首,回施江东日暮云。[1]

〔注〕 [1] 回施:回,掉转。施,给予。又,施或作“柂”。

绍熙二年(1191)初夏,姜夔至金陵谒杨万里(诚斋),作此诗。《朝天续集》为杨万里所作诗集名。诗中概括了诚斋的艺术成就、创作风格、表现手法,短短八句,可作一篇诚斋评传读。

首句套用黄庭坚诗“翰墨场中老伏波”(《病起荆江亭即事》)。据《庄子·天道》:“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疾不徐,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后称经验丰富、技艺高超的人为斫轮手。杜甫《醉歌行》:“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上句谓文势浩瀚,下句言草书纵横。白石于此,以翰墨斫轮和笔扫千军,借喻诚斋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首联语言刚健遒劲,如奇峰拔地而起,足以笼盖全篇。

诚斋作诗,其兴趣主要在描写自然景色,其成就也主要体现在这些写景诗中。颔联即着眼于此。出句写其数量之多。诚斋一生作诗万首,而所写尤以花月居多,故云花无闲日,月无暇时。韩愈诗:“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赠贾岛》)此句即袭其意。对句写其质量之高。诚斋的写景诗,刻画生动,描摹入神,可谓得山川之精,勾花月之魄,故云山川亦畏为其俘获。杜甫诗:“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赵汸注:“盖诗人形容刻画,花鸟亦应愁怕,犹崔日用诗‘朝来花鸟若有情’也。”(见《杜诗详注》)此句所谓“怕”者,正是杜诗“深愁”之意。

诚斋论诗,持“活法”之说,即不受前人束缚,直写眼前景象。诚斋尝自道:“自此每过午,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诚斋集·荆溪集序》)其写景诗,所以能裁花镂月,使山川惧怕,正在于此。《孟子·万章下》:“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周易·涣》:“风行水上,涣。”苏洵言风、水二物,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故“此亦天下之至文也”。(《仲兄字文甫说》)颈联言其诗如箭之中的,非强力所致,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正是道其作诗透脱、涉笔成趣的自然活泼的风格。

刘克庄道:“放翁学力也,似杜甫;诚斋天分也,似李白。”(《后山诗话》)就诗的情趣、风格而言,诚斋和太白确有某些相似之处。欧阳修《赠王介甫》,以李白、韩愈相许:“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杜甫《春日怀李白》,有“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之句。末联二句连读,言诚斋天分学力,足与太白相埒,故只宜作诗三千,与太白诗匹配。今诚斋之诗,远不止三千,言外之意,其诗之成就,实已超轶太白。

姜夔论诗,主“妙悟”、“圆活”之说,倡深远清和之境,其所作诗,以精妙见长。此诗出语爽利,绝无远韵,不类它作,纪昀言其“粗豪之气太重”,或因此而发。

(黄珅)

过垂虹

姜夔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这首七绝,是诗人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除夕,携小红由石湖(苏州与吴江之间的风景区,范成大的别墅所在)范成大家,乘船归湖州(今属浙江),路过垂虹桥时所写,因此诗题也命为《过垂虹》。垂虹桥,北宋时建,地处今江苏吴县。桥东西长千余尺,前临太湖,横截松陵(吴江县的别称)。河光海气,荡漾一色,乃三吴之绝景。(此桥清代已废)

元人陆友《砚北杂志》有段记载:“小红,顺阳公(即范成大)青衣(家妓)也,有色艺。顺阳公之请老,姜尧章诣之。一日,授简征新声,尧章制《暗香》、《疏影》二曲,公使二妓肄习之,音节清婉。姜尧章归吴兴,公寻以小红赠之。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曰……”讲的便是这首诗的写作经过。

小红低唱我吹箫

——〔清末〕何元俊

首句“新词”,即指《暗香》、《疏影》两首咏梅自度曲。“韵最娇”,便是上文所说“音节清婉”,或诗人自谓“音节谐婉”(《暗香·序》)。首句说,自己所填的《暗香》、《疏影》两首新词,音节谐和,声调柔婉。白石乃词坛名家,因此他对自己这两曲名作,并不过谦,许为“韵最娇”。欣然自得之情,溢于言外。

次句,欢乐情绪达到高潮。诗人高兴地说,归途中,有小红为伴。一路上,小红轻启樱唇,宛转低唱我的《暗香》、《疏影》;我自己则在一旁吹箫伴奏。诗人乐不可支,似有萧史、弄玉之想。

末两句写曲终回首。二支曲子唱毕,船已经走过了很长一段路程。“过尽松陵路”,实谓走过了垂虹桥,因桥“横截松陵”。故而下句道:回首远眺,但见刚刚经过的一座座画桥,如今都时隐时现,飘浮在缥缈烟波之中。其景恍如仙境,使诗人更添无限快意。

携伴佳人,吹吹唱唱,一路轻舟过垂虹,诗人陶然心醉,因此虽是隆冬雪天,诗中却毫无肃杀寒意,而是气氛热烈,情趣盎然,音调谐和,意象清雅,咏之沁人心脾。

(周慧珍)

平甫见招不欲往二首(其一)

姜夔

老去无心听管弦,病来杯酒不相便。

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

平甫,是诗人挚友、南宋著名将领张俊之孙张鉴的表字。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二载有一段姜夔自叙,说:“旧所依倚,惟有张兄平甫,其人甚贤。十年相处,情甚骨肉。”据夏承焘考证,诗人交张鉴始于绍熙四年(1193),诗人三十九岁;终于嘉泰二年(1202),是年张鉴卒,诗人四十八岁。首尾恰十年。(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行实考》)由此可推断,这首七绝当写于这十年之间,诗人四十来岁时。其时他已依倚张鉴定居在杭州。

时值夏末,张平甫邀请诗人去他家饮酒。但是,诗人没有赴会的兴致,便写了两首诗作答,本首是其一。

人届老年(诗人心境苍凉,自觉已进老年),情致淡漠,对这种宴饮酬酢的场合,未免产生一种倦怠之感,因此首句便直抒胸臆。管弦,指管乐器和弦乐器,这里代指宴会上的演奏。诗人告诉好友:年龄在逐年老去,心境渐趋平淡,我已实在没有心绪再去听那急管繁弦的演奏了,唯求耳根能够清静一些。仅此缘由,平甫定然不依,次句便进一步申说“不欲往”的原因。便,即适宜。诗人接着道:更何况,我现在健康欠佳,您也知道。病态恹恹,饮酒是不适宜的呀。理由充分,平甫不会见怪了,因此三四两句明确表白心愿。秋前雨,指夏末的雨。夏末雨可以去暑送爽。虚堂,是用《庄子》“虚室生白”的意思,形容空阔宁静的堂屋。乞,给与。诗人又向挚友恳切地说:夏末雨凉爽去暑,人生难得遇到几回。今日恰恰逢到这场好雨,因而还是让我在自己家中幽静的堂屋里自自在在地睡一会吧。

这首诗语言浅显,口吻平静。然而,诗人心境却未必如此平静。姜白石乃天涯沦落之人,政治上困顿、失意,始终是一个布衣。生活上几乎不得不完全依赖他人。为生计所迫,他长期辗转异乡,依人作客,不免时时有身世寥落之感。尤其在年过不惑的病中,更会觉得落寞怅惘。因此,他自然没有兴致去赴会,而宁可孤栖虚堂,享受“秋前雨”后的凉爽。这首诗,不仅风格沉郁,还令人觉得有一丝淡淡的悲凉情调,透纸而出。

(周慧珍)

昔游诗十五首(其五、其七、其十三)

姜夔

夔蚤岁孤贫,奔走川陆,数年以来始获宁处。秋日无谓,追述旧游可喜可愕者,吟为五字古句,时欲展阅,自省生平不足以为诗也。

我乘五板船,[1] 将入沌河口。[2]

大江风浪起,夜黑不见手。

同行子周子,渠胆大如斗。

长竿插芦席,船作野马走。

不知何所诣,生死付之偶。

忽闻入草声,灯火亦稍有。

杙船遂登岸,亟买野家酒。

扬舲下大江,[3] 日日风雨雪。

留滞鳌背洲,[4] 十日不得发。

岸冰一尺厚,刀剑触舟楫。

岸雪一丈深,屹如玉城堞。

同舟二三士,颇壮不恐慑。

蒙毡闭篷卧,波里任倾侧。

晨兴视毡上,积雪何皎洁。

欲上不得梯,欲留岸频裂。

扳援始得上,幸有人见接。

荒村两三家,寒苦衣食缺。

买猪祭波神,[5] 入市路已绝。

如今得安坐,闲对妻儿说。

既离湖口县,未至落星湾。

舟中两三程,程程见庐山。

庐山遮半天,五老云为冠。[6]

朝看金叠叠,暮看紫巉巉。[7]

瀑布在山半,仿佛认一斑。

庐山忽不见,云雨满人间。

〔注〕 [1] 五板:即“五板子”,和“三板子”都是水乡使用的小船,船上一般没有桅杆等设备。钱起《江行无题》诗之九十:“一弯斜照水,三板顺风船。”[2] 沌河口:《水经注·沔水》:“沔水又东经沌河口,水南通县之太白湖,湖水东南通江处,谓之沌口。”按:沌口在沌水之阳,即今汉阳。[3] 扬舲:开船。舲,有篷窗的小船。[4] 鳌背洲:江边的小洲,在今湖南境内。按:今湖南常德北有鳌山,其北麓滨江,为鳌背洲。[5] 买猪:此处指买猪肉。[6] 五老:庐山峰名。《浔阳记》:“山北有五峰,于庐山最为峻极,其形如河中虞乡县前五老之形,故名。”[7] 巉巉:山崖险峭貌。

第一首诗写江行汉阳沌口(今属湖北武汉)附近,小船在黑夜里遭遇到巨大的风浪,幸得脱险的经过。全诗分三段。第一小段四句,叙述自己乘着小船,将要进入沌河口的时候,江上陡然风浪大作,黑沉沉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小船随时有被巨浪吞没的危险。“五板”是一种小船,船上没有桅杆和布帆,江边的人家,常常用作短途行旅的工具。沌河口,简称沌口,在汉阳的西南。这段写小船黑夜遇到风险。

第二小段六句,写同行的周君(子周子:意为周先生,前一“子”字是敬称。),在风狂浪大之时,他毫不畏怯,在茫茫的夜幕里,果断而勇敢地把长竿插在舱口权当桅杆,又挂上芦席代替蒲帆。于是小船像野马一样在汹涌的浪涛中,破浪直前。当这个时刻,船上的乘客蜷伏在小舱里任其颠簸,茫然不知所往(所诣,即“所往”之意),死生也置之度外,仿佛能够得生,那只是偶然的事了。这一段写周君在紧急的当儿,智斗风浪的措施,妙在先不预示结果,让人们捏一把汗。

第三小段四句,写小船竟得安然脱险的经过,诗以“忽闻”两字陡转,船上的人,忽然听到船驶入江边草丛里的声音,又稍稍辨认出岸上星星的灯火,于是插下系船的小木桩(杙,小木桩。此处作动词用,意为系缆。故“杙船”即指系船于木桩。)大家欣然登岸,尽快地在野店里买点酒儿压惊,共庆脱险。

全诗记叙生动简洁,语言明白如话,使人们读后有如亲历其境之感。

第二首诗回忆江行为风雪所阻,留滞在鳌背洲上的情况。全诗分两大段:“扬舲下大江”以下至“波里任倾侧”为第一大段;“晨兴视毡上”至结句“闲对妻儿说”为第二大段。

第一大段前四句写乘着有船窗的小船,在江上飘扬东下。那知连日风雨交加,随后又朔风劲吹,飘起大雪,船停泊在江岸南边的鳌背洲旁,整整十天不能开发,这四句点明江行情况,留滞地点和停留时间,是事件的开端。中四句写江岸边上的坚冰,竟结得有一尺多厚,像刀剑一样,不时触着舟船。岸上雪深近丈,屹立如同白玉砌成的城墙。这四句极写雪深冰厚,冰雪不仅封住了前进的道路,船儿且有触冰沉裂的危险。后四句写同行的二三友人,在这冰封雪阻的当儿,还是胆壮得很,他们谁也没有恐惧的心情,蒙上毛毡,蜷卧在篷舱里面任凭船在寒波中摇摆倾侧,泰然处之。这四句写船上乘客的情况,他们在留滞期间并不慌乱,在小船上度过大风雪的夜晚,俟机出险。以上第一大段,集中写江行遇险。

第二大段十二句,写第二天清晨脱险登岸的经过。这段前六句,写清晨醒来,毛毡上已被钻进船舱的雪片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皎洁的积雪。船上的人很想登上江岸,但苦于没有梯子。江岸被冰雪堆得高高的。想留在船上,却又耽心岸边冰块频频崩裂,异常危险。最后大家还是使尽气力,努力向岸上扳援,幸而岸上有居民相接,得以脱离险境。后六句写岸边的荒村上,只有三两家贫苦的住户。他们也正在寒冷的冰风素雪中忍受煎熬,他们缺衣少食,但很想买点猪肉祭祭波神,却是通往市上的路径已经断绝,就只得安坐在冰雪覆盖的小屋里,凄冷地对着他们的妻儿,诉说风雪之苦。正是“朱门歌管消寒夜,谁念江头风雪人?”这一大段以写船上的人清晨出险为主,以荒村人民贫苦的景况为衬托。在船上脱险的人们看来,这江岸边上的小茅屋里,如今就是他们感到幸福的所在了。

此诗层层转折,层层深入,语言高古简洁。用了入声韵,更增险急之感。

第三首诗仍然是写江行,具体写在彭泽湖口所见的庐山胜景。头四句写船离湖口之后,还没有赶到落星湾,在船上经过两三程水路,由于湖面开阔,庐山高大奇峭,所以程程都可以看到庐山不同的侧面,其景象也各自不同。湖口县就在彭泽湖口(原先是个集镇,南唐时,开始设县。今属江西九江),这里和落星湾接近(落星湾在星子县,《水经注》记载:“[彭泽] 湖中有落星石,周回百余步,高五丈,上生竹木,传旧有星坠此,因以名焉。”)。这两处都在庐山之东,在彭泽湖(又称鄱阳湖)的西北:苏轼有诗句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作者从庐山东侧的水路上看山,那么他的所见,自然只是庐山的侧面的面貌了。

次四句写庐山胜景,全从远望着笔,庐山遮蔽着半个天空,五老峰上带了云帽。早晨看上去,金光重叠,霞彩缤纷;傍晚看去,夕阳返照,紫霭增辉,陡峭的巉崖上,呈现一派嶙峋的紫绛色。真是美丽壮观,豁人心目。后四句写所见的山畔飞瀑以及山间云气蒸腾变化的奇景。庐山上的瀑布,不止一处,而以香炉峰的瀑布最为瑰丽,作者是在湖舟上遥遥相望,所以只能仿佛中想见一斑,却不能看到全貌,正在作凝思想往的时候,忽然之间满山云气,奔腾汹涌,庐山霎时隐在云层中间,再也不能看到什么了。而云雨却弥漫人间,到处是迷迷茫茫,山上、江上、湖面上,浑然一色,变化之奇特,使人顿生“山在虚无缥缈间”之感。

此诗语言清淡流畅,不着意琢炼,然而能得舟行所见庐山之神,颇有空灵缥缈之致。

(马祖熙)

次石湖书扇韵

姜夔

桥西一曲水通村,岸阁浮萍绿有痕。

家住石湖人不到,藕花多处别开门。

范成大书扇的原作已佚,姜夔这首次韵却留下了石湖悠然意远的风致。淳熙十四年(1187)的夏天,姜夔从湖州赴苏州谒见范成大。范的生日是六月初四,姜夔创作歌曲《石湖仙》为他祝寿:“……须信石湖仙,似鸱夷翩然引去。浮云安在,我自爱、红香绿舞。”这首书扇次韵,与词意相关,盖即一时所作。

这二十八个字,可算是惜墨如金,不仅描绘了一幅精雅、清幽的石湖图卷,而且传达出画笔难于表现的情韵。虽然范成大晚年营建的石湖别墅,经过七八百年的桑田沧海,于今早已化为劫灰,但石湖这片水域和湖堤上的九环洞桥依然存在,诗中的意境多少还可得到点印证。可以想象,姜夔当年造访石湖,是坐船而来的。“桥西一曲水通村”,自然是江南水乡特有的景色,同时也自远渐近,显现出范氏别墅的方位。湖上烟波浩渺,湖岸林荫繁密,凭什么来认得“水通村”呢?“岸阁浮萍绿有痕”,湖水和溪流相接的岸边滞留着绿色的痕迹,便是村中平静的池塘里飘流出来的浮萍。这正像武陵渔人发现水上飘流的桃花而寻到桃花源一样。“别有天地非人间”,这是个多么深邃的所在。

果然,“家住石湖人不到”。这自然是说范成大别墅的远绝烦嚣,实亦对范品格的称颂。范成大以廊庙之才,归隐江湖之上。他在朝时,希望能为恢复中原而竭智尽忠,但不得孝宗的信任,御史便挟私憾攻击,于是他落职而退隐石湖。他视富贵如浮云,惟恐缁尘再染素衣,所以“家住石湖人不到”。这“人”,应该是指那些趋炎附势,抗尘走俗的人。能够做到“人不到”,足见操守清介,志在遂初。因而,他能在隐居中怡然自乐,沉醉于自然美景之中。“藕花多处别开门”,专开门户在荷花繁盛的地方,是何等的雅人深致!这三四两句,写景实即写人,写人的品格、胸襟、情趣。

值得注意的是,范成大自己以石湖景物为题的诗中,写到的花木不少,并没有像姜夔这样突出地写荷花。被杨万里誉为“山水之胜,东南绝境”的石湖,也不以荷花擅胜。姜夔把荷花从石湖景物中特地拈出,就使这首诗呈现出诗人很有个性的感情色彩。从他的诗词里看出,除了梅花,他对荷花倾注了深情,有独特的赏好。他可使“冷香飞上诗句”,形成一种空灵、幽远的意境,这首诗便是很好的例证之一。

(徐永年)

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首(其一、其三、其五、其七)姜夔

细草穿沙雪半销,吴宫烟冷水迢迢。

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

黄帽传呼睡不成,[1] 投篙细细激流冰。

分明旧泊江南岸,舟尾春风飐客灯。

三生定是陆天随,只向吴松作客归。[2]

已拼新年舟上过,倩人和雪洗征衣。[3]

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

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

〔注〕 [1] 黄帽:即俗称梢公,汉代称为“黄头郎”(见《汉书·邓通传》)[2] 吴松:吴淞江,上海境内称苏州河,为黄浦江支流。[3] 倩:请。

本题乃组诗,共十首。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诗人访石湖范成大,除夕乘舟归苕溪途中所作。

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石湖范致能尤爱其诗,杨诚斋亦爱之,赏其《岁除舟行十绝》,以为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

其一写旅途即景。除夕晚上,诗人自石湖归家。残雪在地,水上行舟;四野幽阒,夜寒袭人。油然生感,发而为诗。

前两句写远景。首句巧妙地点出时令。诗人不写寒凝大地,却状细草穿沙。撇开严冬,预报早春,立意高妙,总领全章。次句写“归”,又不滞于“归”。水悠悠流去,船徐徐前行,眺望来处,吴宫已在一片寒烟笼罩之中。此处以吴宫指代石湖所在地姑苏,吴宫荒草,冷烟渐起,自具一种萧索冷漠的气氛。而“迢迢”两字,回环的音节又平添感情色彩。此番石湖一游,颇得知遇。然诗人乃落拓游子,身世飘零之感随处触发。“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一萼红》),“沈思年少浪迹……漂零久,而今何意”(《霓裳中序第一》)。这是诗人的境遇和性格所形成的一种淡泊、幽冷的个性,在诗中自然流露。

后两句写近景。夜色浓重,竹树掩映,不见梅影,但有暗香。“梅花竹里”明状梅而又不质实,“无人见”,足见境界清幽。“一夜吹香”暗写梅,极得风神飘渺之致。诗人似乎陶醉于梅香之中,不知不觉过了石桥。“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刘熙载《艺概》)此诗也是如此。

诗人构思高妙,精心选了细草、沙地、残雪、吴宫、烟水、梅花、竹丛、石桥八种景物。梅花乃主景,出之以虚笔,遗貌得神,形成“清空”的意境。这是诗人性格、情趣、修养对客观环境的契合,极见功力。正如清人朱竹垞所说,“尽洗铅华,极萧散自得之趣,故独步一时。”(《曝书亭集》)

其三写深夜舟行。题旨与上诗同,然取材角度、表现手法则异。体现出大手笔的艺术腕力。全诗取景于舟,以舟上动景入画。仿佛摄影中的特写镜头,把画面凝聚到一点。

首两句从听觉下笔,点出一个“归”字。黄帽代指舟人。他们连夜行舟,传呼不已,加上篙击流冰,嘶嘶作响。诗人因此而“睡不成”,表现了思归情切。

后两句由所闻写到所见。“睡不成”,诗人便把视线投向舱外。“分明旧泊江南岸”,一笔宕开。按理夜色深沉,视野模糊,这里却不用“依稀”、“隐约”,而说“分明”,足见诗人对江南岸印象之深。水上夜行,江南飘泊,乃姜夔谙熟之事。“夜深客子移舟处,两两沙禽惊起。”(《水龙吟》)“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淡黄柳》)。“旧泊”之处,使千思万绪,纷至沓来。对此,诗人欲说还休,并不展开。结句又把目光移到舟上。一放一收,舒卷自如。春风飐“客灯”者,实乃春意在“客心”之意,与王湾《次北固山下》“江春入旧年”一句同样高妙。旧年未尽,湖上却已春意盎然。这是诗人内心蕴含着的一种优美情致的自然流露。此句乃聚一篇之精神,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

全诗意境隽美、蕴藉,体现了白石清妙秀远的诗风。

其五写舟上小景,拓开了诗人另一种思想境界。寓飘零身世于悠然超脱的意态之中。

首两句写“归”,又不同于一般之归。起句“定是”两字,寄寓了天涯飘泊之感。诗人把自己比作陆天随不无原因。唐末陆龟蒙号天随子,隐居不仕,常携书、茶灶、钓具,乘舟浪迹江湖。姜夔也因用世不得,飘泊为生,与龟蒙甚为相似。此意在其诗词中常见。“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淞作》),“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人相似,诗亦然。杨万里为此而称赏他。“待制杨公以为‘于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于是为忘年友。”(见周密《齐东野语》)何况目下又适从范成大隐遁之处的石湖返回,野旷天寒,小舟激冰而行,恍若凭虚御风,远离尘嚣。一种悠然之致见于笔端。

后两句写实。“已拼”两字作承转。既已为天随后身,浪迹江湖已成定局,则舟上过年,倒也萧闲自在。“拼”乃不得不然之意。不得不在一叶扁舟上度过新年,其飘零生涯可知,一丝淡淡的哀愁从中透露而出。

结句画面生动,情趣盎然。请人和雪洗去仆仆征尘,一种自适之趣溢于言表,但掩饰不了心境的凄凉。

其七写夜渡太湖。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空蒙淡远、清旷寂寥的冬夜行舟图,深蔚含蓄,旨隐象外。

首两句写望中景。诗人纵目太湖,但见湖水浩渺,茫无际涯,天水之际,雁影依稀可见,极具飘渺孤凄之致。凝视远方,重叠的玉峰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明灭可睹。不说“云缭绕”而说“护云衣”,融情入景。此两句意在笔先,颇有意境,确是“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范晞文《对床夜语》)。茫茫太湖之上一点雁影,与诗人孤舟而归的飘泊之情正相契合。杜甫诗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诗人也有“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淞作》)之句,都是同样的比况。

后两句写近景。“只有诗人一舸归”。茫茫湖面,只有诗人一叶扁舟,悄然而行,俯仰之间,身世之感袭上心头,怎不倍感寂寞?

此篇之妙在落句。其一,不着声色,以景结情,收到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其二,篇末点出全文线索。诗中水、雁、云、山、桥,一些分散的物象都从诗人视野中出,以“归舟”贯串成章,意与象合,真如他自己所说,“自谓平生用心苦,神凝或与元气接”(《送项平甫倅池阳》)。

(许理绚)

湖上寓居杂咏十四首(其一、其二、其三、其九)

姜夔

荷叶披披一浦凉,青芦奕奕夜吟商。[1]

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

湖上风恬月淡时,卧看云影入玻璃。

轻舟忽向窗边过,摇动青芦一两枝。

秋风低结乱山愁,千顷银波凝不流。

堤畔画船堤上马,绿杨风里两悠悠。

苑墙曲曲柳冥冥,人静山空见一灯。

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注〕 [1] 商: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之一。

杂咏多以组诗形式抒写零星感受,本题也是如此。宁宗庆元二、三年之间(1196—1197),诗人定居杭州,居西湖上孤山西泠。六年,作《湖上寓居杂咏》十四首。严杰《白石道人小传》说,姜夔于宁宗庆元三年,上书论雅乐,并进大乐议,诏付有司收掌,时有嫉其能者,以议不合而罢。五年,又作《饶歌鼓吹》十四章。但是,终于没有及第。以隐居为志的清气,正是这组《杂咏》的基调。

“荷叶披披”,西湖六七月,一片荷花世界,湖上红莲翠叶,天际新月一钩,孰不为之倾倒?然而诗人之意不在花上,却在叶边,别具深致。白石为人狷洁清高,“人之品格高者出笔必清。”(孙麟趾《词径》)他选取荷叶与青芦这类至清之物,不著色相,以淡语出之,创造出一种深远清高的境界。“披”指荷叶披散在湖面,此处用叠字“披披”,写出了荷叶的意态神韵。“一浦凉”,暗写风,著一“凉”字,表明无限秋思。与之对举的是湖边青芦。夜深人静,风吹苇叶瑟瑟作响,一片商声。“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欧阳修《秋声赋》)这种声音凄厉而肃杀。“青芦奕奕夜吟商”乃拟人手法,“奕奕”状其态。首二句出之以对句,两用叠字,低徊要眇。

三四句一转。“平生最识江湖味”一句,内涵甚丰,乃诗人一生经历凝聚而成。“最识”两字包含无限辛酸。“早岁孤贫,再走川陆”,“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凡此种种,只一语而尽。前句用比兴,此处则直赋。

结句以“秋声”两字总上思绪,以情结景。王粲怀才不遇,天涯飘泊,因赋《登楼》以抒慨。白石此诗,亦同斯旨,只是出语更为蕴藉。

“湖上风恬”一首,抒写西湖的静态美,寄寓诗人向往自然,追求宁静的心境。

首二句着意写静。风恬月淡,明湖如镜,云影悠悠,好一个空灵澄澈的境界。“卧看”二字,道出了诗人的神态。

后二句寓静于动。在静得出奇之中,一叶扁舟飘忽而过,惊动了芦苇,摇动有声,更衬出了湖上的幽静。着以“忽”、“过”两字,舟行轻疾之状毕现。动静相衬,各极其妙,白石才思可谓精细深美。

姜白石为人襟怀冲淡,出世之念多于入世之想。“道人野性如天马,欲摆青丝出帝闲。”(《次韵武伯》)宁静的性格常使他对客观世界作审美静观,本诗即此审美观的体现。

“秋风低结”一首,诗人摄取眼前景,构成一幅湖上秋意图,借萧散自得的情趣,寓苍凉落寞的心境,颇类陆龟蒙的《自遣》诗。

起首二句从远处着墨,以粗淡之笔,渲染湖上一片秋阴。“秋云低结”,西湖四周的丛峦叠翠掩映于云雾之中,只见山影明灭,满眼愁凄之状。清人黄仲则说得好:“若说西湖似西子,此时意态只宜颦。”(《游漪园暮归湖上》)“乱山愁”三字,予山以情,神态全出。“烟外山容似客容”(清黄仲则《湖楼夜起》),岂非诗人挹郁之状的写照?山情即我情,水性即吾性,山水可哀可乐,主宰的则是诗人此时此刻的心绪而已!“人之悲喜,生于境,但亦‘本于心’。”(清王夫之《薑斋诗话》)此诗之谓也。

下二句笔法陡转,以清丽工细之笔刻画近景。白堤上长桥卧波的恬美幽隽境界,在愁云惨淡的背景上显得分外宁静,但见堤畔的画船和堤上的马,悠悠而过,完全是冷眼旁观的情状。白石究非汲汲于功名之辈,狷介清高的个性致使宁静的心境多于烦忧。“囊封万字总空言,露滴桐枝欲断弦;时事悠悠吾亦懒,卧看秋水浸山烟。”(《湖上寓居杂咏之八》)抒写的心情与此同。

此诗跌宕起伏,曲折多姿,以“愁”起,以“悠”结,构成复杂的诗境,此乃诗人复杂心境的曲折反映。

“苑墙曲曲”一首,写孤山西泠一带幽清的夜景。诗人选取曲苑烟柳,空山孤灯,荷叶小船等西湖风物,由远及近,由静及动,抒写西湖静趣,借以表达恬淡清静的内心世界。

一二句写远望中的西湖夜景,境界迷离幽约,如朦胧月夜的林下美人。

三四句写近景,以动衬静。“荷叶似云香不断”分明有风,所以香气不绝,一种动态含蕴其中。白石不写花香,偏爱叶香,清泠之气独得,亦其襟抱使然。在接天莲叶的湖塘上,小船摇曳而过,愈入愈深,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幽邃的境界。

全诗动静相映,把一些彼此无关的物象连在一起,组成一支静夜曲,予人以无限幽趣。细味此诗,似饮清茶,“味淡而终不薄”,令人挹之无尽。(许理绚)

姑苏怀古

姜夔

夜暗归云绕柁牙,江涵星影鹭眠沙。

行人怅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

大凡怀古诗,起句破题,直抒古今盛衰之感。本诗则起笔疏宕,不涉题旨,以恬淡的景语出之,别具一格。

首句一个“绕”字,归云的飞动之势可感,显示出大自然正处在微妙的瞬息变幻之中。刹那间云消天开,诗人站在船上,俯视江中,只见江水澄澈,群星璀璨。在这静谧开阔的背景上,白鹭眠于沙滩,悠然自得。前句写动,后句写静,动静相形,充满画意。白石以为,作诗的最高境界是自然高妙。他说:“语贵含蓄……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白石道人诗说》)透过景物,追求象外之旨,则石之韫玉,水之怀珠可探。晚云悠闲,江水澄清,星斗灿烂,白鹭自适,此乃江山永恒之意。诗人蓄意刻画一个清幽的境界,是借不变的姑苏夜景暗寓变化的人事。

“鹭眠沙”一句,笔宕得极远。下联一转,“怅望”两字将全篇约束在“怀古”之思上,引入正题。此转看似突兀,实与上句脉络贯穿,极尽纵收开阖之致。“苏台柳”的形象,在宁静的夜色中依稀可见,竟使旅人愀然动色。姑苏台乃当年吴王夫差所筑之宫殿,奢侈、豪华,以供吴王淫乐。“今王既变鮌、禹之功,而高高下下,以罢民于姑苏。”(《国语·吴语》)于是越国趁虚而入,“范蠡……击鼓兴师以随使者,至于姑苏之宫……遂灭吴。”吴王身死国灭,皆因逸豫忘身所致。诗人触景生情,他身处南宋末世,国势衰微之感油然而起。当时宋金对峙,南宋朝廷苟安半壁,以为已臻承平之世,高枕无忧,于是极园囿之乐,尽声色之娱。“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的诗句,乃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姜夔虽一生困顿,寄身豪门,然对世事国运不是漠然置之的。只不过他流露的是淡淡的内心情感而已。此处“苏台柳”俨然是历史的见证。结句“曾与吴王扫落花”,道尽了千余年来“苏台”的沧桑,怀古伤今,饶有远韵。

此诗妙在碍而实通,放得开,收得拢。一起两句不着题旨,看似闲笔,却暗逗下文,让结句翻出深意。“空中荡漾最是词家妙诀。上意本可接入下意,却偏偏不入,而于其间传神写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动。”(刘熙载《艺概》)此诗正是达到了这样的境界。罗大经《鹤林玉露》说:“姜尧章学诗于萧千岩,琢句精工。有诗云:‘……曾与吴王扫落花’杨诚斋喜诵之。”白石七绝的佳处,在于既有情韵,又能设意新奇,具有笔力,可说是兼唐宋两派之长。难怪重“新趣”与“活法”的杨万里,要喜而诵之。

(许理绚)

钓雪亭

姜夔

阑干风冷雪漫漫,惆怅无人把钓竿。

时有官船桥畔过,白鸥飞去落前滩。

据《吴江县志》记载,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吴江县尉彭法在县境“三高祠”旁建亭,因其地名“雪滩”,又据唐柳宗元《江雪》之诗,而取名为“钓雪亭”。时姜夔已经四十八岁。《钓雪亭》诗虽未注明甲子,但可确知是他后期的作品。

据宋人林至的《钓雪亭记》,亭本“面水波之冲,湖光之影”,“江湖一色,群鸟不度,四无人声。”姜夔这一首绝句又为钓雪亭增添了一层凄冷的气氛。他开篇就把人们带进了风雪寒江的钓雪亭上。漫漫,无边无际。亭本名钓雪,又当此风雪交加的寒夜,独倚阑干,四顾无人,自然使人联想到柳宗元的著名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如果这时有一位钓雪的蓑笠翁,也可稍慰诗人的寂寥之感,然而此时此地,却“无人”在寒江之上风雪之中“把钓竿”,这使诗人倍加惆怅。有了这“惆怅”二字,使人感到诗人已把自己溶入这钓雪亭的风雪之中。

三四句分写官船与白鸥。诗人运用朴素的直陈语式,没有描写,没有藻饰,却使官船与白鸥形象如画,船浮鸥落,并没有静止在这画面上。这突入画面的官船与白鸥是不是为风雪寒江增添了生气而稍稍慰藉了诗人的“惆怅”呢?恰恰相反。为公事而过往的官船绝非往日喧呼欢跃的游船画舫,独落前滩的白鸥也绝非往日群鸟的争鸣翔集,这是一个虽在运动但却冷寂无声的场面。官船与白鸥的出现,为寒江钓雪亭更增凄寒之色,为诗人倍添惆怅之情。这是一种反衬手法,船与鸥之动更显出诗人心境之冷寂。

在这首小诗中,首句是诗人着力描写的景物,是他为全诗所铺设的背景。惆怅的诗人、过往的官船、飞落的白鸥既是这背景下活动着的人和物,又对这背景起着渲染气氛的作用。全诗以首句为本,然而诗人的用意却不在于绘制钓雪亭的寒江风雪图,而在于以景寄情,抒发满怀冷寂索寞之情。

(顾之京)

送范仲讷往合肥三首(其二、其三)

姜夔

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

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

小帘灯火屡题诗,回首青山失后期。

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

“范仲讷”其人不详。姜夔这两首诗,从表面看来,清空如话,很容易懂,但是如果想深明其中义蕴,则需要与姜夔的词作联系起来看而加以探索。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六十六首中,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作品都与他所钟情的合肥歌女有关。因为这些词的写法隐约幽微,且多借物托喻,又往往乱以他语,所以读者多未能深明其本事。近人夏承焘作《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其中有“合肥词事”一节,对于此问题做了详核的考释。其大意是说,当孝宗淳熙初年,姜夔二十余岁时,往来江淮间,曾至合肥,结识歌妓姊妹二人,善弹筝与琵琶,情好甚笃。别后时常思念。淳熙十四年(1187),姜夔离湘鄂往湖州,沿江东下,道出金陵,曾梦见合肥情侣,作《踏莎行》。光宗绍熙元年(1190),姜夔往合肥,次年正月,别去,作《浣溪沙》。时年约三十七岁。同年秋,又返合肥,作《凄凉犯》及《摸鱼儿》。此后词中遂无合肥踪迹,但仍时时有怀念之作。宁宗庆元三年(1197),作《鹧鸪天》二首,有“肥水东流无尽期,当时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之句。此二词乃怀念合肥情侣最后之作,时姜夔四十三岁,距初识时将二十年矣。宋代词人与歌妓往还,形诸歌咏者甚多,但是像姜夔这样用情之专且久者殊不多觏。

姜夔《送范仲讷往合肥》诗中的情思,就是与上述情况有密切关系的。范仲讷大概是初次往合肥,所以姜夔在此诗“其二”中,首先介绍他自己以前在合肥居住时的情况:“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姜夔《淡黄柳》词题序中曾说:“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可与诗中“我家曾住赤阑桥”句相印证。至于诗中“邻里相过不寂寥”的“邻里”,可能包括歌女姊妹。姜夔《淡黄柳》词云:“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即写与歌女往来情事。所谓“小桥宅”,并非谓小桥边之宅,“小桥”是借用三国时东吴美人之名以指其钟情之歌女。夏承焘氏笺释:“《三国志·周瑜传》,大小桥皆从木,乔姓本作‘桥’。”这个意见是对的。(姜夔《解连环》词:“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也是以大小乔喻歌女姊妹。)合肥柳树甚多,上文所引《淡黄柳》题序中即说,合肥“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凄凉犯》题序中也说:“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所以此诗末二句说:“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是预先估计之辞。同时,姜夔怀念合肥情侣之词经常说到柳,此处应亦是借柳表示对情侣的怀念。

此诗“其三”是嘱咐范仲讷到合肥后看望慰问他旧日的情侣。头两句是说,当年相聚甚欢,而别后未能如期重访。在绍熙二年(1191)姜夔离开合肥时,作《解连环》词,有“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之句,可见当时临别曾指青山为誓,所以诗中说“回首青山失后期”,这并非泛话。末两句是嘱咐范仲讷对歌女姊妹说,自己一定会再来看望她们的。“刘郎”是姜夔自比,暗用古代神话传说中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之事(见刘义庆《幽明录》),又活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前度刘郎今又来”之句。“故人”,即指歌女姊妹。

据夏承焘氏考证,姜夔自从绍熙二年离开合肥后,再未重往,然则送范仲讷诗大概是绍熙二年以后之作。后来,他的“未老刘郎定重到”的愿望迄未能实现,怀念之情时时写入词中,甚为缠绵凄怆。绍熙四年所作《水龙吟》词曾云:“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可以想见其心境矣。

这两首诗,既无华丽辞采,又无多少典故,纯用白描,平易如话,但是读起来,觉得韵味醇厚,情致沈绵,这是姜夔诗的特长。姜夔学诗是从江西派入手的,最初取法黄庭坚,步趋惟谨,很用苦心,后来“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学之为得。”(《白石道人诗集自序》)于是从黄诗中摆脱出来而归本于自然。他主张冥心独运,深造自得,曾说:“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姜夔作诗不多,在南宋不能成为大家,但是自有其独到之处。陈郁称赞说:“白石姜尧章,奇声逸响,率多天然,自成一家,不随近体。”(《藏一话腴》卷下)当时名诗人萧德藻、杨万里、范成大等都推重姜夔的诗。清王士禛不喜宋诗,但是独称姜夔诗“能参活句”,又说:“余于宋南渡后诗,于陆放翁之外,最喜姜夔尧章。”(《香祖笔记》)黄晦闻(节)《寒夜读白石道人集题后》诗云:“每从闲处深思得,讵向人前强学来。”(《蒹葭楼诗》)颇能道出姜夔作诗深造自得的用心之处。

(缪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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